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峡口的水声
2020-06-30温新阶编辑孙钰芳
◎ 文 | 温新阶 编辑 | 孙钰芳
远眺三游洞 摄影/ 吴名洲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三月初十,是一个朗朗晴日、万里无云、白鹭翩飞的日子。
正是阳春,江水涣涣,满山翠绿,西陵峡口的桃花开得正艳,江岸上采茶女的歌声在缕缕春风中传得很远。
坐在船舱中的白居易听见采茶歌,信步走到船头仔细谛听,这采茶歌跟浮梁的迥异。大哥白幼文任浮梁主簿时他曾去过浮梁,在江州司马任上,闲得无聊,也去浮梁看过采茶,听过浮梁的采茶歌。
这次从江州出发,溯江而上,已经走了些许时日,一路上,船桨切动水面的声音老是在耳边回响,已经成为弥漫在他心头的固定的旋律。
过了南津关,就要进入滩多水急的西陵峡,水流已经明显地急了许多,船桨在水面划动的频率似乎快了一些,汩汩的水声圆润而又有几分急切。
虽然由江州司马升任忠州刺史,由一个闲官变为了一个握有实权的地方官员,白居易的心头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白居易出生于河南新郑一个“世敦儒业”的中小官僚家庭。祖父曾任巩县县令,父亲白季庚先后任彭城县县令和徐州别驾。受家庭环境的影响,白居易从小就立志参加科考博取功名,建功立业。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二月,白居易到长安参加进士考试,他以优异的成绩高中第四名,在及第的18人中,28岁的白居易是最年轻的。唐代的进士科竞争激烈,及第难度大,所以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意思是说三十岁考上明经已经很老了,五十岁考取进士还是年轻的年龄,白居易28岁能够进士及第,说明他确实才华过人。贞元十八年(802),白居易再次来到长安,参加了吏部主持的拔萃科选试,白居易名列甲等。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又参加了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考试,白居易因在策试中触动了当权者的利益,结果只中了个乙等。
三游洞白行简、白居易、元稹雕塑 摄影/ 杨红艳
参加了三次科考,朝廷也授给了一些官职,也曾坐到了左拾遗和左赞善大夫的位置上,但是官场险恶,相互倾轧,宰相武元衡遇刺,白居易上表主张严缉凶手,被认为是越职言事。还因为他母亲看花坠井去世,而白居易却著有“赏花”、“新井”诗,有人指责他有违名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想到朝廷还以此为由,将他贬为江州司马……现在已经48岁了,还在远离朝廷的长江上漂泊。
想起这些,白居易心中除了愤怒就是凄凉。
白居易的三弟白行简见哥哥许久没有回到船舱,知道他又在想朝廷中的那些烦心事,连忙走到船头来劝他。
“二哥,虽然已是三月,江风还是有几分寒冷,还是回船舱里坐吧。”
见到白行简,白居易心中有了几分安慰和几丝暖意,非但是这个弟弟同自己一样爱好文学,也有不错的天赋,更重要的是,他看重亲情。白居易被贬江州后,去年,白行简赶到江州和哥哥相聚,白居易在江州看到白行简的那一刹那,泪水忍不住哗哗直流。现在,他改任忠州刺史,白行简又陪他溯江而上。白行简懂他,知道二哥坚强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脆弱的灵魂,偏远的忠州官衙不知会不会简陋不便,二哥心中怕是又生出了感慨。
“二哥,忠州虽然有些偏远,但毕竟是升了刺史,还是应该高兴,你看这春日景象多么明媚,何不咏诗一首?”
白居易一边帮白行简整理被江风吹歪了的帽翅一边说:“这诗哪是说咏就咏的哟。”
听了弟弟的劝慰,看着长江两岸的绿树红花,听着悠扬婉转的采茶歌谣,白居易的心情好了许多。
三月的长江,依然有江风吹拂,江面上波浪相叠,哗哗有声,要进入三峡了,水声也比先前大了许多。
好一会儿没看到下行的帆船了,这一路上每每看到下行的船只,他都会让船夫靠近些,他希望对面来的某一只船上会有他的好朋友元稹,他知道元稹也由通州司马改任虢州长史,他上任必须出三峡,取道武昌再去河南。
但是,每一次都让白居易失望了,只有江水滔滔东去,没有好友的身影。
白居易比元稹大八岁,少年的家境和经历也不同,没想到却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唐德宗贞元十八年(802),白居易和元稹同时参加吏部考试,二人同登书判拔萃科,并入秘书省任校书郎,从此二人成为生死不渝的好友。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四月,元稹和白居易再次同时参加了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考试,元白再次同时及第,登第者十八人,元稹为第一名。
当然,他们的友谊主要不是因为他们两次同时及第,而在于他们有相同的政治抱负,有为国为民的担当和责任。
白居易任左拾遗时,不但频繁上书言事,还写了大量的讽喻诗,希望以此补察时政,乃至于当面指出皇帝的错误,等待他的当然是被贬谪的命运。元稹任监察御史后奉命出使剑南东川,他劾奏不法官吏,平反许多冤案,得到民众的广泛欢迎和崇高赞誉。这一举动触犯了朝中旧官僚阶层及藩镇集团的利益,很快他们就找了机会将元稹外遣分务东台。东台就是东都洛阳的御史台,用意在于将他排挤闲置,后来虽时有起伏,却也是一贬再贬,年仅53岁就在武昌镇署去世。
三游洞洞口 摄影/ 杨红艳
相同的政治抱负和类似的人生经历奠定了二人友谊坚实的基础,共同的文学爱好和重写实、尚通俗的文学主张使他们的友谊超越了所有物质的藩篱,成为彼此精神大旗上的一个符号,甚至是彼此生命的一部分。
唐宪宗元和五年(810),元稹因为弹劾房玄龄之后,被召回罚俸,途经华州敷水驿便宿于驿馆上厅,恰逢宦官仇士良、刘士元等人在此,也要争住在上厅,元稹据理力争,却遭到仇士良的谩骂,刘士元更是上前用马鞭抽打元稹,打得他鲜血直流,最终被赶出了上厅。殴打元稹的刘士元没有受到处罚,而唐宪宗却以“元稹轻树威,失宪臣体”为由,将元稹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元和十年又贬为通州司马。为此,白居易三次上书为元稹辩解。朝廷是一个各种政治力量博弈的地方,并不是一个讲理的处所,白居易的辩解当然于事无补,他自己也在几年以后被贬为江州司马。
一在通州,一在江州,一南一北,相距遥远。但是纵有千山万水不能阻隔相互的思念,即使万水千山不能割断忠实的友情。两人不时有诗文、衣物相赠,遥寄相思,其情浓浓。元白通州江州被贬期间的唱和诗共计79首。其中白居易42首,元稹37首。这些诗情感真挚,感人至深。在当时流传甚广,以至“巴蜀江楚间洎长安中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词,自谓为‘元和诗’”, 通江唱和成为了在文学史上闪烁光芒的文学现象。
白居易是多么希望在此去忠州的途中能与日夜思念的朋友相遇!但是转念一想,也许元稹已经过了武昌,又或许他还在通州没有起身。白居易自己不也是在头年十二月就接到朝廷的文书,任命他代李景俭为忠州刺史,而他到今年春暖花开才动身入川吗?这元九老弟可能还在通州看桃红李白,听巴蜀小调吧。
船过了南津关,水声哗哗,棹歌袅袅,西陵峡口风光迤逦,气象万千。两岸的群山中,花事芳菲,草树苍翠,采茶女歌动云霞,田畴间农人耕耘插禾,劳动歌谣连绵起伏,白居易内心好一番激动。
突然间,江风变得强劲,江面的波涛有了几分汹涌之势,阳光下蒸腾的水汽旋转成一串串色彩斑斓的光斑。白居易扶住船舱定睛一看,对面来了一艘帆船,那站在船头的好像元稹,他连忙叫船夫把船靠过去,没想到那正是元稹,就在此时,元稹也看见了白居易,两艘船一起划向岸边,船还没有靠稳,白居易就跳到了元稹的船上。
“元九,你瘦了。”
“乐天,想死我了。”
两个男人,相拥而泣,白行简站在船头,不知说什么好。
西陵峡的水声依旧,波涛拍打着船舷,拍打着岸边的岩石,系船的两株桃树因为船的摇动花瓣簌簌飘落,白居易连忙叫船夫把船系到两株柳树上去了。白居易特喜桃花,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四月,他到庐山顶上的大林寺寻春赏花,写下了《游大林寺诗并序》,诗中写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所以他不忍心看桃花被船缆弄得未凋先落。
接下来的时光仿佛凝固,三个人在船舱里,叙说别后情景,白居易知道元稹在通州时大病了很长时间,他看着元稹依然有些羸弱的身子,心疼不已,元稹也晓得白居易在江州孤寂无聊的生活,他觉得更值得一叙的是白居易的《与元九书》,不但是友情隐藏于字里行间,更重要的是对诗歌的总结精到准确,提出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文学主张叫元稹由衷地佩服。接着又聊到他们唱和的那些诗,白行简不时在一旁背诵一两首助兴。
西陵峡口 摄影/ 周运逸
西陵峡口远眺 摄影/ 郑杰
太阳偏西。暮色四合。渔火明灭。群山如铁。品茶,白居易带着浮梁茶。饮酒,元稹带着通州老窖。吃饭,船夫造的糙米饭,猪油煮青菜,湖口豆豉,通川灯影牛肉,三个人吃得好香。
通宵达旦,东方既白。
第二天,分别在即,却是万般地难舍。元稹调转船头,要送白氏兄弟去下牢关看看风景,大家在此相逢自是缘分,岂能辜负,能在一起多捱些时光,便是幸福的延续。
三人坐在船上,一边欣赏美景,一边饮酒,天蓝似靛,水碧如玉,绝壁巉岩,藤蔓垂挂,石罅里竟然伸出几枝桃花,格外显眼。溪边高高的柳树上搁着几个硕大的鸟窝,不时从鸟窝里飞出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一展翅,飞过了长江,再一展翅,消失在茫茫的天边。美景就酒,好不快哉!
溪水渐渐变浅,只好调转船头返回。
天气晴好,阳光一粒一粒落在船舷上似乎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三个人在小船上极目远眺,房舍、田畴,山岭,再远处是天山相接的茫茫一线……看得累了,将目光收回,这时,白行简突然看到右岸石壁的树丛中有一天然石洞,三个人兴奋不已,决意攀岩一游。于是三人攀杂树,援藤蔓,登石罅,扶岩竹,终于爬上了石洞。洞口一块巨石,像大鹏张开翅膀,又像垂挂的一面大旗,洞中白泉如练,簌簌有声,钟乳石柱排列矗立其中,拔地擎天,江水汤汤,洞前奔流,水声亲切,涛如卷雪。
西陵峡口,张飞擂鼓台 摄影/ 周运逸
三个人拍手称快,元稹提议:吾人难相逢,斯境不易得,请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并由白居易做“序”而纪之,于是挥毫作诗,饥倦则饮,酒醉赋诗,燃枯枝烛照洞庐,汲泉水以烹茶饭,通宵达旦,诗成序就。不日后有人将诗序刻于石壁之上,春秋代序,岁月更迭,如今那些古调诗已经不存,白居易的序依然完好,白居易在《序》的结尾处中说:又以吾三人始游,故目为三游洞。
三游洞自此远近闻名,游者甚众。史上把三人此游称为“前三游”,把北宋苏氏父子同游三游洞称为“后三游”。
相逢总是短暂,分别总是难免。
白居易、白行简和元稹在西陵峡口洒泪而别,然后一东一西,乘舟而去。
西陵峡口的水声一直在他们思绪中流淌,多少次流进了他们的梦乡。
第二年夏天,白居易奉诏回京任职,他乘坐的船只再次路过西陵峡口,他本想再游三游洞,看看这一年多洞中可有变化,转念一想,元九不在,知退也不在,一人独游,又有何趣?反会平添思念之苦孤寂之忧,且罢且罢,他只是站在船头朝着三游洞的方向看了几眼,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回船舱坐着,半晌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