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 力
2020-06-29宗晴
宗晴
这次接的活儿,快到河边了,较远。
老坎说:“再远也得去,谁叫我们干了熬更守夜这行!”
去河边的水泥路,在半坡坎上断了,只留下一条土路,下雨后,遍地泥泞,摩托车下不去。改为步行,稀泥裹在鞋上,黏糊糊的,甩都甩不掉,越走越沉。
有人感叹:“唉,几天不出门心里又痒痒,连续熬夜也心烦。你看这路……都说我们挣钱轻松,殊不知熬夜亏阴亏肾!”
“有啥办法?我们这行,以前被称作艺术,我看现在干脆叫‘夜讨口更形象。其实就是主家花几个钱,让我们替他们守死人罢了。”
“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叫‘上夜校多文雅!”老坎自嘲道。这次是他接的活儿。
他们曾经是业余川剧团的演员,有的会舞台表演,有的会打击乐器,如今四五个人一组,奔走在乡间的丧事场中——这是他们养家糊口的唯一门路。
都夸老坎说话有水平,老坎乘势调侃:“‘正规军早垮了,要不是我们这些‘游击队坚守阵地,恐怕就没人知道啥是川剧了。”
一路嘻嘻哈哈,边走边磕鞋子上的泥巴。傍晚,终于到达目的地。一条河流横在面前,河水缓缓流淌。
河边偏僻,住户分散,主家住着个古老的四合院,只是人不多,一些院邻在帮忙煮饭。
有个中年妇女和老坎他们一起吃饭,话特多,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天完全黑下来时,老坎他们已在灵堂摆好响器,主家的烟茶和糖果也端了上来。
那妇女从盘里抓了瓜子,啪啪地嗑着,指着屋角门板上停着的死尸问:“你们怕不怕?”
老坎说:“习惯了,有什么好怕的?”
妇女噗地吐出一片瓜子皮,哈哈大笑:“要是死人忽然坐起来,你们也不怕?”
老坎正要回答,有师友抢过话头儿:“如果这时候死者坐起来,首先吓倒的是你。”
“我八字硬,才不会被吓倒呢!”妇女嘻嘻地笑,忽然晃着脑袋,神秘兮兮地四处瞟了一番,压低声音说,“你们知道不,这老太婆真有可能坐起来呢!”
“啥意思?”老坎和师友们都张着嘴。
“死得冤啊!”
“怎么个冤法?”
“她是饿死的。”
大家有些紧张了,一起追问:“食道癌吗?”
“屁……”中年妇女正要往下说,一老大爷颤巍巍地晃进屋,放下拐杖,在木门边的长凳上坐下。老大爷看上去上了年岁,腰弯得厉害,两鬓斑白,脸上皱纹密布。大冷天的,他的脚上穿一双胶鞋,没套袜子。
中年妇女狠狠地瞪他一眼,闪身出了大门。
老坎和师友们看在眼里,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老大爷一边吸旱烟,一边静静地听戏。唱完一折,他才发话。他不但能讲出剧中的所有情节,连涉及的时代背景和历史人物都一一道来。
老大爷是个戏迷!这使老坎他们很感动,如今知音难觅。
又該开戏了。
老大爷问:“下一折唱啥?”
“《杀狗惊妻》!”老坎丝毫不犹豫,一锤定音。
锣鼓响后,琴声悠扬,老坎扮曹母首先登场,唱:“焦氏媳妇性如火,暗地在家刁难婆,将身来到院外坐,望儿直到红日落。”
川剧《杀狗惊妻》是弹戏,里面的苦皮二流调子本身就凄婉,加上老坎的嗓子没得到休息,有些沙哑,正适合唱老旦。他故意撇着嘴,摆出一张苦难深重的脸,唱得悲悲切切。
接下来曹庄出场。剧情中,曹庄一日上山打柴归来,见老娘独坐院外,满脸泪痕,遂上前细问。曹母言语支吾,曹庄长跪不起。曹母只得实言相告……曹庄闻言大怒,唤妻至堂前,问时已过午为啥还不与老娘造膳充饥。焦氏巧舌如簧,颠倒黑白,蛮横无理。曹庄一忍再忍,焦氏变本加厉。曹庄火起,操刀摆出阵势。焦氏大惊,仓皇逃跑。恰遇家中黑狗跟近,曹庄借机手起刀落……焦氏魂飞魄散,央求曹母讲情,立誓改过自新……此戏说白较多,通俗易懂,加上饰演者尽心尽力,不折不扣,虽是坐唱,但剧中角色却被老坎他们演绎得淋漓尽致。尤其焦氏,娇滴滴软绵绵,唱腔圆润自如。若不亲眼看见,谁能想到是男声女唱?众人伸长脖子一睹“芳容”,然后开怀大笑,竖起大拇指。
老大爷从嘴里抽出旱烟管,连声夸赞:“好,唱得真好!”
院坝里亮着灯光,有哗哗的声响。这时主家从人群中慌张地跨进灵堂,重新点燃香烛,对着壁上悬挂的遗像,毕恭毕敬地叩首作揖,嘴里喃喃自语:“妈,您老慢慢用餐吧。”
老坎盯那桌上冷冰冰供着的酒菜饭,暗想,过世的老人,此时真能领受衣禄吗?
冷不防,先前那中年妇女蹿进屋,对老大爷说:“走,我送你回去。”
老大爷不语。
中年妇女催促:“还没饿吗?我回家给你热饭。”
这时候,人们才知道,老大爷还饿着肚子。
主家很是抱歉:“老人家,你怎么不过来吃饭啊?啥都是现成的呢!”回头又埋怨中年妇女:“你也是……”
那妇女说:“他单住一边,中午剩有饭菜……”中年妇女搀扶老大爷走出门去,忽又回头对着老坎他们点了点手指,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骂人!”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