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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费的远方

2020-07-04郁小简

翠苑 2020年3期
关键词:赵萍卓玛老五

去吧,你都内退了,有的是时间,又不用你掏钱。

我得回去问问我家老吴。

赵萍有点动心,对面说话的是她学太极的一个师妹,在一家旅行社上班,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总是一口一个“师姐”的叫她,声调悦耳,说话也入耳。

师姐,你要不提你多大,我还真以为我该是师姐呢。

真的真的,我可不是奉承啊,你看你这皮肤,再看你这身段,大家说,是不是啊?这看着也就三十出头吧。

一众师兄妹们一片附和说好,赵萍脸上臊出两朵红云,心里却似灌了蜜般舒坦,甜丝丝的,对说话的人生出几分好感和亲近来。

其实赵萍才刚过42周岁生日,用儿子的话说不过21公岁而已,只是常年的老胃病让她总是气色不佳,人也整日蔫蔫的。她五官标致,年轻时也是美人一个,捧胃蹙眉的样子常被单位里的人戏称为病西施。40岁那年儿子在读高中,她又整日病歪歪的样子,老吴便说你内退吧,在家好好养身子,顺便也可以照顾好小寒。赵萍自然是依了老吴,老吴说话总是一副肃穆端庄的样子,像是在与你商量,其实已经替你拿了主张。赵萍看过电视里他讲话的模样,和家里没什么区别,赵萍也习惯接受他的安排。

他说的自然是没错的。赵萍心里想。

今年儿子考大学出去了,老吴着家的时间又少,赵萍的日子就有些寂寞。除了这个太极班,她也没有别的消遣处,她不喜欢打麻将,不喜欢去健身房,连女人最爱的逛街她也不喜欢。她的衣着打扮近似于朴素,有时候老吴也会说,你去买几身好点的衣服,卡不都在你那吗?赵萍笑笑,又不上班,家里衣服这么多,穿着舒服就行。老吴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赵萍把身子慢慢地偎到老吴身边,一只手藤蔓般地爬行到老吴的胸口。儿子不在家了,赵萍想两个人有多久没有好好亲热了,白天师妹露骨的夸赞之词还环绕在耳边,这些话刺毛花一样在耳朵里挠啊挠的,把赵萍整个人都挠得热烘烘的。现在,她想把这团火苗撩到老吴身上,然后两个人一起燃烧。

她在老吴身上游走的手被按住了,老吴宽厚的手掌在她手背轻轻拍了两下。

太累了,开了一天的会,睡吧。

赵萍心头的火苗就被晾在了半空中,没着没落的。她柔软的身子僵了一下,突然吐出了一句话,像是赌气,又像是给自己寻摸了个台阶好缓过心头的别扭。

我要出去几天。

和谁去?老吴的声音像在浅睡中的梦呓,轻微平静。

太极班的师妹。

呃,去吧,别不舍得花钱。

赵萍等老吴问她去哪里,要去几天,得花多少钱?半晌没声响,再看老吴已经睡熟了,嘴巴半开半合,呼吸有些滞重,睡着了眉头也没舒展开来,一道川字纹在床头灯下像被多少烦恼事冲刷而过。

赵萍凝目看了一会,轻轻慨叹了一声,探过身子按熄了床头灯,一只手就让老吴攥着,身子挨着他不一会也睡着了。

第二天再去太极班,师妹又殷勤地凑过来。师姐,怎么样?姐夫批准没?赵萍心里还有些犹豫,嘴角浮着一丝笑,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这次是我们公司业绩奖励,5个名额全免费的,我还约了大师姐、二师姐还有小师妹,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好处自然是自家姐妹分了。

赵萍一听,太极班5个女的她排行老四,本来顺口喊喊的师姐妹都被拢成自家姐妹了。

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也不紧着自家亲戚去,尽顾着我们姐妹也不好吧?赵萍笑盈盈地,也不说去不去,话语里像是感激,又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的意思在。

他们都上班呢,再说了,这几个名额给谁好?给了这个不给那个白白招人怨。

现在应该称呼她为四妹了,四妹撇撇嘴,妆容精致的脸上一派不屑的意味。忽而脸色又舒展开来,一双手秋千一样吊上赵萍的肩膀。

三姐,你就去了吧,咱自家姐妹玩多开心啊,我可不想跟家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去,那也忒没劲了。四妹的声音揉了蜜一样粘,去了啦,大姐、二姐都答应了。

赵萍有点招架不住,赶紧问。她们都有空?

当然啦,她们不都跟你一样有钱又有闲吗?至于小师妹嘛,咱撇下她一个也不好啊,她可开心了,她说她请公休假去。

赵萍眉头微微蹙了下,什么有钱又有闲啊?都是普通拿工资的。

四妹吐了下舌头,我不就一比喻嘛。三姐,咱这次不花钱,一分都不花,现在是旅游淡季,咱就当出去溜达散心了。难得姐妹们一起多开心啊,你说少了你一个拉个外人进来多别扭啊!

四妹的嘴巴撅起来,一双手吊着赵萍的肩膀晃啊晃的,就好像赵萍是个男人,而她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赵萍其实已经动心了,之前她跟老吴提过,让他抽空陪她出去走走,可老吴忙得像个陀螺一样,连着家的时间也少。西双版纳是她一直梦想去的地方,那年儿子高考完他们一家去了趟云南,两个男人都选了香格里拉的路线,赵萍心里的西双版纳就落下了。

赵萍都快被四妹晃晕了,可她也没有表现出很爽快的样子,只是微微点了下头,说了句,行,那就去吧。

四妹欢呼一声雀跃着跑开了,赵萍心里还在琢磨着不花钱这事。白捡了人家这么大的便宜合适吗?老吴知道了不定怎么骂她。可赵萍转念又想,这也是帮老四的忙了,公司奖励的名额不用老四出钱,她估计也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指望着大家以后能帮她拉些业务,要这么想的话她的名额不给亲戚就对了。

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赵萍在家收拾行李,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独自旅行。不,严格意义上也不算是独自,应该说是和外人旁人陌生的熟人一起旅行。她心里有几分新鲜、激动,又有几分忐忑。老四拉了个微信群叫“五朵金花去远方”,出发前两天几个女人在群里叽叽喳喳的,那种热闹和兴奋的感觉仿佛她们都回到了青春年代。本来并不是很亲近的师姐妹瞬间亲近起来,各自的名字也被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替代了,就仿佛她们真是亲姐妹一般熟络无间。这让赵萍对这次旅行有了更好的期待,鸡汤文上不是说了吗?旅行途中旅伴很重要,她们会直接主導你旅行的心情和质量。

老吴踱过来问她,钱带够了?赵萍没吭声,老吴最慷慨的就是钱。可是,除了钱,他好像对她也没别的慷慨了。老吴递过来一张卡,你把它带上吧,别老舍不得花钱,出去该花就花。赵萍依然没吭声,接过来塞到了旅行箱的夹层里。

这几天你咋办?

我能咋办?忙得放屁的功夫都没有。

那你把药带身上。

知道了,你别惦记家里,玩开心点。

两个人最终无话,老吴不一会就沉入了梦乡。而赵萍在兴奋中有点失眠,在床上绷着身子也不敢乱动,怕影响到老吴睡眠,好容易恍恍惚惚睡着,感觉不过一刻工夫光就亮了。

五朵金花到昆明机场的时候天色已暗,机场有人接机,往她们手里一人塞了一枝康乃馨,说欢迎贵宾来到花城昆明。然后,就被要求等几位贵宾一起出发。这一等就等了近一小时,几个人饥肠辘辘,来时的兴致因为饥饿和疲惫消磨殆尽。终于人数齐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被召集到导游的三角小旗下,又被分成几组,塞进几辆面包车绝尘而去。

到了宾馆,导游分发完房卡说,今天是自由活动,你们好好休息,明早6点集合,竟然没提晚餐的事。赵萍想开口询问,被老四一把拽了就走。

三姐,走走走,咱把东西放好出去吃点好的,团餐最没吃头了。

一行人便不再作声,各自拎着行李回房去。5个人安排了两个房间,一个双人间一个三人间,老大老二一个房间,剩下的三人一个房间。房间类似于早些年间的招待所,设施有些陈旧。赵萍摸了摸被褥,阴湿湿的,她的眉头皱了一下,却听老四已经在催她们走了。

老四趴在房间窗口,咋咋呼呼的。走啦走啦,下面好多好吃的,咱们去搞个烧烤弄点小酒,可饿坏我了。

赵萍一看时间都快10点了,心想,吃了回来洗漱休息到6点集合不过打个盹的功夫了。算了,跟团游哪里讲究得起来,又是沾了人家的光免费过来游的,哪能挑剔。一想到沾光这层赵萍赶紧凑上话头,今天我请大家,咱们吃点好的。

老四一听这话从窗口娇呼一声,身子蝴蝶般旋了过来,双臂又挂上了赵萍脖子,三姐,你真是太好了,么么哒,“吧唧”一声就在赵萍脸上亲了一口。

赵萍忍俊不禁,一边好像厌恶躲闪着,一边又乐得笑出了声。你个小妖精,亏得我不是男人。

男人有什么好?三姐你最好了。话音未落又是一个么么哒。

老五在一旁有点腼腆,支吾着说。要不咱AA制吧?这多不好意思啊!

小屁孩,三姐哪看得上你那点AA啊,快走啦。蝴蝶般的身影旋到老五身旁,一把拽过她的胳膊往外走,又冲赵萍挤了下眼,那意思好像是在替老五赔礼,嗔怪老五不懂事拂了三姐面子一样。

赵萍想这个活宝,真是有趣。

在离家千里之外的昆明街头,赵萍坐在一家烟火缭绕的烧烤店门前。啤酒烤串聒噪的女友,这样的场景她生活中从未出现过,倒是在看某部电影和某本书的时候脑海里偶尔有过闪念。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真的进入到这种真实的生活场景里。他乡陌生的环境让赵萍习惯性拘谨的神经放松下来,而热情似火的女友仿佛让她回到青春时光。此刻的赵萍便成了另外一个赵萍,她手擎着一听啤酒,干杯、大笑、再干杯,用平时温柔斯文的牙齿用力撕咬着鸡翅、鱿鱼、羊肉串,还有一桌子知名不知名的海鲜。她在姐妹们的笑声和老四那句“敬我们貌美如花,又爽如汉子的三姐”里醺醺然,她的双颊热辣辣地发烫。她想,此刻的她或许就如身旁姐妹们说的那样艳如桃花、可爱又动人吧?她醉了,醉了一腔的欢喜和快乐,她醉得有些忘形和放肆了,导致第二天清晨在头痛欲裂的宿醉里醒来的时候,她的胃狠狠地给足了她颜色。

赵萍看见洗手间那面水银剥脱、镜面斑驳的镜子里的自己,眼袋乌青,颜面如灰。她有些后悔昨晚的放纵饕餮,让她的老胃病在异乡的旅途中悲惨发作。

赵萍脚步蹒跚跨入那辆旅游大巴时,老四已经给她占好了位置。老四把自己的包搁在了第一排导游座位旁,其他姐妹安排在她对面的三四两排座位。她提前布筹,两个人负责行李,两个人负责占位,赵萍负责管好自己。

赵萍在座位上坐下,心里有些感激老四,这个看上去风风火火粗枝大叶的女人很有主见和领导力,五人小组俨然她才是大姐。不一会大巴车就被人群和南腔北调的嘈杂声塞满,赵萍掏出耳塞,像是宿睡未醒般把身子侧向窗户那边假寐,不过几分钟就被一个尖锐的声音唤起。

哎,哎,窗户那的大姐别睡了。

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送在整个车厢,有着细弱的“嗡嗡”回响声。赵萍起初没在意,她的胃让她极度虚弱,反应便有些迟钝。扩音器里的声音这次是冲着她耳朵里灌过来的,有点恼怒的声音冲过耳塞震得她耳膜隐隐发颤。

嗳,说你呢,别睡了。上车睡觉下车尿尿你干吗来了?

赵萍撑开酸胀的眼皮扭过头看到一张圆圆黑黑的脸冲着她,她们的目光对视了几秒钟,圆脸上的圆眼睛挪开了,身形往后退了几步又回到导游的位置上。

我给大家自我介绍下,我是你們的导游卓玛,这几天里我就是你们的家长。我希望你们在我的车上不要呼呼大睡,也请收起你们的手机,请大家尊重我的工作,也尊重我。

卓玛的圆眼睛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全车厢,扩音器里粗哑有力的嗓音在车厢里“嗡嗡”回响,这个身形颇显粗壮的女人此刻显示出她藏族女人的彪悍势态来。

你们如果还没睡好,想玩手机,那就等大家睡好玩好咱再请师傅开车。

话说完,卓玛就不再吭声,双手环抱在胸,漠然站在那,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

赵萍眼睛余光里望到众人手中的手机都讪讪地收了起来,车厢里有了种窒息般的安静。她把身子稍稍坐正了,从耳朵里扯下耳塞,倒不是被这个叫卓玛的女导游语气所慑,是觉得她的话有几分在理,确实应该尊重一下别人的工作。

一车厢的人正襟危坐着,鸦雀无声的车厢里气氛严肃又紧张。赵萍心想,怎么这些人一下都拘成了小学生,这么听话这么守规矩?在这样的气氛里,她觉得自己的胃也自发严肃安分起来。

车终于开动了,空调也开始工作,窒闷的车厢里微微清凉起来。卓玛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话,她先是讲了下路线安排,接着就开始了互动环节,和所有的旅游团导游走的一个套路。

你们想不想听我唱首我们藏族的歌啊?

果不其然,僵冷的空气被她的话头搅得活泛起来,刚刚有些尴尬的气氛“轰”一下燃了起来。有两个男人扯着嗓子大声叫“好”,稀稀落落的掌声随之响起。

卓玛说一首《扎西德勒》送给大家。

掌声绵密了些,赵萍萎靡的精神也提了起来,不自觉地坐正了身姿,和全车厢的人一起把目光的焦距投放在卓玛身上。

当我们初次相识的时候

对你说一声扎西德勒

嘿  扎西德勒

当我们分别相送的时候

对你说一声扎西德勒

浑厚辽阔的女中音环绕在车厢里,卓玛向大家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便有几个聪明的嗓音立马跟上了节奏。

嘿  扎西德勒

卓玛竖起了拇指,又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当我们欢聚一堂的时候

对你说一声扎西德勒

話筒伸向大家。

嘿  扎西德勒

全车厢的声音参与了进来,掀起了一波热浪。

扎西德勒是最美的问候

扎西德勒是最美的话语

扎西德勒是最美的祝福

扎西德勒

车厢里的人都开始击掌,跟着卓玛的歌声打着节奏,最后在卓玛的示意下齐声合唱“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卓玛像个指挥家一样指挥着大家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赵萍也一连跟着唱了十几遍扎西德勒,竟唱出一身汗来。大巴车里一片热情似火,翻涌起大朵大朵的笑浪,眼前的卓玛又变得面目可亲起来。

第一站景点不是太远,一首《扎西德勒》唱完大巴车就停到了景区门口。昆明的石林,赵萍那年是到过的,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观蔚为壮观,他们一家三口还在阿诗玛的化石边上合了影。老吴当时还感慨说,终于见到我的阿诗玛了,这可是千年的等候啊!赵萍和儿子都被逗笑了,老吴平时不苟言笑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会竟开起了传说里女人的玩笑,真是千年难得了。赵萍想等会在阿诗玛那拍张照片微信传给他,逗逗他,就说你的阿诗玛还在等你,要我传个话吗?想到这赵萍嘴角勾起了笑,仿佛看到端坐在办公室或会议桌前的老吴紧绷的脸部肌肉正在不动声色地放松,说不定还会绽放出那个千年难得的笑容出来。

一群人跟在卓玛黄色三角导游旗下赶鸭子一样进入园中,卓玛交代了活动时间和集合地点就翩然而去。赵萍立在那有些恍惚,眼前的石林不是那年她到过的石林。她被老四老五她们簇拥着往里走,一座在建的公园,还是开发中的景点?有个小湖,湖边乌怏怏地耸立着几块山石,许多人围在湖边拍照。她被老四硬拉着也去拍了张照,挑的据说是最佳摄影点,对面的石林倒影在湖中,说是叫“美人照镜”。

一行五人都照了镜逶迤往深处走。赵萍有些意兴阑珊,所谓的石林不过是一座新开采的山丘而已,因着石材有些奇特,便凿出一些形状来,勉强山寨出一座石林的景致,作为某些旅游套餐的附属项目滥竽充数。

可以说得上是个极致粗糙的景点,赵萍心里有了种上当的感觉。看着一旁兴高采烈的姐妹们,又宽慰自己,是去西双版纳,车程遥远,这算是沿途的歇脚点吧。门票80自理,之后这样的歇脚景点还有几处,赵萍觉得都不如家乡离阳城里的免费公园。且每一处都是人山人海,好几十辆大巴旅游车挤在那,游客们掏钱买门票、买游览车票,然后排队进入所谓的知名景点。

赵萍一行每天起早贪黑舟车劳顿,路上的歇脚点就是冒着酷热游览几个自费项目,在车上又被卓玛拘着连瞌睡也不让打,听她嘚啵嘚啵说个没完。

卓玛也有卓玛的好处,她说你们出来是见识的,睡觉唠嗑可以在家里,用不着长途跋涉到云南。卓玛就用一张嘴给他们增长见识,要求一车人端坐聆听。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吃零食,不可以瞌睡,不能玩手机,更不许拍照。她用手指着后排一位举着手机给她摄影的男士。

你干吗?放下。

卓玛你这么美,给你拍个照。男士的声音嬉笑着。

放下。卓玛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怒意透过话筒贯彻了全车厢。随着她的那声怒喝大巴车忽然打了把方向,“霍”一下停在了公路旁。

气氛骤然变得紧张,一车人的目光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投放在黑着脸的卓玛身上,一部分偷偷斜晲后方,那个被呵斥的男人身上。男人一张脸憋得通红,举到半空中的手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卓玛就那样冷着脸目光炯炯地逼视着后方,大巴司机的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手腕上青色的文身起落跳跃,不知是什么图案,森冷凶悍。

终于,男人的手缓慢地落了下来,手机还没放入口袋,卓玛的声音冰冷地追上去。

删掉。落地有声,不容拒绝。

男人像被驯化了一样慌忙拿起手机,手忙脚乱手机几次差点摔下。

一车人缄声垂头,车并没有启动,不一会空调凉意散去。窒闷的空间里赵萍觉得胃里有石头堵在那,梗得难受。不知过了多少时间,5分钟?10分钟?或许更长。卓玛终于扭过头冲司机嘀咕了一声藏语,方向盘上的青色文身停靠下来,车重新启动了。

车厢里一片寂静,赵萍身边的老五身子偎过来,一只手紧紧拽住了她的手臂。赵萍看到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大眼睛水汪汪地兜满了委屈和惊惶。赵萍握住她的一只手掌,另一只手覆上去轻轻拍了拍,笑眯眯地安慰她,没事。淡定从容的神情安抚着身旁这位年轻的女孩,只是自己心里胃里淤堵得呼吸都不畅快。

卓玛又开始讲她肚子里的古经,一车人就端坐着机械地倾听着,比上课的小学生还听话。即便窗外风景再美也只能偷瞄几下眼神,没有人敢正大光明地趴在窗口看风景。

几个小时难熬的车程,大巴车终于驶入了西双版纳境内。赵萍被窗外浓郁的热带风情吸引过去,身子不自主地侧向窗外。窗外湛蓝的天空下大朵大朵的白云停在那,就好像在低低的半空中生了根,一蓬一蓬的云朵明明身姿轻盈却静止得像一幅画。不像赵萍的家乡,偶尔天空中有了白云的身姿,却比一阵风还要轻,呵口气就散了,很少能聚成形。白色云朵下面是大片的香蕉树林,一望无际的绿从身侧滑翔而过,时不时有金色的庙宇在宽大浓密的香蕉叶间浮现出来,弥散着自然圣洁的光芒。

赵萍有些激动了,心头的淤堵瞬间扩散开去。她的脸几乎要贴在车窗上了,看完这侧又转过头看那侧。车厢里被卓玛拘着的人群终于松解開来,一些低声兴奋的惊叹声开始掩盖卓玛的声音,像细微深厚的潮水声层层叠叠无法遏制。

卓玛终于顺应了民意,她宣布版纳到了,大家可以看看窗外的风景。一片欢呼声,好像是这几天里这个散客团最快乐的时光已经到来,突然的自由和旅游的美好乐趣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乃至于让大家都有些感激涕零了。

傍晚时分,大巴车停在一处山脚下的山庄里,游客被安排分散入住。

大堂在山脚下,客房零散分布山坡上。卓玛分发完房卡一群人拉着行李箱往上走,走一段人群中左右分散出去几个,再走一段队伍又缩小一些。赵萍一行的房间在最上面一层,和她们一起的几位这么多天里赵萍竟不知是一个团的。大家的目光陌生而疲惫地碰撞了一下便闪开了,他们几位上了楼,赵萍5个在楼下两个房间。

晚餐是送到房间的,一份粥、一盘馒头、两个小菜。服务员很热情,放下餐盒笑盈盈地说,路上辛苦了,大家早点休息。又嘱咐了两句,天黑了,贵宾最好不要出去,这边山上晚上有野兽出没。

赵萍几个面面相觑,刚想问个清楚,真的假的?什么野兽?会不会进屋?你们宾馆是不是很不安全?门口,服务员的背影已经一闪而没了。

老四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听他们胡说,哪来的野兽?危言耸听。

赵萍深剜了她一眼没有吭声,转过身去看窗户。窗外便是山坡,有些零星的黄色花朵在夜色里散发幽幽的光,嗅不到花香,赵萍目光里是一堵黝黑的山影。一阵山风灌进窗户,赵萍浑身一个激灵,赶紧关紧窗户拉上窗帘,就好像真的有野兽要从山上冲下破窗而入。

密封的房间里一股浓重的霉湿味,三个人无话,各自捧着粥碗犹如嚼蜡。有人推门进来,刚才服务员走时并没有人去锁门,老大老二一脸不快地走了进来。

什么破地方?老大愤愤的。被子都是湿的,屋子里一股霉味,还让关好门,说有野兽不安全。

吃的什么东西啊?减肥餐也没这样吃的,老二也愤愤的。二姐一贯乐观豁达,独独对苛刻了吃这件事无法豁达。

姐,要不我们出去吃吧?老五“霍”一下起身,把粥碗蹾在了桌子上。两只萎靡了一天的眼睛骤然放大,放出激动的光彩来。

这地方会有饭店吗?老四讪讪的。

有没有出去看看嘛,总比闷在房间里好。

就是,又不是坐牢,还不让出去了。老大发了话就起身往外走,老五欢呼一声跟了出去。

赵萍问老四,你去不去?不去就看门。

去,一个人留这我害怕。老四的声音撒着娇,赵萍便不再说什么,拎起包往外走。

把门锁好,房卡拿上。

哦。

赵萍走出去不远,老四的脚步“蹬蹬蹬”赶了上来。一行五人在还没完全暗下的天色里循着来路往下走。四周阒静,竟无一盏路灯,只有两旁房舍零星闪现的灯火。

几个人都不说话,“沙沙”的脚步声一阵紧着一阵走。终于看到前面灯火明亮,到了来时的大厅。她们没有往大堂去,来时坐在大堂等安排房卡时都看见,大堂空落落的,除了几张沙发和一个服务台什么都没有。走过停车场,走出山庄的大门,5个人立在路旁傻了眼。一眼望去漆黑一片,手机光下,除了一条蜿蜒进来的土路哪里看得见半点人烟和村庄?

谁让你们出来的?背后突然炸响的声音让几个人都骇了一大跳。扭过头,看到卓玛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们身后。

我们想找个小饭店、超市,或者大排档也行。老四像是逃课的学生见了老师急着辩解开脱一样,话音里满是巴结的笑。

卓玛面无表情地扫了大家一圈,声音比山里的风还要阴冷,面包方便面火腿肠要吗?

好啊,好啊,依然是老四激动的声音。大姐,你看行吗?

老大用喉咙发了个“嗯”字,和卓玛一样的面无表情。

回去吧,等会让服务员送上去。卓玛转身离开,又转过头来。你们几个女人注意点安全,早点回去。呵斥的声音尖利地划过异乡森冷的夜空,卓玛壮硕的身影巨兽般没入夜色。

许久,老五讷讷地嘀咕了一句,把人扔在荒山野岭是不安全!

众人被荒山野岭这个词惊到了,这才发现天已经整个黑了,除了不远处大堂的灯光幽幽闪现,周围的世界就像被一块漆黑的幕布兜头盖住,山风阴冷,仿佛真有野兽潜伏在某一片黑暗后面伺机而扑。

不再有人说话,怕一说话就会打破心头强制的安定和勉强维持住的那点安全感。大家低着头急急往回走,还好,走不远迎上两个持着手电筒的保安,一前一后夹住她们往山上走。5个人像被人押送着一样往山上爬,只想赶紧回到房间,心里已经顾不上委屈怨气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床头叫早电话铃声就响了。一群人睡眼蒙胧拖着行李箱到山下大堂集合,一个个像溃败的逃兵一样。占到沙发的就瘫坐在沙发上,没有座位的就倚靠着自己的行李箱,门口石阶上也坐满了人。早饭是一人两个馒头和一盒牛奶,一份一份用塑料袋装好,搬到大堂茶几上自取。

秩序出奇好的散客团,每个人安静漠然地自取自食,规定时间内吃完集合上车,再端坐着听卓玛老师说话。赵萍一行兴致都不高,脸色讪讪的,对窗外的版纳风景也失去了最初的激情。

天色刚明,卓玛说贵宾们到了版纳当然要先去拜拜版纳的佛。她说了一座有名的佛寺,开始讲解。赵萍坐在那仿佛灵魂出窍,脑袋里“嗡嗡”地响,胃里发寒发虚,整个人疲软乏力,并听不进半句。但她还是机械地端坐着,双眼空洞地看着卓玛猩红的嘴巴一张一合。

好在车程不是太远,金色庙宇在自由得不像话的白云下熠熠发光。巍峨的释家牟尼金身佛像端坐在山头,一山苍翠簇拥,神秘、圣洁。

赵萍和一众人等流连在孟泐大佛寺,是游客,也是信徒。她一路拾阶而上,千层石阶仿若云梯。石阶两旁金身佛像长身肃立,双手合十,一路引领。山顶,她叩拜在释家牟尼佛脚下,并未祷告什么,只觉得我佛慈悲,她之所想所虑佛尽明了,唯有深拜,不敢奢求。

一上午的时间,是出来几天里最自由轻松的时光。从佛寺出来,赵萍有种身心净化的感觉,佛在远方,她来求渡,一路的不快与憋屈烟霞散去。

午餐是在傣族寨子里的村民家里吃的,接待旅游团的寨子自然不是原味,带了商业化,刷新变更了许多环节。不过还是新鲜的,无数次复制粘贴的入乡随俗体验对于首次来这的人总是好的,也容易获得快乐。卓玛自然是不见了人影,没有她在,大家更自由轻松。一个大棚子底下,数十人围坐在一张张矮桌子前饕餮少数民族食物的场景是欢乐的,食物或不美味,但新鲜体验的心情是好奇和兴奋的。这种心情也带动了赵萍的好胃口,直到卓玛魅影般的身影出现,她的魔音又从她手上的喇叭花里灌入众人耳膜。

大家都吃好了吧?

吃好了。开始,大家还热烈地回应,毕竟这一上午还算是惬意和满足的。

吃饱了吗?

吃饱了。

声音洪亮,好,果然吃饱了有力气。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卓玛这一声夸是什么意思,哑口愣在那。

那大家今天玩好了,也吃好了,下面卓玛就要请大家帮个忙了。卓玛话音顿了顿,目光环视了一圈,又是那种怒目圆睁、带了点恶狠狠的目光。

大家都知道云南是产玉的地方,来云南不买玉就等于是白来。关于玉的好处我想也不用卓玛赘述了,我今天要跟大家说的是下午我们要去的玉器厂,我希望大家都踊跃一点。

有人肯定要问踊跃什么?行,那我也不跟你们兜圈子了。你们在这个团里交没交钱,花了多少钱自己心里都有数,这来回的机票,吃的、住的少说也得小几千吧?现在要你们消费的时候都别给我装傻,有说“不”的人立马给我把团费机票吃住的钱甩在我卓玛脸上,我卓玛一张张捡起。

有吗?

自然没人吭声。

好,一个都没有,那大家都知道怎么做了?你们听好,别想蒙混过关,你们敬我卓玛一分,我敬大家三分,如果你们想欺负我卓玛,我今天把话扔在这,欺负我的人别想走出云南去。

正午的版纳烈日暴戾,大棚底下众人石化,男男女女仿佛一个个抽去了筋骨,瘫软在一个藏族女人的恶言狠话里。

老五挨着赵萍的身子微微发抖,赵萍看她眼眶里漫出泪光。三姐,我想自己买了机票回去了,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没事。赵萍心头被一块石头压着,淤堵难忍,却还是温言安慰她。

我们也想回去。老大老二的声音虚得在日光里打战。

身份证都被卓玛收了,怎么回去?赵萍此刻还是清醒的,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想插翅飞回家,白白在这受此鸟气。

你们不买也没事,她不敢把你们怎么样的。老四凑上来,明显底气不足。呃,有好的想买也可以买一点,毕竟来一趟云南也不容易嘛,大家说对吧?

没人愿意搭她的话,也没人愿再看她一眼,赵萍拉着老五的手,和老大老二一起默然上了大巴车。到了车上,车门一合,并不启动,方向盘上那只青色文身的手又开始一起一落,在众人心头敲打着森冷的节拍。

下面我宣布一下,你们一起来的人以家庭为单位,我报到名字的为一组家庭,有不同意见的跟我说,可以重新组合。

圆眼环视,车后忽然响起一个男声。我们没意见,都听卓玛的。

赵萍回头看到一张满脸堆笑谄媚的脸,正是那天用手机拍卓玛被训斥的男人。

卓玛脸上挤出一丝笑。没意见就好,那我开始报名字。一号家庭某某某,二号家庭……

赵萍5人被归到4号家庭。

你们每个家庭购买玉器后拿发票到我这里登记,不消费不登记的今天就留下别走了。我希望大家多多益善,卓玛我也跟大家保证,你们买到的玉器绝对是A货,价廉物美。好玉保值更加升值,男人们大方点多给老婆和家人买上,女人们更要对自己好点,以玉养人,越养越美。

赵萍想,今天不买不行了,只是这样被逼着买玉心里总是不爽。大巴车终于启动,大约一小时后,车停在了一处山坳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玉器工厂店到了。

卓玛立在车门口看着大家下车。大家进去慢慢挑,不赶时间,我就在门口等,买完登记好咱回去吃饭休息。

佩戴着胸牌的玉器店员把大家迎进去,一长溜人跟在后面。女店员带着大家参观讲解,一路舌灿莲花,语调煽动,等大家四散、自由选购时,众人的抵触情绪缓解了大半。

玉器店里人头攒动,每个柜台前几乎都挤满了人。老五悄悄拽了拽赵萍衣角。三姐,我不想买,我没钱。

没事,不买就不买,我们随便看看。赵萍攥緊老五的手,心头升腾起一股温热的母性保护欲,她比小寒大不了多少,还是个孩子。

老五在赵萍传递的温暖的手掌力量里终于安心,望向赵萍的眼神里兜满了信任和依赖。一行4人便在玉器店里闲庭漫步,老四从一进门就在人流中没了身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在五朵金花中隐了身。

几个人起初还在心里扛着那点愤怒的对抗情绪,恨恨地想,我偏不买你能把我怎么样?话这么说着,可心头却在发虚,离家万里,人生地偏,还有恶人监视,不买的话怕真脱不了身。而玉器店里热烈抢购的情绪又在无形中渲染着大家,女人这种奇怪的动物极易受到购物的诱惑,假装无所谓在各个玉器柜台前随便看看,有些东西就看在眼睛里拔不出来了。那么就拿出来看看吧,咦,感觉真不错呢,玉质通透,造型精美,指尖触及一片温润。加上一旁的销售员煽风怂恿,再说老大老二和赵萍都不是差钱的主,等几圈逛下来,三个人手腕上多了个价格不菲的玉镯,赵萍还给老吴和小寒各买了个观音玉佩,保佑他们平安。就连老五也没扛住给自己买了一个小的莲花挂件,用红绳串了挂在脖子上,煞是好看。

几个人心满意足地往外走,看到卓玛门神般地杵在大门口。你们家怎么回事?这么快就跑出来?

赵萍几人脸一黑,老五讷讷地想说话,被赵萍一把拽了就走。她心头一口恶气翻涌上来,又或者是刚刚消费了小5万给了她金主般的底气。她们几人买了近10万的玉,她知道不用报备登记卓玛也自然会知道。她们付款时每个人都要出示卓玛分发的一张贵宾卡,说是凭卡打95折,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是给卓玛统计回扣钱。

格铜钱拿这开买药七开噱。

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这钱给你拿去买药吃吧。

赵萍心中愤然,从卓玛身边过时用家乡话吐了句槽。她看到卓玛的脸色呆了下,就匆忙转过头急匆匆往外走,她怕卓玛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又或卓玛从她吐槽的语调里悟出这句话的恶意。

幾个人走到外面空旷场地,在旁边一家简陋的零售店里买了几瓶水,就坐在店前的长木凳上说话。

老五还是惦记着回家,姐,我真想买张机票回家,我想回家。

这荒郊野外的,机场都不知道在哪。再说了,你敢去跟卓玛要身份证?老大怒冲冲的,这怒气倒不是因为老五,但都冲老五发了。

再忍耐两天,两天后就回家了。赵萍安抚着老五,手掌在小姑娘的背上轻轻拍了拍,老五瘪了瘪嘴不吭声了。

卓玛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超市,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站着,眼睛不时地往这边瞟。赵萍想她的耳朵肯定也是张着的,不过她能听懂她们的家乡话吗?她的监听真是可笑。

赵萍故意拔高了声音说话,带了挑衅似的,倒要看看卓玛会怎么做。卓玛什么也没做,只是赵萍感觉到她的眼光时不时在打量着她。赵萍被她的眼光瞄得有点发慌,心想她不至于要报复吧?又转念自己也没做什么,还顺应卓玛旨意高消费了一把,难不成这里真是野蛮部落,会把人吃了不成?想到这层赵萍不由得笑了。她笑得很欢畅,是啊,真是可笑,这一路上这一车人一个个傀儡似的,就因为一个藏族女人的几句恫吓,还有个手上有着文身的大巴司机,他们就只有唯唯诺诺惶恐屈从的份了。赵萍在笑到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卓玛向她走过来,快到跟前的时候突然被一个男人拦截了。

卓玛,你看你看,我给我老婆女儿都买了,我自己也买了。男人脸上油光光地滋着汗,一只手上攥着几张票据,另一只手拎起胸前的一块玉佩在卓玛眼前拼命晃。

卓玛,我们家庭每个人都买了,你快帮我们登记吧。像极了邀功的孩子,只是一脸讪笑堆起的皱褶让那张中年的脸扭曲得有些丑恶。正是车上那个被卓玛训斥又转而献媚巴结的男人。

好,好,你们家庭不错。

卓玛停了脚步,把目光从赵萍处移开,移到她的顺民身上,干巴巴地给了几句夸奖。像幼儿园阿姨在夸奖敷衍一个超龄孩童,滑稽可笑。卓玛被那个男人拽着手臂走了,男人许是花了不少钱急着展示,走得太急太快,矮小的卓玛脚步竟被他拽得有些踉跄。

赵萍四人八目相撞,哈哈笑出声来。

一辆车上还是有人没有消费,一对老年夫妻低垂着头任凭卓玛奚落一声不吭。

卓玛说,明天还有两个购物点希望你们好好表现。

老不要脸的!

卓玛最后从牙缝里崩出的话让一车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那对老人身上,有不屑、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些许惭愧的,比如赵萍。老人衣着朴素,两颗花白的头颅羞愧地埋到自己的衣领下,赵萍听到老太微微颤抖的声调为自己辩解。

我们来玩花了钱的。

花了钱?你们花了多少钱自己不知道?就你们花那俩钱够你们机票钱吗?

现在淡季,旅行社搞活动说特价不强制购物的,老太的声音更低了。

强制?嘿,我是上你口袋里抢钱了还是用刀逼你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占了便宜不说还倒打一耙,白活这么大年纪?!

老太“霍”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赵萍看到她一张布满褶皱的脸涨得通红,嘴唇颤抖着半天没说出话来,被一旁的老头拼命拽着手臂按捺坐了下去。

赵萍再也看不下去了,够了,还懂点尊老爱幼吗?

赵萍的声音在阒静的车厢猛一炸起整个车厢的人都懵了,一车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她的身上。

说什么呢?赵萍看到那只在方向盘上悠闲打着节拍的文身手臂调转方向直指过来,一个黑黝黝的彪悍身影“腾”一下立了起来,拔步向赵萍过来。

车厢里的呼吸趋向静止。赵萍缓缓立起身来,她略带憔悴的脸色有股凛然,就像此刻她在万里之外的家乡,有着一个傲然的身份,不可侵犯,无所畏惧。她看见卓玛用手制止了那个逼近的身影,那人吐了一串藏语骂骂咧咧回去了。一刻后,青色文身手臂终于发动了车子,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一场风波悄然离去。一车厢的人都嘘了口长气,静止的空气又慢慢流动起来。

三姐,你真厉害。老五拽着赵萍的手臂喜笑颜开,笑得那个欢畅,真解气!

人怕凶鬼怕恶,真把我们当软柿子捏了,三妹,我看他们就是纸老虎。老大和老二也从前座扭过头来,一脸高兴。这几天大家心里都淤堵难耐,今天可算出了口长气,借着这股劲用家乡话发泄着。

赵萍微微笑着,她用目光去瞟右前方的卓玛还有老四,两个人好像定在了座位上,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头发丝也不动一下的。

一直到下车时,那对老夫妻来跟赵萍道谢,老四像是好觉才醒,站起身招呼大家下车,说今晚吃大餐,住四星级宾馆,一下子客串了卓玛导游的身份。没人搭她的话,她也坦然自如,下车从车肚子里找众人的行李,一件件取出,热络地招呼大家去领。

果然是极具傣族风情的四星级宾馆,是这趟旅程里住得最好的一次。出乎意料的是晚餐竟然是自助餐,颇为丰盛。像是天上掉下了块大馅饼一下砸到了大家头上,都有点不敢相信竟有这种好事,等发现确实是真的时,大家都乐坏了。

赵萍自然也是高兴的,现在她和大家一样,住得好吃得好是眼下最大的念想。这么多天苦行僧的生活把大家都熬坏了,现在的自助餐厅里就像是一场盛大的节日庆祝,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卓玛也没有如往常一样一到饭点就自动消失,她甚至还把餐盘拿到了赵萍身旁,冲她友善地笑了一下,赵萍眼神空空地避开了。

晚上,旅游团安排了夜游澜沧江。澜沧江旁,两岸已经点起了篝火,身着少数民族节日服装的青年男女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迎接贵宾。灯光璀璨的大游轮泊在江畔,兴奋嬉闹的人群,新鲜欢腾的氛围,大家在船上喝酒吃肉看表演,不时有不同民族的青年过来敬酒唱祝酒词,高潮一浪接一浪。

赵萍喝了一点酒,醉眼迷离,一时幻觉,不知真假。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家带着前一天宿醉的快乐坐上大巴回昆明。近10小时的车程,中途再没有停留的景点。卓玛跟大家嬉闹玩笑,讲典故讲段子唱山歌,脱胎换了骨般的亲近可爱,车上一派欢声笑语,融洽和谐。大巴司机也不再是那个青色文身手臂,换了一个憨厚老实的大叔。等晚上车到了昆明机场,竟有很多人跑过去跟卓玛道别,场面依依不舍。

飞机到离阳已经是半夜,五朵金花们拖着行李出来,一个个疲惫不堪,懒懒地打了个招呼就各自打车回家了。

回家后赵萍好好休整了几天,等她再去刷“五朵金花”的群时,发现除了她其他人都退群了,页面上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在。

作者简历:

郁小简,本名黄郁,江苏省溧阳市人。江苏省常州市文联签约作家。作品发于《湖南文学》《星火》《雨花》《飞天》《安徽文学》《芒种》《当代小说》等刊物。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短篇小说集《流光向暖》入选2014年江苏省作协壹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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