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不闲《记承天寺夜游》赏析
2020-07-04章星星
内容摘要:文章以“此在的人”为根,探索文章的诗意点,以“此在与时间和世界”为据,挖掘文本中的物、人、情,并以此为线触摸文字间的温度,点面结合,探索“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背后“闲人不闲”的深刻意蕴。
关键词:海德格尔存在主义 闲人不闲 诗意点
目前,界内对《记承天寺夜游》一文的研究具有明显的实践性和指导性,但多停留于教学层面,少对文本本身有细致的解读和赏析,是一种论教学而教学的研究。在教学过程中存在的文本解读不清、教学不明的浅陋现象。
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将世界万物都看成是可研究的存在,也包括文本中的每一个符号,一字一词一句皆可谓“在者”。在万物中,只有人既是一种与万物一样的一般存在,也是一种超越万物的特殊存在。因此,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来看文本可以是以人为出发点,接着追求事物背后的深层面的意义,然后再回到人本身。人既是出发点也是落脚点,是文本中一种诗意的存在。《记承天寺夜游》是苏轼被贬黄州时创作的一篇经典短文,仅八十余字,字里行间却镶嵌着作者的一愁一达,行文流水中蕴含着作者的一喜一悲。该篇多次被编入各大语文教科书,有其文本研究的意义。“从文本中来,再回到文本”。从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哲学视角审视《记承天寺夜游》一文,对“闲人”的解读从历史的高度与现实的状态结合进行有层次的剖析,对“庭院”进行解读,挖掘“庭院”作为“在者”背后的深层次的意义和内涵,“闲人之情”于此景此人中融情于景,情景相融的建构与圆融。因此,借助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理论赏析文章具有文本解读上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一.有“物”:外景与内情的交相辉映
(一)有物之象:在者
海德格尔认为,世间万物无处不有“在者”(海德格尔,1987),文本中亦是如此。为此,以“在者”为起点,抓住“在者”背后的含义寻觅“在”的意义。人,作为“此在”,既是“在者”又是“在”。在者,即现成存在之物。我们可以通过感观来感知它的存在,并非只是一种表象,它也可以是确实存在之物。海德格尔曾说,“哲学所寻求的是,在者在它所是的范围内是什么。”在者是一种what的存在,但what背后又隐含着丰富的存在意义。文章短短四句,蕴含着深刻的韵情,寥寥数语,呈现了一个开阔的意境。从归真、求善、至美的角度进行剖析,庭院有次有序、层层递进地展现眼前。
初看庭院,冷静凄清的庭子,月光、积水、竹柏相交辉映,那是归真的庭院,作者于此情此景中探索、思考,这个层面的庭院无疑给作者的思考提供了一个特定的场所。乍看庭院,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庭子,作者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至承天寺惊讶地发现好友张怀民亦未寝,这个层面的庭院使得作者找到了心灵上的共鸣与慰藉。“相与步于中庭”,那是作者求善的庭院,其间夹杂着辗转难眠的愁闷和作者寻得知己后的欣喜。再看庭院,苦闷与豁达交织,坦荡与闲情互融的庭子,那是至美的庭院,一种看破人生永恒中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心境溢于言表,这个层面的庭院上升到人生的境界拷问。
从归真、求善、至美的角度探析,分析庭院“存在”的含义,探寻背后的真、善、美,由浅入深,层层推进,步步演化,剖析庭院中外核、中核与内核的意义,探索“在者”背后的深刻意蕴。
(二)外景与内情相互交融
从景物出发,思量描写了什么样的景物,渲染了什么样的氛围。从情感启程,探讨主人公抒发了什么样的情感,表达了怎样的人生态度。从海德格尔的“此在与世界”的理论出发,将其演化为文章的“景、物、人、情”,并变式为“景物与情感”的双线并进,这是一种四变二的数字艺术。
田恩铭、陈雪婧在《文学文本对话式解读的三种境界——以苏轼《定风波》为例》一文中提出文本细读的三重境界。第一,回到文字本身。第二,在文本出发,因文及人。第三,透过人的艺术创造展现生命个体的超越境界。(田恩铭、陈雪婧,2011)文本是解读的基础和根本,回归文本是第一步,在细读文本,挖掘文本中的物、景、人、情,由文章到作者的演变,再透过作者这个此在的人,透视其背后的精神境界。总结而言,即由文推人,再由人及境。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外景的描写实质上也是一种内心世界的描绘。庭院作为文中的感情抒发的承载体,承载着外面的景与作者内在的情,文中集中体现外景与内情交织的语句如下: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景物,作为一种情感的承载体,承载着作者的一情一思,一触一感。“月夜”“竹柏”与“闲人”三者的关系,是景物与人物之间的交融与对照。在作者的比较中,前者存在之多,后者存在之少。“月夜”與“竹柏”是一种永恒的存在,无处不在,无处不有,而少的是“闲人”像他们两个。回到诗意点中的“闲人”是一种外在活动的表现,是作者与好友怀民相步于庭,那是一个闲人散步的形象。“不闲”是一种内在心理的表现,文中流露出的壮士难酬、难以排遣的苦闷以及坦荡豁达、胸襟旷达的人生观之间的矛盾冲突互辉交织。“闲人”与“不闲”的内外结合是一种悠然自得的闲人外相与其内在的苦闷豁达圆融互摄于一体的表现,因此文章称之为“闲人不闲”。由景及情,以情应景,两者互相交融,达到情景交融的高超艺术境界。
二.有“我”:时间与空间的并驾齐驱
(一)有“我”之象:此在
“此在”作为海德格尔存在主义中的核心概念,海德格尔将其看作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者,区别于其他存在者的一种存在。“此在”并非指具体的人,而是专门指现象学本体论意义上的人的存在,是一种没有规定性下的人的一种存在。海德格尔认为“此在”的在世之在有两种状态,分别是烦心和烦神。前者是指与他物之间发生的一种存在状态,后者是指与人交往中存在的一种存在状态。因此,此在的存在并非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体,而是与他人共同存在、共同生存的存在体。
莫砺锋先生在《从苏词苏诗之异同看苏轼“以诗为词”》一文中指出,“他在黄州四年零三个月,总共才作诗一百八十二首,平均每年作诗不足四十三首,低于一生的平均数。”(莫砺锋,2002)由此可见,在苏轼的整个创诗作词生涯中,黄州时期所作的诗词数量相对较少,但这一时期苏东坡创作的诗词却是其人生创诗作词的“精品”之作。莫先生进一步指出,黄州时期苏轼所写的作品奠定了苏东坡整个写作生涯的基调。苏东坡总结自己的一生时说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因此,黄州时期所作的《记承天寺夜游》一文是苏东坡创作中的顶峰之作之一,这一时期所作的作品是作者作为此在的人,与他物与他人发生的一种特殊的存在状态。
(二)时间与空间的立体思维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阐释“依时间性阐释此在,解释时间之为存在问题的超越境遇”。(海德格尔,1987)由于“此在”具有时间性,因此笔者运用“此在与时间”的理论,分析苏轼作为一个“此在”的人其情感在时空的转化与变革中的迁移与演化,具体为文中“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点明当时的活动时间,“何夜无月?”说明月亮在时间上的永恒性,结合当下与历史与未来,情感溢于言表。
从时间的维度上审视,苏轼作为一个人,有作为人的三种时间存在:一是历史人,二是现实人,三是未来人。与之相应,在海德格尔的视域下,苏轼有其先于自身的历史存在、已经寓于的现在以及在世之在的三种时间状态,即过去、现在与未来。作为历史人,苏轼当时被贬黄州。作为现实人,与怀民相于步中庭。作为未来人,苏轼始终秉承着豁达从容的人生观。在时间的经线上,苏轼的情感发生了前后三次的明显变化,即伤感忧愁态、失落欣喜态和乐观积极态,三种情感圆融一体。
从空间的维度上审视,苏轼被贬黄州,从一地到另一地,空间上发生了迁移。作者带着被贬后的交织心情写下这则短文,如原文展示: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苏轼不仅有从历史维度上的空间转移,也有现实维度上的空间转变。笔者抓住文中的关键动词分析作者在空间上的转移,得出苏轼从“欲睡”的状态到“起”“行”“至”“寻”“步”等活动的转变带来的空间上的动态转换,是一种动态生成的过程。
清代文艺理论家叶燮曾说过,“呈于象,感于目,会于心。”象与目与心是一种层层递进的深入。庭院景物投射于作者的脑海中,历历在目于眼神里,深深烙印在心头间。作者望见了景物中皎洁的月光,内心引发感受,欣然起行,在庭院中与友人散步。(冯铁山,2019)一景一物,一情一感皆在作者的头脑中,眼睛里,心里头。这是一种作者与自我、自然与社会的对话,具体表现为与自己内心的独白,与自然的告白,与友人的倾心吐意。时间上,在苏轼与友人的对话中带着苏轼本身历史的经验足迹,结合当下两人的情绪状态以及对未来的人生态度的看法。对话中流露的情感蕴含着时间上的过去、现在与将来。屋内至承天寺至庭院,三重空间上的变化,与内心的世界交相辉映,这是一种情感随着空间的变迁,情感随着空间上的转换而交错横生。
三.有“情”:物我两忘与天人合一的相得益彰
(一)有“情”之象:此在与世界
“此在与世界”解释了“此在”于世界中的状态。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不能单独地、孤立地存在,他总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中,与这个世界不可分割,紧密相关。由此可见,人不是单独的存在,而是于天、地、人、神之间的关系,构成了天地人神的四重境界。将人放在浩瀚的天地间时,才能逐步问析本源之疑,将微观的元素上升到宏观的事实中,探究人生的境界所在。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道:“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王国维,1998)作为一则古文,有其本身的境界,物与人相汇,人与情相融。此景此情,景物与“此在”的我融合为一,分不清是景抑或是情。置身于天地间,天与人合二为一,理不清我情与他意,景与物与我与天两忘而合一。
(二)物我两忘与天人合一的合并
笔者将苏轼作为一个“此在”的人放置于世界这个范畴中,聚焦于文本,有着景、物、人、情的四层结构。有“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的庭院月夜景,有“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的探索沉思,有“无与为乐者,寻至张怀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也有“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的声声感叹。文中的一言一语道出了“物与我皆无尽也”的物我两忘,一字一句语就了“沧海一粟”的天人合一。王麦巧在《闲人独赏的月夜美——苏轼<记承天寺夜游>赏读》一文中也指出相似的结论,即“静谧的庭院、银色的月光、高大的竹柏使苏轼获得了精神上的慰藉与解脱,他浑然忘记自我,仿佛我即自然,自然即我,自我与自然的圆融统一,这正是达到了所谓的‘天人合一的境界。”(王麦巧,2008)苏东坡于此景此情中浑然忘却自己,物与我两忘,天与人合一,人与物与天的和谐为一,这是一种至高的境界。
苏轼在《前赤壁赋》中说道“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無穷无尽,“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渺小卑微。文字间表达了作者一种坦荡豁达、积极乐观、胸襟旷达的人生观,与文章的情感不谋而合。然而,这种情感并非一来就如此,而是由作者内心的壮士难酬、难以排遣的苦闷之情渐渐转化而来。全文84字,却以“闲”字笼罩全文,展现的是作者的心路历程,也只有如此,透过“闲”我们才能看出实则“不闲”的丰富而隐蔽的内涵。闲而早睡、闲而赏月、闲而觅友……闲人之情溢于言表,跃然纸上。(曹津源,2003)“闲人之情”作为《记承天寺夜游》的线索,萦绕于景、物、人、情的每一旮旯,寻索于天、地、人、神的每一角落。这是一种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立体四重境界。
四.小结
这是一种思与诗的重构。海德格尔曾说,“作为此在的人阐释获得解读文本乃是一种思(Denken)与一种诗(Dichten)的对话。(海德格尔,1987)首先,有“我”,回归作为“此在”的人。苏轼作为一个立体的人,有作为历史人、现实人以及未来人的思考。为此,解读文本需结合当时苏轼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贬黄州的写作背景,揣测作者的情感,初步拟定诗意点。其次,有“物”,回归文本本身。从归真、求善、至美的角度剖析庭院的内涵,以求得深层次地解读庭院,得知它不仅是宁静、凄清的庭子,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庭子,更是闲情逸致、坦荡豁达的庭子。最后,有“情”,深入文本,领悟内涵。通过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理论分析苏轼情感的前后变化,进一步了解“闲人”的内涵。从此在与时间的关系剖析作者前后情感的变化,从此在与世界感知景物人情的四重境界中的天人合一、物我两忘,透视“闲人不闲”的内在深刻含义,以品析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视角下的新解读。
总之,文章从“此在的人”出发,以“闲人”作为文本解读的“根”,并以“闲人”为线,探究闲人与时间和世界中的物、人、情之间的关系。从探究中我们发现,在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关照下,庭院有三重的含义,即宁静凄清的庭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庭子和坦荡豁达的庭子。人也有三种存在的意义,历史人、现实人以及未来人,即先于自身的历史存在、已经寓于的现在以及在世之在。人的状态与其所处的历史环境相对应,即伤感忧愁态、失落欣喜态和从容豁达态,从这一历史流变中我们看出作者坦荡豁达、胸襟旷达的人生观和积极向上、豪放洒脱的人生态度。由此看来,三重庭院、三种人的存在、三种人的情感状态,互相照应且密不可离。回归主题,总结起来一句话:从闲人出发,再回到闲人,得知闲人原来不闲的深刻意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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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麦巧.闲人独赏的月夜美——苏轼《记承天寺夜游》赏读[J].名作欣赏,2008(11):13-15.
课题立项:宁波大学高级别教学成果奖培育项目卓越教师培养建设与教学实践阶段成果。(项目编号:宁大政(2019)43号)
(作者介绍:章星星,宁波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学科教学(语文)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