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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停车

2020-06-22李苇子

当代 2020年3期

李苇子

1

乔小凡知道那个男人想勾搭她。她刚走进车厢他就注意她了。这半天来,男人的目光始终像一条饥肠辘辘的狗,对乔小凡穷追不舍。只等她一个眼神鼓励,便要开口咬下去。他大约三十五六岁,寸头,粗眉毛,皮冻般的小眼睛放射着狡猾的光,软塌塌的鼻梁,恍如因晒化而塌方的雪糕。无论从整体还是局部来看,都是叫人过目不忘的丑。为了缓解旅途的焦躁情绪,乔小凡总是要跟什么人聊聊天的。要命的是,他是这节车厢里除乔小凡之外唯一的年轻人,因此,接受他的搭讪只是迟早的事情。

乔小凡坐在过道的凳子上,小桌板上放着一本书——某位爱尔兰女作家的短篇小说集。乔小凡一直觉得,阅读短篇小说有点儿吃力不讨好。你好容易从一种破马张飞、思绪凌乱的状态里扎进去,刚有一点感觉,故事就完了。阅读一整本短篇小说集的情形,让她联想到乡下女人做针线活留在衣物上的针脚,扎进去,抽出来,再扎进去,再抽出来……

她是在匆忙离家的前一刻,从丈夫的书房里拿走这本书的,大概是书脊上的名字吸引了她。书封的颜色很好看,是透亮的淡蓝,仿佛初冬薄薄的冰层。她本以为那是本关于极地探险的书,会有企鹅、海狮什么的。可是,当她在候车厅看完第一个故事后,她的全身都战栗了。

故事是这样的:有个婚姻非常幸福的女人,每次离开家的时候都会想,如果和另一个男人上床,感觉会怎么样?于是,她决定试一试。那个周末,她告诉丈夫她要去采购圣诞节礼物,他没理由不相信她。就这样,女人在咖啡馆里遇到了一个男人,一个无论外形还是气质都不能与丈夫相提并论的瘪三。不用说,他把女人带回家,他们在沙发上做,在地板上做,在简陋的铁架床上做……后来,他把她绑在阴冷的房间的床上便离开了。

一个如南极般寒冷的故事。女人最终会怎么样?死了吗?毫无疑问,是任性毁了她。那个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可真够变态的,成人世界总是危机四伏……乔小凡正在胡思乱想,播报检票的声音响起来,她忙忙起身排队(人并不多),过自动验票口的时候,乔小凡突然发现车票不见了。她将钱夹、衣袋、背包侧兜,全都翻了个遍,没有!她告诉自己别慌,深呼一口气,又去背包里翻找,就碰到了那本书,便抽出来,在第一个故事结束的那页,她看到那张蓝粉色车票躺在里面,像躲在“启示录”里的一个嘲讽的微笑。

她随着稀疏的人群走下楼梯,来到月台,走进所属车厢,找到铺位。把背包卸下来,连同脱掉的防晒服一起丢在铺上。她在靠窗的凳子上坐下来,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又找出那本书,打算去看第二个故事,只看了两页,她感到无法集中精力,心绪仍被前一个故事吸引。她想了想,便又翻到第一页,重读那个故事。这一次,她读得非常缓慢,除了词句,标点符号也仔细揣摩过。困惑如同席卷而来的阴云——老公的书房里大约两千多本书,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本?它和乔小凡的此次旅行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冥冥中的联系?

整整一个半小时,她就那样坐在靠窗的凳子上,右手托腮,肘部抵在小桌板上,脑袋紧贴着玻璃窗,做出痛苦思索状。年轻男人坐在一桌之隔的对面,他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看她,一会儿又东张西望,瞧瞧车厢里的老人们。

不久之后,乔小凡嗅到一股浓郁刺鼻的腌萝卜味。她抽着鼻孔寻找味源,最后发现,是从隔壁铺位传来的。那里坐着一对老夫妻,和周边那些活跃的老人相比,沉默寡言的他们显得非常疏离。两人之间的小桌板上摆满了塑料袋和玻璃瓶,全是吃的東西,诸如烙饼、包子、油炸带鱼、醋熘茴子白、糖蒜、腌萝卜,还有一瓶老白干。丈夫在削苹果,妻子嚼着一块腌萝卜,是个病恹恹的女人,脸色非常苍白,似乎刚刚受过一场惊吓,尚未从心悸中缓过神。丈夫削完果皮,又切成小块,递了一块给妻子,劝她少吃咸菜。妻子冲他微微一笑,有点儿娇羞的样子,不接那块苹果,继续嚼萝卜条。他夺下她手里的咸菜,一口丢进了自己的嘴巴,速度快到妻子来不及反应。她只好接过那块苹果嚼起来,嚼得非常迟缓,常常嚼着嚼着,便陷入一阵漫长的停滞,可是突然,又似乎被什么惊醒过来,瞅一眼手里的苹果,再次凑到嘴边,

嘎嘣一口。老先生则不同了,他一边嚼着苹果,一边随着咀嚼的频率晃动着脑袋,带着一股子油然而生的骄傲和满足感,甚至都有点儿傲慢了。还朝一直盯着他们观察的乔小凡和年轻男人翻了个白眼。乔小凡和年轻男人相视一笑,似乎有了一个共同守护的秘密。但是笑过之后,乔小凡就后悔了。

“你在看什么书呀?”年轻男人果然开口了。

她装作没听见,继续盯着窗外。

“美女,你在看什么书?”这一次,男人的音量提高了。

乔小凡看也不看他,只将书本竖起,露出封面给男人瞧。男人读了封面的标题。问她内容是关于什么的。她没回答。他问能不能借给他看看。她说不行。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震颤猛然间从前方传来,刚刚结束了临时停车、运行尚不足十分钟的火车再次骤然停止。乘客们被惯性裹挟着,不同程度地朝前又朝后摔去。一时间,人们都骚动了,纷纷从铺位上爬起来挤进过道,眼睛贴到车窗上一探究竟,没人能看到车头的方向,乘务员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奇怪的是,列车广播并未及时做出解释。乔小凡撩开掩在车窗上的蕾丝边纱帘,看着外面的风景,白刺刺的日光下的荒原,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又过了十来分钟,男人从硬座车厢那边带来消息,据说是一头黄牛冲上路基,被火车卷进轮子里辗死了。

扯淡!乔小凡想,如此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黄牛?她听说,这种慢车每节车厢的最后一扇窗户是能打开的,难道……有人趁停车的时间跳下去,又跑到这边卧轨了?

2

她后悔不该选择这趟慢车,去海城的交通非常方便,特快、动车、高铁,还有飞机,她解释不清为什么独独选择了最糟的一种。目前,虽是出行淡季,乘客却多,她的车厢里清一色老年人,仿佛“夕阳红”专列,让乔小凡疑心自己上错了车。老人们闹闹哄哄,聊天的、下棋的、打扑克的,手机外放着戏曲频道的,还有一个老人,衬衫的胸袋里塞着一只蝈蝈笼,那虫子还真能叫,“蝈蝈蝈,蝈蝈蝈”,倒也添了几分田园情趣,可是混在各种杂音里,这情趣也是叫人心烦的。

乔小凡去洗手台洗了把脸,顺便去上卫生间,却发现便池堵了,浊黄色的污水上漂着泡涨的厕纸。她只好穿过车厢连接处,来到下一节车厢。年轻男人正靠在卫生间的门上排队。冲她笑了笑。可真是丑!乔小凡想着,敷衍地回了个笑。他刚要说点什么,厕所的门开了。他很绅士地让她先去。说自己还能再等一会。她成全了他的讨好,心安理得走进去。当她脱下内裤,在便池上方蹲下去后,便听到来自男人的衣服与隔板摩擦的窸窣声,还有一声装模作样的咳嗽。如此糟糕的隔音效果让她紧张,蹲了一会,一滴尿也撒不出来,时间在眼前悄无声息地流淌,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她不能再蹲下去,穿好衣服走出来,低着头,红了脸,急急忙忙去了车厢另一端的厕所,可是,那个厕所也被堵了……

十分钟后,乔小凡回来了。

男人坐在过道的凳子上,一只手翻看着她留在桌上的书,另一只手捏着半块点心停在嘴边,他那抿着的双唇虫子似的嚅动,嘴角沾着点心的金黄色碎末。见乔小凡走过来,忙停下咀嚼,意味深长地笑。

她问他笑什么。

他却索性笑出了声。神经病!她想。想着想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男人敛了笑,说她应该放松点,别那么紧张,隔板又不是透明的。她又脸红了说,谁紧张了?男人说,不是紧张是什么?她说不用他管。他又笑了,问她是不是去海城。你管我去哪!她回答他。他说,她不是海城口音,老家哪的?她翻了翻白眼,问他是不是要查户口。他指了指那本书,说自己被书名欺骗了,原以为是个去南极探险的故事,没想到,他摇摇头说,完全就看不懂。她一把夺过那本书,拍了拍他留在上面的点心碎末。他们之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只红色纸盒,里面码着金黄色的桃酥。他让她尝一尝。她不客气地吃了一块,点心入嘴即碎,如同嚼着满口沙子。他问她怎么样。她说不怎么样。又说这东西适合老年人吃,因为不需要

牙齿咀嚼。他瞥了瞥周遭的那些老人,笑了。

停车已超过了三十分钟。列车广播终于做了解释,说是沿途的某处由于连降暴雨,山体滑坡掩盖了铁轨,已经在紧急抢修了,至于到底什么时候能够通行,没人说得清楚。车厢里顿时议论纷纷,很快就流言四起,有人声称,去年夏天,有列火车因为同样的事故,被滞留在荒郊野外长达八小时。人们的焦虑情绪如同瘟疫一样在车厢里传染。空气变得越来越混浊、黏滞,气温也在升高,十几分钟之前,空调出现了故障。暂存的冷气很快就耗光了。现在是下午两点半,恰是全天中最热的时间,荒原里,直视无碍的阳光,熔岩一般泼洒在列车那金属的表皮上,失去了空调的保护,车厢变成蒸笼。很多老人索性脱掉上衣,袒露出深褐色的躯干,如同犁过的大地,释放着汗臭和衰老的体味。

雪上加霜的是,好几节硬卧车厢的便池堵了,浓浓的尿臊和屎臭,将整节车厢变成了公厕。人们全都躁动不安起来,大抵被某种绝望的心理暗示驱动,纷纷有了憋尿的感觉。他们找到乘务员,让其马上解决问题。乘务员说,空调的问题正在维修,但便池需要的专业排污车大站才有,沿途小站根本开不进来,所以,他们也没办法,只怪那些非要把厕纸丢进马桶的乘客。他又建议他们去硬座车厢如厕,那里的厕所全都能用。又告诉他们,这几年,长途列车硬座区的乘客逐年减少,而硬卧变得一票难求。

乔小凡用湿纸巾反复擦脸,燥热的感觉让人窒息。男人递过来一把折扇。乔小凡不扇还好,一扇,全身都在流汗。男人看她这个样子,建议他俩去餐车坐着。他可以请她喝杯冰镇啤酒。大概是冰镇啤酒的诱惑,乔小凡同意了。

愉快的聊天是从冰镇啤酒开始的。

后来,乔小凡不无羞耻地想,她其实是世界上立场最不坚定的女人。

3

“你是做什么的?”男人问乔小凡。

“大学教授。”乔小凡不假思索地说。

“厉害!”男人伸出大拇指说,这年头什么都不好做,教书是最稳妥的,旱涝保收。又问“教授”去海城做什么。

“学术交流。”

“哪方面的学术?”

“文学。”

他端起啤酒撞了撞“教授”手里的玻璃杯,说“教授”年轻有为,问结婚了没。乔小凡摇摇头说自己是不婚族。如果不得不结婚的话,也会选择丁克。是的,她热爱自由,况且还有学术追求。他又对她竖起大拇指说“教授是个牛人”。

陆陆续续有老人来到餐车,他们带着浓浓的汗臭和噪音,像一棵棵树苗,栽种进在他俩附近的座椅,野蛮生长着对破空调的诅咒,抱怨维修人员技术不精,还有这该死的、漫长的、叫人绝望的临时停车。

“现在的大学还给老师们分房吗?”男人说着话,眼睛却瞟着那些老人们,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的房子就是。”乔小凡说。

男人将视线收回,很认真地盯着乔小凡说,“有房产证吗?”

“有。”

“我猜是小产权,不是大红本。”

“有什么区别呢?”

“教授一定没买过房子吧?小产权房只能居住,没法自由买卖。就是说,不管房价升值空间多大,都和教授没关系呀。”男人说着,似乎松了口气。又问乔小凡所在城市的房价什么情况。还劝乔小凡手头有钱的话,该及早入手一套大产权房。千万别去投资,股票、基金什么的,风险太大,闹不好血本无归。这两年,银行又孙子,利率低得吓人,储蓄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

“你是做什么的?”乔小凡问男人。

“你看我像做什么的?”

还来这一套,真恶心!乔小凡想。

“殺猪的。”

“差不多。”

“扯淡!别卖关子,到底做什么的?”

男人神秘地笑着,不回答。

“到底是什么呀?”乔小凡急了。

“把脉、诊断、开方。”男人说。

“是医生吗?那挺不错!现在就医可是个大问题。我最讨厌去医院了。医生没有不骂人的。病人稍稍说错一句半句就会挨骂,比骂孙子还狠。世界上最没有尊严的地方不是监狱,而是医院的诊室……”

男人还是笑,不置可否。

不久之后,他们聊到了孩子。男人告诉乔小凡,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因为超生,还被计生委罚了,美其名曰征收“社会抚养费”。可是,因为生孩子被罚款总让人觉得不舒服,就好像是花钱买了个孩子。

“网上说张艺谋被征收七百多万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吧,他有四个孩子呢!”男人说。

“可真能生!”

“这算什么?何鸿燊有十七个孩子。”

“他是谁?”

“澳门赌王。”

“恐怖!生这么多!那该征收多少社会抚养费呢?”

“分文没收。”

“为什么?”

“一国两制!”

“……”

“我和老婆正在计划要小三,前两个都是儿子,我们喜欢女儿。”

“小三”?乔小凡想,他肯定知道“小三”的另一层含义,为什么不说“三胎”呢?他是要暗示什么吗?丑八怪!乔小凡夸他不错,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他表示,现在的人都愿意生女儿了,因为养儿子是需要买房的,负担太大。不过,好在目前海城的房价还比较理性。但是,他敢打赌马上就要疯涨了。所以,他提前储备了两套住房。

“现在的人可真是累,房奴、车奴、孩奴……”

“既然这样,你干吗还生孩子呢?”乔小凡说。

男人吃了一惊,认真地看了乔小凡一眼,确认自己并没听错。

“为什么生孩子?这个……怎么说呢,我结了婚,老婆怀孕了,就生了呀。”

“如此简单?”

“简单?哦……就是生孩子而已,又不是做学术,不需要这么复杂吧?”

“就是说,在生孩子之前,你们根本没想过为什么要生孩子,对吧?”

“哦,这个,倒是真问住我了。这种事情还需要想吗?难道不是人的本能?到了年龄,结婚生子……”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于是,又补充说:“当然了,有些人选择单身、丁克……追求个性也是可以理解的,反正,求同存异嘛。”

“其实,大部分人生孩子只是为了转移自己人生的矛盾,他们把人生看成一场接力赛,自己一败涂地,就弄出来个孩子替他们跑,无耻!”

“难道因为房价高就不生孩子了吗?毕竟人类是需要延续的呀。”

“为这个目的生孩子是低等的。”

“传宗接代不是你我应尽的义务吗?”

“打着义务的名号满足私欲罢了。”

“那教授为什么丁克?”

“没有原因。”

“教授不喜欢孩子对吗?”

“喜欢。”

“那教授为什么丁克呢?”

“喜欢孩子和丁克是两回事呀!”

“既然喜欢孩子为什么不生?真奇怪!”

“你爱吃面条还是米饭?”

“哦?……米饭吧。”

“那你为什么不去种大米?”

“这个……这,人应该为将来考虑一下对吧?实话告诉教授,我有个堂叔,年轻的时候只为自己潇洒,丁克。后来等他老了,知道多惨吗?养老送终的都没有,七十岁不到就去了养老院,成天看护工的白眼……”

呵!又是这套说辞,真恶心!乔小凡想,养儿防老的思想,根本就是卑鄙无耻的。

4

实际上,乔小凡只是学校的图书管理员。文学教授是她老公。他比乔小凡大十六岁。当年,他还只是副高,为把乔小凡追到手,花了

不少心思。乔小凡说自己是坚定的丁克主义者。他说他举双手赞成,他其实非常讨厌小孩子。婚后的生活很甜蜜,老公把她当成孩子一样宠着爱着纵容着。她要星星老公不给月亮。他俩的生活也是挺讲究的,每周一次西餐,洋酒、鹅肝、牛排,金发碧眼的小提琴手一旁助兴。偶尔去艺术中心听场音乐会,廖昌永、维塔斯、班得瑞……每次差不多全是前三排。每年两次境外游(寒暑假),爱琴海、迪拜、马尔代夫……足迹遍布五大洲。老公收入不低,还有三套房产(学校宿舍、父母旧房和婚前的自购房。为了上班方便,他俩住的是学校宿舍,另外两套出租,每年的房租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在金钱方面,乔小凡从没烦恼过。

老公四十二岁那年升了正高,庆功宴后,他突然一本正经地告诉乔小凡,他们应该考虑一下孩子了。为此,乔小凡和老公发生了很激烈的争吵,断断续续的战火绵延了一年多,“离婚”成为夫妻之间的高频词,甚至一度分居,乔小凡搬进了酒店式公寓。头天晚上,她给闺蜜桑红打电话,说是要召集小姐妹们来开派对,庆祝乔小凡回归单身。派对倒是开了,但气氛很怪,除了乔小凡,别人都不嗨。乔小凡还发现,自己在朋友圈里的核心位置,不知何时,早已被桑红取代了。整个晚上,她们聊孩子,谈老公,抱怨公婆,乔小凡是一句话也插不进去的。第二天,乔小凡给桑红打电话,还没说什么,倒被桑红教训了。

知道吗?桑红说,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的就是你乔小凡。你凭什么这么骄傲?还不是因为沾了漂亮的光?如果你丑一点,矮一点,你的日子会像我们的一样绝望,那时候你才明白,生孩子到底是不是女人唯一的出路……

应该说,乔小凡非常幸运。这幸运表现在,她有个非常宽容的家庭环境。老公博士毕业那年公公去世了,婆婆又找了个伴,是个获得了新西兰永久居住权的老华人。移居别国后的婆婆甚至换了名字——萝拉,让乔小凡想起了那个一头红色短发不停奔跑的德國女孩。关于儿子和儿媳生不生孩子的问题,婆婆说“up to you!”(随便你们!)乔小凡自己的父母呢,也不知是真开明,还是由于对女儿心存愧疚,从不敢干涉她的决定。至于弟弟和弟媳,乔小凡是不会放在眼里的。然而,她和老公分居的这段时间,父母一反常态,站在了女婿那边,劝女儿别任性了,该生就生,迟早是要生的。错过最佳生育年龄就追悔莫及了。弟媳也添油加醋,还举了某女明星兔唇女儿的例子,警告她,那就是大龄产妇造的孽,做人不能太自私。

某个晚上,乔小凡煮方便面的时候不小心烫伤了脚,她哭着给老公打电话,不到二十分钟老公就出现了。他背着她去社区医院进行了包扎。又把她送回酒店式公寓。路上,他颇有些伤感地说,自己并不是个有抱负的人,人生理想就是当教授。现在,理想实现了,他却陷入了失去目标的恐慌……他给乔小凡道歉,说他不该用生孩子的方式转移自己人生的矛盾。总之,他是爱她的,很爱很爱,如果非要在孩子和她之间选择的话,毫无疑问,他一定会选择她。

乔小凡伏在老公宽阔又厚实的肩背上,只觉得心里面有东西在融化,但她却极力抗拒那种感觉。

当晚,老公留了下来。接下去几天,他跟学校请了假,天天在这边照顾妻子。他是个细心的男人,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地做给乔小凡吃。还网购了面包机,给她做红豆沙和葡萄干的面包。可是,关于让她回家的话,他却只字不提。

乔小凡的烫伤彻底好了,老公仍没有让她搬回去的表示。乔小凡又等了两天,实在憋不住了,便问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说不明白她的意思。

“回家!什么时候让我回家!”

“家?”老公一脸困惑的样子说,“难道你不是一直在家里吗?”

乔小凡说:“你别装蒜,这里是公寓。”

“哦!”老公恍然大悟地说,“我一直觉得,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乔小凡明知道老公耍滑头,心里还是像打翻了蜜坛子。分居持续了两个半月便以乔小凡主动提出回家草草收场。可是,回家后,她和老公都变得小心翼翼,聊天的时候都在努力地回避那个雷区,乔小凡知道,关于孩子的那一页远没有翻过去。

5

餐车里的老年人越聚越多,差不多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地方。他们三五成群地聚集着,很响亮地聊天、下棋、嗑瓜子,手机外放听戏、看新闻、看电视剧……再加上那只蝈蝈添乱,简直糟糕极了。有老人索性把鞋子脱了,躺倒在座椅上,并且振振有词,假如今天不把空调修好的话,他就在餐车里过夜。

乔小凡和男人的啤酒喝完了,男人还想再喝点,就起身去吧台买酒。当他拎着啤酒朝回走的时候,有几个老人喊住了他。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说。男人忙朝乔小凡这边看了看,见乔小凡也在看他,男人用下巴指指老人们。似乎在征询乔小凡的意见。乔小凡点点头。他便在老人们旁边坐下来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内容是无法听清的。乔小凡百无聊赖,就又撩起窗帘,看着窗外的荒原。

乔小凡三岁那年,母亲又怀孕了,是个男胎。当时,父母还在钢厂上班。事情被捅到了领导办公室。为了保住公职和儿子,父母将乔小凡送去了北大荒母亲的亲姑姑家里寄养。被抛弃的感觉伴随了乔小凡的整个童年。好在,姑姥姥非常疼爱她。在乔小凡记忆中,那是个眼里常含泪水的慈悲老人。说话的声音永远细细小小,似乎稍大点,声音的后坐力便会把她撞翻在地。这个中年丧偶的女人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已婚,小女儿还不满二十,唯一的儿子——乔小凡的表舅,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这是姑姥姥无法治愈的心病。小女儿刚满二十,姑姥姥便让她给儿子换亲。男方二十九了,人倒不丑,但是个天生的瘸子。小女儿死活不答应。乔小凡还记得姑姥姥举着一只棒槌,追着小女儿绕着屯子跑的情形,后来,姑姥姥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屯子口上,拍着大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柔弱的女人,哭的时候竟然歇斯底里,似乎拿刀子把胸腔豁开了,任声音洪水一般涌出去。乔小凡蹲在旁边,劝她别哭。她一把将乔小凡搂进怀里说,“妞儿呀,你快点长,等你长大了,给你表舅当媳妇……”小女儿二十二岁那年和别的男人私奔,再也没回来。打那之后,姑姥姥罹患了抑郁症,两年后的某个晚上,她在一座荒宅的梁头上吊自杀了。

屯子周边的荒原给乔小凡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那里有很多野生动物,诸如狍子、狗獾、鹿,最多的还是狐狸。白天,荒原是属于人类的,动物们藏在深处的桦树林、灌木丛,或是草甸下的洞穴。人们去原上捡木柴、掏鸟蛋、挖野菜。夜幕降临之后,动物们便苏醒了,人类会自觉地将地方让出来,这种和平共生的相处之道,是经反复冲突流血甚至是死亡之后的彼此妥协。

是个残月西斜的午夜,乔小凡不知梦到了什么,惊醒过来。夜晚,她总心悸于房间里那些黑黢黢的角落,仿佛躲着妖魔鬼怪。姑姥姥家是三间草房,住房不算宽裕,不知道为何,还是让乔小凡单独住了朝阳那个小房间。房间的南墙上有一扇偌大的玻璃窗,窗外是荒废了多年的后园(姑姥姥家的大门是朝北开的)。她曾和表哥表弟(姑姥姥的两个外孙子)在那里采摘过龙葵、菇娘和臭李子。

这天晚上,她透过阔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条红狐狸,从栅欄的缝隙里挤进来,泰然自若地在园子里立了片刻,然后,它将自己尖锐的鼻子扎到地上嗅,循着鸡的气味来到靠近窗前的鸡栅。可是,那鸡栅早就空了,它嗅到的不过是鸡屎和鸡毛的味道。就在它准备挤出栅栏逃走的时候,抬头看到了窗子里的乔小凡。时隔多年,乔小凡早就忘记自己当时的反应了。唯一记得的是狐狸那放射着绿色光芒的眼睛像两颗璀璨的宝石。

那个屯子里有个女人的外号叫“母狐狸”。人人都说是她母亲和狐狸精交媾生下了她。她的长相确实有点儿像狐狸,黄中带褐的头发,细细长长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尖下巴。乔小凡还记得,每当有男人靠近她的时候,她总条件反射似的像一株枯死的植物瞬间复活,并且开出花来,馥郁芬芳。她舒展着柔软的肢体,手指掠过额前的一缕头发。乔小凡很迷恋她那娇羞妩媚的样子。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痛恨她。就连姑姥姥每每提到她,也是一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咬牙切齿状。那个时候,乔小凡就明白,自己和姑姥姥他们不是一伙的。可是,她和那个女人是一伙的吗?似乎

也不是。她游历在两股力量中间,感觉到了深深的孤独。

后来的某个晚上,那女人赤身裸体地被人用镰刀砍死在荒原上,离她大约一百米远的地方,躺着一具被野生动物吃掉了半个身体的男尸。人们都说,肯定是她旧情人干的。可是半个屯子的男人都是她旧情人。不久之后,案子就告破了,凶手被执行了死刑。这件事让乔小凡的整个童年陷入巨大的不安之中。从此以后,荒原、狐狸、偷情、死亡便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成为她心底永远的惊悸。

很多年后,人们抛弃了那个每年夏天都会被洪水侵袭的屯子,在政府的援助下,搬去了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安居。婚前,她曾在老公(当时还只是追求者)的陪伴下,有过一次故地重游。是个很糟糕的经历。他们驱车在荒原上走了很久,要不是有远处的小山作参照,她都要怀疑来错了地方。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屯子彻彻底底地消失了,甚至连断瓦残片也看不见,是一场场大洪水将它掩进了时间的夹层。乔小凡站在萋萋的荒草中,感受到了无涯荒野的力量,不寒而栗的感觉从她血管最狭窄处钻了进去。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一头扎进老公怀里哭了。他给了她最温柔的安稳,还有一个深情的吻。那一刻,她爱上了他。就在那片茫茫无际的荒野里,他们发生了关系。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只狐狸,站在月光下,绿宝石般的眼睛和她对视……

此时此刻,老公在做什么呢?是在疯狂给乔小凡的闺蜜们打电话,还是已经查到了她的购票信息,正在去机场的路上?

乔小凡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发现贴膜左上角翘了一块,她用力按下去,很快又翘起来,再按,还是翘,她索性捏住那个翘角,将贴膜整张撕掉。男人仍在和老人们聊天,看样子还要聊一会。她很生气他让自己落单。又打开小说集,第三次阅读那个故事。因为轻车熟路,很快就读完了。她体会到了前两次没体会到的东西:毫无疑问,那是个被孤独感折磨到变态的男人(仍然认为他是变态)。他在孤儿院长大,一直缺乏持续的亲密关系,尽管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试图留住什么人。在这个故事里,他选择了最极端的一种。他反复告诉女人,他是爱她的……这和乔小凡的观点不谋而合——抓在手里的才叫爱。乔小凡想,作家设置男人孤儿的身份,无非是想解释,所有缺陷都是病,生病则是有原因的。相比之下,丁克只不过是一种比较小众化的选择而已。然而,人们总喜欢将二者混为一谈,将小众行为病理化,还振振有词分析成因。她早就听说了,有同事在背地里议论,说乔小凡成长过程中一定遭遇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导致了她厌恶孩子。是啊,她的生活太完美了,有钱,有时间,没有道理不生孩子,那么,只能是有病了。还有更过分的,说乔小凡是石女,她老公是同性恋,他俩的婚姻就是一场骗局……

6

那天上午,乔小凡照例是跟老公一起出门上班,即便是在校园里,他俩也是手牵着手,很腻歪的样子。靠近学校植物园的地方,有个人工湖,他们蹲在岸边看了一小会儿锦鲤,老公还试图给她摘一朵莲蓬,说是让她尝尝新鲜莲子的味道,没有成功。他们在图书馆前分开,他朝文学院大楼走去,她则直接上楼,回味着老公采摘莲蓬时的神情,还格外强调了“莲子”这两个字。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给她暗示的机会。乔小凡自然是明白的,也明白老公知道她的明白。

无孔不入的暗示。

她被压力和负罪感折磨得几近窒息,决定做点儿什么作为回击。条件是现成的。有個持续联系了很久的网友(严格来说并不算网友)。几年前,他俩在急救短训课上认识的,其间并没说过话。课程结束那天,他俩乘坐同一部电梯下楼。他问她为什么学急救。她说总觉得有一天能用得着。你呢?她问他。我老婆有心脏病。他说。分别前,他们加了彼此微信,但却从没聊过天。直到一年前,他在乔小凡一条朋友圈里点赞。他们才聊起来。不过是吐槽各自的婚姻而已。分居的那段时间,第一次聊到出轨和性——赤裸裸的那种。他说他结婚十多年了,大约是从第十年开始,和妻子做爱的感觉就像乱伦。他很想出轨,苦于没合适的人选。后来,他和乔小凡约定,如果要出轨的话就找对方。其实,他们连对方长什么

样都不记得了。

第二天上午,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没和老公一起上班。她打电话请了假,又给老公留了一张字条便出了门。两个小时后,她坐上了去海城的车。那网友正在海城出差,要待半个来月。他说要带乔小凡到处转转,吃吃海鲜什么的。当然,乔小凡知道转转是什么意思。她想让自己疯狂一次,用这个负罪感对抗前一个负罪感。手机自然是关掉的,见她失联,老公会着急地上蹿下跳。想到此,乔小凡有种报仇雪恨的快感。

男人终于回来了。一面给乔小凡道歉,一面开了啤酒。乔小凡问他为什么会认识那些老人。他笑了笑说了,认识一个人很简单的。比如他和“教授”几个小时前还是陌生人,现在不就面对面愉快地聊天喝酒了吗?只是,他还没有“教授”的联系方式,到底不能算认识啊——

“他们是旅游团吧?”乔小凡打断了他。

“不是。是组团看海景房的。海城的一家地产公司开发了个养老项目,最近在<\\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市搞促销,优惠力度很大,还给看房的老人报销往返硬卧票,当然,有些老人是假借看房名义去旅游的,总有这种贪图便宜的人,你防不了……那,教授的手机号码能不能给一个呀?哈!”

“报销这么多车票,地产公司亏大了。”乔小凡说。

“车票能有几个钱?卖掉一套房子就什么都有了。”

“海景房很贵吧?”

“不贵,比<\\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市均价低两三千。这两年,<\\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市的雾霾和沙尘暴越来越严重,谁都想找个好地方安度晚年,所以,我是很看好这个项目的。教授家里肯定也有老人吧?要不要给老人买一套?这年头,买什么都不如买房划算,如果手头有点儿闲钱,千万别投资,风险大,银行利率又低,存钱是最愚蠢的……”

乔小凡什么都明白了,愤怒油然而生。他竟是冲着她的钱包来的。乔小凡有种被羞辱的感觉,非常不客气地告诉他,她所在的城市既没雾霾,也没沙尘暴,她不仅有房子住,还有三套房子!

他摇摇头说,就居住环境来说的话,肯定没法和海城比。海城夏天的平均温度不到三十,空气好、水质好、植物覆盖率高,素有“森林氧吧”“花园城市”的称号,况且房价还挺理性,居民幸福指数全国排名前三……

这种家乡自豪感让乔小凡想起了某位大学男同学,他是S省人。每次聊天,凡是吃的、喝的、用的、玩的,总会撇嘴摇头,说,“嗨!比我老家差远了”,或者是“你们真该去我老家见见世面”……简直就是个大傻<\\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

“如果教授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带教授去实地考察一下。反正对教授这种年收入几十万的中产阶级来说,买一套海城的房子,简直就像买茶叶蛋。问题是,茶叶蛋只会贬值,房子是升值的,何况还是海城的房子。”

“抱歉,没兴趣!”乔小凡说。

“我敢打赌,教授的父母肯定会喜欢。”

“他们有房子住。”

“那教授也不妨去看一看,就当看风景啦,那边的风景是真不错。教授的电话号码多少?”

“不去。”

“我开专车去接教授怎么样?电话号码给一个呗?”

“不——去!”乔小凡声音稍稍抬高了说。

“就当散散心好啦!我敢打赌教授一定不会后悔,过几年教授肯定会感谢我的。海城的楼市马上就要有大变动了……教授是住海城大学招待所吧?”

乔小凡快烦死了,盘算着如何脱身。硬卧车厢是没法回的,即便她能忍受炎热,也没法忍受浸泡在公厕的味道里,几个小时下去,连汗毛孔都是臭的。不知道能不能补到软卧票,假如不行的话,便只好去硬座车厢待着了……也许,那里有别的能够聊天的对象……就在这个时候,列车广播突然响起:“有位乘客突发心脏病,因车上没有随行的医护人员,请有相关职业背景的乘客速到<\\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号硬卧车厢。”

男人好像根本就没听见,还在唠叨他的海景房。

7

广播已经播报了三次。看来,并没有“相

关职业背景的乘客”前去帮忙。乔小凡决定去看一看,但是,她对自己那点儿急救知识感到心虚。

男人夸“教授”是个热心肠。这个朋友他交定了。那么,加个微信吧教授。朋友之间要保持联系的……他一边陪乔小凡往硬卧车厢走,一边唠唠叨叨。乔小凡真想扭头甩他一个嘴巴子。

刚走到车厢连接处,他们就听到了一个苍老女人的哭声。车厢里的气氛非常紧张。空调已经修好了,出风口释放出一种叫人头昏的、无法描述的味道。

是住在乔小凡隔壁的那位老先生,因为中暑导致心脏机能紊乱诱发了心脏病。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地躺在下铺上,老太太哭着蹲在旁边,像个找不到家门的孩子。她那枯瘦的手在丈夫的胸口一遍遍顺着,似乎这样能够缓解丈夫的窒息感。有人拿凉水投了一块毛巾,给老先生擦拭额头和太阳穴,还有人用折扇帮他扇风。

乔小凡和男人赶过来的时候,老先生的呼吸刚刚停止。男人紧张地看着乔小凡,似乎在说“怎么办呀教授?”乔小凡忙去检查老先生的脉搏,发现还有一丝跳动。她让众人立刻散开,留着那个持扇的人继续扇风,让老太太解开老先生衬衫的胸前扣。让男人去找速效救心丸或硝酸甘油。她把老先生的脑袋侧向一边,取出假牙,又清理了留在嘴里的食物残渣,她闻到了一股酒精和腌萝卜条混合的酸味,作呕的感觉直往上撞,她极力忍着恶心的感觉,将右手放在老先生的额上,左手的两根手指顶着他的下颌,额头下压,下颌上推,将他的脑袋抬起来,确保气道畅通无阻。紧接着开始心肺复苏,按压三十下后,再帮他做两次人工呼吸,她回忆着急救课上老师的示范动作,尽量让自己做得标准。她还想起老师的一句话,(当时,他正谈到人工呼吸,因为女学员多,老师脸上带着一点儿羞赧的神情)“如果不想吹气,也是可以的。”至于原因是什么,乔小凡不记得了。不过,她还是撬开了老先生的嘴,捏紧他的鼻孔,深呼吸,闭紧嘴唇,吐出一口气,松开他的鼻孔,再捏紧,再深呼吸,闭紧嘴唇,吐出一口气,松开他的鼻孔,两次之后,开始新一轮心肺复苏,照样是三十下,又是两次人工呼吸,第三轮结束的时候,她的脸上突然感觉到一丝微弱、潮湿、混杂着酒精和腌萝卜味的气流。

老先生的呼吸道打开了,他正开始自己呼吸。

男人找来了硝酸甘油,乔小凡掰开老先生的嘴,将丸药放在他舌根下含住。直到此时,老太太才想起来,他们的行李中是有救心丸的。因为慌乱,竟至六神无主了。过了一会,老先生慢慢地睁开了眼,有点儿困惑地看着乔小凡。老太太又开始哭,嘴巴剧烈地翕动,乔小凡告诉她,最好别哭出声,病人需要安静。她再次驱赶围观的老人们,必须要保证周边空气通畅。现在,所有人对乔小凡都表现出由衷的赞赏,他们无声地配合着她,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

“闺女,谢谢你!谢谢你了!要不是你……”老太太说着又哭起来,一把抓住乔小凡的手紧紧握着。乔小凡将她扶到对面的铺位上,又挨着她坐下来,宽慰她放心,别害怕,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通过聊天,乔小凡了解到这对老夫妻是去海城带孙子的,媳妇刚生了二胎。

乘务员联系上了急救中心,得知这里离最近的县城六十公里,但是,附近的路况非常糟糕,急救车只能停在离铁路五公里外的镇子上,为了节约救援时间,需要这边配合将病人抬过去。乘务员马上将情况汇报给列车长。列车长破例开了这节车厢的门,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副担架,又派出三名乘务员,护送老先生和老太太到五公里外的镇子……

乔小凡的情绪一直处于某种激动状态,她甚至没法在座椅上坐下来,急切地想和老公说说话。她开了机,本以为会收到无数条微信。等了好久,提示铃始终没响。怎么回事?信号弱?屏幕左上角的信号标识满格,后面跟着一行字——中国联通 4G。更加奇怪的是,平时连放个屁都要向乔小凡汇报的网友,从她候车到现在,居然一条信息也没发。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见光死”?他只能在网络中用嘴巴和她出轨。不过,乔小凡并没多少心思来考虑这件事,现在,让她慌乱的是老公那边。她马上给老公打电话。没人接听。隔了一会再打,还是

这样。连续打了十来个,依然如此。不应该啊!乔小凡想,这个时间老公早就下班了。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比如,他打算悄悄摘下那朵莲蓬给她惊喜,结果失足落水了。可是,那口水塘还不到一米深。要么,就是他开车去机场的路上,因慌乱而……乔小凡不敢想了,打算给桑红打电话,就说自己在出差路上,因无法联系到老公,拜托她去他们家看看情况。桑红在他们学校商业街开了家便利店,因为客户群稳固,年年都是稳赚不赔,但是,像这种黄金铺面,一万个人排队盯着呢,咋会轮到桑红?还不是乔小凡老公神通广大?然而,桑红的电话也是无人接听。她大概是在店里忙活没听到。她又打了桑红老公的电话,情况还是一样的。她打电话给父母,不通。又给老公的研究生打电话,对方关机。

……

乔小凡就要哭了,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沿着车厢一直朝前走,似乎这样就能找到解决方案。她穿过餐车,来到硬座车厢,这里的乘客确实不多,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座椅是空的。当她走完最后一节车厢,路便断了,她仿佛站在了世界尽头。想了想,便又开始往回返,边走边给老公发微信,一条接着一条,没完没了地发,她感觉马上捏不住手机了,就要晕了,每条微信里都有大量错别字,来不及修改就发出去,好在,那绝不会造成理解障碍。因为,翻来覆去,她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她爱他,愿意给他生孩子……

她就这样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像个疯子那样,哭几下,看几眼手机,发条微信,再哭几下,走一会,再看手机……

突然,她感觉脚下传来一下轻微的颤抖,紧接着,是更加清晰的一下。在临时停车持续了近四个钟头后,火车总算要启动了,她看到窗外的风景动了起来,然后,慢慢变快,最后,变成一道飞驰的暗色线条。她决定在前方车站下车,那里有去她家的高铁,车程只需一小时。她马上在“12306”上下了订单,买到了靠窗的座位。

距离到站还有三十分钟的时候,老公的电话打来了,说他刚开完一个漫长又无聊的会议,问她什么情况。

“你在哪?”

“还在系里呢。”

“中午没回家吗?”

“没时间回,和同事们吃了个饭,下午直接开会,无聊的会——”

“两个小时后去火车站接我!”她打断他说。

“火车站?你什么意思?”

“让你去就去,别管那么多。”

“好吧,你怎么发了那么多微信?手机都给你刷爆了。告诉我你都发了什么。我可没时间看,开会开得头昏脑涨,是专业申报的事,上面已经批了,研讨课程设置和招生呢,妈的……”

挂掉电话后,乔小凡终于有了饥饿的感觉。她来到餐车,打算要个盒饭垫垫肚子。时间还来得及。正是晚饭时分,就餐的人还挺多。盒饭很快送过来,三素一荤,赠送一份紫菜汤,但是味道很腥,无法下咽。她吃了西红柿、生菜和茴子白,没动那些五花肉。她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米饭,堆成心形,又堆成三角形,再堆成圆形……她知道,根本没什么狗屁会议,她又被老公算计了,而她却只能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来日方长,以后再通过别的方面慢慢和他算账。可是,婚姻这场马拉松赛跑,她还能赢吗?

这个时候,她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一个背影——那个年轻男人。他和一个化着浓妆的中年女子面对面坐着,中间的桌子上摆着啤酒和花生米。乔小凡突然想听听他们在聊什么,就端着剩余的盒饭,慢慢走过去,装模作样在他身后的桌边坐下。

“……嗯嗯,海景房,养老项目,升值潜力巨大……海城是个好地方,你想看房的话,我开专车带你去,呵,不麻烦的……对,我是楼市分析师,帮客户把脉、诊断、开方……”

楼市分析师?哈!这年头,人人都爱拉大旗,作虎皮,推销保健品的叫“健康顾问”,办信用卡的叫“产品经理”,明明就是个卖楼的,叫什么“楼市分析师”。哈哈哈哈!乔小凡再也忍不住了,笑起来。

年轻男人马上发现了她,但是,他既没笑,也没打招呼,就好像他们是陌生人。

8

窗外,路灯的光影,时光流年一般,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傍晚。表舅要带乔小凡去掏鸟蛋。是仙鹤蛋。表舅说。人吃了会成仙的。表舅说着,拍拍伸展的双臂,像仙鹤那样“飞”了一圈。姑姥姥看看天色说太晚了别去了小心有狼。乔小凡拽着表舅的衣角说,舅舅,带我去嘛,我要去找仙鹤蛋,我要变成神仙,去嘛舅舅……表舅说,去就去。又顺手拎起一把镰刀,说是假如遇到狼,他就用这把镰刀砍死它,带回来吃烤狼腿。他们很快走出了屯子,穿过一大片农田,继续北行一箭之地便逐渐进入了荒原。原上植被的密度是按照离屯子的距离递增的。仙鹤生活在沼泽区,但表舅带乔小凡去了另一个长满沙柳的地方。在一片非常隐蔽的灌木丛后,他突然露出狰狞的嘴脸,脱掉乔小凡的上衣,将她放到草地上。伸出他的那双脏手在乔小凡身上摸起来。“妞儿,你身上可真滑,简直就像滑石粉。”乔小凡觉得很痒,咯咯笑起来说:“舅舅,我大腿比肚子还滑呢。”“是吗?那我要看看。”表舅说完,麻利地脱掉了乔小凡的裤子。手从乔小凡的肚子上滑下去,开始在她大腿根里摩挲,不久之后,乔小凡感到一阵尖锐但却短促的疼痛。她隐隐觉得这是一件肮脏的事,紧张和恐惧感让她哭了起来。表舅让她闭嘴。见她还在哭,又拿起镰刀凶神恶煞地说,你他妈再哭老子要你的命……又过了很久,她听到表舅大叫一声,全身抽搐滚到了一旁。表舅好像是睡着了,还响起了一兩声鼻鼾。但是他很快便醒过来,极温柔地对乔小凡说这件事情不要对姑姥姥讲。对谁也不要讲。“懂吗妞妞?”往后他会对她好的。她要什么舅舅就给什么……表舅突然闭嘴了,注意力被一阵“唰啦唰啦”的声音吸引过去,他突然看到不远处两个背影在草甸子里穿行,他盯着那背影消失在远处,骂了一句恶毒的话。他让乔小凡自己回家。摸起放在一旁的镰刀,将木柄插到背后的腰带上,头也不回地朝远处走去。那把镰刀在夕阳的照射下,放射着温柔的、橘黄色光芒。乔小凡又在原地躺了一会,她抠着灌木丛根里的泥土,看到了十来只暗红色的地虱,就抓了一只,捏在手里把玩,然后,她想了想,便将它的腿全部揪掉,再将它放在地上,看没有腿的虫子是如何爬行的,然后她又捉住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她将那些地虱的尸体并排摆在那里,体会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等她穿好衣服,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夕阳正在努力将最后一线光芒洒向大地,火烧云从西边的地平线一直燃烧了半个天空,荒野死一般阒寂。她喊了一声“舅舅”,无人回应。她哭着在海浪般的草甸中左冲右突,似乎走了很久,最后又绕回了原地。天色一点点变暗,再找不到回家的路,便是死路一条。哭是毫无意义的,她努力稳住情绪,想起了一篇课文:

“要是你在野外迷了路,可千万别慌张,大自然有很多天然的指南针……”

她开始环顾四周,马上注意到了远处的一脉小山,恰恰是在屯子的正北方。她告诉自己朝南走,朝南,一直走……天已经彻底黑了,夜幕如同一口铁锅罩在她的头顶,走着走着,她突然听到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是野生动物们开始活动了吧?她将自己藏到柳蒿丛中,便听到一阵更加凌乱的响动,似乎有人被什么追赶着拼命奔跑,然后便是一声凄厉但短促的哀叫——女人的哀叫。乔小凡吓得闭住了眼睛,又用巴掌堵住了嘴。她战栗着缩成一团,恨不得化作小小的地虱,好像又等了很久,荒原上复归阒寂,她从柳蒿丛里爬出来开始一路狂奔,不久之后,她看到一星火光,还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呼喊她的名字。那火光越来越亮,声音越来越近,她终于看到了举着火把的姑姥姥。

乔小凡大哭着朝姑姥姥跑过去……

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乔小凡不知道到底该不该下车,尽管她明白自己注定是要回家的。也许,她可以接着任性,把这个游戏进行到底。等老公去火车站后,她再告诉他,是他听错了,她说的根本是机场嘛!等他到了机场,她还是会说,是他没听明白,她说的是海城市机场呀……

火车减速的时候,她开始在心中默念数字,她想,假如火车在尾数带“2”的数字处停下来,她就下车。当她数到“12”的时候,她又改了主意,她想,要不然,不仅仅是尾数带“2”,凡是“2”的倍数,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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