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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通》:中国第一部系统的史学理论著作

2020-07-04钟岳文

月读 2020年6期
关键词:体例史家史书

钟岳文

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道:“中国于各种学问,唯史学最为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唯中国为最发达。”中国史籍范围之广、种类之多、内容之富、材料之详、史料价值之高,是举世罕见的。像《论语》《老子》《左传》《史记》《资治通鉴》等,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重要典籍。细究起来,我国有着近三千年的史书编纂史,而且绵延不断。然而,关于史学理论的反思和系统总结,却直到唐代才真正出现,这就是刘知幾(jī)的《史通》。

《史通》是我国第一部系统的史学理论著作,也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史学史,它首次对初唐以前的史学进行了全面而详细的总结和批评,是中国古代史学理论发展史上的一座丰碑。

史学家刘知幾

刘知幾(661—721),字子玄,徐州彭城(今江苏徐州)人,生于唐高宗时期,卒于唐玄宗时期,一生经历了唐高宗、武则天、唐中宗、唐睿宗、唐玄宗五个皇帝,主要活动是在武则天时代。刘知幾生活的年代正好介于“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之间,政治制度的日趋完善,经济的发展,以及文化的繁荣,给刘知幾的写作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刘知幾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家学渊源深厚。从祖父刘胤之是知名学者和很有素养的史学家,他与唐初著名史家李百药是至交好友,李百药就是“二十四史”之一《北齐书》的作者。刘胤之在唐高祖武德年间任信都令,有良好的政声。唐高宗时期,调任著作郎,与当时著名史学家、国子祭酒令狐德棻等共同修撰国史和《贞观实录》。刘知幾的父亲刘藏器是一位正直贤能、才华出众的官员兼学者,擅长文章辞赋,文学、经学的造诣都很深厚,《全唐文》中收录了他的《恤刑》《刑法得失》和《往代为刑是非》等三篇对策,对政治得失颇有见解。刘知幾的长兄知柔、次兄知章也对他影响极大。尤其是长兄知柔,性格内向,勤俭朴实,喜清静,善辞章,担任过州长史、刺史、户部侍郎、国子司业、东都留守等职,死后追赠太子少保,谥号日文,他成为刘知幾治学、做人的榜样。

祖辈父辈的教诲,兄长的感召,以及整个家庭氛围的感染,使刘知幾自幼便喜欢诗赋,有很好的文笔。大约十一岁时,父亲便给他讲授《尚书》,希望他能精通此部经典,成为名家。但《尚书》的内容多为春秋以前史官记录的政府文件以及政治论文,语言深涩,枯燥难懂。刘知幾对此毫无兴趣,虽然父亲严格督教,仍没有什么长进。然而,当父亲给兄长们讲授《左传》时,刘知幾却很感兴趣,因而常常放下《尚书》去偷听;他被《左传》中精彩的历史故事和父亲的生动讲述所深深吸引,暗自记下来许多内容。在父亲讲解后,刘知幾常常将自己记下的精彩情节描述给兄长们听,这件事引起了父亲的注意。父亲知道这个儿子志不在《尚书》,便转而为他讲授《左传》。刘知幾进步飞快,仅仅一年时间,讲解记诵就全部完成了。

少年時,刘知幾便开始广泛接触历史典籍,增长了知识,拓宽了视野,激发了求知欲,加深了对历史的了解和对史学的兴趣,同时也养成了一定的批判精神。高宗永隆元年(680),二十岁的刘知幾中了进士,出任获嘉县(今属河南)主簿,负责掌管文书档案。刘知幾做此官,不求升迁,公务之余,一心研究史学。他常往来于长安、洛阳之间,借阅公私藏书,尽情阅览;官位虽未提升,但学术成就却越来越大。武后圣历二年(699),三十九岁的刘知幾被调到京城长安,任定王府仓曹,参与编纂《三教珠英》,这是一部大型的诗歌选集。后出任著作佐郎,正式成为史官,掌修史之事。

然而,当时史馆的大权掌握在依靠武则天且不学无术的武三思手中,且内部互相排挤,刘知幾提出的编修史书的正确意见和建议都不被采纳,在种种碰壁和左右为难后,他只得“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这里的“志”有两层含义,一层是借厘定群史、商榷史篇,独创一家之学;另一层是追求史家的“实录”精神,不受权贵的左右。终于,在景龙四年(710),五十岁的刘知幾撰成《史通》,对初唐以前史学进行了系统的理论总结,提出了自己的真知灼见。

此后,刘知幾声名鹊起,升任太子左庶子,兼崇文馆学士,加银青光禄大夫。唐玄宗时,又迁左散骑常侍,仍参与修史。

不料,开元九年(721),刘知幾的长子触犯法律而被治罪流放。刘知幾替子申辩,触怒了皇帝唐玄宗,被贬为安州都督府别驾(安州在今湖北安陆,别驾为正四品下,属于副职或虚职)。时年六十一岁的刘知幾从长安出发,长途跋涉去安州任职,由于旅途劳累,心情苦闷,到安州不久便去世了。

刘知幾从十一岁开始直至去世,都在学习和研究历史,加之长期担任史官,能够接触大量珍贵史料,使他具有很高的史学造诣。《史通》之所以能得到后世的肯定,与刘知幾深厚的学养是分不开的。

《史通》的体例和主要内容

《史通》共二十卷,原为五十二章,今存四十九章,分为内、外两篇,内篇为主,外篇为辅。其中内篇十卷,本为三十九章,今存三十六章,亡佚三章,即《体统》《纰缪》《弛张》仅存篇目。外篇十卷,共十三章。全书正文八万三千多字,原注九千多字,总计九万余字。

概括地说,“内篇”主要讲历史编纂学,是《史通》的主要内容、主要贡献。各篇之间联系紧密,内部形成了一个有机的系统。“外篇”主要讲史官和史书的沿革,杂评过去史书的优劣得失。各篇之间没有关联,没有系统,很像杂论。

具体而言,《史通》的基本内容大体可分为五个方面:一是厘清史学发展的历史。其中《六家》《二体》,从史书的内容和形式上阐述了史学的起源;《史官设置》《古今正史》,勾勒出史学发展的大势;《杂述》概括史学的多途发展。二是讨论史书表现形式的基本理论,其中以纪传体史书的结构、体例为主,包括《载言》《本纪》《世家》《列传》《表历》《书志》《论赞》等。三是关于史书编撰方法和文字表述要求的理论,包括《采撰》《载文》《补注》《叙事》等。四是关于历史认识和撰述原则的理论,包括《品藻》《直书》《曲笔》《鉴识》《人物》等。五是阐述作者经历、撰述旨趣和史学的社会功用,包括《辨职》《自叙》《忤时》三章。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内篇的第一章《六家》,是刘知幾对隋唐以前史书体裁体例的全面总结,也是全书开宗明义的总纲。刘知幾认为,古代史学是发展变化的,史书的体裁和体例也在不断演进。他把古代史籍分为记言体(《尚书》家)、记事体(《春秋》家)、编年体(《左传》家)、国别体(《国语》家)、通代纪传体(《史记》家)、断代纪传体(《汉书》家)六家,并一一考镜源流、发展、宗旨、利弊得失。并指出,这六家已经穷尽了古往今来的史籍。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只剩下两家了,于是专门立《二体》章详加讨论。《二体》比较了编年体和纪传体的优劣,其后又以多章文字着重对“二体”中的纪传体体例和结构做了深入细致的剖析。而“六家”“二体”经过发展演变,大约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又出现了“十流”。因此,刘知幾又设《杂述》章来详细论述“十流”,将其视为“史氏流别”,归入“杂史”。

由“六家”到“二体”,再到“十流”,集中反映了刘知幾的“通识”观念和“通变”意识,反映了《史通》内篇的结构严谨、秩序井然、体系完整,构成了《史通》在宏观方面的史书体裁的理论体系,是我们研读这部书的一条主线。

从总体上看,《史通》第一次对中国古代史学作了比较全面而详尽的理论总结,不仅评论初唐以前历史著作的优劣得失,对史官建置、史书源流、史学性质、史书体裁、史学功能、修史态度、历史文学等各方面作出了评论和总结,而且提出了史家的任务和史学的发展方向,特别强调史家的素养。《史通》这部书代表了先秦至唐代中国史学理论发展的最高峰。

讲到这里,读者或许会有一个疑问,“史通”二字如何解释呢?作者刘知幾在《史通·原序》中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当年汉代众多儒生,集中在一起讨论经传的异同,定稿于白虎观,所以书名就叫《白虎通》。我既然在史馆完成此书,所以就以《史通》为书名了。而且,汉代寻求司马迁的后代,封为史通子,由此可知史之称通,由来已久。我广采众人的意见,定下了这个书名。

《文心雕龍》对《史通》的影响

《史通》是我国第一部系统的史学理论著作,这让我们不由得想起我国第一部系统的文学理论著作——刘勰的《文心雕龙》。其实,刘知幾早就注意到了这部书,而且进行了借鉴。

刘知幾在《自叙》中说,伟大作品的产生均为了救世之积弊,而从扬雄、王充、应劭、刘劭到刘勰,他们担当起社会批评家的职责,以富于理性的精神撰写子书,无不具有理性主义精神。刘知幾表示,自己与这些先辈一脉相承,秉承了他们的思维方式。

刘勰认为,文章的源头固然是经书,然而,由于距离圣人的时代已经很久远了,文章的内容逐渐败坏,作者们追求新奇、浮夸、怪异的文辞,这离文章的主旨已非常遥远,几乎达到讹滥的程度。在这种背景下,刘勰要对文学发展的历史进行一番梳理,对文学现状进行批判,其目的是要“标心于万古之上,送怀于千载之下”。而刘知幾的《史通》也有类似的表述:“若《史通》之为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辨其指归,殚其体统。”也就是说,刘知幾对历代史书体例以及史家的史学实践及观念不太满意,于是发愤著述,意图重新探究史学发展源流、社会功用、撰述目的等诸多现实问题与理论问题。

在结构体例方面,《史通》对《文心雕龙》也有所借鉴。学者一般将《文心雕龙》的体例结构分为总论、文体论、创作论及文学评论四部分。分析《史通》的体例,也包含与此相似的四个部分,如《六家》《二体》《古今正史》及《史官建置》,近乎史学总论,近乎刘勰“文之枢纽”;内篇中的《载言》到《称谓》十二章分别论述史书各种体裁的起源及得失,近乎刘勰之文体论;内篇中的《采撰》到《烦省》十九章,主要论述史学家的修养和作史方法,近乎刘勰之创作论;外篇中从《疑古》到《暗惑》十章就经史中存在的问题进行大胆的批判,从而揭示了史学批评的方法及标准,近乎刘勰之文学评论;而最后的《自序》则是子书写作的一般体例,也与刘勰的《序志》篇相对应。

当代著名学者傅振伦先生在《刘知畿年谱》中对《史通》借鉴《文心雕龙》的学术思想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他说,《文心雕龙》为文史类之书,然《史传》一篇则论史之功用、源流、利病,史籍得失及撰史态度,实为史评之先河。《史通》一书更就《文心雕龙·史传》篇意推广而成,其全书亦就“《史传》篇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诸义,而详加发挥。《史通》各篇,亦多仿《文心》,一论文学,一论史学,并具卓识。《文心雕龙·史传》以“宗经矩圣”作为史学的指导原则,以经书和圣人作为评价的标准,对史学“彰善瘅恶,树之风声”的社会功能进行认识,主张秉笔直书,提倡信史等。这些观点均为《史通》所吸收借鉴。

《史通》的现代价值

《史通》的价值,主要体现在历史学方面,其中包含着以史为鉴的思想。

首先,书中提出要“博采善择”,这是刘知幾关于历史撰述方法的理论。他认为,撰写历史著作必须“博采”,做到“征求异说,采摭群言”,这样才能成“一家之言”,流传千古。《左传》之所以能够广包各国史事,记载详细,是因为当时有各国历史资料供左丘明广泛搜集和采用。《史记》《汉书》之所以“能取信一时,擅名千载”,成为千古名著,是因为“马迁《史记》,采《世本》《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至班固《汉书》,则全同太史。自太初以后,又杂引刘氏《新序》《说苑》《七略》之辞”,这都是博采史料的缘故。

然而,仅仅“博采”是不行的,还必须“善择”。“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对于“博采”得来的资料,必须“别加研核”,“练其得失,明其真伪”,择善而从。如果不认真鉴别、辨明,不择善而从,许多讹言、传闻、鬼怪、虚美之辞就会被当作实录而写进史书中,导致“是非无定”。今天看来,“慎择”“善择”确实是十分重要的,我们强调对材料和观点要去伪存真、去粗取精,就是来源于此。首先必须“博采”,其次要“择善而从”,二者缺一不可。博采是基础,无博采便无善择;善择是关键,无善择,博采就失去了方向。

其次是“直书与曲笔”,这是刘知畿关于史书撰述原则的理论。刘知幾“贵直贱曲”,专立《直书》《曲笔》二章详加论述。强调“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明确指出“善恶必书”才称得上是实录,而只有“实录直书”才称得上是良史。在刘知残看来,史书要发挥借鉴、垂训的作用,那么,直书不隐就不可或缺。他还要求史家要摆脱个人主观情感的干扰,客观真实地记载历史,不虚美、不隐恶,他痛斥史家曲从权贵而修史,这在当时是很有勇气和批判精神的。他一再提醒史书的功用是“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刘知畿“贵直贱曲”“实录直书”的精神和理论,对中国史学的发展具有深远影响,受到后世学者的普遍重视。

第三,书中论述了“史家三长——才、学、识”,这是刘知幾关于史家修养的理论。《史通》里没有明确提出“史家三长”的话语,但“史家三长”的思想贯穿了《史通》全书,是刘知幾史学理论的灵魂和精华。所谓“才”,是组织史料和表达的能力,包括对文献的驾驭能力,对史书体裁、体例运用的能力和文字表述能力等;“学”是指读书搜集史料的学问,以及渊博的学识;“识”是见解,即对史事的鉴别、判断、评价能力。刘知幾认为,作为一个优秀的史学家,才、学、识三者缺一不可。如果一个史学家掌握了丰富的历史知识、具有很大的学问(有“学”),但却缺乏运用这些知识来研究历史的能力(缺“才”),是不可能撰写出有价值的历史著作的,就像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筐,却交给一个愚笨的人去经营管理,那是不可能生财的。同样,一个史学家有渊博的学问(有“学”),又具有很强的能力(有“才”),但如果缺乏“正直、善恶必书”的治史精神(无“识”),也不可能写出真实可信的历史著作。刘知幾的这一理论影响深远,清代章学诚在“三长”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史德”,使这一理论更趋完善,成为“史家四长”。

最后,书中提出“生人之急务,国家之要道”,这是刘知幾关于史学功用的认识。他在《直书》《辨职》《自叙》《史官建置》等章中都讲到了史學功用的问题。比如,《直书》中说“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刘知幾认为,如果没有史书,又缺乏史官,那么像尧、舜这样的圣人,像夏桀、商纣这样的暴君,在他们死了以后,就会善恶难分、美丑难辨了。反之,因为有了史官和史书,古人虽早已离去,但其事犹在。人们坐在家中翻阅史书,就可以穷览千载,进而产生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的启迪和教育作用。所以,刘知幾感叹道:“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这就是以史为鉴的思想,也是今人读史、谈史、论史的主要目的。

总之,刘知幾的《史通》构建了一套较完整的史学理论体系,刘知幾本人则是一位史学批评大师。他在史书内容、撰述方法、体裁体例、文字表述、撰述原则、史学功能、史家修养、史学批评的范畴和方法等方面,都提出了重要的见解,至今仍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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