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暗盒
2020-07-04段景
1
院子外面的林带里,衰败的杂草之间,一些新鲜的绿芽在冒出来。春天已经在荒芜深处酝酿了很久,空气也变得暧昧潮湿起来,一些生命的芽在暗处延伸和展开。
冬菜都储藏在菜窖里,那个储藏菜的城堡里,土豆被排列在菜窖尽头,胡萝卜也可以紧挨着它们。白菜很白,是蔬菜里面的胖子,它们被围拢着紧紧挨在一起,在土地的深处依偎相伴在一起。小时候,我个子不高,胆子也小,并不敢独自下到菜窖的黑暗之处。我只是在菜窖口的上面,探着头往下看,母亲在里面将一颗白菜或一兜子土豆递给我。我接过菜,安静地等待母亲从菜窖口的木梯子上爬上来,那时她的头发依然乌黑,攀爬的动作也熟练和从容。我终究也想象不出有一天衰老会爬上她的额头,白发会从她的青丝之间秘密生长。
父亲常常在马圈里忙碌,北亭农场里30多匹马都集中圈养在这里。父亲即使回到家里,他身上也有草料和马圈里的味道。春天里,天气暖和起来,马圈东侧尽头值班的房子里也不用架炉子了。父亲在忙碌着准备草料喂马时,我在房子里休息,有一副马鞍挂在墙上,侧面墙挂着一盏马灯,父亲晚上喂马时用它来照明。那些马儿咀嚼玉米粒和油渣时清晰的脆响声,在我的耳朵旁汇聚成一曲美妙的音乐,听起来那么妥帖和满足。即使过去30年那些声音和气息依然深刻地印在心灵的某个角落,如同一粒秘密的种子一般,它们在暗处悄然生长,滋养着我的情感和语汇,让我在词语的森林里可以随意采撷,并在某一个春天复活,那些回忆被我的语词延伸蔓延开来,攀上春天的枝头;那些被春风催醒的柳条牙尖,飘扬不散的杨树花絮绵绵不绝。在回忆的深处,打捞出来的旧物,还安静地放置在原来的位置上,一束马灯的微光穿过时间的河流,照着墙壁上那一道缝隙的暗影。
春阳斜照,时光荏苒,我的个子逐渐长高,也敢独自下到菜窖的深处。一个冬天过去后,那些放在菜窖尽头的土豆和胡萝卜根部都冒出了新芽,好在附近的菜园里已经开始弥漫着绿茵茵的生机,不久以后,就能有新鲜的蔬菜成熟起来。我看着这些土豆的小绿芽,竟然萌生出一些怜惜的爱意。有多少未知的事物在黑暗里生长,春天里万物都在苏醒,即使藏在黑暗深处的一只土豆,也用它生发的新芽,发出它对春天的回应。
距离我家菜窖不远的地方,是隔壁李家的菜地,菜园里的蔬菜长势喜人,那些逐渐浓郁的绿慢慢地从菜园里漫溢出来,李家的菜地也在朝着更远的方向生长。有一天父亲去菜窖边,看到李家的菜园又悄悄向前延伸了几十米,慢慢逼近了我家菜窖的边缘。父亲没有下菜窖拿菜,就返回了自家的院子。我很少看见父亲生气的样子,在我眼里他总是沉默着忙碌,喜或怒很少能从他的表情里感受出来。但那一天他真的很愤怒,他开始在我家院子里靠近李家窗户的下面,深挖地面。母亲问他,做什么呢?他也不说话,一锹土和另一锹土挖出来被他不断抬起的手臂扬到高处。我给母亲说了父亲生气的由来,李家为了扩大菜园的面积,菜地的边界快要挨着我家的菜窖了。以后他家的菜地一浇水,我家的菜窖肯定要塌了。这件事最后在我们的劝说下,父亲也没在李家窗户下挖菜窖,李家的菜园也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和李家孩子依然在一起上学,在李家的窗户下面玩弼士。
冬天的时候,每家窗户上都安装了厚的棉布帘子,为了挡风。李家一间屋子的窗户在我家院子里,同样,我家的窗户在他家的院子里。每天清晨,我比早起的阳光晚一些,卷起李家的棉窗帘。李家的二儿子是我的同学,他也会卷起我家窗帘。我们每天卷窗帘这个动作越来越娴熟,配合也越来越默契。每天照进屋子的阳光,越来越同步,而我们的友谊也越来越紧密,不用打开窗户说话,只要轻轻敲三下墙壁,就定好了出去玩耍的约定。以至于到了后来,我们一同长大到18岁的年纪,隐约听说李家二儿子有了女朋友,我莫名地感到了失落。那些两小无猜的时光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父亲工作的马圈西侧的院墙下面有一堆麦草,那里曾是我们玩耍的地方。三五个顽皮的孩童从墙头上跳下,跳进麦草垛的漩涡里,进入那个童年时光的漩涡里。我回头看见那个还是年少的我,在温煦的阳光里,被风吹乱的发辫上,还挂着一些草屑。我的小伙伴们都远去了,而我一直留下来躺在草垛上看云。那时候天空高远,变幻的云朵流动着,自然里的万千形态,被云朵这支笔轻易地描画,我的生命中那些消失的年月,在记忆的空间里继续生长,在我凝望天空时的瞬间被筛选下来,那些被选择的时间流过記忆的沙漏。
那个跑过树林、渠沟,摸过鱼,玩过泥巴的我,就留在一卷昏黄的时光胶片上,我听见那只老旧的胶片机艰涩地旋转,那部老电影的主角竟然是我。农场里的房子都是20世纪60年代建造的平房,那时的房顶都修建成圆拱的形状。原初时,一排房子就是10户人家,中间没有院落的分割。孩子们可以尽情地在门前奔跑、玩耍。后来每户人家都会添丁,增加人口。每家每户又延伸、搭建出房子,最后每家围合成各家的院落。那些落地的新生命,那些在院子里奔跑嬉闹的娃娃们和院子外面林地里的树一起长高、长壮。长大后我们都想尽力挣脱出这个农场,为了去更广阔的天地。我们没有想到重新回来的一天,那些留在年少时光的自我,再也追不回来。那支记录时光的笔,用谨慎的语词写出一些模糊的意象,她想还原的人、事物,都被这支笔涂上了温暖的调子。两只麻雀站在院子外面的一截电线上,两个灰点逐渐靠近,抖了抖身上的羽毛。站在年少时光之外的我,闻见童年里那棵沙枣树的花香。那种花香比别的香味浓郁,那些像星星一样的花朵,把昏黄的月光涂亮了。春天的雨还没有下来,隐藏在云层后面的雷声,将天空的蓝压低了。那些在柳条上恣意生长的牙尖,带着一些新鲜的味道,生长的力量沿着根脉探入土地的深处。
我不知道我家的菜窖里,没有被取出的那些土豆、萝卜最后去了哪里,它们在黑暗里延伸的根脉向着虚无的更深处,那个储藏菜的城堡消失了,而那棵蔬菜新生的根芽却在我心里慢慢地长,它们一点也不着急,从星星点点,长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我心里复原出一段完整的童年生活,包括院子门前那根电线杆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我在门前两棵榆树上打上了绳结,我坐在那个春天的秋千里,身体飞起来时看到云朵很低很轻很软。脚下的水渠里,有清澈的水流慢慢流过岁月。那棵榆树上被打过结的地方,是不是有些疼,树木的那个位置明显比别处粗大,那是因为我为这棵树留下的疤,它感觉到疼痛的时候,会记得那个懵懂的少年么?
我看见屋子里,清晨的微光照在母亲黑色的头发上,她拿着木梳在梳理头发。手上有一些皱纹和沟壑,那些劳动和时间磨砺留下的痕迹。我看见母亲把一侧的头发分成三股,她将三股头发挽过来又绕过去,那两条长长的黑辫子,是我记忆里反复出现的梦境,那个梳头发的母亲就坐在镜中。那个年轻的背影,被青丝缠绕的女人还未老去。这样的隐藏着蓬勃的生命力的影子,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温暖着我。这是我怀念母亲的特殊的方式,仿佛她从未离开我,从来都没有在我的生命里消失过。
在父亲马圈尽头的屋子里,我沉浸在美梦里,我依稀看见那盏马灯昏黄的灯光里,父亲在给马儿喂食夜草。那匹红棕色的马头高扬,身上的毛色油亮,它深棕色的眼睛沉静如水面。在它嘴里咀嚼油渣、玉米粒混合散发出的食物味道,马的牙齿洁白,它摇晃着身体品味着食物的清香,品味着黑色静寂的夜晚。那些在夜里吃夜草的马,后来都长得越来越健壮,它们挺阔的身姿行走在农场的田间地头。我内心有一些小小的自豪和满足,那是我的父亲喂养出的马。
春天里,万物静默如谜,一些未知的懵懂的种子在土地深处,悄然地复苏并生长。它们撑开泥土的缝隙,时间的缝隙,努力地向上生长。我开始遥想一片麦地的金黄,和煦的风吹过,麦浪泛涌。那些在土地深处,种子的激情,它们无声无息在泥土深处涌动。
2
此时窗外,山峦寂静。听不见一丝风的声音,风声被关在世界之外了。雪是沙,从时光沙漏里缓慢地流淌,一切都静下来,你听不见雪落的声音,万物静默,被雪花染白的世界也一样静默。
那样一个夜晚,还没有下雪。十月深秋,萧瑟的季节和我灰暗的心情一样,我在天黑之前赶回了农场。父亲去世了,在那个夜晚,我和一个陌生人一起守夜,陪伴父亲最后的一夜。
那样的夜晚,让人猝不及防,一盏永不熄灭的烛火,陪着我。在多少年以后,火焰的微光依然在内心深处的角落,温暖着我。我在那一束永恒的火焰里,重温父亲和我在一起的时光。我们在一起生活过的老房子,那些用过的旧物件、颓败的院墙,那些在窗台上晒干的苞谷粒、西瓜籽、植物的种子。在我心里的某一个抽屉里,随时拉开,它们都完整地放置在那里,仿佛从来没有消失过一样。
我的安静和沉默的性格,可能源于父亲的遗传基因。他是慢性子,生活和做活都慢。在生活中从不与人争执,他不识字,却也会偶尔背诵一些古书里的句子。我问他从哪里听来的,他说小时候旁听私塾的课,偶尔听到的句子。我很少听他说起他的家乡,湖北英山县的一个叫火田村的小村庄。父亲的过去,在我心里就是一个时间之谜,他很少说起,我也从来不问。当他离开我的时候,这些谜一般的过往也被他带走了,我甚至没有时间去解开谜底。
那一年秋天我27岁,父亲去世了。守灵的那一夜悲伤笼罩我,我还是注意到了那个陌生人。他是一个落魄的老汉,就住在农场太平间侧面的一个空房子里,以拾荒为生。冬天,有好心人给他送一些煤块,生火取暖。当时,我和家人正围坐在太平间里,石床上父亲平躺着,神态安详。他身体的温度在慢慢消散,我和父亲即将永别,一道横亘的时光之岸在我们之间,心里万千思绪在翻涌。
那个老汉也沉默地坐在一边,我无意间看见,他穿了一双女士的黑色布鞋,侧面系着扣的那种鞋。我们忙碌时,他安静地待在一旁,他听我们断断续续地言說一些过往,沉默不作声。后来我想起那个夜晚,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让他落魄成一个孤独的老人,住在这样一个冰冷的房子里,生活在死亡的边缘。我在想,他一定也渴望有亲情围绕着他。在他回自己的房子拿东西之时,我浏览了他的屋子。入户门两旁的墙面上贴了春联,门旁边有个铁丝鸡笼,养了几只鸡,有五六个月大,正专心地啄食。窗台上放了一把塑料花,里面插着一束干花。他还是用他仅有的力量,在认真地生活,虽然他是孤独的一个人。
20多年过去了,和父亲一起的最后一夜,那些场景和细节依然清晰如昨。父亲的骨骼已经和他曾经生活的土地融合在一起。我能想起的过往,不能想起某些片段,以我的思念将他们黏合在一起,妥帖地放在心灵的某个抽屉。一本时光的书,记录我的情感、生活,我珍藏的片段,那些被词语连接所呈现的过往,让我有机会重新生长一次,让我重新过了一遍我想过的生活。
时光暗盒里封存的记忆,在阳光下再次被晾晒和翻检,那些思绪成为我潜入这条暗河的路径,它们在河流的深处重复地翻涌,永不消逝。
3
在公交车上,最后一排。他坐在中间的位置,黑色头发梳在脑后扎成一把刷,发尾还翘起来。红色的耳机线和他年轻的侧脸一样充满生机,张扬的活力在他周围环绕着,上身穿着粉色长袖T恤,他的右手臂有时支撑在前面行李箱上。他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么,眼光时而望向窗外,时而收回。隔着外面的世界,窗玻璃模糊一片,地下的黄叶被雨水浸湿了。叶子被泥土裹挟着,被人们匆忙的脚步踩踏。这是清冷秋天的尾巴,眼看就要下雪了。
我想起自己最初来到这个城市,是否也是如此惊奇地打量这个城市。而今我在这里生活了20余年,但我好像并没有真正融合于这座城市。20多岁时的我,在工作与生活之间,从此时到彼时,匆忙之间走过的岁月,总有一些时光筛选过的瞬间被心灵和记忆留下来。
我在乌市的第一个出租屋,在一个被叫作二宫乡的地方,那是20世纪90年代,那是属于城乡接合处边缘的一处两层楼的四合院。我租了这一套小两室四十余平方米的房子,房租150元。对于刚开始在这个城市工作生活的我,每月150元房租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房屋里间是卧室,没有窗户,容纳了一张床和两个简单沙发、一个茶几。外间是厨房,没有抽油烟机。每次做饭的时候,都要打开窗户,避免烟雾缭绕的情境产生。我有了一个容身之所,成为这座城市的匆匆过客,那时年轻、充满理想和憧憬的自己,并不知道会在这座城市生活多久,未来像秋天的迷雾变幻莫测。在为生存奔忙的青年岁月,那些艰辛、挣扎、忙碌的日子会随着时光变淡。被筛选的时光中,也有些许温暖的时刻。大学的几个好友来乌市看我,我们认真做了几样好菜,喝着酒,畅聊到半夜。回忆大学里的日子,和她们的爱情过往,那些密集的话语填满了整个夜晚的星空。聊到我们都疲惫至极的时刻,几个女友像鱼一样一个紧挨着一个睡在我的小床上。鱼静止在水里,身体是竖着的。我们的身体也如同鱼一般,遨游在夜的最深处。
在城市里的黄昏,年轻的自己也曾用最原始的脚步丈量过城市的街道。从大寨沟站到灯泡厂算来也有20站,我们用一步一步的脚印来测量,从夜晚走到天明,用情感的热度测量夜晚的深度。在这个城市辗转的十余年里,我从一个出租屋搬到另一个出租屋,从二宫乡到油运司,然后到长青四队、七道湾。我搬家的轨迹随着我工作地点的变化,我运行的轨迹沿着城市的边缘,跨越几个区域。在这种流变的过程中,我的年龄逐年增加,心境也不断变化。我渴望一个不再流动的家、一间有阳光的房子,挂着我喜欢的碎花窗帘。不再流动的家,可以安放我的文字、情感;可以安放我的思想和灵魂。我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生命移动的轨迹、情感变化的轨迹。
我想到农场里的麦田,夏天的小麦正在灌浆,那些朝着种子内部涌动的力量,空气中的热风吹拂麦田,灼热似乎要把麦粒烧瘪。飞扬在空气中的沙土,随着阳光的倾斜,慢慢暗淡下来。在我的青年岁月里,在这些珍贵的微尘中,有一些文字的洪流在时间河流里涌动。那些无意间说出来的字眼,每一次心灵里觉察不到的悸动,都被记忆筛选出来。马路两边的杨树,很少的杨絮还在飘舞,映在水洼里的星光都打磨得簇新。
我出生的北亭农场,北边与沙漠相接,在蔓延至天边的戈壁滩上,红柳、梭梭遍布沙漠戈壁。西域的大漠、孤烟应该就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此种情境,我努力想逃离这片大漠和荒凉,逐渐在一座城市里定居下来。但记忆里,这些沙粒却顽固地挥之不去。人到中年,心灵深处重返的还是那片老房子,还是与之相关的旧时光。这是一种思乡病吧,你离开后会想念的地方,你分离后会想念的人,它们润物细无声地潜入你的内心深处。那些防风固沙的林带,有一棵长在了你的心里,随着日月流变,逐渐地枝繁叶茂,而你并不知觉。
此刻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许多隐藏在暗影后面的事物逐渐清晰起来,模糊的名字、老邻居的话语、秋天的呢喃、被遗忘的时光和习惯,我列出的长长的清单,恐怕会被自己遗忘一般。还有磨损的书页喂养出来的梦,带我重返农场里的早晨,在雪地上吃麦粒的麻雀,小心谨慎地踱步。那些分叉的小径,是野兔子或者其他动物留下的脚印。碳棚里的煤块在减少,狗从窝里爬出来,在阳光里吠叫。从屋檐下悬垂的冰有水珠折射着阳光的路径,新的希望在逐渐升腾起来的雾气中产生。
在城市里搬家迁徙的过程中,不能丢弃的书,它们跟随我从一个出租屋搬到另一个出租屋。这些书页像是冷冬中的火花,温暖我的梦想。那些在无数个夜晚写下的文字、被书页喂养的梦,逐渐清晰明亮起来。年轻时的盲目和热情、被时间折旧的情感渐渐远去。我在这座城市是过客,虽然多年以后,我的户口变成了城市户口,但心灵和思想依然会去乡村荒野流浪。
2006年的某个夏夜,三个好友在友好路一个酒吧相聚,我听到了一个盲歌手的歌声,空茫而遥远,如同天籁的歌声打动了我。那一晚,我费力找到一张便签写下了几句诗,或许当时这些分行的文字还不能算做诗歌。曾经在大学时期的文学梦在那一时刻,又重新复苏了。从此,我开始时断时续地用诗歌的语言表达自己,写故乡、写新疆、写西域,在这些文字里和词语里,我搭建了另外一个世界,属于我的语言森林,让我痴迷其间。这些都是时光和岁月给予我的馈赠,那些亮色涂亮了我曾经混沌的天空。
我想起农场里那些一排一排连接整齐的红砖房,20世纪70年代每家每户还没有独立的院落,孩子们玩耍起来的空间就很大。在房门前面被我们奔跑的脚步惊动起来的尘沙,中午时分,母亲们呼唤孩子回家吃饭。那些生长在房顶上的天线,交错缠绕的电线,有时会有一群鸽子从屋顶上飞过,一刹那间明亮的鸽哨划过长空。那些瞬间定格的画面,成为一部老电影。一排排发黄的墙壁,那些伫立在旧时光中的老房子,在墙根枯萎的衰草,一个孩童玩耍遗落的一块羊髀石,等待你长大后再把它捡起。时间的枝条一起枯朽在泥土里,重新被唤起的小名,和那棵树一起长高长粗,那些在树上刻下的记忆,变成时间的伤疤,横亘在岁月之间。
时光沙漏筛选出的记忆,被染上哑默的颜色,因为爱与痛总是相伴相生。被筛选过的时光也一定刻骨铭心,天空的蓝掩盖了阴霾。时光沙漏筛选出的旧时光,是温煦的,在丛林中迷路的人总会被温暖的灯光带回来。被时间和岁月遗落的珠子,最后被一种怀念的情愫串联起来,它们安放在心灵的缝隙之间,被生活的尘沙打磨,磨出温润的光泽。
曲折的泥巴小路、蜿蜒而至的小院落,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后被遗落的风景。逐渐以水泥钢筋丛林构建起来的农场小镇, 泥土味逐渐消失了。而我迷恋的那些消失的充满泥土味的院落,它让我感觉到有一种朴素亲切的味道。被清水泼洒过的院落,尘土安静下来,开在窗台上的太阳花,笑容更灿烂。站在院落之外的白桦,用平静的眼睛凝望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陷在樹木的身体里,它向上的枝条一直触摸着天空的一抹蓝。我不能转过身体,我愿意一直被这片树木凝视,成为这片风景里的一部分,植物和自然的静默,我们互相回望的目光陷落在泥土的深处。
作者简介:
段景,新疆作协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西部》《绿洲》《上海诗人》《中西诗歌》等刊物。诗歌作品曾入选《西部盛典——新疆60年诗歌精品》等多部诗歌选本。文学评论获得2016年度新疆新闻奖三等奖。2019年1月由陕西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诗集《西域辞》,入选丝绸之路书库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