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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森林号子类型及命名的文化解析

2020-06-29

中国音乐 2020年2期
关键词:号子木头森林

民歌产生于民间,流传于民间(不排除民歌走向城市的经典化),与劳动人民有着不可分割的文化关联。学界一般将民歌分为劳动号子、山歌、小调三种主要类型,而劳动号子又是最早的音乐形式。劳动号子与生产劳动密切相关,主要功能在于协调劳动动作,鼓舞劳动士气,促进生产劳动。除此之外,在一定的情境中,也具有娱乐功能。劳动号子因劳动的差异,形成伐木、打夯、搬运、流送等号子类别。森林号子是林区伐木、流送、抬木、归楞、装车、卸车等林业劳作时演唱的劳动号子。森林号子称谓最早见于《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黑龙江卷》①《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黑龙江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7年。,之后曹保明的《长白山森林号子》②曹保明:《长白山森林号子》,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进一步强化了森林号子称谓。之所以称为森林号子,而不称为林区或林业劳动号子,应该出于文化学的考虑,将森林里的木业劳动置于山林文化范畴,使其文化意义得以表征,同时其地理空间意义也得以表达。森林号子的文化取向并没有掩盖林业劳动的本质以及劳动的价值追求。

一、前人的研究足迹与成果

几十年前,音乐学者和文化学者开始关注森林号子音乐。赵希孟、叶磊、张玉忠、王之明、王奕秋、刘萤、安波、丁鸣、李晓波、朱凤荣、马可、吕骥等对黑龙江的森林号子进行了采集;王冠群、徐国清、张淑霞、罗琳、陈银河、王娜、臧立、孙朵平、赵云程、李黄勋、金顺莲、韩东吾、高子星、金光日、于国华等对吉林的森林号子进行了采集;深非、黎洁、久盛、吴庚强、张恒臻等对辽宁的森林号子进行了采集。采集的足迹遍及黑龙江的漠河县、伊春市、绥棱县、宁安县、铁力县、双鸭山市,吉林的浑江市(今白山市)、吉林市、舒兰县九台市,辽宁的桓仁、本溪市、新民县、岫岩满族自治县等多地。《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黑龙江卷》③《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黑龙江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7年。《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吉林卷》④《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吉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7年。《中国民间歌曲集成·辽宁卷》⑤《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歌曲集成·辽宁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5年。共收集85首森林号子,为了解东北森林号子的音乐形态和风格,提供了重要的文献资料。

赵希孟出生并成长在大兴安岭环绕的伊春市。独特的地理空间与山林文化熏染,为他的研究创造了充足条件。置身于局内人的情感以及音乐家马可的鼓励,更激发了赵希孟对森林号子研究的热情。1956年到1961年间,他完成了森林号子音乐研究的初稿,1981年正式出版了《谈东北林区劳动号子音乐》⑥赵希孟:《谈东北林区劳动号子音乐》,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年。一书。该书从音乐形态学的视角对东北林区森林号子进行了深入研究,为森林号子音乐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该书共收集了41首森林号子,包括蘑菇头号10首(其中哈腰挂号8首,拉鼻子号2首),大掐子号4首,拽大绳号8首(其中两把绳号3首,一把绳号4首,一两把混合绳号1首),了号3首,瓦杠号5首,流送号6首(其中拉羊拽号4首,羊工号2首),哟吚三号1首,朝鲜族号4首(其中拉鼻子号3首,勾兰呀号1首)。赵希孟的森林号子研究采用了二级分类方法(详见图1),处于第一层次的有8种号子,在此基础上对蘑菇头号、拽大绳号、流送号、朝鲜族号又划分出哈腰挂等9种处于第二层次号子。两个层次共记17种号子。他对森林号子进行了理论体系建构,为森林号子分类法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

图1 赵希孟对森林号子的分类图示

民俗学家曹保明对东北的行帮文化做了系列研究,其中木帮⑦木帮,指旧时在一定地域内,从事木业生产与劳动的人群或小团体。文化的代表专著当属《长白山森林号子》。该书共收集了49首号子,其中记谱的有14首,其他为文献摘录和口述文本。曹保明主要从文化人类学的视角对森林号子进行了研究,对森林号子的文化属性及人类学意义进行了系统阐释。在号子分类上,曹保明也采用了二级分类方法。第一层次分成9类号子,第二层次分成16种号子,共计21种号子(一级分类和二级分类重复者省略)。

图2 曹保明对森林号子的分类图示⑧同注②。

二、东北森林号子分类研究的不足

在现有比较系统的森林号子理论研究中,能看出森林号子的丰富形态,但由于不是专门的分类研究,因此在分类方面存在一些缺失。

(一)种类不够全面

在对《中国民间歌曲集成》《谈东北林区劳动号子音乐》《长白山森林号子》中的森林号子分类进行分析后,笔者认为现有研究都是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经过整理形成的分类体系。《中国民间歌曲集成》中的森林号子是以黑龙江、吉林、辽宁三个省为单位行政区划的基础上进行的调查,收集的森林号子存在着省域之间的种类、数量、命名等方面差异。此省有的种类,彼省未必有。《谈东北林区劳动号子音乐》虽然在兴安岭一带森林号子纵深研究的基础上,也涉猎了辽吉两省的森林号子,但从其种类数量来看,还有一些森林号子未能纳入研究视野。而《长白山森林号子》尽管在考察基础上加入了对历史角度的探究,但还存在分类研究上的盲点。现有森林号子研究有的旨在音乐文本的收集,有的旨在音乐形态研究,有的旨在文化的全面解析,分类只是承载其研究旨趣的依托形式,而并不是类型学意义上的理论建构。所以,以往的东北森林号子的分类缺少一个全面的集合,缺少一个整体的理论建构。

(二)种类混淆重复

曹保明在《长白山森林号子》一级分类中的风情号子、人物号子、历史号子基本源于《东海沉冤录》⑨富育光、于敏:《东海沉冤录》,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的记载,《赞美人》《娘娘车》只有音调,而无歌词,难以确定是号子,《渡东海》《赶南海》《跑南海》等都是典型的船渔号子。如果确如作者把风情号子、人物号子、历史号子置于“号子种类”之下,无可厚非。如果把它们置于森林号子之下,显然解释不通。此外,一级分类与二级分类还有重复,同一种号子能不能分成二级关系,两种号子到底是二级关系还是并列关系,难以捉摸。而有些分类,又过于琐屑。比如《挺起腰》《前后猫腰号》《往前走吧号》都是抬木号子的具体过程,如果把这些动作肢解成若干号子种类,未免有些牵强。

(三)分类缺少依据

《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黑龙江、吉林、辽宁三卷,是对森林号子从若干个体分别记录的,虽然种类不少,但并没有分类学意义上的理论结构。而《谈东北林区劳动号子音乐》《长白山森林号子》虽然做了二级关系结构的分类,但分类依据不足,同一级别的比对,往往不在一个层面上。比如大掐子号、流送号和朝鲜族号都是森林号子,但它们之间毫无联系,也不能形成比较。大掐子号是在工具大掐子介入后形成的一种抬木号子,流送号是通过水路进行的号子,朝鲜族号是一个族群号子的泛称。风马牛不相及的几类号子放在同一层面上难以归类。这恰恰反映出,从哪些角度去进行分类的必要性,即找到分类的明确依据,并将处于同一层面的号子进行比较研究,这样才能使其分类变得清晰合理。

本文正是基于前人研究成果,在分类上从类型学视角作出更全面、更细致的类型分化,以揭示东北森林号子的丰富样态,呈现其清晰的脉络。

三、东北森林号子分类的探讨

森林号子种类繁多,既有自然环境与劳动程序相呼应的宏观层面理论观照,也有同一劳动不同时空转换的命名差异;既有惯用的称呼,也有同一种劳作不同角度的多重民间定义。整体看,既体现局内人的地方知识,又含有学者的归纳总结,笔者欲从以下八个方面进行分类规划:

(一)空间转化分类法

东北的长白山、大兴安岭、小兴安岭有着茂密的森林。林木是城乡建筑、基础设施建设、家具等的重要原料。从自然林木的采伐、穿山过江的运输再到人工化的木质材料,无不渗透木把⑩是旧社会东北林区对伐木工人的一种称呼,因其在木帮中流行,属于民间的一种行话。虽然现今口语运用渐少,作为一种传统的行帮隐语,有必要在研究中保留。们的辛苦汗水,也离不开如影随形的森林号子的功能支持。不同的劳动伴有不同的号子,劳动空间的转换促进劳动性质发生变化,森林号子为了适应劳动而发生变化。(见表1)伐木号子、运木号子、流送号子是对森林号子总的分类。

1.伐木号子。木帮中,专门有选木头的木把,一般天不亮就上山选择等待采伐的木头,并刻上标记。待树木要倒时,木把要喊号子,以提醒过路人注意安全。据吉林省抚松县的伐木工人姜言生讲,树倒时以巨大的力量砸向雪地,打折的树枝瞬间像利箭一样朝四周飞射,木头也会快速滑向山下,很危险。木把依据树的倒向分为迎山倒、顺山倒、横山倒三种。伐木号子没有曲调,只在一个音上吆喝。如:“顺山倒嘞—”其中“嘞”字是拖腔。伐木人喊出的号子与空旷的山谷形成回音,这是一种最自然而原始的沟通方式。

2.运木号子。运木号子是将采伐的木头运往江河流送的中间过程所产生的号子。木头作为劳作与号子的实体,从山林到江河的空间转移离不开运木号子。正是鉴于地理空间的转换的重要性,突出空间的变化,笔者在前人基础上将这一过程统称为运木号子。运木号子具体包括下文的串坡号子、抬木头号子、轱辘木头号子等等。

3.流送号子。流送号子是指将木头绑定成排通过自然的江河进行运输,为了调整行进方向,处理暗礁等自然障碍时演唱的号子。木帮很早就掌握了科学的劳动规律,利用水路解决运输困境。木帮一般在冬天开始采伐,将伐好的木头运到临近江河的储木场。待到涨桃花水⑪东北春季冰雪消融时,江河水流上涨,是木帮流送的最佳季节。这个季节因处于桃花开放时节,因此称此时的江河水为桃花水。时,将木头流送。流送号子风格较为丰富,既有遇见险滩拼命劳作的呐喊,也有“极目楚天舒”的惬意。

(二)身体动作分类法

1.抬木头号子。抬木头号子是抬木头时演唱的号子。看似简单的定义,实质包括一同使劲抬起、稳步向前、通过跳板上垛或上车等具体劳作过程。通过号子听从指挥、协调动作、鼓舞士气,以顺利完成抬木任务。

2.轱辘木头号子。轱辘木头号子也称滚木号子,是人们通过撬杠滚动木头,为了协调动作而演唱的号子。

3.抬原木号。抬原木号与抬木头号子基本相同,命名见于《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吉林卷》⑫同注④,第54页。。但在具体文献语境中,区别有三:一是强调抬的动作;二是强调原木,即比较大的木头;三是抬时唱的号子,不含放下等过程。

4.放原木号。放原木号是指抬木结束时间单元演唱的号子,也见于《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吉林卷》,是与抬原木号相对应的划分。可见,搜集者在采风过程中,敏锐地感知到两种号子在劳动及音乐风格之间的差异,故做出细致的分类。

5.了号。了号又称撩号,用于归楞、装车等滚木劳动形式,主要是将瓦杠插入原木下往起“撩”,并配有扳钩、压角子等辅助工具,劳动时一领众合,合号人在唱“撩”的同时一起将原木“撩”起向前滚动,“撩号”由此得名。当地伐木工人大多数来自山东,多将撩音读了liǎo,所以也称记成“嘹号”“了号”的。⑬同注①,第93、66页。从劳动形式看,撩号与瓦杠号基本相同,主要区别在于撩号在唱号子时强调了“撩”的语义及其动作,而瓦杠号则常唱“瓦起来”及“挖”的动作。

(三)劳动工具分类法

木帮在长期劳作过程中,掌握了利用工具运木的劳动规律。他们的劳动工具主要包括掐勾、大杠、小杠、瓦杠、压角子、游子、大绳等。在助力与解放身体的过程中,这些劳动工具的实用价值凸现出来,也成为号子类型划分的现实依据之一。

1.大掐子号子。掐勾,也称大掐子,以一点为轴的铁掐,似双臂合围搂住木头,钩尖牢牢锁住木头。掐勾上端与大杠相连,木把用力抬肩,木头随力而起。大掐子号与抬木号子劳动性质相同,唯独强调角度不同罢了。

2.瓦杠号子。瓦杠号亦称挖杠号子,因其流传于长白山南部鸭绿江、浑江一带原辽东省管内各林区,所以又称“辽东号”⑭同注⑥,第143页。。瓦杠号是通过工具瓦杠翘起木头,使其向前滚动时唱的号子。这种劳动主要用于装平车的平地劳动。

3.拽大绳号子。拽大绳号子因劳动工具“大绳”而得名。拽大绳号一词出现在赵希孟《谈东北林区号子音乐》一书中,而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吉林卷》中有拉大绳一词,两者实为同种类型的不同称谓。拽大绳号主要是将几十米长的两根绳子一头固定住,一头由两伙木把拽住,将木头兜住向楞场木垛或车载木堆上滚动时演唱的号子。拽大绳号又分为一把绳号子、两把绳号子、一二把混合绳号子三种形式。

4.串坡号子。串坡号子是在通过牛拉马拽的方式将木头运往储木厂时产生的号子。

(四)声音分类法

1.哈腰挂号子。哈腰挂号子是指用“哈腰挂”一词开头,指挥木把们抬木头时演唱的号子。这种号子在抬木作业中最为常见。

2.拉鼻子号子。拉鼻子号是一种演唱时只有诸如“唉嗨”“咳咳”等没有语义的虚词构成的号子。据考证,拉鼻子号产生于修筑大浦东省铁路时期,使用工具与大掐子号相同,最多不超过十二人,系抬木号子之一。⑮同注①,第93、66页。

赵希孟把哈腰挂和拉鼻子统称为血蘑菇号子,还将其差别从音乐的角度做以比较。认为,哈腰挂是一领众合的演唱形式,拉鼻子号是四人对四人两副架的轮唱形式。更为突出的差异在于前者通过唱词指导抬木过程,后者没有明确的语言介入,根据号子头的身体动向进行暗示。

(五)喊号节奏分类法

1.单号。单号是指号子头喊两拍号,跟号的众人喊一拍应和节奏规律的号子。如果号子头唱出的节拍为二拍,跟号子众人则为一拍,如此循环,形成整体三拍子的节奏规律。如谱例1:

谱例1

2.双号。双号是指号子头喊两拍号,跟号的众人喊相同的拍子应和节奏规律的号子。如果号子头唱的节拍为二拍,跟号子众人也唱二拍,如此循环,就形成整体的四拍子节奏规律。

(六)流送性质分类法

1.拆垛号子。拆垛号子是指放散羊时因礁石等自然阻碍导致木材堆积,木把拆开淤堵木头时演唱的号子。《谈东北林区劳动号子音乐》一书把拆垛号子称为“拉羊拽号”。赵希孟认为,“在流送作业中,拆垛这种劳动是个技术性很强,同时也比较惊险的一种劳动。在这种环境中进行劳动和唱歌,其气氛是比较紧张和激烈的。因此这种号子速度较快,曲调进行也是比较急促的,听起来昂扬激愤、雄壮有力。”⑯同注⑥,第156页。

2.羊工号子。羊工号子是指流送木材过程中,将搁置在浅滩或水岸边的部分木材推拉回江河时演唱的号子。木帮称这种劳动为“捞旱滩”。羊工号子速度较慢,八拍的一个乐句木帮才拖拽一次木材。

(七)质量分类法

1.抬小木头号。抬小木头号子因抬的木材个头较小、质量较轻而得名。在劳动过程中,抬小木头压力不大,走路速度较快,所以号子风格较为活跃、明快。

2.重运号。重运号是与抬小木头号子相对的概念,是指抬质量较重的木材时演唱的号子。由于劳动强度较大,号子更为沉稳、坚定、有力。

(八)族群分类法

在目前搜集到的文献中,能够找到汉族、朝鲜族、满族的森林号子。而在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的《中国民间歌曲集成》中未见东北地区的蒙古族、回族、赫哲族、达斡尔族、锡伯族等民族的森林号子的记载。

1.朝鲜族森林号子。朝鲜族生活在长白山脉,以长白山、图们江、鸭绿江为界形成跨界民族,他们在伐木劳动中有着相同的民族习惯。《长白山江冈志略》⑰[清]刘建封:《长白山江冈志略》,阚世钧校,抚松县长白山文化研究会内部资料,2018年。中就有朝鲜木把伐木的记载。《谈东北林区劳动号子音乐》中有勾兰呀号、拉鼻子号的记载。勾兰呀号是以“勾兰呀”为主要衬词的号子。拉鼻子号与汉族的拉鼻子号基本相同,为四分之二、四分之四拍的号子。而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吉林卷》中收集的《抬木索里》《运材索里》《集材索里》等三首号子为四分之二、八分之六、八分之九拍的号子,更凸显出朝鲜族的音乐节奏特点。

2.满族森林号子。满族森林号子在现有的文献中虽有收录,但数量较少。《中国民间歌曲集成·辽宁卷》中收录有辽宁省岫岩满族自治县吴庚强唱《抬木号》(吴庚强记)和杜传平唱《抬木号》(张恒臻记)各一首。⑱同注⑤,第644-645页。这两首号子也被收集在《满族民歌选集》⑲参见黄礼仪、石光伟:《满族民歌选集》,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9年,第31-32页。中。

3.汉族森林号子。上述七类的森林号子大多数都是汉族人民森林劳动中产生的号子。除了以上提及的号子,还有呦咿三号等几个不好归类的号子类型,放在这里加以阐述。呦咿三号因接号时反复再现“呦咿三”这句唱词而得名。据赵希孟考证,呦咿三号主要流传在长白山南部鸭绿江、浑江一带,适用于装平车、归楞、平地运木以及流送等各项劳动。⑳同注⑥,第171页。

四、号子命名的文化解析

从上面8类23种号子来看,它们的命名带有明显的所指,属于号子命名的浅层表达,具有直接性特点。从分类学的角度把23种号子归纳到8种类型,有利于厘清号子作为劳动及音乐的内在属性。笔者把这8种类型假设为中层表达,因为在8类23种号子背后,其命名还有其更深的文化背景。假设用深层次的文化来分类,则不能清晰表达类型和具有感官特征的种类。而朝向命名文化背景的深层探讨又是有必要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发现“哼吁杭呦”劳动命名背后,承载着依附于自然与社会的人类文明。

(一)自然化倾向

长白山、大兴安岭、小兴安岭三大山系纵横东北大地,既是我国东北的天然屏障,又是抚育东北族群的父亲山。而鸭绿江、松花江、图们江、嫩江、黑龙江等水系则是东北民众的母亲河。人们依山而住,向水而居,在山水之间建设自己的物质家园和精神家园。东北人依托着大自然的天然物产,维系着族群的延续,也在与自然的密切接触中形成了亲近自然的人文情怀。东北森林号子命名的自然化倾向,就是东北人在观察自然、体验自然、融入自然,不断汲取自然能量的过程中,形成的自然人文化的表象。

木帮的森林劳动本来就是开发自然、利用自然,使之成为属人世界的一部分。木帮在冬季开始上山采伐,春季流送木材,初夏开始利用木材建筑,秋季进行农业活动,恰恰构成了一个合理而高效的生产劳动逻辑链,同时也是在科学地掌握自然规律基础上的生活设计。在春季流送木材就是利用自然的一个表现,用松花江、嫩江、鸭绿江等江河运送木材更是利用自然的突出表现。江河涨水的时候恰恰是山里桃花初发的时节,而将春天的水流称为“桃花水”,则体现了自然与人文思想的巧妙结合。木帮用“桃花水”指代“涨水”,不仅消除了可能因“涨水”而带来自然灾害的一层负面意义,也流露出他们在艰苦劳动中期盼美好生活来临的向往。

在木帮森林劳动中,还将很多劳动与悠闲散漫的牧歌式意象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巧妙而真切的通感。这里有四个联系紧密的词汇“放羊—赶羊—羊工—磨洋工”。木帮把通过江河水流运送木材的劳动,称为放羊。从其劳动形态,尤其是处理流散木材使之归队等情形来看,与草原牧羊倒也颇有相似之处。木帮放羊的过程被称为赶羊。从事放羊的木把,则被称为羊工。更有意味的是,羊工劳动的懈怠状态“磨洋工”,被引申到很多劳动中,指代一种散漫的劳动状态,其命名就是源于森林号子。正如马克思所说:“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就什么也不能创造。”㉑参见杨柄:《马克思恩格斯论文艺和美学》(上),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2年,第15页。这也是森林号子命名自然化倾向的深刻解释。

(二)身体化倾向

劳动是在人的大脑支配下,通过身体与物质接触,造成物质形态、空间或性质的变化,以达成大脑指令性方案的具体行动。任何传统劳动形式离不开身体的行动,木帮的森林劳动亦是如此。没有健壮的身体以及灵活的思维,任何劳动难以进行。正如伊壁鸠鲁所言:“身体的健康和精神的安详是成为受保佑的生命的双重哲学目标。”㉒参见〔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程相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31页。

同样是抬木头,它既是一个统一的模糊称谓,又有很多细节传递着多样化的劳动信息。细数抬木头、轱辘木头、拽大绳、哈腰挂、放小木头等都是运送木头劳动,但是劳动存在着很大差异,这就是木帮文化值得研究的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这些劳动与号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超越了劳动形式本身,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音乐文化,使得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有机结合。让我们看看这些森林号子—抬木头号、轱辘木头号、撩号、哈腰挂、放小木头号、蘑菇头号,它们是依据身体动作命名的。还有就使用工具命名的,如瓦杠号、拽大绳号、拆垛号子,也能看出这几种号子隐含着身体动作,如拽、拆。可见,森林号子的命名与身体动作密切相关,具有强烈的身体化倾向。

提起森林号子的命名,它既是与劳动相配合,也是与演唱分不开的。抬小木头号,就能联想起轻快的音乐;抬大木头号,就能联想起缓慢而深沉的音乐;拆垛号子,就能联想起激烈的音乐。这充分说明森林号子是在劳动基础上产生的音乐形式,音乐形式又反过来作用于劳动。

(三)符号化倾向

法国学者于贝斯菲尔德(Anne Ubersfeld)认为,戏剧符合代码通常由两部分构成: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语言信息有着属于自己的表达材料,即声学材料,并包含着两类符号:组成语言信息的音乐语言符号和本义上的音乐声学符号(声音表达、节奏、音高、音色)。㉓参见赵书峰:《仪式音乐文本的互文性与符号学阐释》,《音乐研究》,2013年,第2期,第24页。森林号子的演唱及其命名还具有明显的符号化倾向,包括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两种。

森林号子中典型的语言符号是哈腰挂。哈腰挂是森林号子中最为常见的一种类型,它内在所指是“预备”,而预备动作恰恰是劳动开始的发出指令。不论是抬木的木把,还是身在场域之中的他者,闻听“哈腰挂”的歌声,自然就知晓了抬木劳动即将开始。可见,“哈腰挂”具有很强的符号性。因为它内含明确的“哈腰”“挂钩”等指令,所以它属于一种语言符号。当然,在劳动实践中,它伴随着音高、节奏、力度变化,自然也携带了音乐声学符号特征,从而构成双重符号特征。

非语言符号,主要体现在森林号子的称词上。恰如鲁迅先生谈及劳动号子的“杭育,杭育”㉔参见鲁迅:《且介亭杂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就是非语言符号,而在东北林区的森林号子中这种非语言符号种类很多。笔者在大阳岔林场采访时,木把们演唱的一些“词”,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就是在清晰的语言和难以辨别的“呵咧”中,木帮能够成功地完成劳动任务。一般来讲,领号的号子头演唱的号子,有比较清晰的语言表达,跟号的木把一般都用非语言性的“呵咧”呼应,具有音乐声学符号特征。

有时,跟号木把唱出极具符号特征的称词,却成了号子命名的依据。赵希孟《谈东北林区劳动号子音乐》中收集的两首《吆咿三号》中具有符号性质的“吆咿三”均是唱词的重要组成部分。领号的号子头喊出具有指令性的号子,跟号的木把们反复应和“吆咿三哪”。虽然领号具有语义性,在劳作中起主导作用,但不具语义性的“吆咿三”因反复强调,留给人们深刻记忆,反客为主具备了典型性。如:

《吆咿三号》唱词

(领)哥们儿的卯点劲啊,(合)吆咿三哪;

(领)这就翻过来呀, (合)吆咿三哪;

(领)大头卯点劲啊, (合)吆咿三哪;

(领)这就上来溜啊,(合)吆咿三哪。㉕同注⑥,第171-172、181页。

朝鲜族的《勾兰呀号》也是同样道理。如《勾兰呀号》开头句:

吆依刹哪欧勾兰咿呀,

吆依刹哪欧勾兰咿呀。

大家都卯劲的吧,

吆依刹哪欧勾兰咿呀……㉖同注⑥,第171-172、181页。

结语

为什么那么多的学者深入东北林区采集森林号子?难道只是为了集成编撰工作?笔者以为,是东北森林号子凝聚了东北人开疆扩土,尤其是现代社会为国家建设鞠躬尽瘁的精神感染着研究者,木帮发自灵魂深处的歌唱深深地吸引着他们。森林号子的命名多数是局内人定义的,看似不经意的命名,却准确地反映出木帮对采木劳动的深刻体验。森林号子分类的精细化,反映了劳动性质的多样化与劳动方法的科学性,现代运输技术取代了木帮劳作,使人从伐木劳动解放出来,但人工劳动中的一些细节却是现代机器所不能及的。正如木把们所说,人工装车与吊车装车相比更整齐、更合理。号子分类的精细化在音乐层面体现出号子的快慢,号子的强弱,号子的语义与非语义性,曲调差异,领合差异,接号方式差异等多个方面。正是由于号子种类多,且具有风格多样化特征,才使森林号子具有了更大的研究空间。尽管森林号子所依附的森林劳动逐渐减少抑或普遍转换了劳动形式,但这种传统的森林号子仍会在一定区域遗存(目前黑龙江地区还有一些地区仍保留人工采伐方式)。此外,现代语境中,东北森林号子在携带着传统基因的同时,也会以新的音乐形态和表现形式发展起来,正如所有传统音乐一样,在继承中变化,在变化中形成新的艺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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