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放中纠结悲情的倾吐
2020-06-24赵逵夫
赵逵夫
楚怀王二十四年(前305),秦国因为内部局势不稳,故求与楚和好,来楚娶妇。于是一贯坚持联齐抗秦的屈原被楚怀王放于汉北。本诗即作于诗人被放汉北之时。诗中“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二句即反映出被放之地。王夫之《楚辞通释》中说:“原以王不见听,退居汉北,犹有望焉。故其辞曲折低回,虽有彭咸之志,而未决也。”清林云铭《楚辞灯》说:“今读是篇,明明道出漢北不能南归一大段,则当年怀王之迁原于远,疑在此地。比前尤加疏耳,但未偿羁其身如顷襄之放于江南也。故在江南时不陈词,在汉北时陈词;《哀郢》篇言‘弃逐,是篇不言‘弃遂,盖可知矣。”
我考定汉北其地,在郢都的东北面。汉水在今陕南流入今湖北省西北部,向东流至今襄樊折而向南,在郢都以东又折而向东,至今汉口流入长江。战国时楚人所言汉北即汉水从郢都以东至汉口一段的北面,也即古云梦泽一带。蒋骥《山带阁汪楚辞》言屈原时汉北为郧襄之地,误。郧襄以北距郢都远,楚人不会不以“汉北”称近处汉水北面之地,而称远处汉水北面之地。而且那郧襄以北正是古所谓商於之地,为秦楚争夺之处,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说,楚国不可能将流放大臣置于此。云梦泽一带有山,有水,有草原,当时为楚王和楚贵族游猎之地。司马相如(《子虚赋》所写楚王狩猎之地正在此。屈原被放于汉北,任掌梦之职(参拙文《屈原被放汉北任掌梦之职考》,《北京社会科学》1996年第1期),是负责国君与大臣在云梦泽狩猎事宜的小官。
关于《抽思》的创作时间,当在屈原被放汉北不久,应作于楚怀王二十四年秋。林云铭《楚辞灯》说:“兹以其文考之,如《惜诵》乃怀王见疏之后又进言得罪。……次则《思美人》《抽思》,乃进言得罪,后怀王置之于外,其称造都为‘南行,称朝臣为‘南人,置在汉北无疑。”认为《抽思》《思美人》《惜诵》作于大体同一时期,只是在具体时间的推断上稍欠确切。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对《九章》中各篇次序又进一步加以考论,说道:“但详考文义,《惜诵》当作于《离骚》之前……(《思美人》宜在《抽思》之后……”较林说更为确切。
从诗中所写情景及诗人思想情绪看,《抽思》为诗人所创作的最早的骚体诗,也是除屈原早年所写《橘颂》《大招》和《九歌》中大部分作品之外最早的作品。虽然已显示出屈原在《诗经》之后诗体上的创造性,但仍可以看出其形式上受楚地歌舞音乐结构的影响较大。
“抽思”的“抽”是理出头绪加以陈述之意。“抽思”是说把自己的忧思、思绪抒写出来。清王夫之《楚辞通释》解释说:“抽,绎也。思,情也。”王萌《楚辞评注》说:“抽思者,心绪万端,抽而出之,以陈于君也。”这也正是本篇开头二句所说:“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而增伤。”(“而”原作“乎”。闻一多《楚辞校补》说:“本篇句中例不用‘乎,《文选·长门赋》注、张平子《四愁诗注》并引‘乎作‘而。当据改。”今据改)又“少歌”部分云:“与美人抽怨兮”,“抽思”“抽怨”意并相近。所以,本诗篇题“抽思”,即抒发情绪,有所申说。全诗以回忆为主。从结构上说,其中也用了穿插倒叙的手法。
全诗可分为六段。
第一段书写创作此篇时的境况。明黄文焕《楚辞听直》说:“独叹增伤者,嗟可诉之无人也。”篇中写秋夜难眠,起视星暗云浮,金风肃杀,因而引起诗人对自己遭遇的回想:当时国君一再发怒,令他无比忧伤。“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忧以自镇。”本想起身到别国去,但看到老百姓的忧愁痛苦,又稳定了下来,而向君王陈辞辩白。由“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引起下一段。
第二段是回忆当初向君王的陈辞。“昔君与我成言兮,约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说当初同怀王约定,改革政治,振兴国家,一直到老。但后来国君改变了态度,把诗人以前所讲的建议统统抛到一边,以一些小人的谄媚、欺君误国之言为是,并向诗人无端发怒。诗人希望借机向君王有所表白,但又害怕再次动怒不敢靠近,内心一直处于惊恐伤痛之中。
第三段由“历兹情以陈辞兮,荪详(佯)聋而不闻”引起,并说:“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四句的意思是说:我一直表白事情的真实情形,君王却装作没有听到。本来切直之言不如花言巧语好听,众臣也一直把我看作他们的祸根。下面说,楚王对诗人的陈辞辩说完全不予理睬,诗人不能理解当初为改良政治、富强国家向君王陈述了那么多道理,何至于全部被忘却?他表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君王事业的光大,希望君王以楚三王为榜样,自己也决心以历史上的贤臣为典范。其言辞肯綮之极,沉痛之极。这大约是针对楚怀王十六年秦国让楚怀王同齐国断绝关系,答应给楚国商於之地六百里,而在楚国同齐断交之后的次年大败楚国于丹阳之事,以及怀王二十四年秦至楚娶妇,怀王不听屈原劝告又和于秦之事。这一段和上一段是本诗的主体。
第四段“少歌”只有一节:“与美人抽怨兮,并日夜而无正,侨(骄)吾以其美好兮,敖(傲)朕辞而不听。”意思是:我向君王倾吐自己的心声,白天黑夜里述说着无人评判。君王把他认为美好的向我显耀,对我的申辩如同没有听见。这是归纳上一部分内容,再做申说,所谓“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第五段“倡日”,照应诗的开头,回想初被流放时的心情,表现出对郢都的深切思念。这部分的心理描写十分感人。“望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诗人远望郢都方向的南山,因思念而流泪;走近南流的汉水便伤心地哀叹。初夏夜晚短,但睡不着,觉得夜很长,而一入睡就梦到向郢都方向走,“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表现了诗人思君念国之情,至为感人。
“乱辞”为第六段,诗人经过被放后忍不住思念之情而私自南行的一次经历,表现了其被放后内心的痛苦,也写出了写本诗的创作背景。路途中诗人于夜晚住于一个没有草木的光石山上,无人可以诉说悲情,因而作成此诗。“长濑湍流,溯江潭兮。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这是写沿江潭而南行以自我安慰的情形。末尾说:“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说自己无穷的忧思无人诉说,又不能回朝廷,只有作此赋以抒发愤懑。
《抽思》为(《渔父》之后在汉北创作的第一篇作品,也是屈原的第一篇骚体作品,故形式上还带有楚国歌舞演唱中音乐结构的特征,在体式上受音乐的影响较大。联系后半部分的“少歌”“倡日”“乱辞”来看,按本来的音乐结构,前半部分应是几个人的合唱,或者根据内容的分段会轮流唱,然后有一主唱者独唱几句,对以上内容加以总结,最后是参与歌舞者的齐唱。至于“乱辞”,是全诗的结尾,全部人员合唱,所有乐器也参与之。当然,这只是当时楚地特定场合下歌唱的情况,本诗只在结构上留下了这个痕迹,其实它已同音乐脱离了关系。
所以,我们说此诗尚未完全形成诗人独创的“骚体形式”,或者说这只是“骚体诗”的雏形。
《抽思》在屈原作品中结构最为特殊,前人多不得其要领,因而不能举中心之意一以贯之,对其构思及对诗题同全篇关系的解说也不甚明了。其实,本篇开头由当时的环境引入回忆之后,主要写了被放之前对君王的辩白与劝谏,以及被放之初的心情与对朝廷之事的惦记和对君王的思念;所谓“抽思”,也是就此而言。
《抽思》在艺术上有多方面的创造。
首先,其青年时代所作《橘颂》中用的是行嘉冠礼时所用冠词的形式,基本未脱四言或四三言交错诗体的模式;((九歌》多四言、五言句,“兮”字在句中的形式,也未脱歌舞词的形式,这些都还没有形成骚体的句式。本篇基本上为六言,上句末带语气助词“兮”,每句第四字为虚字腰(个别句子因长短变化可能到第三字或第五字),已形成骚体诗或日骚体句式的基本特征。
其次,本篇已形成全篇以四句为一节的诗歌体式。《诗经》中作品无论主要为民歌的《国风》还是主要为文人作品的《雅》《颂》,都是按内容分章,没有相对稳定的属于诗体范畴的“节”。《诗经》中也有四句为一章的,但那同五六句一章,以至十多句为一章的一样,是据内容而分的,是内容的单位,不是形式的单位。屈原在青年时所作的《橘颂》中已显示出按詩的节奏四句为一节的形式。《九歌》中诸篇因为体现着歌舞辞的特征,所以稍为自由。但音乐结构特征仍相当突出,除“乱辞”之外,还有“少歌”“倡曰”这些楚地音乐演唱中的组成部分,到《离骚》《天问》和《思美人》《惜诵》《涉江》《哀郢》《怀沙》,除保留“乱辞”作为结尾,句子结构较为自由外,均为整齐的四句一节,不穿插其他组成形式。关于四句一节的形式,景磋的((惜往日》继承了这一点,而宋玉的《悲回风》和《九辩》则不完全如此。由这些我们可以看出骚体诗早期的形成发展情况。这是以往学者所忽略了的。
再次,本篇中已有以香草荪代指君王的句子(“数惟荪之多怒兮”,“荪详聋而不闻”),“荪”与“美”“美人”交叉使用,或者结合使用(如“愿荪美之可光”)。但在《九歌》中称所崇敬喜爱的人,只用“佳人”“佳”(湘夫人》)和“君”(《湘君》)。所以说《抽思》已开始以香草比喻君王和俊秀之士的修辞通例传统,与此相应的,一是以“媒”“理”比喻可以帮助自己向君王沟通的人(如“又无良媒在其侧”,“理弱而媒不通兮”)。这在《离骚》中形成天上三日游求女(求知音)的构思基础。同时,也形成以香花香草以喻贤良忠贞之士的比喻萌芽。
屈原在本篇和《思美人》《惜诵》的基础上构思创作了《离骚》。从本篇的结构中也可以看到《离骚》的部分雏形。本篇中说到对怀王的陈辞,在《离骚》中变为向帝舜的陈辞,并由回忆变成了想象,成为由现实社会向幻想世界转变的过渡。其末尾“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也同《离骚》陈辞末尾“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的意思基本一致。“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和“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在《离骚》中变成了去留想法的冲突、确定过程和“邅吾道夫昆仑”以下的一大段浪漫主义的想象,即“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的描写。
本篇的影响尚不止此。其“悲秋风之动容兮”等句所表现“悲秋”的观念,“倡日”部分细致而成功的心理描写,对后来宋玉的《九辩》有明显的影响,《九辩》中不少精彩的心理描写及通过写景表现心情、烘托气氛的地方,都可以在本篇看到其表现手段的来源。屈原在诗体形式上的创造对后来的诗歌,尤其是近体及现代新诗都产生了巨大影响。绝句不用说是以四句为结构的形式,律诗实际上也是以形式相近的四句一节的两节组成。就现代抒情诗、叙事诗而言,郭沫若、李季、闻捷的很多诗体都是四句为一节。这说明了屈原所创作的骚体诗的巨大影响。所以,本篇在屈原的创作史上,在先秦辞赋的发展史上和对后代诗歌发展的影响上,都值得特别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