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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肉薄”虚无,在“我”与“历史—现实”之间

2020-06-24彭小燕

名作欣赏 2020年2期
关键词:希望空虚交响乐

彭小燕

2004年冬、2005年春,对着((野草》第一次说话的时候,我第一是把《野草》置入鲁迅精神生命的整体求索之旅进行观察,第二是把《野草》本身视为一种有机的整体,将它解读成—部不息高扬、前行,在高峰尽显后止于当止的交响乐的,其时就将从《秋夜》到《希望》的七篇视为整部交响乐的第一乐章,而将《希望》视为这一乐章的最高峰。种种思路除了源自文本阅读时隐隐生发的精神线索与气场感之外,还有一个文本观察的细节——那是由《秋夜》与《雪》这两篇的遥相呼应呈现的,一看到《雪》恍然即悟:这不是《秋夜》的“双胞胎姐姐”来了么?那么,整个《野草》的新一轮乐章是从《雪》再度起点而往复攀升的吧。然而,这是后话。此刻,《希望》作为《野草》交响乐之第一乐章的最高峰,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读《希望》其实是有大难度的,而且,所能够借重的前人成果真的越来越少了,故抉意从头读起,慢慢进入。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一开篇,话语主体“我”就朗然,坦然,直截了当,对读者明心说话。《题辞》之外,自《秋夜》历数而过,不难发现到第七篇《希望》时,(《野草》推出了其最具尘世烟火气的一篇;换言之,是“历史现实”的况味最足的一篇,也是隐喻、象征气息相对不那么浓重的一篇,可以说,已经类乎抒情性颇强的现实主义风格的杂文了。写作主体的意图不再隐身于枣树(《秋夜》),不再寄寓在影子里(《影的告别》),不再编织寓言式短剧(《求乞者》),不再虚构广漠遥远的旷野对峙(蝮仇》),不再借助远古人类的精深典故(《复仇(其二)》),而是直指现实生活中的“我”自己以及青年们。其文本用语也是颇为直接的,《野草》已经到了拒斥隐义、含蓄的时候了么?从《希望》一篇看似有此意。“分外地寂寞”,直接、肆意、强调。“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反复坐实“寂寞”的独有内涵,怕我们误解为一般意义上的孤单、独处、乏味,而是足够径直地指向生命中精神之光的缺無,生命存在意义、价值的根本性缺失。此“寂寞”的内涵在本质上类乎《秋夜》里枣树的“一无所有”,(《影的告别》“影”的“无地”“黑暗”“虚空”,《求乞者》里“我”“至少将得到”的“虚无”,也即其自我人生的“灰土”状,《复仇》里路人与“他们俩”共在的“干枯”。但惊人之变也是有的,那就是语境的足够历史性、现实化,直至生活化。开篇甚至已经用起了针砭现实的杂文笔法,将缺失生命真义的现实生活状态及其与其和谐相处的消极心境反讽为“平安”,直接自曝话语主体“我”的自省意识,直接召唤青年们的相关之悟、之思。

再往下,可以直接进入第五段: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第一句,言曾经有所为、有所意义追求的“我”的“青春”搏击,这搏击,自然既是自我存在的意义充实,同时也是对不义现实生活的剌入、反抗。这固然可以想象为鲁迅本人前后涉身的种种青春梦寐,包括致命的“新生”梦,辛亥革命胜出时的真心寄望,直至始于1917年,到1924、1925年已日渐幕落的新文化之战。也可以延伸至但凡青春生命总会或多或少相遇、置身的自我塑造与于世追寻、搏击的吧。第二句,极其酷虐地言及在所有这些言动、作为之后常遇、常有的“失落一幻灭一空虚”,以及在沦于空虚时借以自救的一个一个新的“希望”。但《野草》的主体毕竟是((野草》的主体,他不惜勘破一个一个的“希望”:“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而诸多“希望的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生之青春就这样在耗尽……

第六段: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竞是青春。

这是言身外青春(时代之青年们)的意义的,其中含蕴着诸般美好:意味着美的“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意味着自我之悟、知与警世之猛音的“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意味着执着、希望与爱的“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野草》的话语主体还能够以为,这些都是不错的:“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但接着,话语主体的“我”明示读者,现在的现在,就连这些“悲凉漂渺的青春”也都不见了啊……就在此刻,作为《野草》第一乐章之最高峰《希望》的至高音律凸显而出了: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强调一下,“现在何以如此寂寞……”直面现实、直截了当地喊话:身携青春的青年们怎么都不见了?如此格调、语义是为《希望》之前的《野草》诸篇所未曾显现的。之后便是话语主体悍然宣示独孤自我的勇毅搏击,并且反复宣示: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

从纵然果敢、断然的“我至少将得到虚无”(《求乞者》),到“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是又一个精神上的质的飞跃:意味着从体认自我存在的虚无到“反击超越”虚无的起始。并且,继续反复其勘破希望的自我抉意:

我放下了希望之盾……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如此彻底地诅咒、勘破希望之后,不是就绝望了吗?那么,连绝望也继续去勘破——并且反复地去勘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在我看来,此处的虚妄并非什么玄秘之辞,它的意思朴素、深沉,但并不玄妙:如果希望是不真实的,那么,绝望也一样会是某种幻象。人生还有不问希望,也无所谓绝望,但求越过存在的虚无、生命的无意义,而进向人之意义创造、而博弈虚无不义(所谓“肉空虚中的暗夜”)的更高境域。凡此,也是《希望》之前(《野草》所未曾显现的。

在上面的领悟之外,《希望》还呈现了数处细微的意义元素。

其一,是在“肉薄”虚无、勘破绝望的主体宣示之后,韧性地抉意于现实之中、于己身之外,持续地属意还可以同行的青年:“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并使之与“迟暮”之“我”相连,庶几可以一并搏向自我存在的虚无与现实历史的黢黑。此点自是相当积极的意向。

其二,在独孤自我抉意“肉薄”虚无、勘破绝望之际,《野草》的话语主体继续深挚地言说着生存境遇的混沌困局。这一困局呈现为看上去的平安遮蔽着黢黑现实里真实的生命空虚,一如看上去的高天、满月(《秋夜》),以及天堂、黄金世纪(《影的告别》),遮蔽着实质性的“一无所有”(《秋夜》),以及“无地”“黑暗”“虚空”。升高一点说,是历史现实中恍胱惚惚的意義假象遮蔽着真实的价值虚无,令现实境况呈现为不辨明暗、美丑、爱恨、真假、生死的“混沌虚妄”之境,令“青年们很平安”,无以看清没有明光、美、爱、真实,以及真正的生气、生机的现实,无以悟知自我存在意义的整体性缺无。而这也倒逼着独孤、悟觉之“我”分明直视着“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的现实,直视着缺失着美、光、希望与爱的黑色现实而难于言说,而至于“我的面前”“并且没有真的暗夜”——换言之,“我”面前的这个时代、“我”所见的诸多青年是处身于“暗夜”而并不觉知的。处身“暗夜”而不觉,换言之,处乎黑色的现实世界与自我存在的虚无而不知不觉——这样的直言针砭青年们,在《希望》之前的《野草》里也是未见的,但隐喻式地言及孤独主体“我”或者“我”所隐身其间的意象,所面对的众数群落“处乎虚无而无觉”的语义是已经反复出现过的,可见于先前刊发于此的《野草》精读篇目。

其三,《希望》一篇里独孤话语主体执意“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这是要单身鏖战自我的虚无与人世的黢黑的意思,即使世上已无足可同行的青年,就自己一人也是可以的这生之勇气未免太孤独、太强大了吧。呜呼,1925年1月1日的(《希望》!

自第一次对着((野草》说话,15年已往,到如今,可以修正的思路也是有的。念及在《野草》系列文本中,《影的告别》虽借“影”之口,但毕竟在坦言“我不如彷徨于无地”,《求乞者》中《野草》主体第一次直言“我至少将得到虚无”,(《复仇(其二)》第一次让一种宗教信仰般的博爱情感(“悲悯”)显现,《希望》第一次呈现“肉薄”自我存在的虚无、刺人生存现状的大抉择、大勇气,我想,自《秋夜))到《希望》,《野草》交响乐的这第一乐章,可以说,是存在四处旋律高度日渐攀升的高峰的,那分别是:《影的告别》《求乞者》《复仇(其二)》《希望》。

那么,联系此前已经刊发于此的对《野草》诸篇的精读,一种总结性的结论就不难得出了。始于(《秋夜》而至《希望》,我所谓《野草》交响乐之第一乐章的核心旋律为:反复地,或隐或显地体味、体认虚无;这一体味、体认在《求乞者》一篇中得到了最直接的文本呈现,几乎在全部七篇中往复回环,一再地体味、体认;经《复仇》一篇,某种对峙、警醒(倒逼)虚无人众的意向显现,而《复仇(其二)》则借耶稣基督的身心,将亡‘、出场了人间生命所能够拥有的“博爱至爱”(“悲悯”),暗喻出((野草》主体意欲进向生命意义创造极境的爱之意志;到《希望》,《野草》主体果然直截了当,宣言“肉薄”虚无,《野草》反击虚无的鼓点终至正式敲响了。

甚至可以预想一番——伴随这一积极的生命鼓点,《野草》交响乐的第二乐章会写什么?那不是要写“肉薄”虚无、反击虚无的路径究竟在何处何方了么?然而,精神的、思想的弓弦也需要休息,旋律高峰也不能一直高峰下去,于是,我们就看到了类似《秋夜》的《雪》,看到一再攀升旋律高峰之后的稍息,交响乐低音部的慢板来了——这是要为未曾尽出的新的旋律高峰预备音乐的势能吧。

《野草》主体的精神求索之路未尽……

以上是结论《野草》前七篇中话语主体的自我求索之路的,另一面,《野草》一直是有其辨认历史、世界之真相、之本质的自觉意向的:从枣树(《秋夜》)“直刺”的高天、满月;影(《影的告别》)所不愿意去的“天堂”“地狱”“黄金世界”;“我”(《求乞者》)所置身其间的“灰土”人世;“我”(《我的失恋》)所反复悖谬的尘风流俗;“干枯”路人们呈现的无聊世界(《复仇》);钉杀耶稣时(《复仇(其二)》)的满目“虚空”与遍地黑暗;寂寞、空虚、平安的人间“暗夜”(《希望》)。这种种物象,一则反复刺入《野草》主体所置身的人间世,一则往复呈现,或暗隐,或明喻,这一人间世的意义幻觉与不义真相、虚无本质。

201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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