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鲁娜的呼吸
2020-06-29渡澜
渡澜
格乐巴和巴尔思夫来看望哈鲁娜,却发现她冰冷冷地躺在床上。
“她死了吗?”格乐巴疑惑地问巴尔思夫。
“她应该是死了,格乐巴,那只总是问‘我是一只鸡吗?的鸟标本被她放走了。”巴尔思夫说,“她怕那只鸟标本饿死在笼子里。”
“可是她没有写遗书。”
“她的确没写,可是保姆说,哈鲁娜几个月前在看如何写遗书这类的书籍。”
“她死之前一定会写的,巴尔思夫。她会给那些药片找个继承人的。”
“她这些年忘东西很快的。你是最了解的,她有一次忘记了自己晕车。”巴尔思夫弯腰用手指点了点哈鲁娜纸片一样的手,说,“她一定是死了。你看她的指甲看起来就像是薯片。”
“巴尔思夫,她还在呼吸吗?”
巴尔思夫将手指放在哈鲁娜的鼻孔下,在他开口说出答案前,格乐巴焦急地说:“我不相信你的手指。它现在像个兵器,而不是肉和骨头。”
“她没有呼吸了,格乐巴,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你想得真美!我们不能相信她,她太健忘了,她也许没死,她只是睡前忘了呼吸……或者把呼吸落在什么地方了。”
格乐巴在屋子里到处翻找,房间的地板上是哈鲁娜厚厚的病历。药片们长年累月在这里打仗,蹄子猛踢,它们永远无法得到任何银行的信任。只有头孢是安静的,它们偶尔会举办庆祝活动,大多数时间都在哈鲁娜的痛苦上安然入睡。她被病痛折磨,生不如死。她漫长的生活中只有医生们淅淅沥沥,如雨坠落。格乐巴没有找到哈鲁娜的呼吸。
那边,巴尔思夫的手按在躺在床上的哈鲁娜苍白的胸膛上。
“她没有心跳了。”
“我同样不相信你的手掌,巴尔思夫,它已经是迷路的勒勒车了——而且它还在郊区租了房。”
“格乐巴,哈鲁娜死了。”
这是个肯定句。巴尔思夫显得严肃、庄重。
“确定她死了吗?不是睡着了?”格乐巴一直在坚持求证。
“是的。”
“巴尔思夫,你太鲁莽了。我们总是往最好的那面去想,我们被骗了好多次了。她无数次停止心跳,当我们想埋葬她时,她就若无其事地睁开眼说:‘把我的氨咖黄敏胶囊拿来,孩子们。每次都是这样。”
“你就是因为过于严谨才受苦的,格乐巴。”巴尔思夫说。
格乐巴只有21岁,比巴尔思夫小了整整16岁,却死板得像个老人。他的对错观令他小小年纪就创造出了令人咋舌的犯罪纪录。
“我杀死了一株芦苇,弃尸于水塘。”7岁的格乐巴来自首。
“哈,快看——一起刑事案件!”人们哄堂大笑。
“你想要什么惩罚呢,孩子?”大人们笑着问。
“枪毙我。”他说。
大人们嬉笑着打了格乐巴一枪,然后将他摆成小桌子,在他背上玩起了“沙特拉”。最后是哈鲁娜将脏兮兮的格乐巴抱回了家。她用一颗暖暖的杏子堵住了他额头上流血的小孔。哈鲁娜一直将他的脸轻轻压在自己的胸脯上,防止鸟儿飞来啄食那颗杏子。
“女士,我认为这是一件覆水难收的蠢事。”格乐巴在她怀里沮丧地说。摇摇晃晃的怀抱和杏子味令他昏昏欲睡。他悄悄抬头,发现眼前的女士不知被谁剃掉了全部的头发,头顶上有七个排列整齐的针孔和一个鸟标本。两个针孔之间可以看见一个微笑,一共是六个微笑。那个陈旧的鸟标本站在第三个微笑里,它没有内脏,但有一支香烟。哈鲁娜低头看他,头顶上的鸟标本一动不动,只有两个针孔因为她的动作跌了下来。两个针孔粘在格乐巴的耳朵里——复制品已然褪色,但仍给他带来了刺痛感。
她哪怕没有了头发也美得令人心醉,格乐巴想着,无暇顾及疼痛。
“我抱着你,如沐春风,孩子。”哈鲁娜说。
她虽然被病痛折磨,瘦骨嶙峋,但她无疑是个巨人。她有着庞大的、高高的栖居在宇宙里的爱,母亲的、父亲的、姐姐的、爱人的——甚至不属于人类的爱。她是另一种生物。远方的雷响扰乱动物,令它们惊慌奔跑。哈鲁娜的爱不亚于雷鸣,只要鸣响,所有动物都会奔向她。
“但愿她死了。”格乐巴看着床上的哈鲁娜,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哈鲁娜的保姆敲门进来,笑眯眯地说:“你们要在这里吃午饭吗?”
“当然。”巴尔思夫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哈鲁娜怎么办?她自己一个人。”格乐巴执拗地站在那里。
“别管她了!她也是第一次死,让她躺在那里适应一下。她喜欢新鲜事物。”
饭桌上,保姆摆好饭菜,开心地说:“20世纪的伟大发明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高压锅。”
“另一个呢?”格乐巴问。
“骗子。”她说。
“对,就是骗子。”格乐巴想着,眼睛紧紧盯着自己面前的羊肉汤。他用勺子搅拌着碗里的汤,让碗乒乓响个不停。这无疑是对保姆的蔑视,巴尔思夫恼怒地拍了一下他的背。
这是一碗不同寻常的汤,格乐巴无视巴尔思夫的恼怒,将勺子放在碗旁,将手指伸进了汤里。看着这一切的保姆神情越加悲伤。
“哈鲁娜的呼吸,在碗里。”
巴尔思夫赶忙俯下身将格乐巴拉了起来,低声道歉。格乐巴没工夫理他,他急冲冲地将碗拉到面前,再次将手指伸了进去。他轻轻划动手指,用指肚触摸汤里的葱和羊肉。它们正在缓缓地鼓动,像一条正要蜕皮的蛇一样尽力扭动——仿佛体内有一颗心脏正在生根发芽。
“没错,就是哈鲁娜的呼吸!就在这里!你看这些葱和羊肉都活过来了。”格乐巴激动地说,“我就说她没死!她一会儿就会坐起来,要一些肉蔻五味丸或者巴特日七味丸。然后她吃完药,就躺在那里痛苦地呻吟,两条眉毛间可以夹死一只鼢鼠。”
格乐巴睁大眼睛:“她刚刚就是睡着了,你却说她死了!巴尔思夫,我们空欢喜一场,今天才不是什么美好的一天!”
巴爾思夫盯着那个碗,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你弄错了。”
“她没死!这太不幸了——她依旧在受苦。她把呼吸落在某个地方了,然后保姆没看见,将它炖汤了。你看这一碗的东西都活过来了,只有哈鲁娜的呼吸才有这么神奇的生命力。”
“我总是搞砸一切。”格乐巴回忆着童年的蠢事。他在甜甜的杏子味中回家了。格乐巴认为自己并不是完全失败了,至少在那清醒的夜晚,他终于意识到——哈鲁娜只不过是死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