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氏莎评:凸显学术,雅俗共赏
2020-06-24张薇
张薇
傅光明先生新译的《莎士比亚全集》系列已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九部莎剧,每一部都附了导读。笔者认为这些导读内容丰富翔实、深入浅出。这套书博采众长,吸取了国外权威版本的精华之处,融学术性与鉴赏性于一体。他借鉴了皇莎版、牛津版、新剑桥版和贝文顿编著的版本,这套书可能是目前国内注释、舞台提示、导读最详尽的译本。
傅先生的导读建立在大量的材料占有上,翔实地考证莎剧的版本、写作时间和素材来源,为读者展现了创作背景,以便读者领悟莎剧中的内容,了解莎剧的来龙去脉,懂得剧本形式何以如此,为什么剧中的人物和情节会有一些漏洞和无法自圆其说之处?这跟版本的出入有相关性,等等。傅先生还比较了不同版本的优劣之处,并且指出莎剧对原素材的推陈出新、创造性的改写,揭示莎士比亚的高明之处。
借鉴莎评史,恰当地将西方莎评家的代表性观点插入分析中,观照莎评史,这样的做法是国内其他译本少有的,这是傅译本导读的亮点,富有莎学学术史的意味。(梁译本中略有;卞之琳虽然写过《莎士比亚悲剧论痕》,论述了三部悲剧,其中有莎评史的东西,但出版社在译本中没有加入)无论是“捧莎派”人士如约翰逊(S.Johnson)、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哈兹列特(w.Hazlitt)、柯尔律治(S.T.Cole-ridge)、施莱格尔(A.W.Schlegel)、海涅(H.Heine)、雨果(V.Hugo)、歌德(J.W.Von.Goethe)、威尔逊(J.D.Wilson)、布拉德雷(A.C.Brad-ley)、蒂利亚德(E.M.W.Tillyard)、奈特(G.W.Knight)的观点,还是“倒莎派”人士如托尔斯泰(Л.H.Толстой)、萧伯纳(Bernard Shaw)的观点一一呈现,开阔了读者的视野,让读者自己去判断和评价,这是一种开放式的解读方式。
傅译本用一些详细的注释来说明典故和神话或当时的事件,具有参考价值。比如,分析《麦克白》中的叛臣考德被剥夺爵位和生命,傅译本联系1604年有一部描写苏格兰高里伯爵叛变的戏剧,这样编织情节可能是莎士比亚欲博得詹姆斯王的欢心,因为詹姆斯王处死了高里伯爵,财产充公、爵位撤销。再如,对于莎剧中“性双关语”,朱生豪和梁实秋以雅来译,性双关语特点被遮蔽了,几乎属于洁本,而傅译本用注释的方式说明此处有性双关语的意思,还原了莎剧中的“性”,这样莎剧的大众性和世俗性显露出来了,呈现了一个完整的莎剧——雅俗共赏。可贵的是傅先生并非简单地罗列这些性双关语,而是分析这些性双关语在文本中的功能,比如分析《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开场两个仆人之间粗俗、黄色的对话,就有吸引观众、戏剧结构需要和身份认证这三种作用。
导读借鉴了原型批评(尤其是圣经原型批评)、历史主义、女权主义的审美范式,但并不凸显理论性、堆砌理论辞藻、理论先行,而是把理論后置,巧妙地、自然地化人分析中,区别于论文、专著的写作文风,符合导读的原则——晓畅易懂,导读的目的就是帮助读者,尤其是普通读者解读莎剧中复杂深奥的东西,深入浅出,而不是故弄玄虚,高深莫测。
导读另外一个可喜之处是借鉴了莎剧演出史,包括影视演出的材料,以不同时代的演出对莎剧的不同处理来说明后世对莎剧阐释的丰富性、多样性,这些阐释也有助于读者对莎剧的多元化理解。
以上几点赋予导读很强的学术性,为学者研究莎剧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因此这套译本的学术性要优越于朱译本。根据导读和注释,我们了解傅先生的研究和翻译是站在一个很高的起点上,而做到这一点,源于傅先生对莎士比亚的狂热的爱和严谨的治学态度。
导读的文笔是鉴赏性的文笔,这符合导读这一特定的文体要求。傅先生既在学理性上分析莎剧中人物形象以及结构,又加入了富有激情的赞叹和诗性感悟的散文笔法。在分析奥赛罗的错误时傅先生一连用了九个“才不会”类似于排比的句式,将奥赛罗头脑简单、轻信谣言的荒唐之处强调了出来,对其荒诞的行为进行了极大的嘲讽。
导读中人物形象分析占了大量的篇幅,总体来说分析得客观、公允,有说服力,而且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傅先生分析“罗密欧身上体现出的青春期情感三种境界的荒谬”,认为这是“‘荒谬+狂暴=毁灭的爱情”。“用诗歌抒写爱的美好,诠释爱的‘荒谬,升华爱的‘狂暴,是莎士比亚对恋爱中的情人们的最大贡献。”在对麦克白夫人定位时,认为她是恶魔的化身,穷凶极恶、阴毒残忍、毫无人性悲悯,她是女妖“莉莉丝”的转世现身。再如分析《李尔王》,“从性情的执拗上看,考狄利娅像极了李尔。甚至可以说,《李尔王》的悲剧根源,根本就是来自这对父女谁都不肯退让半步的任性”。导读不仅对主要角色分析很出彩,而且对次要角色的分析也很有见地,比如分析管家奥斯瓦尔德,他是高纳里尔的听差和信使,但又暗中效忠新主子里根。傅先生认为奥斯瓦尔德一副十足的有奶便是娘的贱奴相,别看这样一个小人物,他的死牵动了一场巨大冲突的神经,由奥斯瓦尔德之死泄露出来的密信,成为奥本尼扭转乾坤的制胜王牌。
导读对作品的技巧做了精微的剖析,如发现《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运用的四种传统抒情模式:十四行诗、小夜曲、晨歌、挽歌;又如发现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技巧地搭建起“三重世界”——“现实”“梦幻”“丑角”,有两场“戏中戏”,莎士比亚化用许多民谣,采用的是“八六体”,让帕克以及工匠们制造嬉闹的戏剧效果。
导读的语言妙趣横生,使分析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在阐述莎士比亚从贺林希德的《编年史》中吸取素材时写道:“对于这样一个有着出类拔萃的非凡才智,有着独一无二的表达力和创造力,想象力无人能及,洞察力又最犀利、最透彻的莎士比亚来说,‘借鸡生蛋不过是小菜一碟。”在分析《麦克白》时傅先生抓住剧中的“婴儿”意象大做文章,把麦克白与麦克德夫的决战写成“他这个‘少女生的孱弱的婴儿惨败给一个不是‘女人所生的‘鲜血淋漓的婴儿——麦克德夫。这个寓意真太绝妙了!”
导读讲究凝练观点。比如,对伊阿古作恶动机进行概括,一是嫉妒摩尔人做将军,并娶得美人;二是对旗官职务不满意,嫉妒副将卡西奥;三是不仅猜忌奥赛罗与妻子艾米莉亚通奸,发誓“以妻还妻”,还怀疑卡西奥与妻子艾米莉亚通奸。傅译本特意解释“以妻还妻”(wife for wife)的表达比朱译本和梁译本来得凝练,而且举出《旧约·出埃及记》中“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以伤还伤”作为佐证来说明这是“伊阿古式”的复仇方式。
导读从大标题到小标题都富有文采和诗意。解读《威尼斯商人》,大标题是“一部令人心生酸楚的喜剧”。解读《罗密欧与朱丽叶》,大标题是“一对殉情的永恒爱侣”,小标题是“诗性的人物与‘狂暴的爱情”,“一座历史古城与一段永恒爱情”。解读《第十二夜》,大标题是“一部浪漫迷人、戏谑风趣的‘欢庆喜剧”,小标题是“薇奥拉:一个理想化的人文主义完美女性”。解读《哈姆雷特》,大标题是“一个永恒的生命孤独者”。解读《李尔王》,大标题是“人性、人情之大悲剧”,小标题是“李尔:一颗永生不死的文学灵魂”。这些标题都不是学究气的论文式的标题,而是名著鉴赏式的标题。
傅译本的导读其实就是莎评,映射了他的莎学思想。比如,阐释戏剧中的偶然性,这是任何一个研究戏剧的学者所无法回避的问题。傅译本认为“没有戏剧‘偶然,何来文学永恒”,对莎士比亚而言,无论他早期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中期的《哈姆雷特》,戏剧中的“偶然”因素,都受到命运的支配与制约。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设计了三个节点的预兆,有强烈的宿命论倾向。人类的命运由无数的偶然性组成了必然性。笔者在此要从美学的角度加以补充的是:这种偶然性就是假定性,假定性成就了戏剧性,“这里所说的假定性,不是科学研究中的假说,也不是逻辑推理中的假定,而是指为艺术所特有的,可以通过观众的想象认假为真的一种审美特性……假定性,作为人类的一种审美特性,具有自己的独特价值。它的价值与史料的真实价值不同。假定性本身并不具有真实性,但它却可以引起观众的真实感。它的这种特点,使得艺术家可以依赖它绕过历史生活或现实生活的规定的直接范围,突破真实生活的限制而达到艺术真实……当然,假定性不等于随意性。假定性只有当它能够引起观众的真实感并被观众所接受的时候,才是成立的,有效的”。
另外,笔者同意傅先生对莎剧的评价,“说它具有编创性而非原创性更妥帖”。他在分析《麦克白》时用量化的方法指出全剧共6043行,只有1899行属于货真价实的原创,“这一事实不过更证明了莎士比亚绝不是一个原创性的戏剧诗人,而是一个天才编剧”。的确,莎士比亚喜欢借用前人历史书、小说、诗歌中的素材来创作,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当然非原创性,但他的天才赋予了原故事以新的生命,创造了辉煌,原故事早已鲜为人知,甚至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而他的作品却历久弥新,魅力永存。
导读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有时过度用圣经原型批评解读,比如分析《李尔王》中李尔王抱着考狄利娅尸体时说了五个“never(永不)”,意思是考狄利娅永远不会再活回来了,导读说它“可能源于《圣经·约伯记》7:9—10,像云朵消散,人死了不再返回;他不再回家,故土也把他遗忘”。其实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常识,没有必要用圣经里的话来解释,而且那样解释反而晦涩。有些生活的常识或常态不必用圣经原型来解释。
最后略微谈一下翻译。傅译本文笔流畅洗练,不啰唆拖沓,而且比较准确。精彩之处有:朱译本把哈姆雷特骂奥菲利亚的话翻译成“到尼姑庵去”,傅译本翻译成“到女修道院去”,从西方文化和宗教来看,当然应该是女修道院更准确。
人名的翻译是一门学问,是归化地翻成中国人名?还是保持洋味的名字?或者两者融通?译者各有主张,读者也各有所爱,众口难调。人名通常是音译,但《仲夏夜之梦》中莎士比亚所设计的人名意思很丰富,可以音译,如朱生豪就是采用音译,但有些人物名字还有现实意义,如Bottom有线轴之意,Quince有木块之意,Flute有笛子之意,这些人物都是工匠,分别是织工、木工、风箱修理工。傅译本在“剧中人物表”中用音译+意译的办法,这样两者兼顾了,在剧中不是用音译,而是意译。傅译本在剧中人物表里标出原文,这有利于读者了解人物原名。
要在莎剧翻译上有所突破,有所创新,笔者认为首要的是语言风格上的自成一体,要有与他人的鲜明的区别度。其次是抓住神韵,精准固然重要,但不能因为要精准,而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朱译本是抓住神韵,卞译本是亦步亦趋的“等效对译”,讲究音顿,孙大雨也是亦步亦趋,讲究音组(每行五个音组对应原文五个音步)。笔者以为上乘的译法是找到两者的平衡點,既见树木,又见森林。
翻译是个难事,翻译莎剧难上加难。把意思翻出来容易,把味道翻出来不容易。要把莎剧翻好,需要精通英语、精通汉语、精通翻译、精通文化。只是英语好,没有出色的汉语表达能力,那是翻不好的;即便两种语言都精通,如果不注意翻译的技巧,那也无法臻于完美;即便技巧也有了,如果不了解中英文化的差异和融通,不了解当时的文史背景,那莎剧中的时代特点也是无法体现的。
翻译犹如装修,永远是一件遗憾的工程,装完后,总觉得某些地方还可以弄得更好些,这是永远无法企及完美的事情,我们要在无法企及的完美中尽可能地逼近完美。
傅光明先生至今已翻译了三分之一的莎剧,期待他能完成既定的目标——十年之内译完全部莎剧。20世纪梁实秋先生一人独译莎剧,21世纪将出现第二人。一人独译在思想体系和语言风格上有高度的一致性,这是多人合译所不可能做到的。这一工程将是中国莎学史上的新成就!
(责任编辑 克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