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有女初长成(短篇)
2020-06-23李金桃
天说热就热了。先是脱了毛衣毛裤,接着脱了秋衣秋裤,后来呢,还没穿几天衬衣,小豌豆就穿起了短袖。
这一下,她别扭了:胸部鼓起来了。那种鼓不是去年的鼓,更不是前年的鼓。一冬天包得严严实实的,胸部像娘盖了被子的发面,再露面,就变成了暄腾腾,又大又白的馒头,多难为情!
小时候,应该说是8岁以前,小豌豆走路总是昂着头,笑眯眯的。大人都说,小豌豆长大了肯定能嫁个好人家,天生自带笑,有福相。小豌豆回答最多的问题是:“小豌豆,你笑啥呢?”有时,小豌豆被问得一惊,明明没笑,她正好好走路呢,她们偏偏说她笑了,说她笑不说,还得逼她说出为啥笑。小豌豆说过好多发笑的理由:“我笑我走路呢,我不小心踢起颗石子儿,刚好打在鸡身上,那鸡,还以为米粒呢,扭着身子四下找。”“我看您过来了,要跟我说话,我就先笑了。”“我笑了吗?我都不知道呢,花开得好,我多瞅了几眼就笑了。”“天暖和了,太阳好,天气也好,鸟叫得也好,白云飘得好,看哪儿哪儿好,就想笑。”
小豌豆的笑像她的皮肤,没一点掺假。她白皙的皮肤什么都不抹。春天干燥时,娘怕她脸上起皮,催她抹,她才抹点润肤霜,也只抹一点点,嫌它香。身上太香了,就闻不到草儿香、花儿香、太阳、月亮、星星和阳春河的香味儿了。草原上,到处都香。太阳的香像啥呢?像暴晒了一天的棉被,那香是暖和的。月亮、星星的香像啥呢?像月朗星稀下的香瓜地,那香是朦胧的。青草的香像啥呢?像小花斑呼出的气。小花斑是她家的小牛犊,它生下来身上就是花的,白一块,黑一块。白的呢,如天上的云一样好看;黑的呢,就像灶坑的炭,黑不说还亮。对小花斑,小豌豆喜欢得不得了,它卧在大牛身边倒嚼时,小豌豆就用自己的头碰它的头,她一碰,它一躲,它嘴里就发出了青草的味道。还有花香,草丛里的花太多了,打碗碗花、牵牛花、灯笼花,各有各的味儿。要问各种花都是啥味儿,小豌豆也说不清。她觉得,花的味儿就是花香味儿。花香不像饭香,饭香味能说出来,甜香、辣香、酸香、苦香,而花的味道,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个香味儿,不是鼻子能闻出来的,得用心品,像听课似的,得凝神静气。好多东西都有花香味儿,比如娘身上的味儿。有一次娘出远门,她盼着回来,盼了一天又一天,最后,她想娘想得都要哭了,娘突然推门进来了。娘身上的味儿就是花香味儿。
一到草原上,小豌豆就把鼻子伏在花蕊上,贪婪地闻,一遍又一遍地闻。比如闻着马莲花,她能想起娘给她买的紫色公主裙,第一次穿公主裙,她就闻到了马莲花的香味儿;考试得了双百,老师把她叫到讲台上,奖励她一只紫色的铅笔,她闻到了牵牛花的香味儿。闻着花香,她能想起好多场景。再香的花,小豌豆再喜欢也不摘下来,她觉得,花一摘下来,香气就散了,花的香气只有土地才能给。
小豌豆脸上的笑意,是柔风细雨给的,是蓝天白云给的,是爹娘和小朋友们暖暖的爱意给的。可是,现在,年芳12岁的小豌豆有了心思,人一有心思,脸上的笑意就淡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小豌豆不想让村里人叫她小豌豆了,该叫大名了,就像学校老师叫的:孙悦芬。这名字,多大人!可是,村里人一见面还是喊她小名——小豌豆。他们一点都没意识到她长大了。她们叫,小豌豆不好意思纠正,一纠正又得回答好多问题:“为啥不能叫?”“长大了就不叫小豌豆了?”“咋这么盼长大,是不是想嫁人了?”纠正她们,就等于告诉他们她长大了,该有心思了。多难为情。更让她难为情的是,大明子竟然也喊她“小豌豆”,他这么一叫,好像是,她比他小了好多。
小豌豆的心思只有小豌豆自己知道。小豌豆不再昂着头走路了。见了人,自然不自然的,她总要低一下头,悄悄瞅一眼胸部,就像她怀里藏着一只兔子,别人眼光一碰,就会跳出来似的。有人问:“小豌豆,想啥呢?咋害羞了?”这一问,小豌豆就紧张了,比小时候大家问她为啥笑都紧张。胸口装着一对兔子,心里装着一个人,咋能不紧张呢!可是,大家是咋知道她害羞的呢?小豌豆想,可能是自己低头的缘故,一低头,大家就以为她害羞了,不得问她害羞的原因?这样一想,再见人,她就稍稍把头抬起些,像小时候似的,还冲来人笑一下。可是,还是有人问:“小豌豆,有啥事吗?”她说:“没事啊。”人家就说:“你眼睛好像会说话,我当你有话要说呢。”
小豌豆真是气自己。心里有事,脸上盖不住不说,眼睛也跟着凑热闹。盖不住也就算了,人家追问,能说出去就好了,可那事,还说不得,咋说呢?说她怕见大明子,见了大明子就想躲?人家不得追问她为啥怕?为啥躲?那她回答的东西不就越来越多了?都说出来,还不是把自己剥光了?羞死人了。想不让人追问,就得把心里的事藏起来。面上呢,就得跟小时候一样,该笑笑,该玩玩,该撒野撒野。也就是,自己要跟人玩捉迷藏,把自己心里的事藏严实了,让人看不着,猜不到,捉不住。想是这么想,做起来呢,难死了。
这几天,她觉得风平浪静了,大家都在忙地里的事,没人注意她。她呢,跟着娘下地,帮娘锄几垄地,给羊割捆草,给猪挖点菜,一天一天,日子过得挺快。可是,这么忙,一刻不歇着,娘还是看出她有心思了。“呀,我家小豌豆长大了,有心思了,看看,看看,坐在田垄上望麦田,那个出神。”娘看出来就看出来吧,还跟邻地的许嫂说。说就说呗,还当许嫂的面说她坐那儿想啥呢?
她真不知该咋办了?休息时,就不敢望麦田了,也不敢坐在娘和许嫂身边。她坐得远远的。娘和许嫂聊天,她竟然怕看她们的眼睛,生怕她心里的秘密被她们捉到了。坐在草地上,她低了头,绣花似的,一根一根地拔身边的草,那草呢,毛茸茸的,像绣花线一样,也被她拔得一根不剩。她待過的草地上,总是露出一块块黑黝黝的土,细沙土上,马蜂窝似的,捅满了她的指头印。这样掩盖,许嫂还是说:“你家小豌豆长大了,成大姑娘了,有心思了,看看,看看,哪还是那个一见人就笑,到处撒野的孩子。”“也不知她想啥呢,想的那个认真。像她这个年龄,咱们是不是也这样?看着太阳都能发一阵呆。”“咱那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哪有时间发呆?饿狼似的,只要给带吃的来,连男人也想吃了。”“看看,看看,头也不抬,把草地的皮都撸没了还撸,该不会是想女婿了吧!”
娘和许嫂哈哈大笑,边笑边向她这边望。娘和许嫂像用鞭子打她心里的小鹿,那小鹿,怦怦怦,疯了似的四处撞,都要把她撞晕过去了还撞!一提到女婿,她感觉全身的血往脸上涌,脸像炉火似的要着了。让人看到脸红,这还了得?她们越说,她的头越低,哪敢再抬起来!她心里默默地念叨:千万别提大明子,千万别提大明子。
真是怕啥来啥!
这时候,那个大明子,风似的,一下刮来了。刮来不说,还不识趣地冲她喊:“小豌豆,小豌豆,你过来,过来,你帮我看看这个,快点。”然后,冲着许嫂说:“小姨,姨夫让我告诉你,让你早点回,他下午要给牛铡草。”见小豌豆没动,他又急猴猴地扬手喊:“小豌豆,过来呀,告诉我这是啥花?下面扎手,上面的花还挺好看。”小豌豆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感觉呼吸都困难了。她不敢跟他对话。一说话,声音发颤咋办?心跳成这样了,声音能没变化?哎呀,那不是不打自招了吗?她假装没听到,头更低了,低到膝盖以下,像睡着似的。大明子喊个不停,喊不说,还加大了嗓门:“小豌豆,听到没?求你帮个忙咋这么难!”
许嫂往她这边看了看,不好责备,就看她娘。她娘看不下去了,冲着她喊:“小豌豆,你大明哥喊你呢,没听着还是睡着了?去,帮他看看是啥花?我估计他说的是老牛疙瘩。”小豌豆抬起头,揉揉眼睛,被吵醒的样子,悄悄呼一口气,装作生气了,说:“成天问这问那的,见了草问叫啥草,见了花问叫啥花,教他几天了,还分不清萝卜樱子和韭菜,真是笨。”娘就骂她:“他和你能一样?他从小在城市长大,哪见过这么多东西。”许嫂也赶紧说:“咋不是,刚来时,见了鸡都怕,怕雞啄他。过了年也14岁了,还跟个野小子似的,啥也不懂。别看小豌豆比他小两年,看上去比他懂事多了。”娘自谦地说:“懂啥懂,更不懂事。你看看,大明子是你家的亲戚,就是咱村的客,听听她说话,咋待客呢?犟愣愣的,好像大明子欠她三斗麦两斗米似的,哪像个懂事的!”说罢,娘又冲她喊:“小豌豆,去帮你大明哥看看是啥花,快去,还坐在那儿发呆!”
小豌豆就是怕人看出她对大明子好,当人面,她没跟大明子好好说过话。娘没看出她的心思,小豌豆一下轻松了许多。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向坡上的大明子走去。
大明子煞有介事的,还拿个本,拿只笔,见花画花,见草画草,画好后,就在下面标上名称:毛友友草、烧火火花、金盏盏花、羊耳朵叶子、扫帚草,等等。一个厚本都快用完了,还在画。他现在正画的就是娘说的老牛疙瘩花:枝儿带刺,花枝上面是个带刺的花疙瘩,疙瘩上面才开花,花有紫的、有红的,还有蓝色的。花瓣中间的花须像柔软的针,在风中颤巍巍地动。花须中间,是红红火火瓜瓤似的一堆花蕊。
小豌豆站在大明子身后,说:“这是老牛疙瘩花。”说完,她脸红心跳。这话,没一点暧昧,没一点暗示,没一点爱意。她能说,许嫂能说,娘能说,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能说。可是,她跟大明子一说,就成情话了,就成爱意了,就让她不能自持了。真是生气,气自己不自重。只要一见大明子,她就不是她了。更何况,现在,就他俩,一个蹲着,一个站着,还在说着话。小豌豆向四野望了望,除了坡下歇息的娘和许嫂,方圆几里没有其他人影。南边山坡上有一群羊,慢慢挪动着吃草,白石一样。羊倌呢,也许在往这边望,也许在往四周望,想必,他望见他俩也像两块石头,或者是只能望见站着的她。这没啥啊,还能传出她跟大明子单独在一起的闲话?就是传出去了,娘和许嫂都是知道的。那还怕啥?这心咋还跳成这样?
她想躲开大明子。可是,这脚,这腿,这心,明明是要扎根了。还有这眼,是要在他身后,一直要看下去了。
阳光下,大明子的头发黑亮黑亮的,像小花斑身上的黑毛发。利利索索的板寸,不长不短,不疏不密,匀匀称称的。细看,能望见头皮。那头皮,白白的,一点不像村里的男孩子。村里的男孩子,十天半月不洗一次头,那头发,雨浇过似的,三根两根,十根八根粘在一起,一绺一绺的,像乱草堆。就是拨开头发,也看不到白白的头皮。还有脖颈,白白净净的,刚洗过的样子,没一点污垢,没一点尘土。脖颈处的细绒毛,像用推子或刮刀修正过似的,挨着头发的地方,齐齐整整的,尺子比过一样。哪像村里人,理个发吧,一推子推个光葫芦。待长长了,又乱糟糟的,再理发,又推一个光葫芦。噢,今天,大明子穿了浅黄色衬衣。男孩子,本该穿黑白灰三色衣服,黄色、红色、绿色本该是女孩子喜欢的色儿。可大明子就穿了,还穿出了男人样儿,真是好看。这衣服要穿在别人身上,指不定难看成啥呢!小豌豆看不到他前面,不过,她能想象出来,大明子肯定穿了白色背心,背心上呢,印着几个大写字母,衬衣扣子呢,只系第三道或干脆敞着,不管咋样,都好看,都帅。
大明子画好了,要在花下面写字了,这才回头问小豌豆:“小豌豆,你刚才说这叫什么花来着?”
小豌豆赶紧从他身上收回目光,说:“老牛疙瘩花。”
大明子头也不回,也不站起来,蹲在地上,原地跳着换了个位置观察,看着眼前的花又问:“学名叫啥?老牛疙瘩花是土名。书里应该不会这么记载的。”
小豌豆就心虚了,做错事似的,感觉很难堪。可是,她初中还没毕业就打算辍学了。上了初二,她学习成绩一下掉下来了,中游,不拔尖。乡中学,拔尖学生才有希望考上好学校。中游学生,也就认个字,不用扫盲罢了,念下去也就多浪费点钱。大人这么说,她就这么想。暑假后,她不打算上了。爹在外打工,娘一个人种地,也难。她这么一说,爹娘死活不同意。为这,她还哭了两天,没办法,爹娘只好答应了她。放假那天,爹帮她把行李也拉回来了。继续上学的,行李是寄存在学校的。放假这些天,她完全是辍学的样子,一眼书也没看。
小豌豆哪能知道老牛疙瘩花的学名,书上又没有,就是有,她也没学过呢。小豌豆支支吾吾,半天没吐出一个字。不知道这花的学名,她觉得,要遭大明子小看了。大明子看都没看她,就知道她窘迫了。他头也没回,竟然笑着安慰她:“没事的,别害羞,不知道就不知道,这不,我连土名还不知道呢。”
他真是钻到她心里去了。她想啥,都瞒不过他。他这么一说,小豌豆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扑通,扑通,扑通,这次,她是激动的。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大明子心里也装了她,否则,他怎么能知道她难堪、窘迫呢?
一想到大明子心里装了她,小豌豆脸上再次升起了红太阳,红不说,还亮。
小豌豆想走到大明子对面,和他面对面说话。在他背后踯躅了很长时间,她才鼓起勇气走到他对面。可是,站在他面前,却不敢正眼看他。她假装向四周看,目光却一刻也不想离开大明子。只要大明子有抬头的意思,她就赶紧把眼角移开。她不敢和大明子对视,两人眼睛一碰,她的呼吸就急促了。好在大明子还在研究那朵花,还在修改笔下的花。
“小豌豆,小豌豆,你蹲下。你看,这花,快看,还开着呢,快点,快点,蹲下看,它在一点点舒展花瓣呢。”
他一惊呼,小豌豆赶紧蹲下了身子。这一刻,她什么也没顾得想,一心扑在花上,这是她的第一反应。因为,长这么大,她只看过开着的花,还没看到过正在开的花。
他俩一东一西,面对面蹲在老牛疙瘩花旁边。那花真是在开呢。阳光打在花瓣上,里层的花瓣像握着的拳头,正慢慢地、慢慢地往外舒展。再仔细看,刚展开的尖尖的花瓣,像一个个卷着的舌头,阳光一照,花瓣上的露水亮闪闪的,水晶球一样。里层打开得很慢,外层像舌头的,也向两边慢慢舒展开了。两层花瓣像钟表的分针和时针,都按自己的规律慢慢地开着。
“大明哥,快看,看这儿,把露水映得都是紫的,看,花瓣展开了,把露水顶下去了,看,快看。”小豌豆边说边把手伸开,合上再伸开,好像她纤纤手指也能开出万般娇艳似的。
看她孩子似的惊呼,大明子抬起手,绕过花,在她脑门上狠狠弹了一下,說:“还跟孩子似的,我两年前见你就这样,两年不见,也不见你长大。”说罢,手一招,说:“走,走,走,跟我看看那边的草去,有一种草,扁平扁平的,我还没画过呢。”
小豌豆不理大明子,她正把鼻子伏在花上,陶醉地嗅着。
大明子走了几步,回头见小豌豆没跟上来,又喊:“小豌豆,你闻啥呢?那花一点味儿也没有,我闻过了。”
小豌豆扬起头,说:“有呢,这味儿太香了。”
大明子问:“啥味儿?”
小豌豆说:“花香味儿,太香了。”
大明子又重复问了一遍:“啥味儿?像水果糖似的甜腻腻的味儿?还是玫瑰花的甜味?”
小豌豆追上他,说:“花香味儿就是花香味儿,没有一种味道能跟花香味儿比。”
大明子小大人似的说:“唉,小女孩的味觉真是奇怪。”
这以后,小豌豆就定格了老牛疙瘩花的味道。一闻老牛疙瘩花,她就感觉大明子在她脑门上狠狠弹了一下。那味道,美极了,也妙极了。
那天,小豌豆违背了不摘花的原则,第一次摘了一把老牛疙瘩花回家。回了家,她把花插在一个倒了水的空酒瓶子里,时不时把鼻子放在上面闻,闻一次笑一次。她脸上的笑意一直荡漾着。
躺在被窝里,想起大明子那一弹,她摸了半天脑门子。可是,当她再细想,想起他俩面对面观花,面对面呼吸,小豌豆突然害羞了,一男一女,脸对脸,鼻子对鼻子,挨得那么近看花,那场景,咋说呢,还不是恋人们的样子?只顾看花开,就没想到难堪,太难堪了,不过,真是甜蜜。想到这儿,小豌豆闻到了遍地花香,花香从四面溢来,山丹丹花、牵牛花、烧火火花、串串红、黄菊花……一种花一个味道,她闻到的是所有花汇集在一起的味道,太温馨,太温暖,太甜蜜了。她慢慢合上眼睛,对着黑漆漆的夜,使劲地嗅着鼻子。刚要进入甜美的梦里,耳边突然想起大明子的话:“还跟孩子似的……也不见你长大……小女孩的味觉真是奇怪。”
她一下清醒了。
两年没变,还像小女孩儿?这话,越琢磨越不对味儿。在她心里大明子是男子汉,可在他眼里她怎么还是小女孩儿?看你是小女孩儿,人家就没把你放在心里,根本没把你当回事,谁把小孩儿的感情当回事?自己也喜欢轻轻弹小孩儿脑门,也就是弹着玩,那小孩儿还能像自己似的,心怦怦地跳?看来,是自己多想了,想多了。自己心里装着人家,人家心里可不一定也装着自己!
那天,青子还说呢,说她一看大明子,大明子就看她,还说大明子喜欢她呢。大前天,她和青子、大明子还有几个男孩一起去镇里赶集,走在路上,她仔细观察了,是青子一直在看前面走着的大明子,大明子回头明明看的是自己,可青子硬说大明子在看她,还激动的脸色绯红。大明子开玩笑说:“唉,后面的,紧走几步,看把你们丢了的。”那青子,想啥说啥,硬说大明子是喊她快走,还说大明子想跟她并肩走呢。这样说后,青子还紧跑了几步,把大明子身边的男孩挤到一边,真跟大明子肩并肩走在了一起。也不知难堪!也不知害羞!青子和大明子走在一起,小豌豆的气一下就上来了,她也不知道生谁的气,反正就生气了。一生气,她故意放慢脚步,离他们远远的。她想了,要是大明子不回头找她,她就调头回家。真是奇怪,大明子好像读懂了她的心思,回头看她一次,再看她一次。大明子回头看她,青子也回头看,还得意地冲她挤鼻子弄眼。她更生气了,嘟起嘴,拉了脸,越发走得慢了。大明子见她走得慢,就喊众人走慢点,等等她。后来,见她磨蹭着不走,还让青子回来陪她。那青子,回来了还在炫耀,说大明子让她领好她,别把她弄丢了。那口气,好像她该出嫁了,而自己呢,就是小女孩儿,得有人照顾着。青子也不想想,大明子要是看她、喊她的话,她走在前面了,人家咋还回头看?咋能再让她回来?青子那样说,自己又不好反驳。咋反驳?跟她吵?说大明子没看她,在看我?依青子的性格,不得当场跟她翻脸?青子心里有大明子,就以为大明子心里也有她。大明子心里才没有她呢。当局者迷,只有她这位旁观者清。可是,她和大明子在一起,谁又是旁观者呢?大明子心里装没装自己,得让旁观者说。咋让旁观者开口呢?对了,明天镇里还有集,她得借故把青子、大明子、菊子和其他人叫到一起,一起再赶一趟集。赶集时,她装作肚疼试探一下,看大明子啥反应,看她们咋说?要是有人说:“呀,大明子,你咋这么关心小豌豆呢?你是不是有想法?”两个人有意思,大家不都这样说?说着说着就说成一对了。要是有人这么说,就说明自己没有自作多情。要是没人这么说,那就是自己多想了,想多了。大明子把你当小孩子一样领着你玩,自己却把自己当大姑娘了。设想大明子心里根本没她,小豌豆难受死了,越想越难受。后来,她眼里就有了泪,那泪,不听话地流下来,流到脸上,流到耳朵上,凉凉的,最后渗进了荞麦枕头里。一会儿工夫,枕头就湿了一大片。
这一夜,小豌豆睡得一点儿都不踏实,醒来就叹一声气,再醒来,又叹一声气。天不亮,她就被娘叫醒了。娘问她,小豌豆,你做啥梦了?梦里这个哭,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听着也憋得慌,快醒醒吧。
被叫醒,小豌豆还在哽咽着。
吃过早饭,娘说要领她去西坡锄地。她跟娘提了自己的想法,说自己想去镇里赶集。娘问她有啥买的?她说绣花线颜色不全了,她想去配。娘很奇怪地看了看她,也没说啥,答应了她。娘走后,她拿出绣花线看了看,颜色一种不少。娘当下没揭穿她,她很不自在,好像撒谎偷懒似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找出紫色公主裙穿上,照镜子一看,太小孩子气,脱了,换上娘的黑色一步裙,把大腿露出来,可是,腰太肥,她不得不找条裤带系了。她又学娘的样子,上面搭了件黑色小背心,把小肚子也露出来。洗了脸,一照镜子,感觉脖子黑黑的,又洗了一次脖子。又抹油,先是抹了润肤霜,又把娘的防晒霜拿出来抹了,最后又抹了一层美白霜。脸白了,她浅红的嘴唇就不配了。她又找到爹给娘從外面买回来的口红,轻轻地涂了嘴唇。都好看了,扎的马尾辫又不搭了。她把一头乌发放下来,学大姑娘的样子,一边拢在耳后,一边呢,遮盖住半张脸,左照右照,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才出门。
站在门口,她想先去许嫂家找大明子。这个点,许嫂全家都下地了,只有客人大明子在家,大明子爱睡懒觉,这个点刚起。想想,这么打扮去找大明子,有点露骨,就改变了路线,先去找青子。快到青子家门口时,迎面碰到了从马路对面走过来的许嫂。许嫂见了她,先是惊呼:“呀,呀,呀,小豌豆,爱打扮了?把自己打扮得像18岁的大姑娘了,不是你一下脸红,我还以为是青子她姐呢。这是要干啥去呀?”小豌豆也觉得不好意思,她低了头,说:“找青子赶集去。”许嫂说:“怪不得呢,去镇里呀!那也穿的太大人样了吧,爱俏了,真爱俏了。”边说边着急忙慌向家走,看样子是急着下地去。小豌豆壮了壮胆,追着问:“许嫂,大明哥去不去?你回去问他去不去,去的话就来青子家,大家一块去。”说出这话,小豌豆的脸红透了。许嫂收了急走的脚步,回头说:“大明子肯定不去,这不,我刚把他送到汽车上,他回市里了,他妈让他回去写暑假作业,给他报了班,好几个班呢,有画画的,有吹笛的……”
许嫂还在说,小豌豆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她好像丢了心爱的花夹子、公主裙似的,她的心凉到了脚跟,失落透顶了。她痴痴地立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直到许嫂说:“大明子走的时候还说起你呢,说他回去把那些花草的学名找出来,标在本上,再把本给你寄来。他要让你告诉村里人这些花草的学名呢。他还说,你要是好好学习,考上市一中,你们就在同一所学校了,到时候,你也不用花钱补课,他就能教你很多东西。”
许嫂的话似乎带来一片花香,花香从草原深处飘来,像云、像风,像一群上下翻飞的蝴蝶,越来越近,越来越香。那香,钻进小豌豆的鼻孔里,渗进她的皮肤里,藏进她的记忆里,最后完全把她包裹起来了。小豌豆感觉自己坐在一片云上,由一群蝴蝶围着,随着风,慢慢飘动,慢慢飘动。那感觉,太美妙了。
回了家,小豌豆洗了脸,换了衣服,把头发重新扎起来。恢复到原样,她一阵轻松。她从一堆杂物里把书包找出来,把书和本掏出来,一本一本,整整齐齐地摆在柜子上。她爱惜地拿起这本,放下那本,很认真很珍惜地一本本翻看,她感觉,白纸黑字的书本里也飘着花香,阵阵花香把她引到了一个神秘的世界,那世界,就是花的世界。
娘回来,见她坐在桌子边认真地看书,很吃惊地问:“小豌豆,没去赶集?你到底想啥呢?不是不念书了吗?咋坐那儿学习了?”
小豌豆头也没抬,回答道:“我想上学。”
作者简介:李金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从事文学创作20余年,发表作品100多万字,组诗多次被《诗刊》《飞天》《鸭绿江》等刊用。出版小说集《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