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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记忆

2020-06-23李若琼

闽南风 2020年5期

李若琼

我能够在没有向导的带领下,穿越梅里雪山脚下的原始森林,也能够在同样没有向导、只凭头灯有限的光源穿越贵州未被完全开发的山洞,却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迷路了。最后只能在地图上重新认识我曾经熟悉,今天却无比陌生的故乡,只能依靠导航指引方向。我曾经引以为傲的空间感在故乡新开发的一条条五车道、四车道相互纵横贯通、高楼林立的街头被一次次证明失败、证明错误,不确定中转角后的景象带给我的震撼和困惑不亚于在青藏高原上看到的6月飞雪,前者是迷乱无措的慌乱、后者是对大自然的惊叹。自诩野外生存能力中级的人,在面对故乡的水泥森林和康庄大道时却手足无措、望而却步。

搜狗百科上关于“诏安”的资料是“中国书画艺术之乡”“中国民间文化艺术(绘画)之乡”。诏安书画始于唐代,盛于明清。从明代开始直到现在,一直有诏安籍书画家入选《中国美术家人名大辞典》《中国画家大辞典》,甚至是剑桥大学编录的《世界名人录》,作品还有被人民大会堂和故宫博物馆、莫斯科东方美术博物馆、英国维多利亚博物馆等国家博物馆收藏。被百度文库收录在册的现代知名书画家有25名,没被收录的更是不计其数。2018年6月15日中国美协在诏安举办为期19天的“墨香诏安”中国画作品展,无疑把诏安作为“书画艺术之乡”的称誉推向高潮。这样的成就对于一个小县城来说确实不易。

在诏安,不管是平时习练书画,还是从事和书画有关的职业都是最为普遍的。哥哥和舅舅们的书房里都摆有宽大的书案,里面常年萦绕着墨香和宣纸的清香。很多人工作之余的空闲时间不是在喝功夫茶,就是在练习书画,要不就是边喝茶边练习边聊天,聊天的内容很大部分还是关于书画。很多人家过年时贴的对联都是自己写的,于是,过年时街道两边门前的对联也就成了书法联展。从对联上的内容和书法能够推断出该户人家的大致“水平”。

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人口的大幅增加,故乡的风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得让我觉得陌生,大得让我常常下意识地想起小时候小小的故乡。

所以趁着记忆还未完全消退,我想嘗试着记几个我认为比较特别的点滴,让时光暂时回转,让东溪片刻西流,让记忆流淌在岁月的沟壑间,再从中打捞点滴的真实,以慰藉现在的失落,或许还有新旧交替间取舍的分裂。

先从我们家开始吧,我们家在城内的南端,紧挨原来的城墙边,边上有一个池塘,以方位命名为南门塘。我们家和外婆家分别在池塘两端,外婆家依池塘而居,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种满了果疏花草,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夏天的中午,我们泡在干净的塘水里,外婆从葡萄架上摘下熟透的葡萄,大哥爬上高大的桑树,把挂满桑果的树枝往下压到我们够得到的位置,大家边摘边吃。冬天塘水干涸,裸露出坚实的塘土,我们来往外婆家更方便了,在池塘上面跳格子,边玩边蹦跳着到外婆家。现在的南门塘污浊不堪,别说泡澡,洗脚都下不去脚。

我们家边上现在常安的位置是原来的文庙,“文革”时被拆除,后又修建了武装部,小时候武装部里面种了好多树,其中有不少豆荚科的合欢花,在秋天时会结长长的豆荚,像一把把弯刀,是男孩子“打战”的首选道具。我们邻居几个孩子很喜欢在冬天的早晨跑到里面去玩,温暖的阳光洒在洁白的沙地上,沙地上铺满了金黄的落叶,落叶在阳光的蒸腾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直到此刻,阵阵的香气仿佛还在鼻息间萦绕着。

武装部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养了很多鱼的荷花池,雨季时节,水池涨水后大量的鱼溢出,随着出口游到我们家门前,在大人为涨水进屋而烦愁的时候,我们却在七叔的带领下,拿着脸盆、水桶、网兜在水中抓鱼。所以,每到雨季,大人最担心而我们最期待的同一件事就是涨水。

现在的中山公园以前是一个广场,临近春节时会举办吃、穿、用、玩各种商品的交流会。在物资匮乏、交通闭塞的年代又是一件不多的乐事之一。广场在农忙时节会被临郊的村民用来晾晒谷物,我们是小小的麦田守望者,等村民未清扫地面前去捡拾遗落的谷物。广场边角有一个高台——中山纪念堂(现在还保留着),是逢年过节放映露天电影的工作台。和戏台紧挨着的是电影院(也还原样保留着),小时候第一版《红楼梦》上映时,因为观看人数太多,场次一直排到深夜,记得有几次睡到半夜,被妈妈叫醒抱到电影院,大人看电影,我们睡觉。

电影院的右边是旧的县府所在地,院子里有几棵释迦树,每到中秋前后,树上结满了累累的释迦,很甜很香,果树现在还在,每年都还是硕果累累。

从旧政府向西,电影院后门和九湾交叉的口上有一座两层小楼,是实验小学卓辉老师的家。二楼的阳台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印象最深的是秋天的菊花,各种花型、各种颜色的花朵在阳台上花枝招展,密密麻麻,加上老师壮硕的身材,让人不由得担心小小的阳台能否承受住那份重量。每天早上路过老师家是一件很让我们期待的事情,老师在阳台上整理修剪花树,剪下的花枝随手往下丢,我们在楼下捡,老师偶尔会剪几朵盛开的花朵给我们玩,谁捡到花都会特别兴奋。房子现在还在,老师却已经故去多年。

穿过“九湾”就是“江厝寨”,现在县医院的位置以前是大片的农田,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地,一年到头,整整齐齐方块状的田地里都是绿油油的蔬菜。春天,留种的茼蒿会开出金黄色的花朵,有点像小向日葵,很漂亮。农田边上是尼姑庵“澹园院”。那个时候的“澹园院”还能看出“小隐”的初衷,背靠山坳,两边是农田,院前是一面照壁,照壁后面是荷花池。随着拆迁、房地产的开发,现在的“澹园院”和城内其他所有寺庙全部被迫“大隐”于市,或被高楼包围,或完全裸露在马路边。市井之声和晨钟暮鼓互相唱和,又各自为政。

从“澹园院”再往前200米就是诏安一中校园,从一中大门正对面直走大约300米左边是西教场,教场是一个400米跑道的操场,两端一边是司令台,一边是实验小学,教场和司令台平时作为实验小学的体育课用地。以前的教场是开放的,确切的说,是一条路。那天路过时,看到教场已经完全修建成了正规操场的样子,装上了铁门,学校的两层小楼也已扩建成了颇具气势的高楼。

出教场往西不远是城内主路中山路,路口是武庙,武庙对面有一家汤圆摊,武庙和汤圆摊现在都还在。汤圆摊已经有十几年了,诏安的汤圆形状是椭圆形的,像一粒粒蚕蛹,里面包花生、芝麻馅,特点在汤,熬一锅浓浓的红糖姜茶,汤圆现吃现包,下汤圆的同时再下一把诏安的手工咸面线,别有风味。

中山路往东一直到“九号”,有一家诏安人最喜欢的小吃店“臭头猫仔粥”,闽南语管头上长疮的人叫 “臭头”。“猫仔粥”是诏安的招牌小吃,所有提起诏安小吃的人都会提起“猫仔粥”,而据说“臭头”是诏安“猫仔粥”的“鼻祖师傅”,十家粥店有九个是“臭头”的徒弟。“臭头”好赌,前一天赌赢第二天晚上就不开店,输了再开,所以能吃到“臭头”亲自煮的“猫仔粥”全凭运气,如果有人在菜市场看到“臭头”在买菜,会如逢喜事般奔走相告,争先恐后在当天晚上去“臭头”的摊子前候着,因为人多而食材不够也是有可能空跑的。多年未吃到“臭头”的“猫仔粥”,现在的“九号”又拆得乱七八糟,也不知道“臭头”是否还在煮粥。

从“九号”再往前就是南门头,这里有一家和“臭头”的夜宵摊不同时间的早点摊——绿豆粥。名气和“臭头”一样大,历史比“臭头”久远。应该有很多的诏安人都吃过。

南门头卖“绿豆粥”的摊子已经支了四十几年了。之前在“林厝市”,老市场拆迁后搬到南门头自己家。所谓粥其实是羹。诏安的绿豆粥是用脱壳后的绿豆仁泡发后蒸熟,趁热洒进事先煮好的地瓜粉羹中,地瓜粉羹用农家自磨自晒的本地地瓜粉和少量白糖调制而成,阳光、土壤和地瓜的味道亲切地融合在一起,芬芳、洁净。几近透明的羹中漂浮着金黄色的绿豆仁,像晨间明朗的阳光。多年来味道和价格都没变,一碗满溢的绿豆粥1.5元,我問阿婆,为什么不涨价?阿婆今年已经七十几岁,头发灰白,翕动着装满假牙的瘪瘪的嘴巴告诉我,从前喝她绿豆粥的小孩有的都已经当上爷爷奶奶了,这些人不管到哪里,只要回诏安,一定会去找她喝粥,而她现在已经退休,退休金足够生活所需,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每天煮粥习惯了,就当是为这些惦记她的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等做不动了再说吧。四十几年的绿豆粥摊让人想起了日本传承了几百年的各种小店,也许是具有同样的精神吧,不知阿婆的手艺是否也能有愿意继承的后代。

阿婆的摊子前有一个早市,临近的村民和渔民都在这里摆摊,各种新鲜果蔬、海鲜、小吃应有尽有,小城镇的生活气息浓郁、鲜活。是我每天早上必逛的地方。

从南门头接着往东,现在商业城的位置旁边是我妈上班的百货商店,边上有一家很好吃的“贼婆面”,是我们放学后经常跑去找我妈的借口。所谓“贼婆面”就是台湾的“云吞面线”,小馄饨和面条煮在一起的小吃。那家人家做的很多小吃都很不错(有肉卷、虾丸,拆迁后搬到现在常安的沿街店面)。离我妈单位不远的鹭港面包店原来是外公从南洋回来后开的照相馆,被收归国有后又被大舅承包回来,小时候我的照片曾长期和大舅的照片一起占据着橱窗的位置,从一寸到12寸。

在大舅照相馆的斜对面是新华书店,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很多都是关于冬天的,对新华书店的印象也是冬天周末的早晨,一早吃完饭跑到新华书店门前的租书摊去租连环画看,穿着厚厚的小花棉袄坐在书摊前的小板凳上,空气清冽,阳光柔暖,边看书边晒太阳,很是惬意。现在的书店已经不复原来的样子,唯留“新华书店”四个烫金大字凌驾于超市小小的招牌之上,无力地、尴尬地试图解释“此地无书”的无奈。在书店对面同样保留着的建筑是幽暗静寂的基督教堂。书籍和信仰因共同的遭遇而彼此默默守望。

中山路到防洪墙截止,出了水门就是东溪了,通济桥横亘东西两岸,对岸桥东属于郊区,是小时候过元宵节时燃放烟花的地方,桥下是诏安的母亲河——东溪。东溪发源于平和大溪,经宫口港入海。小时候自来水还未接通前,各家各户吃的水都是从东溪挑取,岸边的沙滩更是主妇们晾晒衣服被套的天然晒场。

又是冬天的周末,跟着大人们去溪边清洗晾晒大件的衣物和被套是我们不多的娱乐节目之一。从清洗到晒透衣物需要大半天的时间,午饭在岸边野餐,对于我们来说也就是郊游了。因为人多沙滩面积有限,每次都要一大早去占位置,大人们互相帮着刷洗,孩子们则“画地为牢”,占住“地界”,洗好的衣物要用米浆浆洗后平展在沙滩晾晒,沙子吸收阳光后温度升高,晾在上面的衣物会干得很快,大人们管这种晾晒法叫“上煎下迫”,这样处理后的衣物洁白平整如新,晚上躺在被窝里,从蚊帐到被褥都充满了阳光和米浆混合后的气息,会让那一夜的睡眠更香更沉。

上面所记是小时候小小的县城几个印象比较深刻的点,是记忆中虽然清冷、单调却很温馨的故乡,是面对现在热闹、城区面积扩大几倍以后还会时时忆起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