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 卧
2020-06-29岑燮钧
岑燮钧
杨小娟下放时叫刘红旗,这是她的本名,她没打算再做杨小娟。她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
但是,回团的前一晚,她还是失眠了。她的脑中,一直回响着《英台吊孝》的唱段,结尾的那句,反反复复地缭绕在耳际:“梁兄啊,不求同生求同死!”这是母亲杨素娟生前演的最后一出戏。很多剧团演这一场时,只摆出素桌白帷,以示梁山伯已亡。而他们团,一直是旧式演法,梁山伯必须直挺在床上。母亲曾说:“只有这样,才能演得感天动地。”有一回演这一折时,母亲就让她僵卧在床上,充当梁山伯。“梁兄——”母亲的喊声由远而近,这一声喊,直听得杨小娟汗毛倒竖。“不求同生求同死!”结尾时一个高八度的“大跳”,声遏行云。那种凄厉可怖,杨小娟多年后回忆起来,依然觉得是一种不祥之音!
生死事大。果然,在那场运动中,母亲跳楼而死,凄惨决绝!
从此,演戏成了她的忌讳。她已不能再承受生离死别,哪怕在舞台上都感到是一件可怕的事。然而,杨素娟得到平反了。
杨小娟是战战兢兢地重上舞台的。演《英台吊孝》这个折子戏时,她总觉得母亲影影绰绰在身边。她并没有坚持梁山伯必须僵卧在床,这是无可无不可的。但是母亲的一个老姐妹站出来说:“老团长当年一直坚持这样演的,我们不能改!”大家都不大愿意挺僵尸,只有周密挺身而出,说:“杨老师,我愿意!”杨小娟觉得这小姑娘倒是挺上进的。母亲说,她当年就是这样挺尸“偷戏”的。但是,杨小娟在舞台上,总感到有什么束缚着她。直至她靠近梁山伯,开唱“见梁兄一眼闭来一眼开”时,发现“梁山伯”真的半开着眼,不由心中一惊,仿佛再次见到了母亲口眼不闭血流满地的惨状。这时,一阵大恸袭来,杨小娟才开始入戏。当她唱最后一句时,一个“死”字,声音从牙缝间喷出,一直缭绕在舞台上空,久久不散。戏结束了,她依然沉浸在悲痛中,站起来要走时,才觉汗湿内衣,一阵寒意沁入骨髓。
這种寒意,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关头涌起。自从母亲“自绝于人民”之后,她的资料几乎都被焚毁了。所以,杨小娟也就恢复了几个折子戏。周密老是怂恿她去跟领导提,周密说:“我就是演个书童,演个丫鬟都愿意!”杨小娟感激地看着周密,但是,麻烦大家的事,她总是很犹豫。
团长说:“当务之急还是抓新戏。”
一天,从排演厅出来时,团长像是无意中遇见了杨小娟一样,斟酌着字句与她说道:“小娟啊,我们团里还没有一个梅花奖,说出去不响亮。团里觉得周密还不错,想冲冲看。她是你的搭档,你扶持着点儿。她若得了奖,是团里的光荣,也是你妈妈的光荣!”杨小娟很客气地说:“我好好配合!”下楼梯时,杨小娟一脚踩了个空,一个趔趄,惊出一身汗。“也是我妈妈的光荣?”她觉得团长的话有点儿怪怪的。团里早不起意晚不起意,偏偏在她过了年纪的时候,要去争夺梅花奖了。
周密得了梅花奖。但争夺梅花奖的戏太豪华,演一场亏一场。过了一阵,就不演了。
杨小娟是看着周密一步步上去的——业务骨干,副团长……后来,周密做了团长。
一天散会后,周密叫住了她。她不知道周密有什么事,心里琢磨着。这时,周密泡了玫瑰茶,端过来:“杨老师,你知道,我们团有三年没有商业演出了。上面拨的经费总是有限的,我总得找米下锅吧……”
“剡剧团都不景气啊!”杨小娟算是安慰。
“我们也不是没接到过商业演出的业务,但是,演出公司就是点您的名,没您挂牌,票卖不出去!”
杨小娟第一次听到这样抬爱自己的话。“不会吧……”她一边谦虚着,一边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演出的事儿,从你做副团长时就开始管着了,以前咋不说呢?
但杨小娟也懒得计较。团里决定以《梁祝》作为开门戏,杨小娟、周密领衔。果然,巡演收到的订单不少。
那天上台前,杨小娟在后台默戏。这些年来,她心中一直有一股长长的气需要抒发。这会儿,这股气仿佛托着她,让她很快进入了角色,嗓子越唱越亮,几乎每唱一段,都会引来热烈的掌声。两人的对手戏,尽管周密使出浑身解数,终不敌她浑身是戏,如有神助。当周密演完“山伯临终”回到后台时,只见她额头全是汗珠,以至于把妆都毁了。周密说:“我胸口有些闷。”杨小娟说:“那索性我们临时改一下,你先休息,不用再上台了,我们就改为素桌白帷吧。”周密说:“这样不会影响你‘吊孝吧?”杨小娟说:“没关系。”她在上场处,看着白光荧荧的舞台,宛若进入一种巨大的虚空,让她忘记了场下的一切。一声“梁兄”,杨小娟碎步紧移至梁山伯灵前。一个跳跪,让她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场下顿时一片喝彩,但她似乎没听见,只感觉四周下了大雨一般。嚣板托着她长歌当哭,而“回龙”之后,又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清板。虽然周密没有僵卧在场,但是她有足够的悲哀需要倾诉。一声哽咽、一次小小的痛哭失声,让她的唱腔声情并茂。这不是预先设计的,这是临场发挥,情不自禁。当她终于把这场戏演完之后,全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响起如暴雨般的掌声……下了场,杨小娟的脸上并没有汗珠,但是她的背上已经热汗淋漓。
周密说:“杨老师,这一场你比老团长的录音都唱得好!”但是杨小娟的心里并不受用,她其实不想跟母亲比较。毕竟,母亲过世这么多年了。
她多想仅仅是她——杨小娟,或者干脆就是:刘红旗!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