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2020-06-23马贵明
马贵明
父 亲
那一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稀落的雨丝。四个人抬着父亲,我走在前头,每到一个路口我便喊:“爸,回家啦!”这是矮伯告诉我的。他说这样能把父亲领回家。
父亲死于“气胸”,这之前,我并不知道这种病的可怕。一个星期前他还同我一起修仓房。那时,他就喘得厉害,我们都劝他去医院,他不去。也许是老病,也许是家里仍然比较困难的原因,他一般不去医院。父亲喜欢吃鱼,大姐买了条大鲢鱼,可他只吃了几口。星期一早晨,他去街上走了一小圈,回来以后喘得更厉害。母亲和我们兄妹都坚持要他去医院,他同意了。我和弟弟用自行车把父亲驮到医院。
不知道怎么的,去医院的路上我的心情格外沉重。其实,父亲每年都要住一次医院。今天想来,那也许是预兆。
父亲一生清苦。我家祖上是一个以种地为生的穷大家,爷爷那辈有哥五个,而爷爷留下的只有父亲一个。父亲八岁时玩爬犁将右腿摔伤,由于没有医治而落下残疾,右腿不能弯曲。父亲十岁时,爷爷去世了。后来,奶奶因为生活所迫另嫁了人家,父亲就被寄养在四爷家里。那是父亲最苦的一段日子。他每天给富户人家放牛,由于没有鞋穿,深秋和冬天,牛拉完一泡屎,他就赶紧把脚放在里面暖一暖,缺少棉衣就披一条麻袋片。大约在父亲十五岁的时候,由本家一个叔叔引荐在县里一家鞋铺当了学徒,新中国成立后随鞋铺合并在集体鞋厂当工人。
父亲在经济上几乎没有宽裕过。我们姐弟四个,全家六口人只有父亲一个人上班,工资又很低,每个月都要喝几顿苞米面糊糊,是厂里的特困户。厂里平时给我们家一些小活,让我家挣点钱,以生存糊口,比如订纸壳鞋盒、叠口罩、粘鞋垫。但仍然是每个月总把下个月的工资借出来花,而且还有不少饥荒。在我两岁的时候,家里买了一处房子,是父亲向一个朋友借三百元钱买下的,这笔债一直到我20多岁时才全部还清。后来,姐姐和我们陆续上了班,经济状况才有了好转。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不乱花一分钱,但对儿女却尽量满足。每当各季节水果熟了,他都要买一些给我们吃,但要等到价格比较便宜的时候。听母亲说,父亲临去世头两天还告诉母亲,叫她给我和弟弟买些桃子吃,不然就过季了。
由于生活困难,家里的日子过得也节俭。每年黄瓜大量上市的时候,家里才能买,把它削成滚刀块同大头菜拌在一起做凉菜。天热得厉害,父亲也不舍得吃一根,只掰一小节。父亲临去世头一个小时,喊着要黄瓜吃。黄瓜拿来后,他狠狠地吃了几大口。我至今想,是父亲心里发热还是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对自己需要的补偿?
是不是所有的父亲都对自己苛刻,对儿女宽容?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几乎没有责怪过我。读中学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成了买书狂,见到自己喜欢的文学书籍非买不可,不然茶饭不思。有一次为买一本书,将父亲身上仅有的五元钱也搜刮来了。父亲问:“有用吗?”我说:“有用。”父亲没有文化,但他相信儿子,他希望儿子能有出息。那本书是否有用,我无法说,但完全可以不买那本书。所以,我至今也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
有句俗话叫“一辈更比一辈强”。老一辈都这么相信并且盼望着。因此,当别人向父亲问起我时,他总是有些自豪地说:“在政府部门工作。”其实,我当时不过是在政府内一个编修志书的地方工作。但对父亲却不然,他认为儿子比他强,儿子工作的地方是一个让他人瞩目的地方。儿子是他的希望。在他病中的最后几天,父亲最难受的时候总是唤我叫大夫来看看吧,他认为儿子找的大夫能治好他的病。
父亲退休后由弟弟接班,按理说家里生活应该宽松了,但又得从微薄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为儿子娶妻成家做准备。他希望儿子早日成家,可是直到父亲去世他也未能了却心愿。我是在父亲去世第二年成家的。我常想,我当时为什么不找个女孩子,同我一起站在父亲的床前?也许对他是最大的安慰。
在父亲最后住院的几天里,我们给他捶背,他说:“唉,竟有我这样的老人。”我当时万箭穿心。我也算个男子汉,站起来堂堂五尺之躯,我给父亲什么了?按常规早该成家立业了,让老人享受天伦之乐,而我仍依靠在他身边。
1987年9月6日(农历七月十四),父亲停止了呼吸。
那一年,我26岁。
母 亲
记不住母亲的祭日。
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母亲静静地走了。说她静静地走了,是因为她没有在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最后挣扎。也许不是没有,只是我们没有感觉到,因为她可能已经没有一点力气挣扎,在她最后因病卧床的一个半月时间里,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了。当我感觉到她似乎已不再喘息的时候,我们急忙给她穿衣服。
其实,下午我就感觉到母亲将要离我们而去,看着微微闭着眼睛的母亲,我心里一次次涌起酸涩,无数次走到医院苍白的走廊里,任眼泪流出。医院走廊空荡荡的,虽然阳光照在我的身上,但我感觉到全身充满了从来没有过的寒冷和人生四十多年来从来没有过的无助。我想找一个人说点什么,便给朋友老四打电话,叫他到医院陪陪我,沒想到我刚刚说了一句话就泪流满面,哽咽地说不出话来。老四来了,我只说了一句:“妈不行了。”便放声哭了出来。
母亲走后的日子,我常常梦见她。
梦中的母亲还是原来的样子:匆匆走路,急急说话。
母亲的一生大部分和贫困相伴。她的童年和少年还算不错,外公是一个给别人打首饰的炉匠,维持生计没什么问题。母亲又是兄妹中最小的一个,上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生活中的一切自然用不着她操心。她跟随着外公外婆先后在桓仁沙尖子、联合,吉林通化生活,最后和父亲结婚定居在桓仁镇。父亲当时是制鞋厂工人,收入非常低,一开始还算过得去,自从有了两个姐姐及我和弟弟以后,经济上始终入不敷出。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常常数着父亲开工资的日子,而父亲拿回的工资袋又是瘪瘪的,里面只有几角钱或者几元钱,因为工资都被扣掉了。那时候,厂子里有“互助金”,谁有困难了,可以从中借用。父亲厂子开工资的第二天,父亲就会从“互助金”里借出和自己工资相等的钱,作为全家下一个月的生活费。
生活困难,母亲自然算计着每一分钱的花销。
菜,挑最便宜的买。衣服,兄妹中,排行大的穿完了,小的接着穿。
我记得每年秋天生产队卖完大白菜,地里总会剩一些不起眼的扒拉棵子小白菜,母亲便领着我们去捡,回来把好一点的留着人吃,不好的留着喂鸡鸭和猪。即便这样,每个月底我们还是要吃几天苞米面糊糊。我的一个住在农村的堂哥曾经感叹我们家的生活太苦,我也曾经跟他走十几里山路到他家,为的是吃一顿大米干饭、炒粉条,那年我十岁多一点。
有一次,母亲在电影院边上的商店,被小偷偷去了一块五毛多钱,回家哭了好久。
贫困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
母亲把一对银镯子拿到银行卖了3元钱,为的是全家能喝上几天苞米粥。母亲去银行之前,把它从柜里拿出来摸索了半天,最后依然用手绢包好揣进怀里,走向银行。我知道,那是母亲结婚时外婆给她的嫁妆。
为了吃饱饭,母亲领我们在家里叠口罩、订鞋盒、粘鞋垫。
母亲去工厂上班后,每个月有了固定收入,母亲视力不是很好,如果晚了,我们就去接她,拽着她胳膊回家。
那时候,母亲是快乐的。
我们穿的衣服差不多都有补丁,母亲会把它缝得板板正正,洗得干干净净。
母亲常常对旧衣服或者旧物进行改造,为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衣服穿,我记得母亲用一条旧毯子给弟弟做了一件上衣,毯子是灰色的,因为毯子边上有红色的线条,母亲把有红色线条的部分放在两个袖头,很漂亮。为什么能记住它,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弟弟穿这件衣服坐在我家的一辆小铁车里,我推着他上街。那一幕是那么清晰。
其实,贫困对我的童年生活没有太多影响,可能我是家里第一个男孩的原因,吃饭的时候,我就享受了一种特殊待遇——吃“缸饭”。“缸饭”就是用喝水茶缸,抓一把大米,放进几滴油,在火盆上煮熟了。这在大米和豆油都是限量的情况下,绝对是一种奢侈。那一代人,可能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在我刚刚会说话的时候,母亲常常问我“长大了干什么?”我说:“盖房子、卖苹果。”并且不厌其烦地问。盖房子,是因为我们家的房子太小,全家住在一间只有20平方米的草房里。卖苹果,是因为可以赚到钱。我工作以后,确实在我们家小院子里盖了一间小房,虽然也只有20多平方米,但我感觉到了母亲的自豪。母亲还常常和我提起我小时候说过的话,那时候,母亲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
我知道,很久以来,母亲活在对儿女的希望里。
我读中学时开始迷恋文学,经常千方百计和母亲要一些钱买文学书籍,每次母亲总是问有没有用?犹豫很久才给我钱,有时候就干脆不给,惟独有一次她非常痛快。那一天,我在新华书店看见一本《散文特写选》,价格是一块七毛五,我太喜欢它了,我急匆匆赶到家,母亲正背对着我,站在炕沿边的饭桌前包菜干粮。我说:“妈,我要买一本书。”母亲说:“多少钱?”我说:“一块七毛五。”母亲拍了拍手上的面,从兜里掏出了钱。我接过钱飞快地跑到书店买下了那本书。
那一天,我非常高兴。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不是母亲不喜欢我读书和买书,而是家里的六口人吃喝都成问题,实在是拿不出闲钱买书。
我工作以后,母亲从我每个月工资里拿出一部分钱存起来,给我成家做准备。我25岁还没有女朋友,母亲急得不行,曾经在年三十的晚上,叫我把荤油坛子从上屋搬到下屋,我知道,那叫“动婚”。我也知道,荤油坛子是母亲事先送到上屋的。
我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愿。
我在父亲去世第二年结的婚。结婚头三个月,我每个月给母亲5元钱,第四个月她说什么也不要了,说我们也不宽裕,她和弟弟还过得去。后来,母亲在家用旧衣服、布脚料粘鞋垫,在缝纫机上扎缝,然后拿到门前市场上卖。每双一元钱,每个月能有几十元钱的收入。每天收摊以后,她还继续缝,直到很晚。冬天零下二十几摄氏度,母亲冻得直跺脚,也不收摊,为的是那一元钱的收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直到房子动迁前。母亲后来和我说起过,那时候,她的视力是模糊的,一只眼睛几乎完全看不见,是靠摸索着在缝纫机上操作。
我工作十几年以后,母亲还常常跟我说工作要认真,在什么什么方面要注意。还會给我讲一些案例,我知道,她经常看一些报纸、杂志,她怕我工作出什么差错。她已经70多岁了,还在牵挂着儿女。
母亲的晚年还算是丰衣足食,手里有一点钱,她也没什么花销,常常问我需不需她给我拿点钱。有一次,我去看她,她给我拿出一块花布,我说:“你买它干什么?”母亲说她到商店溜达,看这个花布挺好看,就摸了摸。营业员说她买不起,母亲听了很生气,坚决地买下了一块。母亲说:“我就是不能让她‘狗眼看人低。”我笑了笑没说什么。我想,这是母亲贫困一生中的最扬眉吐气的一回。
母亲去世的前两年,大病一次。其实,在那以前很长一段时日里,我发现母亲身体不是很好,干一点活就喘得厉害。母亲说她一点力气也没有。现在想来,那时她已经是七十五六岁的老人了,却还要每天打理自己的生活,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住院那天,我看她从外屋进来就趴在桌子上喘,我要她一定去医院看看,她一开始不同意,在她的一生中,许多病痛都是扛过来的。在我的说服下,她同意了。到医院一检查,是“尿毒症”晚期,很严重,需要住院治疗。大夫说随时都有危险,让准备后事。我们都很紧张,那一刻,我好害怕失去母亲。在医院治疗了二十几天也没见有多大起色,马上要过春节了,母亲坚持要回家过年,大家以为她时日不多了。那一年腊月二十九,我们把母亲抬回家里,我们兄妹几个在她的小屋里过的年三十。她很难受,但她仍坚持和我们一起吃了年夜饺子。后来,母亲竟然神奇地慢慢好转,慢慢地可以自己出去溜达了,如果不是意外地摔倒,或许还会活好久,我坚信。
母亲去世的那年春节,她把她的小屋收拾得非常干净。腊月二十八那天,我去的时候,母亲说:“今年你们回来过年吧?”我记不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反正我们一家没有回去和母亲过年。年三十下午,我和弟弟给父亲上完坟回去的时候,我在母亲屋里看见她正吃力地包饺子,我看饺子皮擀得比较厚,就说:“皮太厚了。”母亲说:“我没劲儿。”我说:“我来吧?”母亲说:“不用了,我也吃不了几个。”我没有坚持。但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一幕常常在我的脑海里闪现,时时折磨着我。我们没有回去和她过年,她也一定非常非常失望,我现在也觉得这是我作为儿子一生中最不称职的一次。
母亲去世的时候没有完全闭上眼睛,我知道她最牵挂谁。其实,她牵挂她所有的儿女。
我记不住母亲的祭日。
大姐说:母亲是2001年9月20日(农历八月初四)走的。
作为儿子,记不住母亲的祭日,应该是一种耻辱。
小闹钟
家里决定买一个小闹钟。这是父母经过几个早晨和晚上反复商量后决定的。
家里没有看钟点的钟表,母亲早晨起来做饭是听鸡叫或者听广播喇叭的声音。早晨父母上班和我们上学一般都是听喇叭报“七点整”过一会儿。那时县城有几个大喇叭挂在高高的电线柱上。中午上班和上学则都是吃完饭过一会儿就走。而有许多时候把握不准钟点儿,这时候我们就到街对面邻居大奶家问几点了。大奶家有个红色外壳的小闹钟,两个白色的响铃扣在表壳上方两侧,红色的壳漆已有些脱落。夏天还好,出大门就是大奶家的后窗。窗下面两块方玻璃,上面是用毛头纸糊的小木格窗扇,横着开用棍一支,而且大部分时间上面的窗扇是被摘下放在一边的。我们就趴在窗上问:“大奶几点了?”我生性胆小,问钟点时就有些紧张,有时进屋问完钟点转身就走,可刚走出大门又忘了,又返回去问。天长日久,我们兄妹几个都有些打怵去问钟点了,总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最能促使父母决定买闹钟的是母亲的一次早起。
那天父亲在厂里打更,看护厂里的新厂房。母亲要提前一个小时上班,母亲听到鸡打鸣便起床做饭,赶到单位时,父亲说:“怎么来这么早。”母亲说:“鸡打鸣我就起来的,看看天色也差不多。”父亲说:“现在还不到三点钟。”(厂里有一座老钟,每半小时报一次时)母亲说:“一定是谁家的鸡叫错了。”那天母亲没有回家,就和父亲在那空旷的厂房里待了3个多小时。
决定买闹钟以后,母亲多次到百货商店打听价格和品牌,母亲和父亲决定买烟台产的小闹钟,据说非常耐用,价格16元多一点。
26年前夏季的一天,天气非常晴朗。中午吃完饭,母亲、大姐和我组成买钟小组,朝着既定目标——桓仁百货大楼出发。我的心情平静而庄重,因为这是我记事以来我家最大的一件事,它的支出近父亲月工资的三分之一。
百货大楼二楼是明亮的,在靠南侧柜台后面的货架上摆着大小不一的各式钟表。母亲手指着浅蓝色外壳的小闹钟对营业员说:“把那个闹钟拿给我看看。”营业员笑着问:“这回想买了?”母亲笑着答:“得买一个了。”营业员把小闹钟拿到柜台上,上了弦,和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对了一下,小闹钟就滴滴嗒嗒地响起来。
母亲付了钱,把小闹钟很小心地放进一个灰色人造革拎兜里。回家的路上,我要拎着,母亲不同意,我就几次一边走一边弯腰把耳朵贴在灰色拎兜上,听小闹钟清亮歌唱。
小闹钟买回来了,放在我家炕柜上,母亲用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回来的罩绢花的罩子盖了起来,圆形的,罩顶也是圆的。
第一个发现我们买闹钟的是桔子姐,她问大姐:“这是你们家买的?”大姐说:“是啊。”桔子姐说:“真的吗?”大姐说:“骗你有什么用。”“老马家买个小闹钟”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我们居住的小巷。巷子里十几户人家,几乎每家人都到我们家来看小闹钟,刘姨的大儿子小福子对他妈说:“老马家买了个小闹钟,可漂亮了。”刘姨撇撇嘴说:“不可能,他们家还能买得起小闹钟?”小福子说:“真的。”刘姨过来看了半天,又围绕小闹钟问一大堆问题之后,悻悻地走了。
那天及至以后的几天里,我们家成了巷子里的热点话题,我也有了一种自豪感。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觉,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一贯宁静的夜晚突然增加了嘀嗒作响的声音。
那只闹钟伴随着我们全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酸甜苦辣的岁月。
我们成家立业以后,那只小闹钟一直伴随着母亲生活,我几次要给母亲买一个石英钟,母亲坚决不同意。
前些日子,我回家,发现那只小闹钟的声音没有了当年的悦耳,但仍然铿锵地走着。
怀念平房
今日读鲁迅的《故乡》,里面有闰土讲的一段关于在冬天雪地里抓鸟的过程,我在童年就玩过,那时我们住的是平房。
冬天里,下了几场雪之后,鸟儿就不好觅食了,它们就常常在人家的房前屋后找一点吃的。这时,在院子里扫出一小块空地,撒上几粒小米或者高粱米,用一根木棍把一只平口筐斜着支起来,木棍上拴着一根绳子一直拖到屋里,绳子握在手里,眼睛一会儿盯着天空,一会儿看看筐下是不是有鸟儿走进去。鸟儿来了,我们紧张得不行,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可是它在筐的周围绕来绕去,然后又飞走了。我们都说:“它还会回来。”果然,不一会儿,它又回来了,站在筐上,東瞅西望,就是不往筐下钻。等了很久,它终于走到筐边,攥绳的手已经出汗了它也不到中间去,绕了一小圈又出来了。这时有人会埋怨:“咋不拽绳呢。”其实,这时拽绳往往是抓不到的。鸟儿终究是经不住那几粒米的诱惑的,它小心翼翼地去啄筐下的那几粒粮食,这时手一拽,它基本是跑不了的。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孩子们可以堆雪人儿,可以打雪仗,可以滑冰,可以踢毽子。
那时,学校也是平房,因为没有暖气,学生轮流起早到教室点炉子。从家走的时候,在兜里揣几个土豆、地瓜或者几把苞米粒。炉子点着了,把地瓜土豆切成片,放在炉子盖上烤,还没等完全熟,就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进了腊月门,各家各户开始杀猪,炖好了酸菜,盛一碗,放几片白肉,东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隔壁的可以在院子里喊一声,从杖子间递过去。一碗酸菜,几片白肉,整个胡同里飘香,大家其乐融融,即使平时有些不愉快,也都成为过去。
这是冬天里的事情。
其实,除了冬天,平房里的人们有着许多快乐。孩子可以捉迷藏,可以组织一条胡同或者几条胡同里的孩子打一场战斗游戏,手里端着木头枪,嘴里发出“突突突”的声音。大人可以走东家蹿西家,坐在月亮下,谈天说地,家长里短,直到哈欠连天,才散去。谁家有了大事小情,左邻右舍纷纷伸手帮忙。
当然,平房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谁家的夹杖子过了邻居的地界、脏水溅到了别人身上等,冬天炕烧得很热,屋里却冷得要命,但这些都丝毫不影响我对平房的感情。我想这和我的性格有关,我喜欢一种散淡的生活——平和而自如。
我刚结婚的时候,曾经两次租住平房,第一次是和房东合用一个厨房,后来又搬到了一个独门独院的平房,我那时候的理想是将来有一处属于自己的一间半平房。然而,我还是住进了楼房,而且必须住进楼房。
随着时代发展,平房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栋栋积木似的楼房。人们生活好了,环境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改变了。人们回到楼房就再也不愿意出来,守着电视、电脑一看大半夜。孩子也不出来,不是作业压得喘不过气来,就是有了一点时间,也不愿跑到楼下来,得赶快打一会儿电玩。一个单元里住了好几年,不知道楼下住的是谁,对门是干什么的。我知道这是社会进步了,是居住环境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习惯和风俗,但我总觉得其中有不应该失去的东西。
我怀念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