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实与真实:探索“真实性”议题的本土话语分析框架
2020-07-04李菲
李菲
[摘 要]随着“真实性”讨论在国内学术界的引入和持续升温,需要看到,“真实性”的设问本质上表达了西方世界关于何为“真实”的主导观念及权威话语。在当代旅游研究中,“真实性”概念被广泛用于分析从西方到非西方不同社会语境中的旅游现象,而其移用过程本身尚未得到充分反思。因此,在前现代的“游”向现代“旅游”转型的过程中,共时维度语境挪移的“真实性”概念仍需重返历时维度的本土观念和实践传统方能得到落实。基于对“名实观”历史、文化、哲学内涵的追溯辨析以及对徐霞客、李时珍身心之“游”的个案讨论,文章通过“名实观”的引入,揭示出本土之“游”以身正名、求实体真的实践伦理面向,首先旨在反思“真实性”普遍话语的理论限度并设定参照维度;进而尝试建立一种新的话语分析框架,在“名-实”关联的社会历史建构视野中,将“真实性”的一般化讨论导向“真实化”的过程态考察,由此检视“真实性”概念嵌入本土话语场和实践场的复杂动因。
[关键词]真实性;名实观;游;旅游;真实化
[中图分类号]F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006(2020)03-0050-12
Doi: 10.19765/j.cnki.1002-5006.2020.03.010
引言
自20世紀70年代美国人类学家MacCannell将“真实性”议题引入旅游研究视野以来,迄今已衍生出众多相关概念,不仅深化了讨论,也揭示了此议题的内在争议性与多元维度。以影响深远的“舞台化真实性”(staged authenticity)为肇端[1],从“客观真实性”(objective authenticity)与“主观真实性”(subjective authenticity)之间最为基础的二元区分[2-3],到“建构真实性”(constructed authenticity)、“生成真实性”(emergent authenticity)等对真实性动态建构性的揭示[4],再到强调主体存在与经验维度的“存在真实性”(existential authenticity)[5-6]、“被唤起的真实性”(evoked authenticity)1、“体验真实性”(experiential authenticity)2等,“真实性”概念不断分梳裂变。甚至近年来还有一些新的概念在继续产生,如“定制真实性”(customized authenticity)[7]、“虚拟真实性”(virtual authenticity)[8]、“热真实性”(hot authenticity)、“冷真实性”(cool authenticity)[9]等。一方面,概念的纷繁涌现说明日常生活领域的“真实性”现象已经溢出概念的指涉能力,不加以特定说明便不足以表达其复杂性[10]。另一方面更需要看到,这些概念背后的某些基本分析框架——尤其是主体/客体、移动的游客/不可移动的地方、影响/回应,以及主/客等一系列二元关系,始终在根本上限定了学界如何就此展开思考和言说。因此,不同的“真实性”概念虽然代表了不同的思考路向,却都根植于西方思想脉络之中;尽管“真实性”无疑是一个颇为有效的分析工具,但“真实性”及其设问本身,均表达了西方世界关于何为“真实”的主导观念及权威话语。
在当代旅游研究中,影响深远的“真实性”概念被广泛用于分析从西方到非西方不同社会语境中的各种旅游现象,而其运用过程本身尚未受到充分反思。与此同时,在“真实性”与不同文化中那些古老的与何为“真的/真实的/真正的”追问相关的本土原生观念及经验感知方式之间,必要的辨析、对话与互释未能充分展开,甚至“真实性”的这套西方话语还往往收编了非西方的多元观念及实践,遮蔽了后者的意义显现与当代阐发。
本文充分肯定“真实性”研究的丰富成果及其重要意义,进而尝试突破既有讨论框架,通过引入中国本土传统中的“名实”观念,为“真实性”讨论提供一种异质的思想参照和分析工具。本文的展开基于以下重要反思:其一,尽管现代以来的旅游业发展与旅游研究都源于西方社会,并为全球范围的旅游实践划定了基础、标准和基本面貌,但今天不同社会的旅游实践仍然根植于不同的文化语境,并与“前旅游时代”的多样化旅行、移动传统相接续;其二,尽管旅游工业向人们许诺一个悬置于日常生活之上的“乌托邦”——不论是“怀旧的”抑或是“超越性的”[11],它都并非截然的闭合空间,而与社会历史进程的其他方面有着复杂关联;其三,不论“旅游者”(tourist)还是“后旅游者”(post-tourist)[12],都并非旅游工业传送带上的移动能指,而是身处特定情境、背负传统的实践主体,总是将传统给定的文化观念、经验模式带入自身的旅游行为之中。那么,在学术界的“真实性”论说之外,中国的旅游者在旅游实践情境中是否拥有一套与“真实性”相关的本土观念、经验与话语体系呢?
总之,“真实性”的普遍话语并不提供理解非西方社会旅游实践的万能钥匙。既然如Cohen所言,作为一个社会性建构的概念,“真实性”并非“给定的”,而是“协商的”[4],那么,应该鼓励在西方学术界的“真实性”概念与不同文化中关于何为“真实”的地方性知识之间进行对话和协商。本文正是力图将此议题的讨论框架从西方中心话语语境挪移至跨文化对话语境,在观念溯源和日常话语实践的细微考察之中引入中国本土的“名实观”,由此或可激活饱受困扰的“真实性”议题。
1 名与实:重返语境的思想资源
就概念本身而言,“真”可能是中国本土语境中与西方的“真实性”在语词层面最为接近的表述。但需要指出的是,从词源、概念和内涵来看,“真”都与早期中国哲学体系中的“正名说”密切关联,并深嵌于“名实观”的思想脉络之中。因而以“名实观”入手,方能深入探索重返本土语境的“真实性”思想资源。
中国古代思想传统中有关“名”与“实”的讨论可以回溯到先秦时期。“名实之辩”被普遍认为是在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名实相怨”背景下所产生的一场重要思想文化论争,并对后世有着深远影响。当时,许多重要思想流派都加入论争,力图从不同角度调和事物之“名”与其所指之“实”之间由于社会变革而导致的失序和矛盾,从而重建社会秩序和对新的社会现实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