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耀与受难
2020-07-04王前超
王前超
【摘 要】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在伽利略诞辰450周年之际推出了布莱希特的话剧《伽利略》,在这个以伽利略一生为描摹的剧本中,伽利略被塑造成具有深刻“受难意识”的悲剧英雄,而在舞台上呈现出来的“伽利略”,却是具有更加激进与“前卫意识”的受难者。文本性与舞台性的相互交锋在演出的过程中被极度放大。笔者认为,要认识“伽利略”人物自身的完整性,必须先要从文本性的“受难”角度切入,继而再结合舞台表现的“荣耀”,而非把二者对立起来。
【关键词】布莱希特;《伽利略》;受难意识;文本性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18-0019-02
八十年前,当流亡在欧洲各地的贝尔托·布莱希特完成了他关于一位伟大科学巨匠的剧本的时候,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部以“伽利略”直接命名的历史剧,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和中国观众见面。
2019年7月5日夜,重译版的《伽利略》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进行了首演。舞台上的伽利略与文本中的伽利略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舞台上的伽利略力图把自己打造成为一个末路挣扎的悲情英雄,而布莱希特笔下的那个伽利略,则明显有着更加深刻的“受难意识”,可以说,文本中的伽利略是“天真的囚徒”与“懦弱的殉道者”的混合体。正是这种矛盾性紧紧聚焦在伽利略的身上,才让这个人物富有争议性,同时也具有思想性。人生在世,注定是场艰辛的旅行,这句话放在伽利略身上尤为合适,与他同时期的科学家再无一人拥有他跌宕起伏、堪称传奇的人生经历。该版本的《伽利略》仿佛一块骨鲠,虽已入口但却难以下咽,其原因就在于拉大了形式实验和文本游戏之间的距离,二者之间的贴合度一旦失控,要么就是天平倾向于形式实验,变得先锋狂放,要么天平就会倾向于文本游戏,整部剧就会变得遮遮掩,形同伪装。而于我而言,《伽利略》显然是向后者倾斜,其汉化后的“指向性”意义不明,我们究竟该赞美还是该谴责伽利略呢?或者说,歌颂反抗与质疑权威究竟哪一种更高尚?这两种做法在舞台空间的阐释中是否真的能反映原作者布莱希特最初的想法呢?
我们不妨先把目光投向20世纪初那位漂泊的剧作家贝尔托·布莱希特。从他的生平我们不难发现,布莱希特正是生活在那个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充斥着暴力与混乱的那个“黑暗的时代”。在他自己的诗作《箴言》中,他不无失望地写道:“在这黑暗的时代,也会有歌唱吗?”他自己做出了回应“是的,也有歌唱。關于这黑暗的时代。”而正是在这场逃亡之旅中,他断断续续地完成着《伽利略》剧本的写作,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布莱希特在《伽利略》中做着他独有的生命经验下另一种不同的情感表达,愈发冷峻也更加成熟,甚至有点冷漠。他说“需要英雄的国家是不幸的”,如今听来觉得充满着思辨与理性。但在半个世纪前那个疯狂的世界,这样超越普通人经验的话语听起来是那么刺耳与突兀。那个年代,战争呼唤着英雄的出现,英雄的出现却又催化了战争的爆发,历史在这一刻仿佛陷入了诡异的自我循环,再也挣扎不出来。“英雄书写了历史,而历史也必将由英雄亲手终结”。而在这样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里,布莱希特始终保持了高度的冷静与理性,旁观那一场由人类的贪婪与狂妄引发的大战,即使自己也是其中一名受害者,但是他依然能够经由自己的洞见而不陷入对“英雄”的狂热式的“偶像崇拜”运动当中。那句“需要英雄的国家才是巨大的不幸”至今仍然起着警醒的作用,告诫人们永远不要再次踏上那条“通往奴役之路”。
这里不禁会让我们产生一个疑问,历史上无数科学家的发现都能动摇教会的统治,但是并不能真正地摧毁“教会”这个实体存在。因为教会庞大体系的存在正是依赖于人们的信仰。维特根斯坦举例说,我们可以摧毁红色的东西,但是不可能摧毁“红”这个词,因为即使我们眼前没有红色,它也可以在我们的大脑中产生。同理,掌握真理的科学家们能够批判、摧毁教会的“地心说”,但是不可能摧毁上帝在人们心中的形象。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之所在,它是具有漫长无休止的“审美的时间性”的。科学家们所能做的,就是一点一滴地瓦解、稀释教会给人们思想设下的“迷障”。那么,回到17世纪,在布鲁诺于罗马鲜花广场为真理献身火海的事实面前,伽利略选择保持缄默无疑带着人类理性的、冷静的思考,他在无数血与火的残酷事实中看到了一个真相:当兼具永恒性质的真理与时间二者发生碰撞的时候,真理总会是迟到的一方。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上,而时间,却被绝大多数人所信仰。手握“真理之锤”欲砸碎“地心说”的布鲁诺失败了,哥白尼的书也被列为禁书,在被强大的坚不可摧的信仰所支配的“时间性”面前,一切反抗只能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有人会说伽利略是一个“惜命之徒”,而伽利略在舞台上也承认自己“害怕受到皮肉之苦”,然“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伽利略也明白自己屈服于教会的淫威之下,终成一生污点。但是为了完成尚在创作中的《两大体系对话》一书,不得不“曼辞以自饰,忍辱以负重”,可是谁又曾真正看见软禁中的人心口上的隐痛?也许这才是伽利略沉默背后的独白:“昨晚在梦中我看见一些手指指着我,像指着一个麻风病人。指节受劳受损,破碎。你们不了解!我尖叫,良心受谴责。”
布莱希特在塑造这位距离他生活的时代已经逝去四百年人物的时候,未曾不在悄悄投射了自身与当代的影子。当被“巨大的冷漠”所围绕的时候,剧作家便也不难理解伽利略所身处的“流泪谷中黑暗”,当剧作家落笔,当赞美诗响起,当信仰战胜真理,当伟大的头颅做小伏低,我仿佛看到了一种精神被消灭,一种人格被撕裂,“确实,我生活在黑暗的时代!不狡猾的话是愚蠢的。”也许作家的本意,是请求人们不要对伽利略审判得过于严厉,因为,伽利略与布莱希特一样,都是那个时代的“幸存者”,他们身上带着巨大的光环,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份以血泪铸造的荣耀早已经无处安放。
“我当然知道:这么多朋友死去,而我幸存下来纯属运气。但昨夜在梦中我听见那些朋友说到我:‘适者生存。于是我恨自己。”
“真相和谎言是从人类的诞生时就有的,人类不断重复着在自己身上发生的这种矛盾性。”正因为如此,舞台版《伽利略》比起文本中的“伽利略”更多了一层“肉身成圣的荣耀”。比如增加了兰波的散文、尼采的文章等,猛一看这些新增的文本有点惊人,但仔细研究后发现这些文本的绝妙之处打破了布莱希特极具冷峻的风格,增添了人物内心的“速写”。稍微留意一下教会与科学冲撞的历史,不难发现,同为“真理性”的追随者,1979年教会就公开为伽利略平反了,但直到1992年教会才正式为布鲁诺平反,要让信仰为一条鲜活的生命埋单,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伽利略自身并不想得到过多的赞誉,我们也不必苛责鸡鸣三响之前不认主的圣彼得,既然早有启示,则彼得自会以余生去赎自己的“缄默之罪”,而伽利略也会以藏于名山、传之后世的科学巨著去释一己之愆。我们只要记得“从黑暗中走出理性,它一天都守卫在大门前!”这就够了。
对过去保持宽恕,对未来保持希冀,对痛苦保持冷静,对荣耀保持警惕,剩下的,请保持好奇,好好看戏。
“我们力量单薄。我们的目标,远远地竖立在前方,它清晰可见,尽管我自己不大可能抵达。但你们,当人终于可以帮助人的时代来临,请带着宽容,想起我们。”
参考文献:
[1](德)贝·布莱希特.李健鸣 译.布莱希特论戏剧[M].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 P131.
[2](德)汉斯·崩埃.黄君梅 译.布莱希特、音乐与文化[M].厦门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P46.
[3](德)贝托尔特·布莱希特.丁扬忠 译.伽利略传[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 P171.
[4](德)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卞之琳,姚可昆 译.布莱希特戏剧选[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上册P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