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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火(外一篇)

2020-07-04相裕亭

当代人 2020年6期
关键词:磨坊吴先生杨家

杨家磨坊里的汽灯通宵亮着。但磨坊里已经没有多少豆谷可碾。好多时候,磨坊里的两盘石碾,只有一盘在“咯隆咯隆”地滚动。即便是那样,到了下半夜,街上行人稀少时,那盘勉强还在滚动的石碾也停了。天快放亮时,磨坊里再起响声,那是杨家的婆媳们忙着筛糠、过米呢。

杨家自从与曹家断了来往,磨坊里的活计少了大半。

曹家是开油坊的。

先前,曹家油坊里所用的豆坯,都是在杨家磨坊里碾的。杨家为揽下曹家碾轧豆坯的营生,曾专门请来南洋的工匠,组装了一台大石碾。

而今,曹杨两家闹翻了。

起因是杨家看曹家榨油苦钱(来钱),便借助自家的磨坊,购置了一台榨油机,就地榨油销售,直接抢了曹家的买卖。曹家一气之下,组装石碾,自轧豆坯。

杨家表面上好像无所谓,其实,杨家损失挺大的。你想嘛,石碾还是那石碾,磨坊仍旧是那磨坊,筛米、箩糠的程序,一样都没有减少。唯一减少的是曹家那份碾轧豆坯的资金“流走”了。

曹家油坊,采用传统的榨油模式,即套垛装坯、木杠压榨,前后已运作了几十年,拥有固定的客户,不在乎杨家那“洋机器”的闹腾。反倒觉得杨家那样做非常好笑呢。

曹家降低售油价格,想挤垮杨家。

杨家凭借机械榨油的成本低,反倒把油价降在曹家的油价之下。曹家看杨家与其叫板,干脆一降再降。等到曹杨两家把豆油的价格降至大豆的价格时,双方都有些吃不消了。但都不服输,都在那坚挺着脖颈,看谁先倒下。

应该说,那时候的杨家,背负着磨坊无粮可碾、豆油赔本出售的双重压力,负担还是蛮重的。但是,杨家老爷子不认那壶酒钱(不服输),他鼓动家中男丁,个个都要打起精气神儿,出门穿长衫大褂、坐黄包车,下馆子时招呼齐满桌宾客;女人们要披金戴银,彰显富贵;后厨里见天要杀猪、宰羊,让曹家人摸不透他杨家的实底儿。

岂不知,此时的杨家,内囊已空。磨坊里的石碾大多时候都在空转。杨府里的这场假象,如同一个裸穿长衫的穷秀才,里面的马甲、短裤都已经典当了,仍然还要甩着长袖,装出斯文优雅的派头来。杨府里,掌管内务的管家,可有些把持不住了。

这天清晨,管家想找杨老爷倾诉苦衷。

没成想,杨老爷在自家人面前也摆起派谱来,出门上马车时,身边还要伴个小丫头来侍奉着。

管家不想当着下人在场,与杨老爷诉说家丑。所以,杨老爷挽着那小丫头从管家身边走过时,管家只是赔着笑脸,有一搭没一搭地修剪着路边的冬青树梢,丝毫没有表现出他有事要找杨老爷。

好在,杨老爷懂得管家的心思。

当日傍晚,杨老爷回来得早。管家倚门向杨老爷张望,杨老爷便直奔管家账房这边来了。

管家引杨老爷入坐后,顺手把近期开销的账本摊开在杨老爷眼前。

管家不说哪笔账该花、哪笔账不该花,他只是指给杨老爷,大豆、玉米、稻谷的进项,以及豆油、稻米的售价。随之,将“进”与“出”差价,用红字在账本一旁的空白处标出来。

杨老爷很是入神地盯住账本,并用指尖儿捋着账本上的“赤字”,一笔一笔地往下滑。忽而,杨老爷指着一笔“赤字”,问管家:“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个月的薪水,暂停发放。”

管家笑容僵在脸上,很是为难地说:“大太太房里的薪水不能扣(管家没好说大太太那边有话)。还有大少爷下馆子、出门乘黄包车的钱,都是提前预支了的。”

杨老爷紧拧着眉头,继续往账本上看。

看着看着,杨老爷不吭声了。他看到各房女人的手纸钱、水果钱、花线钱、脂粉钱,还有封窗户的油纸钱、烤火钱,大太太的铜手炉换成了银手炉的款项。每一笔开销,数目都大得惊人。

那一刻,杨老爷的眼神似乎是凝固了,他紧盯着账本,半天一动没动。许久,杨老爷搭在左肩头的右手,向管家伸出两个指头。

管家认为杨老爷想要支笔,把他要追问的账目记下来。没想到,管家把一支蘸水笔递到杨老爷手上时,杨老爷没有接。杨老爷伸直了两个指头,做出了一个钳夹的动作。

管家懂了,杨老爷想要一支烟卷来解解闷儿。管家立马掏出身上的香烟,极为熟练地划着火柴,给杨老爷把烟火捧上。

杨老爷向来不抽烟,且闻不得别人抽烟的味儿。此时,他叼着烟卷,只是轻轻地吸了一小口,还没有把烟雾往后嗓子里吸咽,便连声咳嗽起来。随之,杨老爷把手中的烟卷摁在了桌角上。

可室内的烟雾还在缭绕。

杨老爷误认为他手中的烟卷没有掐灭,可扭头一看,是管家手中的烟雾在升腾。

原来,管家在给杨老爷递烟、捧火时,借机也给自己弄了一支。

平时,管家不敢在杨老爷面前吸烟。今天,他看杨老爷抽烟,便借机,或者说是就坡下驴,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支。

管家的这个举动,让原本心中就很郁闷的杨老爷,更加添堵了。刹那间,杨老爷阴沉下脸来,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不是个东西!”

随后,杨老爷重重地合上账本,起身离去。

管家愣在那儿,半天不知道杨老爷骂谁。

汪良

汪良的父母都是戏迷。

汪良尚在襁褓中,就跟着父母亲到戏园子里去听戏。旧时,盐区人无处寻乐儿,“落子园”里听戏,便是最为体面又开心的事了。

落子园,坐落在东盐河桥的北端。那里原是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每到冬闲,沭阳、临沂、安东卫那边来耍猴的、卖艺的都集中在那一带。最初的落子园,盐区人稱之为闹子园。至今,盐区上点岁数的人,还是把“落”字当“闹”字读。可见,当初落子园里是多么闹腾。

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前后,天津小靳庄来了位姓史的商人,看准了“落子园”里能发“戏”财,便集股(巧借盐商手中的银子),在此地建起了一座颇具规模的新新剧院,给盐区的达官显贵们营造了一处既可以玩乐,又很排场的好去处。

汪良父母便是那一时期的铁杆戏迷。说不清是哪一天,汪良拨弄着他细嫩的指尖儿,在汪老爷的瓜壳帽儿上,敲奏出西皮快板的完整板点。

那一年,汪良不足四岁,可他已经是戏园里的常客。

戏园子里,“嗡嗡”作响的铁皮炉上,时常烘烤着汪良尿湿了的小鞋子。卖香烟、瓜子的小二,也都熟悉汪良,他们脖颈上坠一个装满香烟、糖果的木盒子,时不时地就转悠到汪良跟前,逗引他买。有时,那跑堂的小二,也会帮戏主提来木桶,拧着一条条煞白的毛巾,在诸位老爷、太太中间飞舞,空中接住毛巾的爷,脱帽于桌边,即松开领口,擦拭一番后,随手将余热犹存的毛巾放在桌边。回头,跑堂的小二前来收取毛巾时,顺便会兜售他胸前的香烟、洋火、桂花糖。

汪老爷就是在那样的时刻,突然发现他脱在桌边的瓜壳帽儿,被他那宝贝儿子当皮鼓一样,“嘀嗒、嘀嗒、嘀嘀嘀嗒”地敲出了板点儿。

汪老爷觉得很好笑。戏园里散场以后,汪老爷领着他的宝贝儿子到后台,如同说笑话一样,把汪良在他瓜壳帽儿上敲鼓点的事,与戏园的“班头儿”讲了。

班头儿看小小的汪良,眉目清秀,撩人爱怜,如同逗猫引雀儿一样,鼓动着嘴角,在汪良跟前演奏着戏园子里开戏前的“急急风”。

可接下来,令班头儿没有想到的是,他口中的那串“锵锵锵”尚未停息,汪良便鼓动起小嘴巴,把“锵锵锵”后面“咚锵、咚锵、咚咚锵”给演奏出来了。

那一刻,班头儿看傻了!

汪老爷也看傻了。

汪老爷不晓得他晚年得来的小揪儿(小儿子),天生还是个小戏骨呐。

班头儿说,这孩子有天赋。随手摸过一把京胡“刚各,里格啷”地拉了一段“过门”,让汪良听。

汪良先是用嘴巴哼出了那个“刚各,里格啷”,随之,他摸过京胡,一手把持着弓弦、一手张开四指按于弦上,有板有眼地拉出了那段音调。

这是汪老爷怎么也没有料到的。

汪家,几代人经营盐的买卖。要说与戏结缘,也只是到了汪老爷这一代才添了这点嗜好。正因为如此,汪老爷结交了不少梨园里的朋友。譬如汪良的母亲,就是汪老爷从新新剧院领回来的角儿(戏子)。

想当初,汪良的母亲初来汪家时,是抱着一把琵琶踏进汪府大院的。

那时间,汪家大太太早已吃斋信佛,听不进《春江花月夜》那种放荡的浪曲。而痴迷于戏曲的汪老爷,偏偏就要在那“浪曲”中与汪良的母亲欢度良宵。

后期,汪良的母亲考虑到大太太的感受,干脆不在家中弹奏琵琶。甚至,一度不在家中哼歌唱曲儿。

岂不知,她的儿子——小小年纪的汪良,偏偏对戏曲执迷而又偏爱。这是子承母业的传承,或者说是汪良母亲的基因所致。汪老爷劝说汪良母亲,将她那束之高阁的琵琶翻找出来,教汪良一技之长。

汪良的母亲开始不依。

后期,汪老爷说得次数多了,汪良的母亲便轻叹一声,冲着汪老爷摇摇头,说:“琵琶,乃是妇人们把玩之物,汪良岂能学的。”转而,汪良母亲告诉汪老爷,若想培养汪良戏曲方面的才能,不妨到淮安府去请吴大鹏。

那一时期,淮安府的吴大鹏,是梨园里极富盛名的人物。苏北、鲁东南一带,只要是吃开口饭的(唱戏的),没有哪个不晓得吴大鹏。

汪老爷想想也是。改日,汪老爷便备足了盘缠,雇一艘小船,准备穿盐河、走运河,顺水南下,到淮安府去请吴大鹏。

启程的前一天晚上,汪良提出来,想跟父亲一起去。

那一年,汪良十三岁,但他已经是盐区梨园内叫得响的“小票友”。此番,父亲要去给他请名师,他心中自然十分欢喜,且巴不得早日相见呢。

汪老爷依了儿子。

六天后,汪家父子从淮安府把吴大鹏接到盐区。

盐河口小码头上,汪老爷请吴先生下船。沒料到,吴先生拱手作揖,说他不必下船了。

吴先生说,他教不了汪公子。

吴先生在淮安启程时,原本是备了竹笛、笙、箫与三弦,计划到盐区后,教上汪公子一年半载。没想到,舟楫之上,吴先生每吹奏一曲,汪良不但能复奏,还能巧妙地加进河上的风声与舟桨的划动之音,令吴先生叹为观止。

两年后,汪良十五岁时,凭借他对音乐的天赋,考入京师大学堂。

其间,也就是汪良拜师,吴先生随船到盐区后又不肯下船,盐区随起传言,说汪良原本就是吴先生的儿子。他怕下船后显露“真相”。此事,多为猜测,不可当真。

但民国中后期,汪良成为名满京城的音乐大师,这是事实。由他谱写的《运河谣》《打石榴》等名曲,至今仍在盐河两岸,乃至全国各地传唱。

(相裕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盐河系列小说三部。其中《看座》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2016至2017)、第16届(2017年度)全国微小说一等奖;连续六届获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结集出版《盐河旧事》等20余部作品集。)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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