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老杂志的墨香
2020-07-04张维祥安春华
张维祥 安春华
谢其章,北京人,作家,研究民国电影和民国漫画,收藏民国画报和民国文艺杂志。出版有《搜书记》《北京往日抄》《封面秀》《玲珑文抄》等近三十部文化随笔,编撰有《电影杂志》《朴园日记》《北河沿日记》《东西两场访书记》等。
谢其章先生祖籍宁波,出生于上海,襁褓之龄随父母迁居北京。在北京成长,学历并不高,用他的话说,“幼小初结业”,赶上特殊年代,“不及弱冠即赴农村插队落户,知青身份凡八年”。上世纪90年代,谢先生在北京琉璃厂旧书店里偶然看到一摞民国时期老杂志,一见钟情,从此开启了围绕老杂志收藏、阅读并写作的生涯。
20年自由作家,30本文化随笔。谢先生说,他都记着账呢,到现在,稿费收入与藏书花销持平了。凡夫俗子如我们,心里暗想:没算物价上涨因素呀。但是谢先生说:我还享受了这个过程呢!
是的,这个过程,让谢其章成为了谢其章。
人的阅读口味,可能是与生俱来的
张维祥:都知道您的阅读非常广泛,能否介绍一下您的阅读史?
谢其章:其实我的阅读史也是大家的阅读史、全民的阅读史,并没什么特殊。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就是市面上有什么就读什么,那时品种比较单一,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文革”前后那十几年我的阅读甚至基本是空白。个人的阅读史其实和大环境脱不开,更何况那时,多数家庭是买不起书的。
安春华:上世纪80年代之后,书的种类应该是多起来了。
谢其章:是的,80年代之后,人们的阅读可以有一点选择了。那时我读的书非常杂,什么《记者和新闻写作》《伊丽莎白二世》《国际礼仪》,摄影、侦探、人物传记,杂七杂八。当然,我搞书刊收藏之后,阅读基本上就是淘什么读什么了。
张维祥:在石家庄的一次活动中,您和止庵都提到了自己的阅读史,您和他的阅读有何不同?
谢其章:我和止庵的阅读可以说是两个路子,完全没有可比性。止庵是从小就有阅读癖好,只要是有字的书都看。先读书,后写作,一直到现在。而我呢,属于“全民都读”的那部分可以忽略不计,之后我是先藏书,后读书。
另外,止庵是系统性读书的代表,他对哪一种内容或哪一位作家感兴趣,会尽可能搜集所有相关版本,做系统性的阅读,然后写出自己的心得来。而我的阅读比较随意,你从我80年代读的那些五花八门的书也能看出来。虽然那些书过后大多忘记了,好像没什么用,但也有好处,这唯一的好处就是,使我养成了持续读书的习惯,使我的阅读没有中断。
张维祥:您觉得自己的阅读爱好是怎么培养起来的?尤其在那个年代,有没有来自家庭环境的影响?
谢其章:也许有一点儿家庭的影响,因为我父亲就爱买书。家里有一个占一面墙的大书柜。这可能算是潜移默化的影响。
安春华:您父亲爱读什么书?
谢其章:我父亲研究“明代的土地”这样一个专题,但是他从来没发表过文章,也没出过单行本,因为那个时代的局限。他也算半个读书人吧。
其实人的阅读口味、偏好,到底是怎么形成的,我也说不清,可能就是自然而然的。比如,有些内容我一直不喜欢,像神话、科幻、武侠,包括现代诗。四大名著别的都看,就是不看《西游记》,小时候读《西游记》的小人书行,但是你让我成年以后看《西游记》,做不到,因为我知道它是编的。我只爱看现实的、非虚构的,我在意所读东西的真实性、合理性、逻辑性,所以我的阅读口味一直以来偏重历史文化类、纪实类。并且我读书从来不受所谓名著、榜单、推荐的影响,只依着自己的兴趣。我不会像做功课似的硬着头皮读名著,看不下去也绝不要求自己硬看。
张维祥:除了阅读现当代书籍,发现您的古典文学功底也不一般。您还坚持古代文学作品的阅读吗?
谢其章:大部头儿都不读了,就是读一些古代的掌故笔记,相当于“零食”吧。笔记这种文学形式,读起来比较轻松,一段儿一段儿的,随时可以停,随时可以续。而且都挺有趣儿。
非说我有什么准备,我觉得是骨子里的个性
张维祥:您是最早介入书刊收藏市场的那批人,而且在期刊收藏方面是国内最著名最有成就的,那么您是如何抓住这个机遇的?
谢其章:上世纪80年代还没有收藏这个概念,那时流行集邮。直到90年代,才开始出现“收藏”这个词,才有了收藏品拍卖。我记得1992年第一場拍卖也没产生大的影响,直到1996年拍卖活动才开始连续起来。说实话,在内地,收藏的历史不到30年。
至于我是怎么抓住机遇的,我并没有刻意准备什么,只是那东西我看一眼就感觉惊艳。那是偶然一次走进琉璃厂的旧书店,看到民国时期的老杂志,当时非常震惊,好像推开了一扇门,一脚就踏进了另一个世界——原来还有这么多在我们的文学正史上没有提过的“遗珍”。这些杂志给我的感觉就是“别开生面”,无论是内容、装帧,都让人眼前一亮。在我之前,可能有无数人经过这里,看到它们而没有在意。
要是非说我有什么准备,我觉得是骨子里的个性。有人问我,你怎么那么“鸡贼”呀,就发现了那些刊登张爱玲作品的老杂志?只能说:我喜欢“独特”的东西。“独特”也可以说是“各色”。我喜欢有才华的各色。张爱玲就是个天才,后来的王朔我也喜欢,我觉得他的机智、幽默无人能比。他们都是有才华的各色的人。
安春华:那您自己是不是也是个各色的人呢?
谢其章:有一点,骨子里不愿意从众。止庵也各色,我俩正好。我不喜欢无趣的人,但我这种人往往很难找到共鸣。
张维祥:您的个性我喜欢,和您聊天很有趣,也很轻松,没压力。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古籍收藏的火热,可能还晚于报刊收藏,早期的古籍和期刊价格差不多,怎么舍得放弃古籍这块蛋糕?
谢其章:古籍也分好多种,但是善本从来没便宜过,那是平常人家难以企及的,可以说,它不是什么蛋糕,它是一把刀!像韦力那样整屋子买书的藏书家才有多少?他光在天津就买了七间屋子的书。旧报刊就便宜多了,一块,两块,最多十块。所以不是我放弃古籍蛋糕,是我的经济能力只能收藏旧报刊。
张维祥:您收藏的民国时期文艺杂志大概有多少种呢?
谢其章:可以说,1937年到1945年抗战时期的北平、上海、南京,这三地文艺杂志的重要品种大体齐备。另外,所有刊载张爱玲作品的杂志我基本上是齐的。
其实旧报刊收藏不能光讲多,要讲专一。民国时期的旧报刊据统计有两万种之多,量太大,而且期刊收藏的难点是,你很难将一种杂志全部收齐。所以你只能抓住一個重点领域去有针对性地收集。
大师们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最美好的杂志
安春华:那时的纯文学刊物多不多?
谢其章:多啊,但要论名牌杂志、重要杂志,大概有二三十种吧。目前这二三十种基本上都影印复制了。另外,当时的都市类大画报,也往往有文学内容作为点缀,尤其是小品文。
安春华:那时纯文学刊物的定位,偏通俗化、考虑市场、照顾大众的多,还是追求文学的纯粹性、较少考虑市场与受众的多?
谢其章:那时的文学杂志都兼顾大众阅读与精英阅读,也有广告、赞助,而且广告都是明码标价的。那时的人们知道,不能把文学杂志办成同仁刊物。
安春华:这些杂志从内容到装帧设计,给您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谢其章:俩字:惊艳。从内容到装帧,表里如一,都特别好。就拿封面来说,名刊的封面,往往是当时一流画家绘画、一流书法家题字,太漂亮了。徐悲鸿,刘海粟,黄苗子,叶浅予,丁悚丁聪父子,丰子恺……都给杂志画封面,新中国成立后执导动画片《大闹天宫》的万籁鸣也给杂志画插图。
说到封面画,有一件趣事。平时咱根本买不起齐白石的画,但是见到齐白石画封面的杂志,还是掏得起银子的。我曾经只花十几块钱淘到一本《一四七画报》,封面就是齐白石画的。这幅小画名叫《一支蜡台照见许多东西》,但它不是齐白石一个人画的,是齐白石和徐燕孙、吴镜汀联手创作的。老人画的烛台、红烛,徐燕孙画的一摞古书,吴镜汀呢,在画面左下角填了几只红红绿绿的小爆竹。《一四七画报》的编辑专门写了《本报周年封面小记》记录这件事。往事如烟,我现在能遇到,读到,是趣事,更是幸事。
安春华:《一四七画报》,这刊名挺有意思,是每周一、四、日出版吗?
谢其章:是的。当时不少刊物这样起名,让人一目了然。你可能觉得这不够文艺范儿。其实那时文艺范儿的刊名多啦。比如《苦竹》,封面画竹,竹节上有诗:“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又比如《珊瑚》,范烟桥主编,于右任题名。这刊名有来历。《山海经》上记载:“珊瑚生海中,欲取之,先作铁网,沉水,珊瑚贯网而生,岁高二三尺,有枝无叶,形如小树,因绞网出之。”后来的人把文字比作珊瑚,把收罗文字的人比作结网者。用“珊瑚”作杂志名,发刊词引用王维诗句“不惜珊瑚持与人”,编后记是“结网者言”——你说是不是很雅?
安春华:是的,真是编辑匠心啊。
我从您写的《老期刊收藏》《封面秀》等书中看到当时刊物的封面,发现好多都设计得先锋、前卫,放到现在看也一点不过时,甚至超过现在的许多期刊。
谢其章:是的。那时期刊的装帧样式也丰富多彩,有的是现在很难见到的。比如周瘦鹃办的《紫罗兰》杂志,封面中间镂空,扉页上画的美人正好从镂空处露出来。又比如鸳鸯蝴蝶派杂志《小说画报》,完全采用旧式装帧,有光纸单面印刷,五色线装,除封面是精美手绘彩图外,每期还加印大幅水彩画时装仕女图一帧,可以说是极尽奢华,美轮美奂。
那时的期刊杂志,多厚多薄的都有,厚的如砖,不论多长的小说都一期登完,不搞连载。多大多小的都有,最小的《情杂志》宽10厘米,长13厘米,名副其实的口袋书。
张维祥:让我们大开眼界。您如何评价当时文学期刊整体的办刊水平?您最喜欢哪一种刊物?
谢其章:那时的文艺界百花齐放,知名刊物代表了当时文学、艺术的最高水平,并且有浓郁的时代特色。当然,这是说的名刊、重要刊物,水平一般甚至垃圾的杂志也多了去了,没有代表性,我们就不提了。要说最喜欢的,那就说《语丝》吧。
安春华:从这些文学杂志窥探那个时代的文学风貌,给您什么样的感觉?
谢其章:风格多样,才华横溢,尽情发挥。大师们最重要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在期刊首发的,他们把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最美好的杂志。有文学大师的存在,再加上高水平的编辑家、出版家,所以诞生了高质量的期刊。
张维祥:您如何看待当前的期刊收藏市场?未来您将如何处理自己的收藏?
谢其章:当前,“蛋糕”基本没有了。好的期刊一露面就被瓜分,剩下的都是小众的,特别专业的,可读性差,没人要。那一时期的文艺期刊总数有一千来种,但是站在宝塔尖上的也就二三十种。
至于藏书如何处理,没想那么多。有句老话“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你藏得越多,后边损失越大。捐了,多半结果是这些书被扔在库房角落里接尘土;卖钱变现,又非常困难——咱这些东西在下一代尤其是新世纪人的眼里可能都是破烂儿。所以想太多没用。写作的好处,就是能把藏书充分利用出来。现在我已经收回了成本,等于书是白来的,我还出了名,别人称呼我作家,享受了这个过程。至于孩子们如何处理我就管不着了。又得名又得利最后还想有好下场,不太可能。
那个时代筑就的文学高峰,我们还没有越过去
张维祥:谈到写作,就得谈您的书房。听说您的老虎尾巴书房不大,但您离开它就写不出东西来。您和书房就这么浑然一体了吗?
谢其章:我就问你一句,张爱玲有书房吗?张爱玲就在一个小破柜子上写。关键是写作的氛围,习惯在哪儿写了,而且周围有书方便拿,和书房大小没有必然关系。我在外边想写什么了都是打个腹稿,回来写。因为我这不是靠记忆,是靠材料,就算现在有些材料电子化了,也远远不到能随便查阅的份上,更别说那些影印本的水平,像素低得能把人眼睛看瞎了。所以我只能依靠我买的这些旧杂志旧书。这是实情,不是夸张。
安春华:您现在出了多少本书了?您觉得自己的书受欢迎最主要原因是什么?
谢其章:加上今年按合同应该出来的两本,就有30本了。我的写作说不上多受欢迎,近乎自言自语,当然也有铁杆读者,但是非常“小众”。好多读者买我的书是因为里边的插图,这个卖点让我占了一半便宜。一图一文,有点读图时代的意思。2000年之后进入读图时代,流行这个,我正好赶上。
另外一个呢,我写的书基本上都是文化随笔,讲述一些鲜为人知的人物、故事、掌故,有点儿特色,或者说各色——全国跟自己高度相似的几乎没有。这大概也是有读者买账的原因。
安春华:您的读者群体中,年轻人多吗?
谢其章:几乎没有。豆瓣评书上边好多人表示看不懂我的书,确实他们已经形成现在这种思维定势了,回到过去很困难。原铁杆也有些审美疲劳了,骨子里还是没有还原民国现场。其实我为什么喜欢旧报刊收藏?因为要想还原民国现场,当时的环境、城市面貌、建筑、居室甚至衣服、日用品都没有了,你通过这些回不去,只能通过当时的旧报刊,通过读那时的语言,去体味那个不平凡的时代。
张维祥:这些年您的写作量似乎比以前更高了,但您出书基本保持一个稳定的量。是出于什么考虑?
谢其章:出版节奏,见报节奏,这都是外界的事,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当然我对自己也没有过多的要求,目前给《南方都市报》《上海书评》等报刊写着四个專栏,这就可以了。我还有别的爱好呢,追剧,看球……生活得多姿多彩不是。
安春华:您最满意自己哪本书?最满意哪篇文章?
谢其章:最满意商务印书馆出的《绕室旅行记》,封面、图片,编辑都充分尊重我的意见,并且反复推敲,可以说比较完美,内容也不差,基本上没有遗憾。我最满意的文章是收入这本书里的《不是回应——我为什么质疑“南玲北梅”》。这篇文章没靠材料,一气呵成,酣畅淋漓。
安春华:您眼中什么样的文章是好文章?什么样的随笔是理想的随笔?
谢其章:好文章这个没法说,我也没有资格去评论和设标准,只能就某篇作品具体地说。当代文学我读到王朔为止。之后读的一些小说,冒昧地说一句,没入我老谢“各色”的眼。鲁迅、周作人、张爱玲,包括当代的王朔,有一种气味上的相投。王朔也是很难模仿的一位作家。
我眼中的好随笔,得有点儿周氏兄弟、张爱玲或郁达夫那种味儿。如果做不到,至少也要像董桥说的,“短短的篇章,甜甜的语言,淡淡的哀伤,浅浅的哲理”。
安春华:您喜欢什么样的随笔语言?
谢其章:文言里掺点俚语,白话里撒点之乎。总之就是在雅与俗之间掌握一个平衡。
安春华:我知道您喜欢“溜溜儿的民国风”,但是没有那时的味道难道就不是好文章吗?
谢其章:那时你越不过去呀,那时的好文章就是精致,又自然,达到了一种境界。现在的好多随笔,能看出来作者在使劲儿,这只能说明作者的功力不够,学养不够。我们讲究技巧,但是要没有形,要达到一种化境。
编辑:郭文岭 日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