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汉朝确立了中国的基本疆域”
2020-06-27税光华沈洪健
税光华 沈洪健
2019年全国卷Ⅲ第40题设问(2)一一“简析汉朝的国家治理对中国历史的意义”一一中的第一条参考答案是“确立了中国的基本疆域”。笔者有幸参与了高考阅卷,阅卷组在分析参考答案时,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对这个答案的知识准确性提出了质疑。其质疑的理由是:课程教材的说法是“清朝确立了中国的基本疆域”。在阅卷过程中,全省也几乎没有学生能够写出这一参考答案,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弃用此答案。笔者后来又通过聊天软件向省内从初职至正高职等不同职称的历史老师进行问卷调查,他们的答案也是“清朝确立了中国的基本疆域”。如此,师生的“中国疆域”常识似乎与高考答案发生了冲突。其实不然。这需要历史地理学相关知识的论证。
一、视角
当代中国历史地理学界关于“中国汉代疆域”的几种主要视角有:
第一种视角以顾颉刚、史念海、周振鹤为代表。顾颉刚、史念海先生从地方行政制度及对外之疆域扩张的角度阐述了汉代的基本疆域。以西汉为例,地方行政制度主要是汉承秦制下的郡国并行制,该制度下,西汉共管辖103个郡国。并设立司隶校尉及十三州刺史部对郡国进行监察,西汉对外疆域的扩张及形成主要体现于汉武帝时期,西北地区:征服匈奴并臣服西域诸国,后设置校尉及都护府进行管辖;东北地区征服朝鲜并设置真番、乐浪、临屯、玄菟四郡管辖;南方及西南地区:征服南越并设交趾等九郡。在西南击降滇王,设益州郡。
周振鹤教授也从地方行政制度的角度阐述了汉朝的基本疆域。他认为:“组成我国历代王朝疆域的除正式政区外还有各种类型的准政区,尤其是在边境和少数民族地区,往往采用軍管或军事监护形式的特殊政区和行政组织进行统治管理。”即:汉代疆域—郡国正式政区+带有军事性质的(部、属国)都尉准政区。如设置于新开辟的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部都尉往往是为正式的郡做准备,即使当郡的管理不利于有效治理时,也可以退为都尉灵活管理。又如汉代在西域设立的西域都护府,其地位相当于郡,以军事监护的方式管理天山南北50个左右的小国。这是中原王朝领有西域版图的第一步。
如此,基于地方行政制度及政区(准政区)的角度,西汉时期奠定了中国的基本疆域。
第二种视角以葛剑雄为代表。葛教授从两个标准统一时间的角度阐述了汉代的疆域。具体情况如下:第一标准统一时间:公元1759-1840年(清),合计82年;第二标准统一时间:公元前221-209年(秦)、公元前108-22年(西汉)、公元50-184年(东汉)、公元280-301年(西晋)、公元589-616年(隋)、公元630-755年(唐)、公元1279-1351年(元)、公元1382-1644年(明)、公元1683-1850年(清),合计950年。基于以上标准,葛教授的结论是:如果以历史上的中国的最大疆域为范围,统一的时间只有八十二年,即从公元1759年乾隆平定天山南北路至公元1840年鸦片战争败后割让香港。如果以基本上恢复前一朝的疆域,维护国内的和平安定作为标准,统一时间约一千年。
如此,如果从第二标准统一时间的角度看,两汉时期也是中国基本疆域确立的一个时期。
第三种视角以韩茂莉为代表。韩教授从地理环境视角下的疆域变迁阐述了中国的疆域。她认为:当代地理学把中国分为东部季风区、西北干旱半干旱区、青藏高寒区三大自然区。其中东部季风区是核心农耕区。农耕区是中国疆域的核心,并以此为基点开疆拓土。以年降雨量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即中国北方农牧交错带为界把中国疆域的变迁划分为三个时期。春秋战国时期,从黄河中下游地区凝聚为一体,到国家掌控范围自黄河流域伸向长江流域,首先完成了农耕区核心地区的政治、文化认同与境土弥合;秦汉隋唐时期,以前一阶段为核心将境土向周边扩张,其中主要离合纷争发生在北方农牧交错带;清王朝时期,基于前两个阶段,突破农牧交错带,融南北蒙古、西域以及青藏高原于大清版图内。韩教授进一步指出:历史时期疆域变迁的动力固然取决于政治、军事,但若从宏观角度观察,其中依循的却是由地理因素控制的环境。
如此,从地理环境视角看,两汉时期奠定了第二个阶段农牧交错地带的中国疆域。
第四种视角以姚大力为代表。姚教授从两种国家建构模式的角度阐述了汉朝的疆域。一种国家建构模式是外儒内法的专制君主官僚制模式。其主要盛行于秦汉隋唐时期。以“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各要其所归,而不见其位异”。强调以汉文化来覆盖全部国土当作理想中的治理目标。如此,西部中国的大部分地区显然未在其中。故这种模式也可以称作汉唐疆域模式。另一种国家建构模式是从汉地社会边缘的中国内陆亚洲边缘发展起来的内亚边疆帝国模式。它萌芽于辽,发育于金,定型于元,而成熟、发达于清。清朝的创新之处在于:它把郡县制之外朝贡地区、人群和国家分置于三个不同的治理空间。一是对传统的土司地区实行改土归流;二是设置理藩院管理“外藩各部”;三是由礼部鸿胪寺来处理“域外朝贡诸国”。故这种模式也可以称作清疆域模式。如此,从第一种国家建构模式看,两汉时期奠定了中国的基本疆域。
二、结论
通过上述四种视角,可得出以下结论:
结论Ⅰ:四种视角的共同基础都在于政权对农耕区及农牧交错地带的疆域控制。分析如下:对于周振鹤教授的“疆域=行政区+准行政区”模式,行政区主要是农耕区,准行政区主要是非农耕区。对于葛剑雄教授的两个标准统一时间,如汉代的第二标准统一时间也是基于农耕区的疆域控制及突破。第一标准统一时间则是前清时期农耕区与非农耕区的疆域控制。对于姚大力教授的汉唐与前清两种国家建构模式,不能据此视为割裂的两个部分,而是在两种模式的转换中寻找中国疆域版图形成的历程。这种转变与疆域扩张及政治制度的变迁紧密相连。彊域扩张主要还是基于农牧交错地带的军政控制与迂回变迁,这与韩茂莉教授的年降雨量400毫米等降雨量线地理环境视角并不矛盾。政治制度的变迁则主要体现于元朝宣政院和清朝理藩院的设置,这与周振鹤教授的“正式政区+准政区”主张也不矛盾。如此,基于地理环境上的传统农耕区的军政扩张就成为中国疆域版图演变形成的标准。
上述四种视角由于单一视角本身的局限,我们仍然感觉缺乏统一性和明晰性,而“统一、明晰”的达成关键在于先验理念的确定。以宏大理念整合各种视角,我们需回到谭其骧先生的“中国疆域论”。谭先生认为:我们需以18世纪50年代到19世纪40年代鸦片战争以前这个时期的中国版图作为我们历史时期的中国的范围。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其理由主要是:一是我們是现代的中国人,我们不能拿古人心中的“中国”作为中国的范围。因为“中国”两个字的含义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发展的;二是我们既不能以古人的“中国”为历史上的中国,也不拿今天的中国范围来限定我们历史上的中国范围。我们应该采用整个几千年来历史发展所自然形成的中国为历史上的中国。我们认为18世纪中叶以后、1840年以前的中国范围是我们历史上的中国;三是要分清汉族、中原王朝、少数民族政权与中国的关系,在1840年以前,中国版图之内的所有民族、政权,在历史时期都只是中国的一部分。例如我们只能认为匈奴、突厥、回纥、吐蕃都只是历史上中国的一部分,而非汉唐王朝的一部分。
在依据谭先生的理论明确了中国的疆域版图是“前清中国疆域”的范围后,一个新的问题产生了,前述四种视角下的汉代疆域如何与谭先生的前清疆域论有机衔接起来呢?让我们来看四幅地图:从有代表性的统一时期的中国疆域版图角度,分别选取西汉、唐朝、元朝与前清四幅地图说明(注:1.地图来源: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国地图出版社出版,1982年,第二、五、七、八册。2.地图中的数字表示原地图册中的页码并分行政区介绍,没标数字的地方说明不是中国的疆域版图,如西汉时期的西藏地区。3.结合所学史实可知:方框内的疆域表示该时期中央政府突破农耕区后实控的行政管辖疆域,不再具有迂回变动性,如元朝对西藏地区设宣政院管辖相比于唐朝的吐蕃政权,其疆域统一性就更有效)。
通过上述四幅地图的演变,结合前述结论Ⅰ我们可以进一步得出以下结论:
结论Ⅱ:前述几种视角与谭先生的前清中国疆域版图并不矛盾。在先验的“前清中国疆域版图”理念下,他们分别从地方行政制度、统一时间长短、地理环境、国家建构模式等角度阐述了中国疆域版图渐进的逐步扩大的历程。通过疆域变迁的“过程”把理念从抽象变成现实。这个过程是:以传统农耕区为基础,西汉(两汉)时期农耕区以外的北疆匈奴等部纳入中国疆域版图;唐朝时期黄河、长江流域传统农耕区外的东北疆域渤海等地纳入中国版图;元朝时期农耕区以外的西部疆域吐蕃等地以宣政院管辖的方式正式纳入中国版图;清朝时期把农耕区以外的北部疆域新疆、乌里雅苏台等地正式纳入中国版图。
结论Ⅲ:基于结论Ⅰ与结论Ⅱ,中国疆域版图的起点则是秦汉疆域的基本形成。通过四幅代表性地图可知:从汉唐到元明清时期,基于年降雨量400毫米等降水量线的农耕区与非农耕区的划分,农耕区的疆域控制是恒定的,变动可控的疆域主要是非农耕区。农耕区成为古代中国中央集权大一统政治的经济基础,而离开了中央集权政治,疆域的基本奠定与形成则是一句空话。历史地理学家冀朝鼎说:“古代中国商业发展的水平从来没有达到克服农业经济的地方性和狭隘的闭关状态的程度……在缺乏机械工业、现代交通与通信设备和先进经济组织的条件下,要实现现代意义上中央集权的国家则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的统一与中央集权问题,就只能看成是控制着这样一种农耕经济区的问题。”只要谁控制了农耕经济区,它就有可能征服并统一全中国。在中央集权大一统的意义上,农耕经济区是中国疆域版图形成的起点。而汉朝时期对黄河、长江中下游农耕经济区的控制并逐渐突破农牧交错地区则基本奠定了中国的疆域版图。
综合三个结论:在清代中国疆域版图确定及其渐进形成的先验理念下,两汉时期政府实现了对农耕区控制基础上的中央集权和对农牧交错区控制的突破。可得出最终结论:两汉时期确立了中国的基本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