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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山

2020-07-04金泓

翠苑 2020年3期
关键词:诸葛老先生国学

苏州阊门内有许许多多小巷,许许多多的小巷中,有一条叫文衙弄,文衙弄里有个小园林,叫艺圃。这条弄堂,局促,两三人,并排走,肩膀就碰到墙粉,白了一片。弄堂羞羞答答就像以前的盘房小姐,躲在深闺中不出来。许多到了吴趋坊的游客,往往在迷宫一般的小巷里兜兜转转,转转兜兜。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看到了,习惯性地问,是不是找艺圃?然后就用手指指着通道告诉他们怎么怎么走。

这个园林,名气不大,外地游客来得少,本地的游客略多,门票收入全靠另一个大园林来贴补。外地人到苏州看园林,无非亭台楼阁,无非假山池塘,无非花草树木,无非书画楹联,大同小异,面目相似。其实,每个园林都有自己的特色,更别说每个园林都有自己的历史与故事。

时间从嘉靖年到万历末年,第一任主人袁祖庚以后,这个园子归了文氏家族所有。主人是文震孟,他是画家文徵明的曾孙,《五人墓碑记》里的“太史文起文公”。他是天启二年的状元郎,做官做到了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苏州的文人,不知为什么,与朝廷往往会生龃龉。于是文震孟也罢官回家,回到“小桥流水人家”的苏州老家。艺圃当时叫药圃,药圃的意思是种植香草的园圃。香草从屈原开始,便象征着品性高洁、君子气度。文震孟的弟弟文震亨是一个对园林很有造诣的人,他有一本《长物志》里面提到了许多造园的理论,对园林的布局、花草的选择,甚至陈设、物件都做了雅俗评判。有人问文震亨,你家风好、诗画好、园子更好,你干吗还要写一本多余的书,冷了不能穿,饿了不能吃的,写那些生活中无用的小东西呢?文回答:我正是怕苏州人的心、苏州人的手慢慢地变啊,这些闲事多余的事,万一将来又开始流行,而人们却不懂了怎么办?所以我要将它记下来,提防这种事情的发生啊。时间从万历走到崇祯,文震孟罢官,又复职,再罢官,最后于1636年,崇祯九年病逝家中。8年后,他的弟弟文震亨为大明殉国,绝食而死。自此,药圃在明代的历史也结束。后人将艺圃外面的弄堂命名为文衙弄,也是为了纪念文氏家族。

好多人并不知晓这段历史,便匆匆踏进艺圃的大门了。冬日的园子,显得更加宁静。园中有一方不足两亩的池塘,清澈明亮。水阴处,有一座朱漆阁子,名为延光阁。里面人声鼎沸,坐着许多苏州本地老阿姨、老阿爹,他们都是来这吃茶的。10块钱一杯绿茶,可以孵一个下午。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照得人暖洋洋的。条件好的,喊一碟瓜子、开心果,剥剥吃吃,说说山海经,非常惬意。

水池东部,有一方形四檐攒尖顶的亭子,亭身木构,顶铺黛瓦,整体造型质朴庄重。该亭临池一面中间无立柱,其余三面均有两根立柱,在桁枋、搭角梁、天花处均有彩绘痕迹,是赏鱼休憩的佳处。此时,有一老者坐在吴王靠上,翻着书。他穿深色羽绒服,头戴一褐色毛线帽,手上戴着白色纱线手套,坐在一块自备的破旧的坐垫上。手上的书,线装的,纸张发黄,有霉斑。身旁,放着一个玻璃杯,以前仿佛是放某种咖啡的,现在灌着满满的茶叶。

老者捧起玻璃杯,放入嘴中,发现里面已经没有水了。便摇摇头,往延光阁而去。他见玻璃台面上放着两三只绿皮热水瓶,便自行取了一只来倒水。这时候,有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嚷嚷道:“喂,喂,你阿晓得要买这边的茶,才能倒热水的?”老者望望她,没说话,兀自倒满,离开了。女服务员刚想追出门去,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服务员从门外进来了,拉住了她,对她说:“这是牛老先生,经常来这里的。你刚来,不认识他,他可是有大学问的人啊!”“就他,穷得连杯茶也买不起的?”

这位牛老先生,已年逾九旬,是国学大师金松岑的弟子。牛老先生以前曾在大学里任教,但是在那动乱的年代遭受了冲击,便一直待在家里。后来,改革开放了,政策也落实了,但是他却一直拒绝回到原单位。其他大学、中学来邀请他,他也都拒绝了。他没有结婚,孤身一人住在老房子里。有段时间,没钱生活了,他就收了一些徒弟,在家里教。后来,因为徒弟们大多受不了他古怪的脾气,就一个个散了。有一阵子,他特别可怜,天天临近中午就到熟人单位去溜达,目的就是为了蹭一顿午饭。后来,文联有位领导,知道了这一情况,特聘他担任文联顾问,每月可以领点津贴。据说,第一个月,他没好意思去领,这位领导特意安排了工作人员主动送到了他家门上,这样,他后来才自己去领。他的屋子很小,在二楼,底下开了饭店,有油烟味,而且声音吵,他看不进书,只好到艺圃来看书、喝茶。茶叶他不讲究,基本上都是别人送的。

近來,传统文化重新受到重视,牛老先生的弟子蒋一鸣教授在电视一个节目里讲授国学,受到观众们的热烈追捧,成为国学红人。蒋一鸣在访谈节目中多次提到授业恩师牛老先生。许多节目组、大学都邀请牛老先生去讲学,但他基本上都一一婉拒。

蒋一鸣只要不出差,便常来艺圃看望牛老先生。这天,阳光很好,他知道牛老先生必定来此看书。他步入亭中,向牛老先生行礼。牛老先生微微一笑,淡淡道,你来了。蒋一鸣问先生在读什么书,牛老先生把书合上,展示封皮,原来是刘勰的《文心雕龙》。

蒋教授说:“先生研读此书多年,何不写点评论或者什么的?”

牛老先生答:“读读即可,想想便罢了,我有甚想法,你若想听,我可为你道来。何必化为文字,枉生事端呢?”

“先生,现在不比从前了,您大可……”

“好了,我不想破例。你最近经常上电视,跟观众说国学,你胆子可真不小呢!”

“先生,像您这样的大师不愿意抛头露面,我不去说,好多人对国学真的一点概念也没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先生,我一直不敢忘了您对我们的教诲。”

“你说便说了,只是不要胡说,贻笑大方。”

“学生此次来,正是想向您请教一个国学问题。对于‘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与《榖梁传》都有阐述,对于鲁隐公让位桓公一事,我觉得《榖梁传》更见‘微言大义,而世人多推崇《公羊传》,这是为何?”

“《公羊传》提出了‘大一统与‘三世说,为后儒所尊崇。你不为世俗所囿,不错,不错。现在环境好了,说些古事,也没人来扣帽子了……”

“老师您不妨……也罢……不提也罢。”

牛老先生笑笑。蒋一鸣邀请牛老先生一起去吃午餐,他也不客气,捧起书,拎起茶杯,就跟着出门了。

蒋一鸣又飞到全国各地去讲学了,牛老先生的伙食又堪忧了。他嗜书如命,附近有家旧书店,老板与他熟稔,收得旧版的线装书,常常邀牛老先生去挑选。如今旧书如文物,价格涨得比房价还厉害,清末、民国的书动辄上千,稍微好一点的都要数万元。牛老先生家藏的書,随便拿几本出来,就够他好吃好喝一年了。然而,对于古籍,他只进不出。书店老板每逢劝说,他都说:“儿女,是可以卖的吗?”

临近中午,牛老先生仍在艺圃看书,肚子却开始闹革命了。他寻思到附近吃一碗阳春面,将就对付。天冷,人更容易饿。倘若只吃阳春面,下午便只能早点回家,躺在被窝里取暖。就在这时,一位穿着红色唐装、面阔耳肥的中年男子过来了。他看到牛老先生,立刻鞠躬敬礼。男子自我介绍,姓孟,名竹石,是一个国学培训机构的创办人。他得知牛老先生还没有用餐,便盛情邀请去附近饭店吃饭。牛老先生与孟竹石素昧平生,但听说他是搞国学培训的,便答应了。

牛老先生走不得远路,又不愿意坐车去石路吃饭。孟竹石只能领他进了一家小饭店,老板是本地人,很热情。孟竹石让牛老先生点菜,牛老先生也不客气,说喜欢吃肉,有红烧肉即可,其余随便。孟竹石问是否可以饮酒,牛老先生说可以喝一点红酒,医生说可以降血压的。孟竹石点了五六个菜,又要了两瓶红酒。

厨师大概是外地来的,烧的菜味道不正宗。响油鳝糊,滋溜声也没有;清炒虾仁,火头过了,虾仁缩成一点点;红烧肉,甜味不足。孟竹石尝了几口,便不动筷了。牛老先生,倒不介意,用所剩无几的牙齿慢慢地咀嚼,有滋有味地吃着。

孟竹石敬了一杯酒后提出邀请,想聘请牛老先生当书院顾问。牛老先生便问问他具体的情况。原来,孟竹石是做玉石生意起家的,业余爱读一些传统国学典籍如《论语》《庄子》《易经》等,也能弹几手古琴。看到眼下“国学热”,便租了场地,创办了书院,招收中小学生课余时间进行授课。授课老师水平参差不齐,既有才毕业的大学生,也有来兼职的高校教授,还有辞了公职,离开家乡,一时在苏州找不到工作的中学语文教师。授课老师虽然不少,但有名头的一个也没有。听朋友介绍,牛老先生一直赋闲在家,便想邀他出山。

牛老先生听后,摆摆手,说:“我年纪大了,去你那里不方便。而且我有高血压等毛病,坐久了不行。”孟竹石表示可以派专车来接送,他了解牛老先生这个顾虑。他有朋友在报社当记者,告诉他一则牛老先生的轶事。有一次,文联邀请牛老先生参加一个文化活动,需要坐大巴。牛老先生因为年纪大,动作有些迟缓,落在了后面。车上工作人员问,是不是都上车了?有个青头鬼拎不清,大声说,等一下,老牛还没上车呢!后来,牛老先生上了车,用拐杖往底下使劲戳了好几把。有人打了圆场,才息怒。

孟竹石报了一个很丰厚的待遇,然后表示牛老先生不必亲自授课,只需给授课老师培训培训即可,有些国学活动,只需到场讲几句话即可。他心里打的算盘是,哪怕牛老先生在开学典礼上露个脸,书院的招生工作就好办了。

这个时候,牛老先生已经吃饱了,他又啜了一小口红酒,问孟竹石:“贵书院,所教何物?”

孟竹石答:“小学生学《三字经》《增广贤文》等,中学生学《论语》《庄子》等。”

牛老先生:“请教孟先生,何为七情,何为八音?”

孟总支支吾吾:“喜怒哀乐……这七情,呵呵,宫商角徵羽,这是五音,八音么,呵呵。”孟总脸色尴尬。

牛老先生表示要回去了,此事以后再说。孟竹石注意到牛老先生离席时不时瞄几眼桌上的剩菜,便让服务员打包,又将没开封的另一瓶红酒都交给牛老先生,让他留在晚上吃。

“小孟,您客气了。谢谢!”

“士乃国之宝,儒为席上珍。牛老,有机会请您到书院来,当我们的东席,来体现我们对士对儒的尊敬啊!”

“……此事不必再提了。你若对国学感兴趣,我可以为你多讲几句。”

“牛老,感谢,感谢您教诲!今天出门前算了一卦,算准能请到您的,可惜,不灵啊!”

牛老先生便问他是怎么算的。竹石说自己取来三帝(乾隆、嘉庆、道光)通宝,洗净双手,焚香膜拜,然后在心里默念请牛老来当顾问,如此三遍,开始将铜币抛掷出去,最后记录下来,是个“鼎卦”。

“鼎。元吉。亨。是说我这一行大吉大利,没有问题啊!”

“有没有老阳或老阴呢?”

“有,九四为老阳。”

“这就对了,有老阳,就有变卦。只有一个变爻,要看这个爻辞。九四爻辞……”牛老先生略一思忖,道:“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

“怎么会这样?”

“鼎足太轻,不堪重负,以致折断,倾覆王公的珍馐美味,弄得汁液满地,十分狼藉。就是这样啊,呵呵。《易经》怎么不灵呢?”牛老先生开怀大笑。

孟竹石也笑,笑得颇有些尴尬。牛老先生便在小饭店里,给孟竹石详细讲解《易经》,讲了一个多钟头。

走出小饭店,外面是逼仄的小道,破败的门面招牌死气沉沉,疲倦的人群依旧人来人往。刚才还在“乾坤”世界里窥视的孟竹石,与牛老先生道别后,又一头钻入滚滚红尘中。

这是一条古老的小巷,两边是楼房,黑的瓦、灰的墙、木门木窗。以前的石子路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门前的一堆破烂,几个闲聊的伛偻老人,还有瓦楞上的一捧衰草,则把这里的沧桑显露无遗。

牛老先生的屋子就在这条巷子里,周围一带都拆迁了,成了繁华的商业街。而这条巷子因为种种原因,神奇地保存了下来。

今天是阴天,没准要下雨,牛老先生窝在房里看书,他听到外面的院门开了。这是一个大院子,里面住了四五户人家,每户人家的空间都不大,厨房、厕所还是共用的。院门关门的声响很大,来人脚步很急,看来不是有喜事,就是有麻烦事,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不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噔噔噔”上楼了,很快,就有急促的敲门声。牛老先生略一迟疑,还是踱步出去开了门。开门一看,原来是昔日的弟子黄刚。

黄刚一见牛老先生,立刻单膝跪下,双手拱拳。牛老先生连忙扶起他,道:“如今是新社会了,不必行此大礼。”黄刚起身,进入内室,环视一周,发现20年来,几乎没什么变化。牛老先生的卧室,同时也是他的书房。一张破旧的小床靠墙摆放,里侧堆满了书。南墙一侧,有一个大书架,里面全是书。北窗边上有一剥了漆的书桌,上面有文房四宝,除此之外,也还是书。地上也杂乱地堆放了一些书籍、报纸和写过字的宣纸。四壁和天花板水渍斑斑,北窗有块玻璃缺了角,用尼龙薄膜遮挡着。底下的油烟飘散而来,上面一层油腻。楼下不时传来说话声,很嘈杂。

黄刚已经很多年没来过这里了,在牛老先生这里从学了一段时期后,他考取了外地一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后来便留在了那,工作、生活。

“先生,您一定要帮帮我。”黄刚脸色焦虑。

“什么事?但说不妨。”

“我弟弟……我有个亲弟弟叫黄强,也是国学爱好者,他后来做房地产销售,倒是赚了不少钱……”

原来,这个黄强赚了钱之后,醉心于传统文化,本来也是一件好事。有一次,被一位朋友拉去听课,主讲人姓诸葛,被大家称之为国学传承大师。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但把自己的积蓄都投进去了,而且还关了公司天天去打电话骚扰别的企业法人,劝人家去听课。父母兄长苦劝不听,老婆闹离婚仍执迷不悟。黄刚希望牛老先生能够出山,劝醒他。

“国学,有精华,也有糟粕。仁义礼智信,多勸人为善。怎么会弄得倾家荡产?既然他连父母兄长、家小的话都听不进去,我这老朽的话,他又岂能听进去?”

“先生,这我也知道。思来想去,我觉得只有当面戳穿那个‘国学大师的假面目,才能让他迷途知返。”

牛老先生说自己为学多年,素来不与人结怨,当面揭穿的事实在为难。

“老师,实不相瞒,舍弟已躺在医院多日……”黄刚说着说着,便哽咽了。原来,黄强离开了家人,全心全意投入诸葛“大师”的“爱国运动”。有一次,他向公司所有员工保证,假如不能把某某拉到现场来听课,便从楼上跳下去。结果,那个某某并没有来现场,黄强便真的从5楼跳下去了。幸而性命无虞,但是全身多处骨折,亦不知恢复之后是否会留下后遗症?

牛老先生看到黄刚手机里的黄强相片,禁不住老泪纵横,一声叹息,啜了一口茶,缓缓道,此事得从长计议。

黄刚经过打听,知道那个诸葛“大师”要到这里来参加一个国学擂台大赛,有网络平台进行全程直播,选手老少皆有,冠军奖金优渥。诸葛“大师”位列8强之一,他从内部人士那里得知,主办方有意邀请牛老先生担任评委。

“老师,您若担任评委,便可当面揭穿那个伪大师的面目,网络直播,我弟也能看到,到时他就可以醒悟了。”

“哦,此法似乎可行,但是我已经拒绝他们的邀请了。”

“啊!”

一日,天气不错,牛老先生央蒋一鸣与黄刚一起陪他去干将路走一遭。

干将东路,甫桥畔,马路北侧临近河边,紧对着写字楼的草地上,斜躺着一块大理石碑,黑色的碑面上镌刻着“金松岑先生故居遗址”几个字,还有不到两百字的碑记,简介了先生的生平。

牛老先生指着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向他们诉说着他记忆中的老宅,两位弟子都晓得,他又在说师祖金松岑先生的故居。

“可惜了,这个房子没留下来,只竖了一块碑。”

金先生的故居原来在一条深巷里,巷名濂溪坊,是宋前六十古坊之一。原名“布德坊”“资寿寺巷”,从松鹤板场东口起,至苑桥东堍止。坊名是因为纪念宋代理学家周敦颐而改的。传说他晚年退官后在苏州“布德坊”居住过,并在这里著书、授徒讲学,终老于此。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虽微贱,不得位,处乱世,犹将肩名教之任,延人道于一线,是吾志也。先生啊,先生,弟子不敢忘您的教诲。”

牛老先生念叨了几句,让蒋一鸣从包里取出一壶白酒,洒在碑前,权作祭奠。

“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太愿意让你到处去讲学吗?”蒋一鸣摇摇头。

“知道我为什么这次答应你去揭露那个骗子吗?”黄刚摇摇头。

主办方邀请不到牛老先生,改为邀请蒋一鸣担任评委,他已经答应了。本来,蒋一鸣了解了情况后,想由他来帮师弟一把,当场揭穿诸葛“大师”。但不想,牛老先生执意要亲自上场。于是,蒋一鸣向主办发提出建议,邀请牛老先生担任特邀嘉宾。

“吃茶去。”

蒋一鸣领会,立刻喊了出租车,三人坐车来到艺圃。

那里依旧冷冷清清,蒋鸣将牛老先生与黄刚一起带进了延光阁。三人坐定,三杯碧螺春,清清爽爽。牛老先生眺望窗外,池塘平静,倒影清晰,桃红柳绿,一派盎然生机。

一口茶下肚,牛老先生没说什么;第二口茶下肚,牛老先生仍旧没说什么;第三口茶下肚,牛老先生终于开口了。

“我的先生金松岑,你们是了解的。他早些年信奉自由,参与革命,晚年与太炎先生一起倡导国学,推崇儒学。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变化?中国地大、人多、世道复杂。”

“我本来以为只要自己不掺和政治,搞国学研究,总不会出问题吧?但是,我的一位师兄,姓吕,叫吕闻道,当年由于不同意‘批孔,结果遭到迫害,最终上吊自尽。他真是一表人才,可惜,可惜了!”

听到这里,蒋一鸣终于明白了一切。他抬头望老师,眼里满是感激。牛老先生也望他,满是慈爱。

“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了,多少年的风风雨雨都看过了,一直有一个心结。松岑先生知我胆怯,临终前告诫我勇者无惧。然而,我却一直只愿意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隐士。我的师兄闻道,他颇有先生年轻时的风范,他留下遗书,其中有8个字,让我一直铭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看到黄强的遭遇,我感慨万千,国学岂容小人践踏!我决定舍下老脸,去‘大鸣大放了!”

蒋一鸣鸣望了望被风吹皱的池塘、屹立不动的小亭,说:“苏州文人一直是有风骨的,哭庙的金圣叹、慷慨赴义的山塘街五壮士,凡此等等。”

黄刚立刻起身致谢。黄刚说他听过诸葛的几场讲座,发现国学上的问题不少。儒道释的观点混为一谈,谈儒学只提孔子,对朱熹、张载完全不了解,还有一些古文理解上的错误。比如《论语》上说:“无友不如己者”,诸葛说成没有朋友是不如自己的。

牛老先生哂笑,摇头,叹了口气道:“说成这样,还有那么多人信!”

“我们一定要去揭露他!”黄刚坚定地说,蒋一鸣也附和。

牛老先生笑了,笑得很灿烂。三人皆笑,笑声爽朗,似乎能把曾经的园主文震孟兄弟也唤醒。

“著名教授、国学专家蒋一鸣先生!”蒋一鸣在主持人的介绍声中,起立,点头,挥手,观众席上爆发出阵阵掌声,还有尖叫声。

蒋一鸣在评委席上入座。演艺厅宽敞、明亮,设施先进,观众几乎座无虚席。8强选手一一亮相,最先出场的是一位满头鹤发的老者,他退休前在图书馆工作;接着出来的是一位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辫的高一女生,再往后是快递小哥,高校保安,中学语文教师,海归女博士,部队战士,最后出场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留着小辫子,穿着黑色唐装,手上握一把折扇。他向大家做亲吻状,高呼:“爱死你们了!”底下传来阵阵欢呼,还有人挥舞荧光棒,打着标语:诸葛大师必胜!

8人分为甲乙两组,每一轮淘汰一位选手,及至进行最后的决赛。首轮是国学知识综合问答,在规定的时间里,答对最少的选手出局。题目都是问答题,如初唐四杰“王杨卢骆”中“卢”指谁,凡此等等。第二轮进行的是“飞花令”,两组选手各自围成一个圈,每人都排了序号。一组、一组地比。1号选手先报一个带“花”字的诗句,那个“花”字排在诗句第几个,便由那一个号码的选手接龙。在规定时间里,如果接不出,就算输。如果恰好轮到自己,也算输。第三轮是看图猜成语,根据大屏幕展示的画面,猜相应的成语,猜出之后,还要根据成语的最后一个字,以它为开头说一个成语。猜错或说不出,都出局。最后一轮是繁体字辨识。这些繁体字,楷、行、隶、篆皆有。假如在规定的时间里把那些字都认出来,还要在那些字中挑选出7个字组成一个诗句。

比赛难度颇大,非常考验选手的综合素养与临场反应。蒋一鸣与其他两位评委负责点评。牛老先生作为特邀嘉宾,负责为冠军颁奖,并就整个擂台赛比赛情况作一个发言。

现场,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后台,牛老先生如坐针毡。尽管,揭露诸葛“大师”的发言稿,他已经反复修改多次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真正推崇国学的君子,看重的是道义;而借宣传国学乘机发财的小人,看重的则是利益。今天台上就站着一个看重名利的人,他就是诸葛!我手上有许多材料与证据,证明他就是借宣扬国学来获取个人利益,听信他蛊惑的国学爱好者,有的已经家破人亡了……”汗,已在额头冒出;手也开始不断哆嗦。“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牛老先生攥紧了拳头,为自己鼓劲。

他知道自己讲这些的时候,蒋一鸣也会在评委席起身为自己讲话,更重要的是,蒋一鸣已与工作人员打过招呼了,到时会在大屏幕播放他们提供的片子,那其实都是黄刚搜集来的证据。

“太遗憾了,李煜的字没有答出,他的字叫重光,号钟隐、莲峰居士。”

“人面桃花相映红,有花,但是花在第4个字,又说到你自己身上了,太可惜了!接这个飞花令,要算准字的位置。”

“一座高楼,一条河流,猜出来了,是‘近水楼台,再以台为开头说成语,没说出来。这个成语比较少,有一个台阁生风。台阁,东汉尚书的办公室。这个成语泛指官府大臣在台阁中严肃的风气,比喻官风清廉。”

一轮又一轮,选手在一个个淘汰,蒋一鸣在点评着。

有工作人员来提醒牛老先生,决赛之后,便要登场了。牛老先生问,哪两人进入决赛。工作人员说,一个是高一女生,另一个是诸葛“大师”。牛老先生心中一惊,他原以为鹤发老者与中学语文教师进决赛的机会更大一些。

“啊,诸葛先生没认出这个‘道字!让我们来看看高一女生文婕妤,12个字都认出来了!这个篆体的‘道很难认,有一个景点在石头上刻了‘大道无边的篆书,有人看了读成‘采药超人。最后我们再来看看,12个字,用其中7个字,连成一句诗:当时只道是寻常。我们的小婕妤刚才说了,从小跟着祖父练习书法,谙熟楷、行、隶、篆等各种书体。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却成绝技活。没错,冠军属于文婕妤!”

场上掌声雷鸣。

在主持人隆重介绍后,牛老先生登场。他为冠亚军颁奖、合影,然后便留在臺上发言。

“诸位,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真正推崇国学的君子,看重的是道义;而借宣传国学乘机发财的小人,看重的则是利益……这次擂台赛冠军是一个小妹妹,才读高一,后生可畏,说明我们后继有人,我也很欣慰。但是,我刚才也不断思考,依靠这些零碎的知识,真正的学术能传承传播吗?我小时候,读四书五经,用毛笔写各种书体,都是很寻常的事。渐渐的,能读懂一些诗歌;渐渐的,对书上某个问题,有了自己的思考;渐渐的,喜欢上了书上的某个人,并以此为榜样。国学最重要的,就是一个“道”字,其他外在的,都是器。孔子曾经说过,君子不器。我希望在座各位,能静下心来,认真读一些经典。而不是仅仅看到有擂台赛这样的节目,才去关注老祖宗的典籍……”

观众席上的黄刚见牛老先生始终未提及诸葛,便站起来挥手。蒋一鸣一看,也着急了,直朝牛老先生做手势。

牛老先生发觉了,顿了一顿,说:“这位诸葛先生,据说拥有很多粉丝。这次获得亚军,也很不错,输给高中生,不丢人。这些题目,如果让我来比赛,我也可能早就被淘汰了。”

诸葛“大师”原先黯淡的面容,有了笑意。黄刚直摇头。

“听说诸葛先生也带徒授课,请问,你宣扬国学的目的是什么?”

诸葛望着牛老先生,不知该如何回答。

“请记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底下掌声连连,喝彩声顿起,诸葛脸色尴尬。

“听说,这个节目在网上直播,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我给所有热爱国学的朋友,提个醒,不论你参加什么国学班,让你拼命掏钱的,都是假的。让你拼命读书的,才是真的。”

又是一片掌声。

牛老先生下场之后,黄强与蒋一鸣都热烈地与他拥抱、感谢。“我总算告慰老师、师兄在天之灵了。”牛老先生长吁一口气。

后来,由蒋一鸣出面,在艺圃附近办了一个国学传习班,面向所有市民招生,不收费。牛老先生亲自去那里授课,黄强伤愈后,也来参加了。后来传习班越开越多,牛老先生的徒弟们也纷纷去讲学。牛老先生仍旧喜欢去艺圃吃茶看书,走走瞧瞧。博雅堂里挂一副对联,他甚喜欢。

“一池碧水几叶荷花三代高贤松柏宅,满院春光盈亭皓月数朝遗韵惠兰馨。”

作者简介:

金泓,1980年12月生于苏州,文学创作三级。中国散文家协会、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苏州市作家协会杂文分会副秘书长。出版有个人散文集《梦里依稀小巷深》(上海文艺出版社),小说、诗歌、散文若干发表于《翠苑》《青春》《当代小说》《扬子江诗刊》《星星诗刊》《雨花》《四川文学》《太湖》《苏州杂志》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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