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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与中国知识分子(下)

2020-06-24鲍鹏山

名作欣赏 2020年2期
关键词:士大夫孔子文化

鲍鹏山

孔子赋予士新的内涵和新的文化责任

孔子心目中的士,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其实,孔子对于传统儒和士及其糟糕的社会形象,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把这些人称之为“鄙夫”“小人儒”,把他们所从事的谋生之业称为“鄙事”,称他们的性格是患得患失。并且孔子也承认他在少年时为了养活自己也曾做过这样的鄙事:“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所以孔子对他自己看到的儒和士,也是有客观评价的,但是,有意思的是,他跟晏子、墨子、庄子不一样,晏子、墨子、庄子是直接拒绝他们,但是孔子却发现了他们的一种潜藏价值。这个潜藏价值是什么呢?

第一,士是学习者和知识的承载者。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大夫有家,这些人甚至不学无术也可以生活,他们有所继承。但是士只能通过学习,掌握“六艺”,然后才能获取相应的社会地位。所以知识是他们唯一的凭借,知识是他们唯一的生活保障,而要掌握知识,他们必须学习。所以孔子时代的土和儒,虽然他们的社会地位是那个样子,但我们首先要承认,他们是那个时代最刻苦学习的,最终成为那个时代的知识承载者。《论语》开篇第一句“学而时习之”,虽然是教导所有人,但是,孔子更明确地指向,就是针对这些士,鼓励这些士,寄望这些士,并目是对士阶层基本生活方式的描述。

第二,士是风俗礼仪的指导者、执行者和传播者。这一点非常重要,作为用礼乐治国平天下的周朝,这些风俗礼仪,不仅是一种文化存在,是一种传统遗留,而且直接就是现实中的政治和法律——习惯法,是现实社会运行的规则和保障。所以儒也好士也好,他们在做着襄礼事务的时候,也就是在傳播和承载文化,维系礼乐的根脉,他们做的,实际上是社会治理的基础性工作。在上层礼崩乐坏的时代,他们在非官方场合的礼乐活动,实际上是在保护礼乐文化,孔子慨叹“礼失而求诸野”(《汉书·艺文志》),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孔子对这些流落到“野”的士儒工作的褒奖。非常可惜的是,他们工作的这种文化价值和政治意义被严重忽视了,人们只看到他们谋生之时的猥琐(如墨子),而没有看到他们严格执行礼仪时的庄严。

孔子和晏子、墨子、庄子之不同在于,孔子发现了在野之儒相礼工作的潜在价值,发现他们这种谋生方式除了卑微的经济诉求之外的文化政治庄严。孔子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潜在的价值挖掘出来,让他们把这个价值呈现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是挽救了士儒这一阶层的。

有一个问题,就是孔子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为什么孔子志于学?“志于学”三个字,不仅仅是孔子一生的起点,甚至是中国文化史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一个新的历史时代的起点。为什么呢?至少有三点理由:

第一,从此,学术研究和道义探讨可以成为一个人的终身事业。以前的土是干什么的?士是要做官的,士如果不能做官怎么办?那就要做儒。要不到体制里面去做官,要不到民间去做儒,只有这两条路。可是孔子说,不,我们还可以有一条路:学。在孔子之前,没有专职的学者,他们其实都是入仕的。老子是,子产是,晏子是,苌弘是。“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这所有的人,其实都并非专职的学者,而是出仕之人。而孔子以后,人类有了一批专门思考形而上问题的人,孟子所谓的“处士”,其实就是不以出仕为人生旨归的独立学术人、知识人。“大德不官,大德不器。”(《礼记·学记第十八》)不官不器,甚至成了一种傲人的“大德”。与此相应,学术也因此有了独立的价值和地位,不再是体制的附庸,道统开始独立于政统并高于政统。

第二,一个人可以不做具体的职业而专门做学术研究,这是知识独立、知识分子独立的明确信号。由此,知识人才能摆脱某种依附关系,形成知识市场和思想市场。孟子说战国:“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孟子·滕文公下》)在诸侯放恣之时,处士敢于横议,为什么?就是因为有这个知识和思想的市场在,且是卖方市场。并且,只有有了这样的市场,才有后来的百家争鸣。

第三,知识分子不再是专家,不再是专业技术人员,职责也不再是从事某些专业性、服务性的工作,而是思想性、指导性的工作,他们不解决具体问题,只提供方法;甚至不提供方法,只指引方向。战国之时,魏文侯身边,指引方向的子夏、田子方、段干木,其地位,就超过智谋之土翟璜、李克、吴起。因为他们“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以经典和古圣先贤代言人的身份,担当任重道远的职责。

这是文化史上一个非常伟大的变化。这个变化从孔子十五岁志于学的时候就开始了。所以我们说孔子志于学意义重大。看看钱穆所说:

惟自孔子以后,而儒业始大变。孔子告子夏:“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论语-雍也》)可见儒业已先有。惟孔子欲其弟子为道义儒,勿仅为职业儒,其告子夏者即此意。(《孔子传》)

“惟自孔子以后,而儒业始大变。”这个结论是非常客观的,孔子以后,儒业变了,儒也变了。儒之业变了,社会有了一个专门的知识传承和生产的行业,一个思想传播和创新的事业。儒变了,变成了精神生产者、社会批判者、价值担当者。儒和儒业有这样的变化、转折,中国的文化史才有这样的变革和转折,中国的知识人才有自己独立的价值,才会受人尊重。儒变了,他们的业也变了,他们的社会地位、社会对他们的认可也变了。

儒有三科,关达、类、私之名。

达名为儒:儒者,术士也。

类名为儒:儒者,知礼、乐、射、御、书、数。

私名为儒:《七略》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

(章太炎:《国故论衡·原儒》)

所谓“私名”,其实就是孔子所塑造的“君子儒”,其特征就是班固《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中所概括的:

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

而“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则是出于《礼记·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我们可以把这八个字看作是孔子自我赋予的文化责任。并且,这个责任后来在中国读书人中代代传承。于是,孔子开始对“士”进行重新定位,赋予他们重大的文化使命,那就是担当起王和霸曾经担当的“道”: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

予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论语·泰伯>>)孔子曰:“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论语·季氏》)

以上所引,可见“道”在孔子生命中的分量,这是孔子的绝大担当。后来张载所谓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实际上正是孔子的天命自许。而天地之心也好,生民之命也好,万世太平之根基也好,都是那些“往圣”身上体现出来的“德”。道德道德,道即是德。孔子日:“夫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以非德道不尊,非道德不明。”(《孔子家语·王言解》)

所以,孔子而后,儒乃由职业技术,进而至于学术流派,不再是一个职业了。儒就变成了儒学,甚至有人把它叫作儒教。士也不再是“志于仕”,而是“志于道”了,甚至可以“朝闻道,夕死可矣”。对“道”的认知和认同,成了士生命的唯一价值,士生命的对象化,就是道。

从“志于仕”到“志于道”,中间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就是十五岁的孔子给自己的人生确立的目标——“志于学”。

《论语·子路》里有两则很有意思。一则是子貢问孔子:“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士,作为天子诸侯大夫士这个身份序列,本来内涵清楚,指代对象清楚,不是问题,没有疑问。只有这个概念的内涵发生了变化,被人为赋予了新的内涵时,才会成为问题。所以当子贡这么问的时候,实际上是在问:老师,您心目中的士是什么?您希望士是什么样子的?在您的教育目标里,您想把士变成什么样子?所以子贡的这一问,就已经给我们暗示了:孔子在对士进行改造,从而希望士有与之前不同的内涵。这个不同的内涵导致了他学生的疑问。孔子的回答:“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我前面说过,孔子回答学生问题的时候,他从来不做定义式的回答,他只对其某一方面的功能进行说明。所以这句话并不是他对“士”的定义,并非是对“士”本体性内涵的一个回答,他只是针对子贡这一个人,讲“士”应该具有哪些功能。子贡是外交人才,所以孔子对他讲“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其实这个答案并不重要。我们再往下边看。“敢问其次?”孔子说:“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子贡再问:“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其实这两个答案也不重要。重要的恰恰是孔子一直没说出来的那个东西。而子贡实际匕就是在问孔子一直没说的这个问题,子贡一直在等这样的一个回答。但是,显然孔子已经把问题收束了,都已经说到“小人”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把答案穷尽了,却仍然没有提到子贡要问的那个答案。子贡只好直接挑明了问:“今之从政者何如?”孩子说:“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噢,那些饾钉之人,怎么能算作士呢?

我们前面说过,士是要“仕”的,是要从政的,但是在孔子给出的新的有关士的内涵里面,“仕”恰恰不再是士的基本内涵,他把这一点从士的题中应有之意中摘除出去了。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历史变革。士和做官之间没关系了,士不再是一种身份,不再是一种地位,不再是一种职位或职业,更不是预备官员。士是一种功能,士是一种心胸,士是一种能力,土是一个使命的承担者。

很有意思,不光是子贡,子路也有此疑问:“何如斯可谓之士矣?”所以这问题的出现,不是偶然的,甚至我们可以想象,很多学生都问过这个问题,只不过《论语》上没有全部记载而已。这个问题实际上潜台词是这样的:老师,您显然想给士赋予某种前所未有的历史使命,那么,您心目中的士,应该有哪些内涵?孔子给子路的回答:“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我刚才讲了,孔子从来不做定义式的回答,他只是针对每一个提问者的不同心性来做一些针对性的回答。子路这个人自信、自负、自大,不大容易搞好和别人的关系,所以孔子给他讲要“切切偲偲,怡怡如也”,作为一个土你应当有些修养,应当有一点胸怀,应该与别人搞好关系。总之孔子对子贡和子路这两个问题的基本回答,是在说,“土”是一种品格而不是一种身份,是一种能力而不是一种地位,是某种素质而不是某种职业。君子不器,土不再是一个器,不再是一个职业的专业的国家事务管理者,士,首先应该是国家事务的判断者、鉴定者、监督者。所以,简单地说,孔子带来了士的内涵的变化。本来是术土,六艺的专家,最终变成了价值承担者。士,从“志于仕”,到“志于学”,最终变成了“志于道”。

所以,孔子在十五岁的时候,就以自己个人的人生选择扭转了中国历史,“志于学”,是对“志于仕”的否定,更是“志于道”的基础和前提。而“道”的承担者和人间实现,由王至霸,最终落实到士,实际上,也是中国政教分离的开始。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甚至对于世界史来说,这都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

中国历史中的士气

经过孔子的重新改造,儒士的面貌焕然一新,“士”的人生目标不再是“仕”,而是承担价值。所以,与近百年来对孔子的一个巨大误解相反,孔子不但不是“读书做官”传统的开创者,恰恰相反,是“士”而“仕”传统的终结者。

无论是“学而优则仕”还是“仕而优则学”,士的核心使命和定位都是“学”——“学道”。学道是为了行道、担道。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里面不仅讲到了士的品质,还讲到了士的社会功能,这个社会功能就是担当道义。因为你的功能是担当社会道义,所以你必须具备某种品质。孔子之所以在他的教育当中非常注重对士的品质培养,就是为了让这些士以后去担当道义。所以,“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论语·卫灵公》)。“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其目的,就是要把自己也磨砺成贤者仁者,因为士将来是要有大担当的。

从王道到霸道再到士道,这一主体责任者的变化,不仅导致政教分离,还引发了语言学中“天下”内涵的变化。原来的天下,比如说周天子的天下,是地理学的、物理意义上的天下,但是在“土道”这个地方,“天下”变成了文化的和心理意义上的“天下”,孔子和这些士们赋予“天下”以文化属性。从此,“天下”不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不再是领土的概念,也不再是承载于领土之上的子女玉帛的概念,不再是某种政治共同体的概念,“天下”,是一个文化的概念,包含着仁、义、礼、智、信、忠、恕、孝、悌等价值,一个文化共同体的溉念——这个概念不仅認同自身的“中国”文化,还将这种文化理解为普适天下的价值,最终要让天下都在这种文化的涵盖和呵护之下。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论语·子罕》)有君子在的地方,就有礼乐教化,就有仁义孝悌、礼义廉耻。有礼义廉耻的地方,就是“天下”。君子不就是闻道传道行道的么?君子的职责不就是传播文化么?把先进的文化、文明推广到落后地区,是君子的职责之一。君子的职责,就是让“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之什·北山》)让天下都被“王道”——不,士道——覆载。

而“亡天下”的意思,也不是失去领土和政权,改朝换代,而是文化的澌灭、价值的消亡。所以顾炎武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讲的这个天下就是文化和伦理意义上的天下,而不是地理与物理意义上的天下。顾炎武这个清晰的分辨,很有认识价值,但我们要知道,这个变化从孔子那里就已经开始了。当孔子不断论证仁、义、礼、智、信、忠、恕、孝、悌这些概念时,他心目中的那个“天下”就已经是文化意义和伦理意义上的天下了,因此,“士”的使命,就是维护这样的天下,承担起天下兴亡的责任。

“士道”之后,“士”变成了“子”,孔孟老庄,墨孙荀韩,都是“子”了,“子”很多,就叫“诸子”了。诸子的时代来了,百家的时代就来了,轴心时代就出来了。我们上面引用了班固《汉书》记载的孔子的叹息:“礼失而求诸野。”我们不妨看看班固引用孔子这句叹息时的完整段落:

《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方今去圣久远,道术缺废,无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犹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观万方之略矣。”(《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序》)其实,这九流十家,几乎都是孔子的后学,又几乎都是当时那些被晏子瞧不起的儒的后代。瞧不起儒的墨子、庄子,岂不也是土儒?正是这些人,构成了-中国文化的轴心时代,生成了中国古代文化最为璀璨绚烂的星空。孔子,是这个文化宇宙的创世者!

孔子以后,周朝等级秩序的“大夫士”就转变成了后来的“土大夫”。“大夫士”说的是一种等级制度,“士大夫”说的是一种晋升制度。“大夫士”代表社会秩序,“士大夫”代表社会良心。我说“士大夫”代表社会良心,是说,“士大夫”这个概念,它代表了两个系统:价值系统和权力系统。“士大夫”既是政统的一份子,是国家世俗权力的体现者;又是道统的代表,代表着超越性的彼岸价值。并且,由于孔孟的阐释和坚持,在这两者之间,或者说,在两者发生矛盾的时候,士大夫应该选择皈依、坚持和维护的,是价值系统,而不是权力系统。所以,“士”在“大夫”之前。从“大夫士”到“士大夫”,这一前后顺序的变化,表明国家管理者不是必须具备高贵的血统,而是必须具备高贵的品格;他不必来自世代相延的家族,他必须来自世代传承的经典;他甚至不必具有某些专业能力,但是他必须具备价值判断力,必须具有信仰,必须有来自经典训练养成的价值观,所以,“士大夫”本质上代表价值系统,而不是权力系统,他们是社会的良心。士大夫也由此成为一个道德属性极其鲜明的社会阶层,道德意识非常强烈,并以此确立本阶层的社会面貌和社会角色,他们也以此获得自尊。

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顺下笃,人之中行也;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荀子·子道》)

(按:其中“从道不从君”在《荀子》中提到三次。而且,两次都说明是“传曰”,所谓的“传曰”,就是传自孔子。)

日本近代著名思想家福泽谕吉认为,中国古代士大夫在皇帝下指令后,还要想一下这个指令或政策是不是符合儒家的理论,如果不符合,这些士大夫还要和君主辩论。虽然福泽认为这是中国文化的缺点,但是,他说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皇帝不再代表真理,而只是世俗权力的最高代表。真理的最高代表和最后解释,在孔子那里。这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共识,是他们的文化遗传密码。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文天祥:《正气歌》)

正是这种由正气灌注而获得的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对自我道德的坚持,使文天祥获得了自己生命的庄严,从而慷慨就义。就义者,选择义也。

他慷慨就义后,在他遗体所着的衣服中,人们发现了他写在衣带上的几句话: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是的,他至死忠诚的,不是一个皇帝——实际上,他的皇帝——宋恭帝赵显此时已经投降,并且奉元世祖忽必烈的指令来劝降。文天祥北跪于地,痛哭流涕,对赵显说:“圣驾请回!”而大宋王朝更是在近四年前已经覆灭于崖山。文天祥至死忠诚不二的,就是孔孟,就是孔孟所代表的“道”,文天祥是什么?是士。他的《正气歌》,其实也是“土气歌”: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太史简、董狐笔、张良椎、苏武节、严将军头、嵇侍中血、张雎阳齿、颜常山舌,有时是管宁高洁,有时是孔明忠诚,有时是祖士稚击楫中流,有时为段秀实击笏贼首……这都是些什么人?是士!

士在,道在。道在,民族之血脉在!

文天祥被捕后,面对元军,崖山十万军民在陆秀夫背着八岁的赵呙投海后,亦相继跳海殉国。这是一个民族最悲哀的时刻,卻也是一个民族最伟大、最不可征服的时刻。这十万军民,其实,都是士!是孔孟精神滋养出来的战士、烈士!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

(《孟子·尽心上》)

士,是一种品德,这种品德,就是尚志,就是以志为上,志者,良知也,凭自家良知,做社会良心,居仁由义。东汉桓灵之际,当时太学中的太学生与全国各地来的访问学者,达三万余人,他们就互称“同志”,这称谓的来源,就是孟子这段话。他们以士的道德对抗权力的黑暗,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了士的群体意识,并且这个群体意识还是相对于世俗政权的,指向性非常明显。党锢名士李膺被朝廷免职归乡后,“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后汉书·党锢传·李膺》)。士大夫都是站在李膺一边而不是朝廷一边。土大夫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做出了他们自己的选择,在权力系统与价值系统之间他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孔子以后,“道”一直寄托在那些高尚的士大夫身上,这些士大夫在哪里,道就在哪里。所以朝廷把这些党锢之人赶出去以后,实际上不是他们在抛弃士大夫,是他们被道抛弃了。所以这个朝廷到后来变得完全没有公信力,没有基本的威望。维护这个朝廷,只能靠武力,这样的维护当然不可能长久了。

这样的场景在明朝几乎完全重现:因直言被贬谪乡里的顾宪成,与士人高攀龙等在宋代杨龟山讲学的东林书院聚集讲学。堂中大书“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显示出士人对家国天下的担当。他们的讲学,非特讲习经典,温习古圣先贤,而是直面现实人物,褒贬月旦,“多裁量人物,訾议国政,亦冀执政者闻而乐至也,天下君子以清议归于东林,庙堂亦有畏忌”。“清议归于东林”者,也就是当初汉代党锢时代的“高尚其(李膺及党锢)道,而污秽朝廷”。代表朝廷的时任首辅王锡爵愤愤责问顾宪成,说近来有一怪事,“内阁所是,外论必以非;内阁所非,外论必以为是”。他以为抬出朝廷,就可以压服威吓顾宪成,没想到顾宪成寸土不让,说他近来也闻一怪事,即“外论所是,内阁必以为非;外论所非,内阁必以为是”。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细节,所谓“内阁”者,朝廷也;“外论者”,民间舆论也。王锡爵振振有词之所据,乃是权力的高峻;而顾宪成寸土不让之勇气,在道义的崇高。顾宪成之所以有这样的勇气,就在于“政教分离”——真理的代表,自孔子始,便在私学,而不在鲁公;道统的担载,自孔子始,便在士人,而不在王霸。小小的东林书院,承载的是洙泗源流,圣人血脉,其视朝廷,何如哉!(《明儒学案·东林学案》卷58)

所以孔子以后的中国,道义不在朝廷,不在皇帝,而是在士大夫那里。明朝的东林党及其和朝廷的抗争,在这个意义上,几乎是汉代“锢党”(我根据“党锢”捏造的一个概念,指代被朝廷禁锢的士大夫群体)和朝廷的抗争,如出一辙。而只有昏聩腐烂、自暴自弃的朝廷,才会选择和这样的士大夫群体分立对峙。一个朝廷要成为国家道义高地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得到士大夫的认可。这就是为什么历朝的皇帝都要对孔子表示足够的尊敬,除了祭天祭地祭祖宗,就是祭孔,因为他们明白,只有尊重孔子,才能让土大夫们承认他。只有士大夫们承认他,他才有道德道义的合法性。

余英时先生曾经指出:

以中国文化的价值系统而言,儒教始终居于主体的地位,佛、道两教在“济世”方面则退处其次。这正是传统中国的“社会良心”为什么必然要落在“士”阶层身上的背景。(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序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余先生还指出:

今天西方人常常称知识分子为“社会的良心”,认为他们是人类的基本价值(如理性、自由、公平等)的维护者。知识分子一方面根据这些基本价值来批判社会上一切不合理的现象,另一方面则努力推动这些价值的充分实现。……熟悉中国文化史的人不难看出:西方学人所刻画的“知识分子”的基本性格竞和中国的“士”极为相似。……如果根据西方的标准,“士”作为一个承担着文化使命的特殊阶层自始便在中国史上发挥着“知识分子”的功用。……隋、唐时代除了佛教徒(特别是禅宗)继续其拯救众生的悲愿外,诗人、文士如杜甫、韩愈、柳宗元、白居易之伦更足以代表当时“社会的良心”。(同上,第7页)不仅古代中国,士人是社会的良心,在古老中国走向现代的时候,仍然是士,充当了现代领路人的角色。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道:

人类历史上,大概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其现代化过程如此波澜壮阔,又如此曲折淹蹇;如此让人赞叹,又如此让人唏嘘。在野士子,在朝官僚,西洋留学生,东洋同盟会;国民党,共产党,一代又一代人持续奋斗,抛头颅洒热血,蹈深海引快刀,可谓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只求旧邦维新。而作为一个大国——无论其历史之悠久,还是其幅员之辽阔,人口之巨量,中国的现代化,在某种程度上,应该是世界现代化的一具标尺、一个分界点,她的成功,世界才可以说成功;她的步入现代,世界才可以说整体上步入现代。

正如《共产党宣言》所说:“资产阶级……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文明。”在西方强大的现代文化和现代技术的碾压下,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和民族,根本没有接招的能力:既不能引入、理解、消化和融入这种现代文化,也无力抵抗,只能被动麻木地卷入。而中国,则是另一番情景:她竞然具备了面对新世界新文化新时代的能力:既能审时度势,判断世界大势,通晓古今之变,认知到国家的落后;又能把握未来方向,化被动为主动,融入接纳,迎头赶上。

中国为什么有这样的能力?我的答案是:古老的中国为中国的现代化准备了够格的知识分子。他们既有来自体制外的士人商贾,也有来自体制内的官僚大员。这些饱读传统经典的知识分子,其思想空间足够开阔,其文化视野足够远大。

中国的现代化历程中,那些先知先觉者,从龚自珍到严复,从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到孙中山,从蔡元培到胡适、陈独秀、鲁迅,还有那些因各种方便,可以就近观察西方的徐继畲、薛福成、郭松涛、王韬们,他们岂不都是饱读传统文化经典?他们岂不都是满怀士子情怀的孔子精神传人?

这些传统中国的传统知识分子,他们的知识结构中,主体部分仍然是中国古代的经典,他们的自我身份认知,仍然是“仁以为己任”的士。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担当精神,使得他们在中国猝然面对一个全新的西方世界和西方文化时,当古老的帝国必须面对无可选择的现代化而不是在老路上行进时,他们成为中国社会里最早“睁眼看西方”的人,最早在铁屋子里醒来并呐喊的人,睁开眼看世界的,是士;翻译((群己权界论》的,是士;公车上书的,是士;策划推动戊戌变法的,是士;为变法而流血断头走上刑场的,是士;写《革命军》的,是士;写《少年中国说》,呼唤中国自新自强的,是士;成立兴中会的,是士;在黄花岗振臂一呼慷慨赴义的,是士;推翻两干多年帝制的,是土;翻译《共产党宣言》的,是士。胡适是士,陈独秀是士,李大钊是士,瞿秋白是士。鲁迅弃医,天华蹈海,觉民就死,秋瑾洒血,锡麟被挖心……他们都是“士”!这是孔子的光荣,更是中国的幸运。

中华民族,历经苦难而不灭,靠的就是从孔子以来,一脉相承亘古不绝的“土气”。因为有这些士,所以中华民族才有“气”,才能“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鲁迅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士,就是中国的脊梁。而孔子,就是铸造中国脊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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