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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听大海唱歌

2020-06-22赵燕飞

当代 2020年3期
关键词:大志老妈老师

赵燕飞

彭老师没去过香港。就连深圳,也是第一次来。于小婉将她领进房间,放下行李,径直走到落地窗前,指着正前方说:老妈,小河对面是香港,那些小山包,就叫香港山。彭老师跟过去,顺着于小婉手指的方向,果然发现一大片苍黛横抹天际。彭老师深深吸了口气,传说中的香港离自己如此之近,她的脸颊不由迸出两抹淡淡的红晕。

于小婉眼神一偏,正好撞见了那两抹没来得及退隐的红晕。说实话,她有点嫉妒。她眼前的这个女人,年过五旬,一头短发竟乌黑发亮,身材略有发福,却仍然腰是腰臀是臀该凹就凹该凸就凸;一袭黑底红点真丝连衣裙,衬得脸上的皮肤格外白净。白净就白净呗,还要白里透红,这让年方三十的于小婉情何以堪?这张三十岁的脸,勉强称得上白,却是这儿一颗痣,那里一粒斑,时不时,还要冒出几颗恶心的痘痘来。自私,太自私了!好皮肤全自个儿留着,一丁点都不遗传给女儿。风采依旧的彭老师和于小婉站在一起,分明就是一对姐妹。这还不算,彭老师的胸衣清一色的D杯,薄得几乎只有一层棉。可怜的于小婉,穿个A杯都得悄悄塞两片海绵垫。对镜自怜时,于小婉脑海里就会蹦出那句话:盈盈不足一握……每每想到这里,于小婉就来气。她的胸,屡遭成大志嘲笑。成大志啧啧地说:老姐,你的胸,若有你脾气的十分之一大就好了。于小婉飞起一脚,成大志顺势滚下床。于小婉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咬牙切齿地说:看饿不死你!

隔窗参观完香港山,又将房间的装备情况粗粗检阅一番后,于小婉准备走人。她交代彭老师:酒店还行,若是有不会玩的东西,打电话问房务中心。彭老师就笑:你妈好歹也算个知识分子。于小婉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拖着长音说:好吧,知识分子,消毒时小心点,别烫着自己。我们明天过来陪你吃早餐。

于小婉上穿一件纯棉白T恤,胸前印着一只夸张的彩色骷髅头,黑色的低腰牛仔短裤刚好遮住大腿根,圆肚脐全露在外面,上面贴了一枚闪亮的彩钻,像是逢人就抛媚眼。彭老师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不想自讨没趣。不管哪个方面,于小婉历来我行我素从不听劝。她朝彭老师挥挥手,匆匆走了。彭老师在门边站了一小会,才锁好门,扣上防盗链,走到床前,闻闻雪白的被子,仔细察看一圈;将被子翻过来,又仔细察看一圈。还好,没有异味,也没有不明污渍。接下来,就是消毒工作了。彭老师找到电热水壶,打了满满一壶水,放到加热座上,打开电源开关。从包里翻出自备的塑料拖鞋穿上,打开一大包消毒湿巾,一张抹电话的听筒与按键,一张擦门把手,一张抹电视遥控器,一张擦各色开关按钮……第一壶开水烫卫生间里的水龙头开关,第二壶和第三壶开水烫马桶开关和便座,第三壶烫茶杯……到底有多少人坐过这只马桶?想到这个问题,彭老师的胃里一阵翻涌。烫掉四大壶开水,她仍对马桶的卫生状况忧心忡忡,决定找个药店买瓶消毒液。

彭老师拎起她的黑色牛皮背包,取下房卡,来到电梯间。宽敞明亮不说,还那么别出心裁:左右各三扇电梯门,门与门之间全是落地书架。清一色的大部头。书名是英文,它们有可能认得彭老师,彭老师却不认识它们。那些书竟然是中看不中用的模型,没有哪本能够打开。可越是这样,彭老师越觉得那些书神秘莫测,心里对这家酒店不由添了几分喜欢。彭老师突然记起自己要干吗了。她寻找电梯按钮,东张西望,却只看到六扇冷灰色的电梯门。门旁边什么按钮都没有。彭老师站在那里,想着应该会有人从其中某扇门里出来。她住在三十六楼,真是应了高处不胜寒那句话,无孔不入的空调冷风吹得她直打哆嗦。彭老师缩着肩膀等了一小会,电梯间始终只有她一个人。她扭头便往房间去。您好,我想下楼,电梯间怎么没有按钮?彭老师拨通房务中心,很客气地问道。接电话的女孩更客气:您看到那些书架了吗?按钮就在书架上,从下往上数第三排。

放下电话,彭老师的心跳平缓了些。真丢人。算了,将就一下吧。她斜倚在窗前的绒布

沙发上,看那眼花缭乱的夜景。彭老师的词库里拥有无数美妙的形容词,此时此刻,似乎哪一个都用得上,又似乎哪一个都不够准确。她起身去拉窗帘。横拉没反应,竖拉也没反应。奇怪了,未必其中还有机关?或者是自己一夜之间就老年痴呆了?彭老师没脸再打房务中心电话,只好问于小婉。我的大知识分子!于小婉在电话里笑得花枝乱颤:那是电动窗帘,你去床头柜上找开关,每个开关都试一下不就OK了?

所谓医者不自医,彭老师教书育人威名远扬,偏偏对女儿于小婉束手无策。彭老师精挑细选的漂亮裙子,无论怎么威逼利诱,于小婉一概不穿。她不喜欢穿裙子,觉得太麻烦。于小婉不乐意和女生丢沙包跳房子,她喜欢混在男生堆里,撅起屁股打弹珠,大呼小叫玩警察抓小偷,脸上身上时不时挂点彩,再疼也不哭。同事和彭老师开玩笑:你家婉妹子从外表看分明就是百分百的野小子啊。

于小婉还有暴力倾向。

有一次上自习课,老师坐在讲台前埋头批改作业,同学们看的看书,做的做作业,彼此相安无事。成大志用圆珠笔悄悄捅了捅坐在前面的于小婉:姐,借你的作文本看一下。于小婉晃了晃肩膀,轻轻骂了句讨厌。成大志将上半身尽量往前倾,改用食指戳了戳于小婉的背:姐,借我看一下,就一下。于小婉头也不回,曲起右臂,朝着身后猛地一击。她的胳膊肘正好顶在成大志的鼻梁上。成大志哎哟一声,于小婉仍旧头也不回。成大志的同桌毕海大声尖叫起来:老师!老师!成大志流血了!

彭老师闻讯赶来,挥起一只巴掌,准备好好教育吓得目瞪口呆的于小婉时,成大志却一只手捏住鼻子企图止血,另一只手去拦彭老师。成大志急得有点结巴了:彭,彭老师,是我自己不,不小心,很容易流,流鼻血,千万不要怪于小婉……那情那景,许多年后,于小婉仍无法忘记。

直到婚后,于小婉每次揍完成大志,都会问他:老妹,晓得为什么挨揍吗?

晓得,我惹老姐生气了。

你总是惹我生气为什么我还喜欢你呢?

因为我是个坚强的爷们……

成大志和于小婉从小学开始同学,到了大学就开始同居。成大志比于小婉小半岁,个头怎么也长不过于小婉,于小婉命令他叫“姐”,她叫他“妹”。成大志有点委屈,男生怎么可以叫作“妹”?可他抗议无效。于小婉说他是“妹”,他就必须是“妹”。后来结了婚,于小婉圣旨一下,從此改叫老姐老妹。彭老师一直很担心于小婉,小时担心她闯祸,担心她受伤,大了又担心她疯疯癫癫嫁不出去。彭老师不止一次语重心长地苦苦相劝:崽啊崽,你的性子再不改一改,以后谁敢娶你啊……于小婉将下巴一抬,眼睛一斜,不屑地说:只要我想嫁就成!嫁不出去也没关系,你不也没嫁人吗?

彭老师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没想到,高女人早早嫁了个矮丈夫。不过三四个厘米之差,却在海拔上先输了气势。每回吵架,不管有理没理,成大志身上总要挨于小婉一顿拳脚。还好,花拳绣腿罢了,变相撒娇罢了,成大志是这样想的: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拳头也是肉长的,他若疼,她也一样疼。成大志早就习惯了于小婉的简单粗暴。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当于小婉用一只胳膊肘撞得成大志鼻血直喷时,成大志就知道自己再也逃不出这个小魔女的手掌心了。于小婉替成大志诊过病,她说他是被虐狂。成大志说:言之有理,不过,我只愿意被你虐。于小婉偶尔也有很女人的时候。如果于小婉说起话来轻轻柔柔,突然变成了依人小鸟,只有三种可能:因为生病导致暂时性武功尽失,因为莫名原因导致大脑一过性短路,因为滚床单时成大志的表现可圈可点。

彭老师翻来覆去烙了一夜饼,她有点挑床。被子太干净了,干净得令人生疑。床太舒服了,舒服得令人不忍心打呼噜。彭老师年轻时爱说梦话。或许是该说的梦话都已说完,如

今的彭老师,改打呼噜了。于小婉夸她妈打呼噜像唱西洋歌剧,听不懂词,那曲调,却是一唱三叹有板有眼。

陪吃早餐的是成大志。彭老师问:小婉呢?要守店吗?成大志说:我们开的水果店,大清早的没人上门。这个时间段,小婉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梦里拉二胡。彭老师笑着说:你们开的水果店,小婉昨天也不提几个苹果梨子什么的过来。我睡不着,又没什么东西吃。

房里不是备有开心果方便面什么的吗?

晚上我只吃水果。

等吃完早餐,我陪您去华侨城转转,回来的路上再买水果。对了,老备会去华侨城和我们会合。

老备是谁?

您的学生我的小学同桌毕海。

那也应该叫老毕才对。

原本是開玩笑的,一来二去叫习惯了。

他还在私立学校当老师?

他换工作比刮胡子还勤,现在是大记者,忙得很。若不是您来了,大白天的他根本抽不出空。据说,深圳人民的吃喝拉撒他全得操心,哪里有个风吹草动他就立马奔向哪里。

你要他别来了。我昨晚没睡好,没力气不想出去玩,你把房退了,我跟你回家去我不习惯住宾馆。

妈,我们租的一居室,不太方便,所以才没敢请您去我们家,您还是住宾馆吧,如果嫌这里住得不舒服就另换一家。

彭老师坚持要退房。她说她反正要住家里,非要有人住宾馆的话也是成大志和于小婉去。成大志没办法,只好答应先退房。读书时,他就很怕彭老师。彭老师从不打骂学生,学生们却都怕她,除了于小婉。现在当然谈不上有多怕了,但彭老师的余威仍在,成大志不敢不从。退房前,成大志谎称要上洗手间。于小婉半天才接电话,劈头就是一句:大清早的你找抽!成大志着急地说:大事不好。于小婉打个呵欠,懒洋洋地说:小样!我个子比你高,天塌下来也没你什么事。成大志呵呵一声:好,小的放心,小的这就带老妈过来。

什么?带老妈过来?想死吧你!于小婉来了脾气。

她老人家非要过来,我搞不定。

瞧你那点出息!算了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揍你就是。

谢主隆恩!成大志对着手机啵的一下:你赶紧起床。

于小婉挂了电话,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店面九点开门,现在才八点钟。母亲大人一时半会也赶不过来。当初为了开这个店,她平生第一次对彭老师撒了谎。撒了第一个谎,就必得撒第二个谎。为了圆谎,只能撒更多的谎。可谎言总有穿帮的时候。遮遮掩掩原本不是于小婉的风格。反正,撒出去的谎覆水难收,店也已经开在这里,彭老师再怎么教育再怎么生气,于小婉咬着牙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就是了。店里正好缺人手,大不了让彭老师亲自当店长。想象彭店长为顾客介绍产品的模样,于小婉忍不住扑哧一笑。

成大志哪有于小婉淡定。于小婉可以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成大志不得不时刻保持清醒。觥筹交错也好,短兵相接也好,总得有一个人负责收拾残局。彭老师只想吃碗三鲜面,成大志非拉她喝早茶。看着桌上五花八门的大小碟子,彭老师毫无食欲。成大志夹个虾饺给她,她用成大志的筷子再夹到他碗里,她说怕过敏。成大志夹块榴梿薄饼,想放到她碗里:您试试这个,又香又脆最补身体。她急得连连摇手:臭死了臭死了赶紧拿开……

见成大志一个人吃得索然无味,彭老师夹了一筷三丝炒粉,放在自己碗里,从中挑出一根嫩生生的黄瓜丝,嘎巴嘎巴嚼了,嘴里满是黄瓜的清香,彭老师的头好像没那么晕了。我什么时候才有外孙抱?彭老师没头没脑的一句,成大志被吓了一跳。外孙?哦哦,外孙。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成大志打了两声哈哈:妈,您放心,抱外孙那是迟早的事情,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不是明年,就是后年……

少跟我贫嘴!彭老师将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蹾在桌上:我可等不起!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小婉都吃三十一岁的饭了!

彭老师的声音并不大,却有着不怒自威的效果,成大志吓得不敢再吱声。他在心里嘀咕着:这个丈母娘,欺侮女婿算她的,若真有本事就去于小婉面前吼一吼……

成大志一直好奇,除了于小婉,他没见过彭老师的任何亲人。他试着问过于小婉,她说她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可巧被彭老师捡着了;彭老师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可巧被彭老师的妈妈捡着了。成大志不甘心被糊弄,还想问个究竟,于小婉眼一瞪,眉一竖:找抽是吧,以后再不许提这种无聊的问题记住没有?成大志隐隐听说过关于彭老师的议论:来自很遥远的北方,父母状况不详,婚姻状况不详,好像遭遇过车祸,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总之,云遮雾罩的。

彭老师的神秘色彩,曾经老师如今岳母的特殊身份,令成大志不得不时刻保持洗耳恭听状。彭老师说的是生儿育女,成大志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小店。于小婉所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其实就是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母女俩痛快完了,那满地的碎碴,还不是要成大志去收拾?

成大志原本可以开着那辆黑色捷达来接彭老师,可于小婉不同意。她要成大志打车,反正毕海会去找他们。毕海有辆金色雪铁龙。于小婉没料到彭老师非要亲自视察“水果店”。

出租车里,彭老师始终保持沉默,成大志乐得耳根清净。他悄悄给于小婉发微信,问准备得怎么样了。于小婉飞快地回了一句:开门大吉,正常营业。于小婉就是于小婉,成大志没敢叹气,怕彭老师听到了刨根问底。当初筹备这个小店时,成大志几次想打退堂鼓。于小婉骂他懦夫胆小鬼稀牛屎糊不上墙。成大志说:好好的稀牛屎,干吗要往墙上糊?给你这朵喇叭花做肥料,那才叫物尽其用。

快到小店时,成大志让司机停了车。他早就备好了零钱,一把塞给司机,急巴巴地下车去为彭老师开车门,一只手扶着她的胳膊,一只手挡在车门顶,很称职的保镖模样。彭老师习惯性地说了句谢谢。成大志听得心惊肉跳。他身体微微前倾,腰略哈,在前面为彭老师带路。一路的小店面,名品外贸服装店、天天特价鞋店、好再来发廊、小蜜蜂音像制品店、珊珊便利店,甚至还有一家福利彩票店,彭老師皱了皱眉,问道:你们的水果店在哪儿?成大志赔着笑说:就在前面就在前面。走过那家雅丽内衣店后,成大志停下脚步,低声说:到了。

到了?私密游戏?彭老师打量着粉红色的招牌:私密游戏是什么意思?成大志的脸一热,强装镇定:您进去就知道了。彭老师自言自语地说:我倒要看看,你们开的什么高级水果店。

老姐,老妈来了!成大志高声喊道。店面二十平方米左右,摆着三排货架,没看到人。彭老师正疑惑水果店怎么没看到一只水果时,于小婉从中间那排货架的最后面冒出头来:进来吧。您看这样行不,您换了这个新的回去,如果温度方面还有问题,再帮您换新的,一直到您满意为止。

一个肥硕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大纸盒,脸上的表情有点严肃。于小婉殷勤地跟在后面,嘴里说着:请慢走。成大志随口问了句:什么东西有问题?于小婉说:充气娃……于小婉突然反应过来,赶紧咽下后面那个字。

什么娃?彭老师见小两口的神色不自然,更疑惑了。

布,布娃娃。于小婉机灵地说,一边说一边冲成大志使眼色。成大志只好顺水推舟:这次进的布娃娃,布料不太好,刚才那个顾客不满意,要求换货。

你们不是开的水果店吗?怎么卖起布娃娃来了?水果呢?我怎么一样都没见着?彭老师随手从货架上拿起一样东西:咦,怎么还卖口红?成大志有点慌,如果彭老师知道那是一只有着特殊用途的电动舌头,不爆发才怪。于小婉拉长声音说:卖口红怎么就……话没说完,一位穿着超短裙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于小婉高声招呼道:欢迎靓女光临,回头压低嗓门对成大志说:带老妈去里面,还有蜂蜜柚子茶。

彭老师将“口红”放回原处,跟着成大志进了店铺最里面的小隔间。一张三人座的小布艺沙发,一只小巧的圆玻璃茶几,上面坐着一摞白色纸杯、一小壶黄色的柚子茶,旁边站了两只玻璃杯,其中一只盛了半杯茶。成大志取了纸杯,倒了满满一杯柚子茶,递给彭老师。他的手有点抖,茶水洒出来,有几滴落在彭老师手背上。茶水是凉的,彭老师没吭声,成大志却紧张地道着歉:对不起,妈。

外头,于小婉正给女孩介绍情趣内衣,她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成大志仍句句听得清晰,他干咳两声,粗着喉咙说:妈,我们坐下来说话好不?彭老师仍站在茶几旁。成大志想扶她去沙发上坐,彭老师摇了摇手。成大志不敢太大声:妈,我们明天去华侨城吧,要不就去大梅沙小梅沙……彭老师又冲成大志摇了摇手,她正尖起耳朵听于小婉的解说。于小婉越讲越兴奋:这种是销得最好的爆款,属于女佣风格……传来嘭的一声,于小婉预感大事不妙,扔下顾客跑向里间。

歪躺在地上的,果然是彭老师。

是白天还是黑夜?

雨哗哗地往下泼。天空的正中间,却亮着一盏明晃晃的太阳。那些绵密的雨,像是锐利的光束,要划破漫山遍野的黑与暗。清亮的小河瞬间膨胀为黄色的巨龙。彭老师坐在龙的脊背上,风呼呼地刮,彭老师想要搂住龙的身子,却怎么也搂不住。焦急中,她听到啊啊的哭声。循着声音,彭老师发现对面悬崖顶上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雨那么大,天那么黑,那个老人却像坐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罩子发出夜明珠一样的光。老人面目模糊,穿着一条黑色的粗布裤,上半身赤裸着,长而瘪的乳房像两片干枯的柳叶,一直耷拉到肚皮上。柳叶上蠕动着一条条毛毛虫,其触角清晰可见。老人身前摆着一个塑料脸盆,里面装着黑色的汤药,老人双手捧起汤药,浇在胸前的柳叶上,毛毛虫吱吱叫唤着,老人嘴里不时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彭老师总算听出来了,那是外婆的声音。彭老师想喊外婆,喉咙却像被人紧紧扼住。突然,外婆不见了,彭老师的视线里出现一张光光的方形案板,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摊手摊脚平躺在案板上,一只秃鹫站在她的肚皮上,一口接一口,啄着她腐烂的乳房。秃鹫每啄一次,女人的身体就触电似的抖一下,彭老师的心也跟着一抽一缩地疼,原来那个女人就是彭老师的母亲。彭老师想冲过去驱赶那只秃鹫,巨龙却载着她朝相反的方向飞去,绝望之中,彭老师跳下龙脊,迎接她的,是黑夜般的深渊……

彭老师睁开眼睛,黑色的深渊变成白色的陷阱,胸前的疼痛却丝毫未减。于小婉的面孔出现在陷阱上方,彭老师才从梦魇中彻底醒来。她的双手不由自主摸了摸胸,感觉该在的都在没有秃鹫也没有毛毛虫时,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于小婉满脸复杂之色:彭老师,你想吓死我啊。于小婉心情不好时,管她妈叫彭老师。

我,我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什么噩梦?你知不知道你整整昏迷了两个小时!

我真的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于小婉耐着性子听彭老师说完噩梦,哈哈笑了:彭老师你真有才,做个梦都像好莱坞大片。该死的成大志,拿个检查结果半天还不回。

什么检查结果?

你老人家的啊,血常规什么的,一大堆。

好好的做什么检查!

好好的?嘁,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好好的怎么会昏迷不醒好好的会把你弄到医院来好好的你怎么整得我们人仰马翻……

别说了!

不说就不说,我找成大志去。

于小婉风风火火冲出了病房。彭老师发现自己的背包就站在床头柜上,她试探着起了床,头有点重,脚有点轻,扶着床头柜喘了口气,她抓起背包,趿上凉鞋,踉踉跄跄往门外走。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就到了门诊大厅。出了门诊大厅,就到了一条大马路上。

太阳可能躲进云窝窝里睡午觉去了,风儿趁机满大街奔跑,到处弥漫着略带海腥味的凉爽气息。彭老师感觉叛逃的力气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搞不清方向,便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去高铁站?回宾馆?或者直接找个地方坐下来?正纠结,手机在包里扯着嗓子吼:彭老师接电话啦!彭老师接电话啦!彭老师用脚指头都想得到,肯定是于小婉他们。这种来电铃声是于小婉友情出演并亲自录制的,彭老师从来都是百听不厌。可现在,彭老师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手机仍在固执地呼唤着,彭老师干脆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直接关掉了。

彭老师将手机重新塞进背包里,却听到脚下传来汪汪的叫声。低头一看,一只小得能装进茶杯里的狗狗挨着她的凉鞋,冲着她低吠。狗狗的眼睛湿湿的,似是蓄了满满的委屈的泪。三十年前,彭老师在自家大门口捡到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比这只狗狗要大许多,安安静静的,不哭也不闹,眼里却也汪了满满的泪。彭老师的心一下子化成了水,她蹲下去,想将狗狗捧进怀里,身后却响起一声尖叫:别碰我的贝贝!一个和彭老师年纪不相上下的女人气喘吁吁跑过来,狗狗摇着小尾巴奔向女人。女人一把抱起狗狗,在狗鼻子上啵地亲了一下,横了彭老师一眼,继续往前走。

彭老师的左胸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了几张出来,垫在花坛边沿,小心翼翼地坐下,也顾不得绿油油的小叶女贞挨到了她的头发和裙子。她的心一会像塞满了石头直往看不见的深渊里坠,一会儿又空落落的令人发慌。不知坐了多久,在接连几次深呼吸之后,她打开了手机,于小婉的电话立刻冲了进来。

彭老师,你想气死我啊!于小婉在那头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妈,您在哪儿?我们过来接您。成大志怕于小婉雪上加霜,赶紧抢过手机。

于小婉开着旧捷达,哧的一声,在离彭老师最近的路边停下,成大志从副驾驶室跳下来,于小婉紧随其后。彭老师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没给于小婉劈头质问的机会,开口就说:我反正快要死了,你们就省点力气吧。

你?快要死了?于小婉脸上的痘痘气得快要爆裂:你再这样,我敢保证我比你死得快!

行了老姐,先把老妈接回医院再说。成大志将于小婉轻轻推到一旁,扶着彭老师往捷达走。于小婉鼓着腮帮子将车开得飞快,差点闯了一个红灯。成大志不敢乱说话,担心火上浇油。两人原是同时考的驾照,这辆二手捷达最开始由成大志操纵,但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四只眼睛加起来还不如于小婉的两只眼睛。司机位上的成大志不仅反应迟钝,偶尔还会脑子短路。他们居住的小区,地下车库进出口的坡道特别陡。有一回,从车库出来,成大志停车等着前面的两台车先过收费杆。轮到他时,只听车子轰的一声,哗啦啦直往坡底溜。于小婉大声尖叫:刹车刹车!成大志一脚踩住刹车,浑身直冒冷汗。幸亏坡道上只有这台捷达车。成大志停车时挂的驻车挡,启动时本该挂行车挡,他却误挂在倒挡。于小婉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从此剥夺了他的驾驶权。

彭老师其实也憋了满肚子话,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于小婉板着一张脸,明摆着余怒未消。彭老师擅自出走也就罢了,竟然关掉手机玩失踪,于小婉站在医院的门诊大厅里,气得脑袋发蒙,真想立刻揪了彭老师一起跳资江。成大志说,资江太远,还是跳沙湾河比较省事。于小婉抬腿踹了成大志一脚。成大志原想让于小婉心里好过一点,不料黄泥巴抹成了黑灶。还好,在于小婉疯掉之前,彭老师打开了手机。

彭老师坐在病床上,于小婉拿起桌上那沓检查单,一张张指给彭老师看:血压,正常;心电图,正常;脑电图,正常;肝胆肾彩超,正常;血常规,血糖略高一点点;头部CT,颈椎骨质增生,这种毛病简直就不是毛病,彭老师啊彭老师,你倒说说看,你凭哪一点说你自己快要死了?

既然什么毛病都没有,为什么要住院?彭老师慢条斯理地说。

你突然晕倒了啊!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晕倒?总得有个原因吧?

医生说,可能是情绪太激动或者是颈椎病引起的脑供血不足,反正你这种情况比较少见。

就没别的可能?

你说还有什么可能?

乳腺癌之类的。

彭老师,你老人家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好好的怎么会想到乳腺癌?晕倒的一万种可能里都没有那种病好不好?你等着,我这就要医生开检查单,看看你老人家到底哪根筋出了错。

崽啊……彭老师眼圈一红。

崽什么崽,我找医生去。于小婉边说边往病房外走。成大志从饮水机上拿了一只干净纸杯,倒了杯温水,递给彭老师,安慰道:您老人家知道小婉的脾气,千万莫往心里去。您关手机的那段时间小婉都快急疯了,幸亏您老人家没什么事,不然小婉真要跳沙湾河了。

你去把小婉找回来,我什么检查都不做了,只想早点回家。

那怎么行?跟着声音一起飄进来的,是日理万机的毕海。毕海比成大志略高,和成大志一样瘦,鼻梁上也架着一副眼镜。区别在于,“为了凹造型”(毕海的原话),毕海的眼镜只有黑色镜框和银色镜脚。

毕海快步走到彭老师身旁,用力握住她的双手:老师好,老师辛苦了。

成大志在他身后笑:徘徊在牛A与牛C之间的老备,屁股没冒烟啊。

是真的忙呢,才结束一个采访,晚一点还有采访任务。毕海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不是叫你不要来的吗?彭老师抽了张纸巾递给毕海。

肯定来,必须来!说到这里,毕海和成大志对了对眼神。毕海非要过来,成大志便悄悄发了微信位置。毕海接着说:老师真是越活越年轻了!闻听此言,彭老师当即云开雾散。所有女人都享受被赞美的感觉,彭老师再仙风道骨,亦未能免俗。

手机响了,成大志已到医院。于小婉站起来,往彭老师病房去。

于小婉亲自开车,她把背包什么的放在副驾驶座,命令成大志陪彭老师坐后排,负责讲解沿途风景。于小婉开得很平稳,这原本不是她的风格。她喜欢那种推背感,可惜捷达车不太争气,即使她猛的一脚将油门狠踩到底,也达不到她想要的效果。成大志说她追求的是推油感,比较适合当公交车司机。每当于小婉出其不意一脚油门到底,成大志总会吓出一身黏糊糊的油汗。成大志不心疼自己,心疼车:老姐,虽说是辆二手车,你也不必非要把它整得散架吧?

路上还算畅通,看到漂亮的海岸线时,教了几十年语文的彭老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所看到的风景了。成大志问:好看吧?彭老师连连点头:好看,好看。

于小婉将车停在海滩边的松树林里。三人换了塑料拖鞋,提着东西,穿过林子,来到沙滩上。

太阳羞答答的,将落未落。晚霞在海面上跳着细细碎碎的舞蹈,金色的音符随波荡漾,海风一阵强过一阵,海与天早就没了界线,所有的一切即将到达沸点,除了脚下的沙滩。西冲的沙滩干净、细腻,踩上去像是陷入了温柔的旋涡,让人无力自拔。成大志背着帐篷,哦嗬哦嗬地叫着,搁在平时,于小婉会骂他叫春,但此刻的她,有着难得的安静,仿佛被眼前的大美给惊到了。彭老师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略带腥味的清凉遁入五脏六腑,她的脸才没那么潮热了。她不想被两个学生笑话没见过世面,事实上,她的确从未见过这么震撼人心的黄昏。

成大志在离岸较近的海滩找了一处平缓的地方,问于小婉可以动工了不。于小婉却盯着彭老师的背影发呆。老姐!成大志又喊。于小婉说:找抽是吧?限你五分钟之内装好帐篷。这才是于小婉的说话风格。成大志屁颠屁颠将帐篷拆了包装。这是一款新潮的方顶帐篷,于小婉去年双十一的战利品之一,花了大几百,一直没找到使用的机会。果然一分价钱一分货,帐篷又结实又轻便,搭建也很简单,不到五分钟,成大志就顺利完成了任务。在欣赏鹅黄色的“新房”时,成大志突然发现了一只大螃蟹,兴奋得大叫:老妈,老姐,快过来,这里有只好大的螃蟹!

螃蟹受了惊吓,乱舞着爪子,爬得飞快。成大志抬脚要挡螃蟹的去路,于小婉喊道:我要活的!彭老师直往一边躲。于小婉弯着腰追螃蟹,想用手去按又不敢。成大志也不敢用手去抓,这只褐色的大蟹身手特别灵活,眼看就要逃进海水里了,成大志顾不得于小婉的警告,一脚将螃蟹踩到了脚下。成大志只用了三成功力,当他抬起脚来,发现螃蟹一动不动,心里一紧,惨了,又得挨打了。于小婉也追了过来,成大志正懊悔,螃蟹突然挥动着爪子,三下两下,就横进海水里去了。于小婉没踹成大志,对着螃蟹逃跑的方向念念有词:去吧,去吧。成大志疑惑地望着于小婉:嘿,你今天怎么变女人了?

彭老师揭开鹅黄色的帐篷帘子,看了看地上铺着的天蓝色防潮布,以及布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小毯子、救生圈和游泳衣。身后传来于小婉的声音:我俩先换泳衣吧,我备了两套,你先挑。彭老师摇摇头:我不想游泳,晚上也不想睡帐篷,我就坐这里等你们,你们游完了再陪我去找宾馆。于小婉就安全问题做了重点说

明,比如有救生员,有救生圈,就在边上玩玩水,不往深水里走,保证不会少一根毫毛。再说来一趟多不容易,有可能这辈子母女同游的机会仅此一次了。彭老师却认为,她反正已经退休了,如果小婉他们不嫌弃,她可以在这里长住,帮着小婉开一家真正的水果店,这里离小婉住的地方也不算太远,以后想来就来,有的是机会。小婉表示抗议,不是抗议她妈想在深圳长住,而是不想开真正的水果店。私密游戏多好,可以为很多人带来满足和快乐,来钱也比卖水果快,利人利己的好事情,为什么不坚持到底?

正正经经开个水果店不行吗?彭老师生了气。

性用品店难道就不正经?我们辛辛苦苦赚的都是干净钱,合理又合法。我倒想问问彭老师,没有你说的不正经的事情,你从哪里来?我又从哪里来?于小婉也来了倔劲。

发现风向不对的成大志过来和稀泥:老妈不想游就算了,坐在这里看看风景也很舒服,我和老姐下海试试水温,一会就上来陪老妈。

成大志换了条深紫色的泳裤,身上的肋骨根根可数。于小婉穿的浅咖色连体裙式泳衣,胸部一丁点小起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成大志牵着于小婉,一步一步蹚进水里。在海水齊腰的时候,成大志弯腰捧水,对着于小婉迎面泼去。于小婉被他的出其不意吓了一跳,骂了句找抽,当即发起反攻。一个大浪打来,救生圈从于小婉的身上滑了出去,于小婉尖叫一声。成大志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于小婉的手臂。大浪退去,两人满头满脸全是水,于小婉扑进成大志怀里,哇的一声哭了。

这下真把成大志吓着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看到于小婉哭鼻子。他那瘦弱的胸膛顿时迸发出无穷力量,他紧紧搂住于小婉,亲了亲她湿漉漉的头发,又亲了亲她湿漉漉的脸庞:别怕别怕,有老妹在。

远远坐着的彭老师看到这一幕,微微一笑,她以为小两口在秀恩爱,她没注意大浪差点冲走了于小婉。

太阳沉进大海,留下海天一色的绚烂。成大志和于小婉手牵手上了岸,彭老师催他们去浴室冲一冲再换衣服,他们不听,在彭老师脚跟前并排躺下来。埋了我,于小婉说。成大志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用沙子埋了我!于小婉顿了顿,又说:我——要——做——沙——疗!

成大志翻身坐起来,手捧沙子往于小婉身上堆。先堆腿上,再堆腹,再堆胸。于小婉闭上双眼,睡意潮水般涌来。所谓的死亡,也就是这种滋味吧。睡过去,不再醒来。可以一直做梦。美梦,噩梦,春梦,蠢梦,统统都可以。这样一想,死也不是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彭老师,成大志,还有毕海,他们迟早也会进入她的长梦。如果她真的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了,彭老师应该比成大志和毕海更伤心吧?其实也没必要伤心,所有的痛苦,只是沙滩上的坑坑洼洼,时间的潮水迟早会将它们抹平,甚至不留一丝丝的痕迹。于小婉突然想到了陈晓旭,那个宁肯玉碎也不肯瓦全的“林黛玉”。如果她和陈晓旭一样苦命,如果真的只能在死亡与切除之间二选一的话……呸呸呸,那个三角眼只是怀疑而已,彩超都没做呢干吗要自己咒自己?于小婉张开双眼,唤一声老妹。成大志边捧沙子边问:老姐有何指示?

成大志从沙堆里将于小婉刨出来,彭老师坐在一旁笑:沙疗是什么感觉?于小婉说:爽极了,要不要试一下?彭老师慌忙摆手,你们不饿吗?快去换衣服,吃完饭再帮我找住的地方。于小婉眉头一皱:彭老师,旁边就有烧烤吃,吃完海边走走,晚上就睡帐篷,这种帐篷能住三四个人,你这辈子从没住过帐篷你就委屈委屈体验一下呗,夜晚的大海你无法想象它的美。彭老师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受不了這个。成大志说:老妈,帐篷都扎好了,您就将就一下吧,您一个人住别的地方我们也不放心。彭老师还想解释,于小婉很干脆地说:拆帐篷,冲凉,吃饭。

彭老师没想到自己扫了小两口的兴,见成大志真去拆帐篷,赶紧伸手阻拦:算了算了,晚上和你们住一起就是。成大志停止动作,瞟了于小婉一眼。于小婉说:不拆?风偷

走了谁赔?

彭老师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于小婉开着车,东弯西绕,出了松树林,到了海鲜一条街。在一家人气最旺的餐厅前面,于小婉泊好车,要成大志拿了彭老师的身份证去附近找宾馆,她和彭老师先去点菜。一桌子的海鲜,加一瓶干红。成大志没敢喝酒,一心一意对付海鲜,偶尔看着那对母女推杯换盏。才消灭小半瓶红酒,彭老师满脸绯红主动告饶,说她喝不动了再喝就醉了。于小婉桌子一拍,好,服务员,打包。看样子,于小婉已经喝得很好了。彭老师建议小两口也住宾馆。于小婉说不,她要去海边,她要听大海唱歌。

好吧,我们去听大海唱歌。成大志将车一直开到沙滩边,先拿出帐篷在离车最近的沙滩上支好,又把小盖毯和打包的海鲜干红提进帐篷里,这才将于小婉扶下车来。

头顶的天空呈深蓝色,那么高,那么远,一痕下弦月几乎被星星淹没。远处的天空却被大海拉入怀中,一副如胶似漆的模样。沙滩变成暗色的海洋。一顶顶帐篷犹如七彩浪花,在成大志的手机电筒之下,闪烁迷人的光芒。暗色海洋里游弋的,全是成大志和于小婉这样的连体动物。于小婉搂住成大志的脖子,喷着酒气说:老妹,我们来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吻戏怎么样?

此时此刻,我们需要的是一张无比结实的床单。成大志说完,将于小婉往怀里一捞,朝帐篷冲去。当成大志完成所有准备工作,正要宽衣解带,于小婉却呼的一下坐了起来:老妹,倒酒!成大志做可怜状:老姐,可以先滚床单不?于小婉斜他一眼:拜托,有点出息好不?把手机都关掉,等我喝高兴了再说。

没有杯子,于小婉直接举起酒瓶喝,成大志想帮她喝几口,于小婉却挥挥手说:去,一边去,给我剥罗氏虾。一瓶干红快见底时,于小婉对成大志招招手,示意他从对面坐她身边来。于小婉一手握着红酒瓶,一手搂住成大志的肩:老妹,你知不知道,我可能快要死了?是可能哦我没说错吧?

不是可能是肯定,如果你再喝一瓶的话,幸亏没酒了。

和酒,没关系,于小婉大着舌头说:我今天去看了医生,那个三角眼说我可能得了乳腺癌,我明天上午还要去医院做彩超。

哈哈!成大志笑起来:真是喝高了,做彩超的是老妈呢。老妈的彩超结果是你拿的,没一点问题。

我不想死,于小婉一仰脖子,咕咚咕咚,那瓶干红见了底,于小婉摇了摇酒瓶,不放心,将酒瓶倒过来,又摇了几摇,将空酒瓶往防潮布上一蹾,瓶口朝下的空瓶没能立稳,哧溜溜滚向一旁,成大志的手伸慢了,没能抓住,便任由它去。于小婉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眼神飘忽:我要,我的,A杯!

放心吧老姐,老妈那样子都没一点事,你区区一个A杯怕什么?

幸亏老妈逃过了这一劫,如果非有一劫的话,我愿意代她去死。

你,真的愿意为老妈去死?即使她不是你的亲妈?

成大志!于小婉叫起来:你真以为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嘴贱,开个玩笑,老姐千万别当真。

老妈呢?于小婉站起来往门外冲,我去找老妈,我要找我老妈!

于小婉掀开帘子,却一头撞在彭老师身上,于小婉的酒全醒了:妈,你怎么在这里!

彭老师的声音有点哑:我不放心你,你们的手机都打不通,幸亏毕海开会的地方离这里不算太远,他开车接的我,我们好容易才找到你们的车……小婉,你不会有事的,你不可能有事……

我没事!于小婉抓住彭老师的手,拉着她踉踉跄跄往海边去:我们去等螃蟹,去等太阳出来,那只逃走的螃蟹肯定没有走远,它肯定还会回来的对不对?它要是敢不回来我就告诉大海从此都不要唱歌给它听……

酒精让于小婉力气倍增,彭老师的手被抓得生疼,她没法挣脱也不想挣脱。藏蓝色的大海似乎比天空还平静。眼看就要踩到海水的

触角了,彭老师大喊一声:于小婉!彭老师的声音有着罕见的尖锐和严厉,于小婉吓得停下了脚步,身后的那两个人却直奔过来:怎么啦?

你们去帐篷坐坐,我和小婉在这里说说话。没事,你们放心好了。

成大志和毕海很不情愿,又不敢违拗彭老师的命令,只好一步三回头地朝帐篷走去。

于小婉的酒劲一过,身子就有些发软,她一屁股坐下去,也不管沙滩是干还是湿。她低下头,双手在沙滩上胡乱画着:老妈,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这个很重要吗?彭老师在于小婉身旁蹲下来: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也是你唯一的亲人。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爸爸,有爷爷奶奶,有外公外婆,我却只有你。

我……小婉,彭老师艰难地吞了吞口水,似乎要将一些涌到嘴边却又不能说的话吞回肚里。她可以实话实说,但那样就能让小婉永远健康永远快乐吗?她相信小婉不会得那样的病。如果可能,她愿意替小婉去承受所有的苦痛,哪怕是死。可现在,她不知怎样安慰小婉,不知怎样说才能让小婉相信她们是对方唯一的亲人不管她们有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

你不是我生的又是谁生的?彭老师说出这句,心里豁然开朗:我想通了,你那个店,其实也没什么,生意好的话肯定缺人手,要不这样,我帮你们打打杂,你们管吃管住……

不用给你发工资是吧?于小婉苦笑一声,真是有其女必有其母。我怎么觉得你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呢?

“私密游戏”这个店名不好听,太暧昧。

彭老师!我们那种店,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有话直说行不行?算我求你,我受不了你那副心事要比星星多的模样。

真的没什么,就是怕你们嫌弃我。

于小婉叹口气,伸出一只手,搭在彭老师的肩上:老妈,我刚才好像喝高了,没做对不起您的事吧?

你这孩子,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的记忆出现了断章,从喝完那瓶红酒开始,直到现在,我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以我这么好的人品,醉得再厉害,也干不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小婉……

放心吧老妈,我好得很。于小婉站起来,拍拍手,扭头朝身后喊:老妹!老备!

成大志和毕海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彭老师正奇怪,于小婉说:晓得你们俩躲在一旁偷听,我以彭老师的名义,罚你们在左边那片海滩上跑十个来回,为了减肥我陪你们一起跑,老妈负责监督,现在,开始!

于小婉跑得慢,成大志在前面开道,毕海殿后。空气湿湿的,黏糊糊的。跑着跑着,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于小婉的脸湿湿的,不知是汗还是泪。彭老师始终站在原处,脸上也是湿湿的。仅有的几盏路灯在远处迷离,星星再多也很难看清一个人的表情,哪怕她就站在你的面前。

于小婉实在跑不动了,瘫软在沙滩上。成大志陪着她坐下来,毕海去接彭老师。

路灯的微醺,风的游荡,帐篷里的低语,沙滩深处的呻吟,月亮的呼吸,星星的嬉戏,一只扇贝徐徐张开的嘴,一缕海藻轻轻摇曳的腰肢……这一切,在大海时远时近的涛声里渐渐沉沦。

只有四枚肩并肩的黑色剪影,在众声喧哗的寂静里,默默等待黎明的如期归来。

责任编辑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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