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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闻叹息,低而分明”

2020-06-28于萌

名作欣赏 2020年4期
关键词:品性传记沈从文

于萌

摘要:张新颖立足于沈从文的精神世界,以生动的史料来揭示其创作和思想的嬗递过程,以独特的写作视角展示了其鲜为人知的生活片段和情感细节。张新颖以严肃的学者眼光和诚恳的文人之心给予了沈从文研究持续的观照,他的两部传记作品一起为沈从文形塑出一个贯通的形象,一个完整的世界,为新时期的沈从文研究添上了重要一笔。

关键词:《沈从文的前半生:1902-1948》 学者眼光 文人之心 沈从文研究

真正优秀的作品是常读常新的。其高妙的表达和深刻的意蕴,会让读者在各个人生阶段有不同的感悟与感动。而真正优秀的作家,其丰富的精神世界和人生历程同样值得“一读再读”,这是超越时间的生命力的体现。沈从文正是这样一位富于生命力的作家,他的人生历程值得人们从不同角度探寻、发掘。2018年2月出版的《沈从文的前半生:1902-1948》(以下简称《前半生》),是复旦大学教授张新颖继《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以下简称《后半生》)之后,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展现沈从文思想轨迹和生命历程的又一力作。

在《后半生》的说明中,张新颖表示:“沈从文的前半生,在已经出版的传记中,有几种的叙述相当翔实而精彩。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去做大同小异的重复工作。”但当他对沈后半生有了充分的了解之后,回望其前半生,还是发现了“新的气象”,于是他开始了《前半生》的写作。通览全书,张新颖立足于沈从文的精神世界,以生动的史料来揭示其创作和思想的嬗递过程,以独特的写作视角展示了其鲜为人知的生活片段和情感细节。张新颖以严肃的学者眼光和诚恳的文人之心给予了沈从文研究持续的观照,他的两部传记作品一起为沈从文形塑出一个贯通的形象,一个完整的世界,为新时期的沈从文研究添上了重要的一笔。

沈从文传记,已有金介甫、吴立昌、凌宇等人的论著珠玉在前,如何避免重复,写出新意,并不容易。郁达夫曾说:“若要写新的有文学价值的传记,我们应当将他外面的起伏事实与内心的变革过程同时抒写出来,长处短处,公生活与私生活,一顰一笑,一死一生,择其要者,尽量来写,才可以见得真,说得像。”以此观之,《前半生》正是一部有新的文学价值的传记。

作传时,张新颖追求尽可能直接引述作品、信件、回忆录等一手文献,而不是重新编排叙述,力图将复杂的精神活动和内心世界见诸沈从文自己的表达。在此基础上确立了传记书写的形式特征。这种“文抄公”式的作传方式,其优点在于“真实”,转述信息很容易导致遗漏和歪曲,而传主的直接表达有利于讀者接近事件真相和理解当事人的实际感受。

同时,这种大量抄引传主论述的方式是契合沈从文生平和性情的。就事迹而言,沈的生活经历并不传奇跌宕,与其相对平淡的外在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心灵世界的丰富与复杂,而这些精神活动是通过他的生花妙笔表现出来的。搬运、摘引原文为读者走进沈从文的文学世界搭建起一座桥梁。

不止于此,沈从文曾说:“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而理解的人会说:“说沈从文没有哲学。沈从文怎么没有哲学呢?他最有哲学。”

沈从文欢喜的书如此:“它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如别的书说道理,它只记一些现象。……但它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他写的书同样是把强烈的爱憎与深沉的悲悯隐藏在现象的呈现中,如《从文自传》中的很多描写,尤其是看杀人等恐怖的经验,在张新颖看来,“多数时候故意表现得不动声色,出以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口吻”,但这些经验以显著的方式渗透于他的生命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而《沈从文的前半生》,这部写他的书,亦如此。在材料的呈现和冷静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了沈从文深沉而不平静的内心活动。张新颖的“内在自我”始终在场,却克制又开放,在他的引领下,读者仿佛在“看”沈从文是怎么说的,而“看到”的背后,是作者以自己的观察和发现,尽可能贴近传主“本真自我”的呈现。

当然在很多人看来,这种“文抄公”式的书写方式并不高明,因为引用过多会冲淡作者的叙述。恰切把握引用尺度,在述和论之间寻求平衡并不容易。张新颖以深厚的学术功力和独特的叙述策略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妥帖地选择对传主精神世界构建产生重要影响的事件来呈现沈从文的“说”,使传主“本真的自我”,在作者“内在的自我”的观照下,得到了忠实的呈现。在不疾不徐的叙述中,完成了二者的平衡。

这部著作并不是根据年谱,事无巨细地反映传主的人生轨迹,而是将沈从文内心世界的发展看作与己与人与社会相关的动态过程,从文学创作出发,抓住影响其情感发展的重要事件和浸润其文学世界的关节点,将这些生命的闪光处如珍珠般串联起来,以此对应其外在,凸显其内在,深入而细腻地展现其思想、意识、感情、人格的形成和发展。

这在叙述沈从文青岛时期的生活中有集中的体现。沈从文认为,青岛的海放大了他的感情和人格,使他在用笔方面有更多的探索。在他的回忆中,他这样说这段生活的影响:“好像十分抽象却又极其现实,即或不能说是根本思想,至少是长远感情”,这其实是指生命和创作都更加趋向成熟。对此,张新颖没有具体论述,而是选取了两个特殊时刻来展现这种影响,即青岛生活在创造作家沈从文的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

其一,1962年沈从文重回青岛,触景生情作旧体诗《白玉兰花引》,诗中描写了一位亦真亦幻的神秘女性,非常晦涩难懂。沈曾解释此诗源于青岛时期与一女教师在崂山三次相遇之事。张新颖引用沈从文的回忆详细介绍了相遇的经过。之所以列举此事,作者借用传主所言:“叙事写实和幻想抒情相混合”,写下的文字“代表生命过程中思想情绪生活经验的符号的篇章”。

其二是1933年,沈从文在崂山偶遇报庙招魂当中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形成《边城》写作的幻念,《边城》作为沈从文创作的巅峰这一特殊时刻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这两个时刻都是与沈从文的文学创作有重要关联的节点,揭示了其创作动力的来源。生活给予生命的滋养,一些可能很快转化为艺术作品,还有一些则是浸透于长远的感情,但“一经时间的澄滤,便总汇成满池一汪清碧”。沈从文有意识地将生命中点滴的情感触动通过自己的升华和想象酝酿成文学的文本,这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实质上也是作家走向创作自觉的反映。那些“在过去不同情形下留下的微笑和轻顰”,给予沈从文的情感教育正是生命的丰富以及由此而生的“对生存的无比庄严感”,进而不断转化为其笔下虚实结合的文字。这对于沈从文来说其实是一种“生命的抒情”,也是其文学生命的基本动力。张新颖极为敏锐地抓住了对传主创作产生有力支配的细节,从细微处展现沈从文的人生历程对其文学创作观念和实践产生的影响。

沈从文说:“各种生活营养到我这个魂灵,使它触着任何一方面时皆若有一闪光焰。”《前半生》就像是一部关于沈从文的“情绪历史”,所探寻的正是其生活如何转化为生命,而生命又如何诉诸文字的。此传拨开烦琐史料构成的历史迷雾,一针见血地指出沈从文生命中那些可以成为“文学史时刻”的人生节点,并使其见诸沈从文自己的表达,既保证了叙述的真实,又独具慧心地凝练贯通了沈从文的文学人生。这些考察和叙述实质都是指向沈从文的文学研究的,作家的传记书写所秉持的文学立场也由此可见。

为了避免陈说和内容的重复,张新颖试图发掘沈从文被其他传记所遗漏或遮蔽的“情感印记”。这种努力不仅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丰满,也有利于纠正以往认识中的偏颇。如《从文自传》中有意忽略了上学经历的影响,而张新颖却看到学校特别是田名瑜老师为少年的顽野之外所添加进的别样性质,这位年少顽劣而又浪子回头的老师使沈从文产生了不易形容的好感,从而在他的课堂上从不捣乱,甚至“一心向学”。《后半生》中,也曾提及沈从文在晚年仍去探望这位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老师。再如,王际真是沈从文在20世纪20年代认识的朋友,彼此相投甚深。王际真彼时在美国学习,几次从千里之外寄钱接济沈从文,并将写好英文地址的信封装在信里以免其不懂英文之忧。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沈从文自由而任性地向朋友袒露了内心世界,其真实的思想状况在信中得以保留。在《后半生》中,沈从文晚年赴美,非常想见到的人就是王际真。当他再次见到独居多年而且从不接受拜访的老友时,王际真拿出两本已经绝迹的沈从文旧作以及五十多年前的旧信,这份感情足以让人落泪。在沈从文的一生中,真正理解他的人不多,因此他孤独而又格外重情。这些交往的揭示不仅使传主的形象更加丰满与鲜明,也加深了读者对沈从文的认识。

此外,作者在处理沈从文人生中曾出现的人事纠葛时,顾及了当事人以“后见之明”对往事的重新思索,如聂绀弩承认对沈从文的认识太迟了,许杰也认为自己当初对沈从文的批评言辞过激,等等。作者对人事纠葛所做的整体观照,在突出传主的同时,也有利于对传主理解的完整化。

张新颖不愿赘述已经研究翔实的沈从文生活片段,而是从一些不易为人所关注的细节人手,帮助读者全面理解传主的心理状态,最为典型的就是和妻子张兆和的情感世界。面对沈从文的追求,张兆和从拒斥到感动再到完全接受的过程,所对应的是沈从文由痛苦、焦灼到喜悦、重生般的心灵体验。对沈从文来说,这些情绪的变化不仅影响了他的创作,也影响了他对自我的认识和人生的理解。

在《前半生》中,对二人关系的直接描述并不多,但是从所选取的材料中,我们还是看到了沈从文不同于以往的更加细腻的情感世界。抗战初期张兆和之所以迟迟未能离开北平与丈夫团聚,是因为有着自己的顾虑,一旦南下,大批沈从文的书信手稿将被丢弃,兆和不忍也不愿。她致信沈从文,不仅询问了书籍文稿的保存问题,还特意问到了他的创作情况,“顶惦记”他的小说。在危急的战争时刻,关山远隔,她不忘丈夫的嗜好,托朋友为他寄去文玩清供等物。并特意嘱咐:“另外还有两个盘子,一个是你今年花二元在厂甸买的那个五彩鸳鸯戏荷大盘子,一个是西番莲边有小孔眼的小盘子,两个都很厚实,塞在他们行李囊内绝不会碰坏。”

张兆和为小心起见,将沈从文婚前写给她的信札放回苏州老家,并一包一包扎好锁在大铁箱子里。当苏州家屋不幸毁于战火,兆和致信沈从文说到衣物瓷器被毁并不可惜,然而婚前沈从文给她写的信被毁却让她非常难过:“那些信是我俩生活最有意义的记载,也是将来数百年后人家了解你最好的史料。”曾经以为沈从文的妻子并不能理解他,然而从这些叙述中我们可以对二人之间的感情有不同的认识,更加客观全面也更加细腻真挚,他的妻子不仅了解其伟大,同时也在默默守护其伟大。正如张新颖在文中所说:“当此危难混乱之世,去留两方各受分离之苦,做妻子的记挂远行人……这岂止是慰藉,更是深知。”

对二人感情生活的描写,材料的引用,非常有代表性,很能反映张新颖的写作特点。他致力于不同于以往的史料呈现,尤其是关注对沈从文的情感和精神世界产生重要影响,而在研究中被忽视的人事。《沈从文的后半生》中,曾提到他担心革命使其家庭破裂因此致信丁玲:“改造我,唯有三姐还在和我一起方有希望。欲致我疯狂到毁灭,方法简单,鼓励她离开我。”沈从文此时的坚持,只有看到了他的《沈从文的前半生》,才能明白。而对这种情感的理解,又是通过张新颖在传记中呈现的种种不易为人注意的细节所感受到的。在沈从文的后半生中,他选择了挣扎着生活下去,家人是最重要的因素。张兆和从一开始就小心保存沈从文的文字资料,这种对沈从文作品的珍視意识也影响了整个家庭,沈从文后半生众多文字资料得以保存正是得益于此。总之,沈从文前半生所形成的生命基调和精神底色,同样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其后半生经历磨难时的种种感受与选择。

在张新颖的传记书写中,另外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在交互与渗透中呈现沈从文的“常人品性”和“英雄气质”。“常人品性”和“英雄气质”是沈从文在悼念朱自清的文章《不毁灭的背影》中提到的。这篇低沉的文字在当时没有得到重视,在沈从文研究中也没有成为特別的关注点。而张新颖却从中看到了一代知识分子在大转折时期的信守与悲哀。在张看来,沈从文对近乎人情的厚重质实品性的强调无异于一种自我投射。在沈描述的朱自清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悲哀的分量”,而当作者把素朴和伟大都加诸沈从文身上时,我们也感受到了“悲哀的分量”。

笔者同样着迷于沈从文所创造的文学世界,对其态度经历了热爱-崇拜-同情理解的情感变化,从最初为他笔下的世界所吸引,后来为这个伟大的灵魂所不被珍视而愤愤不平,随着阅历的增长和学习的深入,更多地看到了沈从文伟大的文学家背后所具备的普通人的情感。《前半生》中很多细节的发掘和揭示正凸显了沈从文的“常人品性”,在此“常人品性”映照下的“英雄气质”才显得更加难得。沈从文也具有人的复杂性与多面性,他有他的怯懦、虚荣、矛盾与无奈。他多情人生中的“情感发炎”;他对金钱缺少算计,乐善好施,“吃东西买东西讲究越贵越好”,常致入不敷出;他出于隐秘的内心补偿希望将九妹沈岳萌培养成林徽因、凌淑华那样的现代都市女性所造成的悲剧,所有的这些都试图让读者更加清楚地看到沈从文是如何成为沈从文,不完美却无碍其真实动人。

张新颖通过很多平凡庸常的事件来揭示沈从文的“常人品性”,使其形象真实亲切。在“常人品性”的衬托和浸透下,沈从文的“英雄气质”也更加突出与深刻。昆明时期,面对日军的轰炸,联大师生不得不经常“跑警报”,沈从文认为这是浪费时间和生命,以至于有一次竟然当着大家的面放哭不止,难过国家成了这个样子,不能读书工作,人人却只顾逃命。再如就是穿着肘部破洞掉絮的棉袍,他也一边赶苍蝇一边鼓励寄予厚望的青年。

张新颖对沈从文文学世界中的“英雄气质”所遮蔽下的“常人品性”的发掘,不仅可以去除笼罩在沈从文头上的种种光环,也可以打破成见,让读者看到更加完整真实的沈从文。而在沈从文“常人品性”之下,他在文学创作中的坚持与刻苦,他笔下文字所体现的深刻和悲悯,所承载的思想重量才更加引人思考,让人动容。

在执教中国公学之前,沈从文一直都非常拮据,有朋友劝他顺着“目下作兴”的方向走,宣扬革命博人眼球以增加读者数量。尽管沈从文不反对“把艺术的希望是来达到完美的真理的路上工具的”,但他无法将文学当作宣传告示,他坚持应当把艺术“安置在国家观念以上的”。文学对沈从文来说一直是神圣的事业,他对文学的意义和自己作品的价值有着清楚的认识,贯穿其文学生命的始终。文字的目的于沈从文不是宣传,而是对民族优劣的探讨和关切,这对沈从文来说是一个作家的本分,然而这坚持是需要坚韧和毅力的。并不坚强的肉身在文学的旷野上顶住无数的狂风骤雨而不逆其志,这份悲壮的“英雄气质”,足以震撼每一个人的心灵。

沈从文是脆弱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忧惧,同时他却以常人不曾有过的执拗固守自己独立的人格。任何一种传记都很难呈现传主全部的特征,作传更接近于为传主塑起一座雕像,并通过叙述照亮这座雕像,赋予其神采与生命。从张新颖的叙述中,我们能够以小见大,既看到了沈从文素朴的“常人品性”,也理解了蕴含其中的“英雄气质”。

正如沈从文所说:“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本书通过最贴近沈从文性情的方式,展示其生命和创作走向成熟的历程。对沈从文来说,天边的星子、沅水上的船、乡人的山歌、晨起的鸟声以及一微笑一轻顰都是浸润于生命中的情感教育,是一种生命的抒情,他唯有一直向上才能无愧于生命的美好与庄嚴。在后半生那风雨倏忽的世界,支撑他的也是这激荡在生命中使他永不堕落的力。在《生命》中,他写道:“‘你看看好,应当有一粒星子在花中。仔细看看。于是伸手触之。花微抖,如有所怯。亦复微笑,若有所恃。因轻轻摇触那个花柄,花蒂,花辦。近花处几片叶子全落了。如闻叹息,低而分明。”如同这星赋予了花生命,《沈从文的前半生》与《沈从文的后半生》也为我们揭示了沈从文鲜活的生命历程。

沈从文曾固执地反对举办关于他的研讨会,他担忧也不屑。我们所能做的是认认真真地去阅读他的作品,感受他的生命,尽可能不去歪曲他珍视呵护的文学世界。在张新颖的叙述中我们得以再一次接触沈从文闪耀着人性光辉的生命形式,“如闻叹息,低而分明”。对于无信仰,“却只相信‘生命”的沈从文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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