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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是“在做中学”

2020-07-04

书香两岸 2020年1期
关键词:妓女听众生活

我个人一直把生活当成教育,认同前人所言的“在做中学”,也因此十分反对读死书的考试主义。

我童年失去母亲,在家里总是捉弄弟妹,把欺负他们当有趣,哪怕挨打也还是像狗一样,改不了吃屎的习惯。为避免在家里惹事讨皮痛,我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外头乱跑。先是在自己的小镇跑透透,跑腻了,就跨出到东西南北的他乡,又跑熟了,就再跨出更远。向东十多公里靠海,有各种不同颜色的沙蟹,各种昆虫,还有野果;往西靠山略微近些,那沿途的野地,又是另一个天地。我在这样的悠游之下,认识了很多动植物,也看到了各种不同地景下的农夫和渔民的生活和工作状态。

后来我长大了,喜称童年的那种情形,叫作“用脚读地理”。我觉得在这一段“用脚读地理”的时光,我除了学到不少东西之外,也培养了好奇心和冒险精神。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段经历,对小孩子来说,是多么重要。可惜的是,没有一个大人赞成小孩这么做,大人认为那是一种放荡。但事实上,这段经历无形中一直影响着我。

师范学院毕业后,我去偏远山区当小学老师,那三年也是非常难得的经验。它让我真正认识到什么叫作“穷苦”:学生家里没有电灯,写作业都得点煤油灯,晚上写啊写啊,累了打瞌睡勾下头,头发被灯烧了才惊醒;一家人用同一条毛巾,看起来像抹布,结果全家大小都患了结膜炎,早上醒过来,眼睛都睁不开,原来是眼皮被结膜炎的分泌物黏牢了……穷苦的生活,给他们带来的问题之多,一言难尽。记得小时候,我跟爷爷说我去爬山,累得“气喘如牛”。爷爷回话问:“你看过牛喘气吗?别太夸张了!”这回看到学生家的工作生活,我总算真的看到“气喘如牛”的人啦!

当了三年的小学老师之后,我又服了两年兵役。退伍后,碰巧“中国广播公司”宜兰分台在招考电台记者,我好奇之下去应征,没想到被录取了。地方台人员不多,我除了采访之外,还得去主持上午七点到八点时段这一小时的闽南语节目。我给取了节目名称,叫“鸡鸣早看天”,片头音乐找的是法国古典音乐家圣桑的《动物狂欢节》中类似鸡叫的一段。另外我还协助《兰阳之声》里的《街头巷尾》的采访录音。当时,“中广电台”在全台湾有十个分台,绝大部分都是用国语联播。我难得抓住这个机会,就想好好发挥一番,让宜兰县的人尽量认识宜兰的天地。

当时我还想到一个重要的理念,我认为一个播音员,哪怕是女性,纵然她的声音有如夜莺那么美妙,但是让听众连续听上三个月也会感到厌腻,所以应该呈现各种不同行业的人的声音。再者,什么是播音室?不应该只有由两道隔音板密闭起来的小小空间,才叫播音室吧?应该是麦克风走到哪里,就录到哪里才对。这样的想法,突然让播音室变成像天与地那么广大。循着这样的理念,在我的节目里,每天都有不同地方、不同行业的人被介绍或受采访的声音出现,节目也因此变得生动起来。我不由得更加卖命,背着有擦皮鞋箱那么大的手摇录音机,骑着一部破烂的90cc摩托车,可惜还是没能跑遍宜兰县的天边海角。有些山区没通电,村民是用蓄电池启动收音机收听广播。有一天,我收到那里寄来的一封信,问我为什么没介绍他们。我赶紧去询问管辖该处的乡公所,才问出路来。单单人踏出来的小山路,我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找那个小村落。

除了地点和人物之外,许多大大小小的事件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三星乡柯林地区的洪灾,造成不少人员及畜禽的伤亡。我一样冒着风险,争取时间赶到灾区采访录音报道;那时还没有电视,我就尽可能把现场的声响录成背景效果。那一天,遇到被救起的灾民,看着一家人只剩下奶奶和四个小孩的惨状,我几乎都讲不出话来。这样的事经过报道之后,引起很大反响。我在隔天的节目开头就告诉听众,让他们听一段很珍贵而温暖的声音,接着,听众所听到的就是像一大把小石子撒在瓷盘上的声音。我知道听众听了之后一定感到纳闷,于是赶紧说明,一位老奶奶带着七岁大的孙子,抱着一支填满铜板的竹筒扑满,来电台找我,说她的孙子想要把他扑满里的钱,捐给那四个在洪灾中失去双亲的小朋友;节目开头听到的声音,就是剥开扑满,抓一把铜板撒在瓷盘上的声音。这样说明之后,即刻唤醒了听众的爱心,捐款、捐米、捐棉被和衣服的,叫整个电台忙翻了。

说了这么多以前的经历是想说明,我不认为在我的小说中所呈现的人、事、物等是知识;如果是知识的话,用点功到图书馆都能找得到。我说的,是活的东西。这种东西只有在生活中,从现实经验里才能学得到。

所以,我也认为没有飘浮在脑际之间的所谓“灵感”。创作小说需要依据生活的经验,再从合乎人性的行为出发去构思,加上想象,建构一环一环相扣的脉络。

高一时,我因撕毁学校的公告,被退学了。在家里跟继母又处不来,最后一个人离家出走到了台北,在一家电器店找了个修理电风扇的工作,经常得去全台湾最有名的叫作“宝斗里”的风化区干活。在修电风扇的时候,有空闲的小姐会聚过来看看,顺便也聊聊天,熟悉了之后,她们便会向我吐露流落至此的辛酸。这一段听闻让我认识了她们的不幸,但除了为她们抱不平,我也还是无能为力,对她们一点帮助都没有,于是更觉得自己的渺小无用。我深深知道,那个时代的妓女没有一个是自愿的,都是被迫的,或是牺牲自己,挽救家里的困境。

后来,我站在她们的立场,写了《看海的日子》,写被出卖和受歧视的妓女白梅,写她努力追求做人最起码的尊严。有学者批评,说古今中外写妓女的作家很多,少有人把妓女写得像天使,太浪漫了,不合情理。怎么一个妓女,她選择嫖客的种子怀胎之后,回到坑底山区的生家,当地的村民不但没歧视她,反而还欢迎她?于此可见,那些学者连什么叫作阶级感情也不知道。好在,也有大前辈文评家和多数读者肯定这篇小说。

我来举个实例:台湾过去有个矿区,采矿的男人到了四十岁之后,差不多都害了砂肺,因而守寡的妇女不少,造成原来就贫穷的人家陷入更穷苦的生活,最后逼得只能把家里的女儿卖给别人当养女,而后再被养家卖去当酒家女、妓女。过后,她们偶尔回来时,许多寡家有女初长成的人家,都会悄悄来拜托她们,看看她们的女儿是否也可以出去谋生。这就是当时穷苦人家的真实生活。《看海的日子》里,妓女白梅勇以为生、养两家生活,又坚强地争取最起码的尊严。她都做到了!她的肉体被玷污,灵魂却是圣洁的;在小说里,将她从精神层面上提升到天使似的地位,这有何疑问?

所以,面对这样的批评,我只有安慰自己,至少问心无愧。那些学者书是读了不少,可惜连社会学里面提到的所谓“阶级感情”一词都读漏了。不过,穷人的互助及互相认同的行为和感情,是从穷苦中求生存的现实经验中得来的。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或是马克思针对以劳工阶级为首的著作《资本论》,也是从真正的社会生活观察中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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