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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世界都在下雪

2020-06-22

当代 2020年3期
关键词:杨花杨家杨柳

曾 剑

1

车行在山路上。山像一只张开的蚌,夹着一条公路,一条浅水河。

一女子站在河中,河水没及她小腿,她裤腿挽起,身体曲成一张弓,脸贴向水面,长发随水流而动。青山如黛,碧水浅流,夕阳斜照,女子沐浴,一幅迷人的鄉村图画,我却感到脊背发冷,双脚生寒,毕竟已是初冬时节,空气中透着寒气,何况水乎?

我或许该把她叫上岸。我将车停在路边。我顺着公路旁的坡地,下到河畔。我朝女子喂了一声,河水撞击着山石,低吟浅唱,淹没了我的呼喊。喂——我的喊声大而悠长,这次她听见了。她抬起头来,湿淋淋的头发贴着头皮,露出白牙朝我笑,继而“嘻”的一声。她的笑刀刃一样在我身上划过。

我毛骨悚然,浑身战栗,我不让自己战栗。我以为看到了水鬼。我是个唯物论者,我说,不,那是一个人,一个痴呆的女子。

我喊她上岸。我问她的家在哪里,我想把她带回家。她朝我歪着头,翻着白眼,眨巴两下眼皮。我周身鸡皮疙瘩骤起。

河对面是狭长的稻田。它在冬日里是荒芜的,稻茬像无数的剑,刺向天空,也刺向我。我逃离浅水河,上车,继续前行。时间不长,我到了杨家蚌。

我是到杨家蚌村去搞扶贫工作的,我被任命为这个村的扶贫第一书记,任期一年。

杨家蚌隶属七里坪镇。七里坪是革命老区,地理条件所限,那里依然很穷。镇四面环山,山高崖陡。从这独特的地理位置,能感知昔日革命者生活之艰苦,当然,也能感知其存在的意义。

杨家蚌依山傍水。山叫蚌山,因形得名。水是倒水河,河道浅,据说下雨的时候,水流不出去,在山谷漫涨,形成倒流。

杨家蚌村民都姓杨,我也姓杨,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庄也都姓杨,这让我觉得特别亲切,像是回家探亲。

2

需要帮扶人的名单,在杨家蚌村委会的名册上,帮扶者去挑选。我是最后被安排到杨家蚌的,其实没得选,早被人选过了,只有“剩男剩女”。我矬子里拔大个儿,选了三户,一是杨宗府,光棍。另一户户主是杨万才,独腿,有家,儿子在外打工,四十岁了,未婚,几乎走进了光棍的系列,女儿远嫁。

我的名额是三户。我突然想起村头那个在冷水里洗头的女子,她的笑刺痛着我。

杨家蚌的村书记叫杨柳村,像一个村庄的名字,不少人把杨家蚌叫杨柳村,闹出一些笑话。

我问杨柳村,那个洗头的女子是谁。杨柳村说,是他的村民,因为爱情受挫,得了精神疾病。

她也是村里的一个贫困户,是扶贫对象,上面来结对子的扶贫人士,嫌她是病人,又是女性,都没选她。杨柳村说,我们只等来个女干部,把她交出去,哪知这次来的,还是男性,看来她还得等。她常到河边洗头,冬夏无阻,冬天河水结了冰,她破冰而洗。

我问,为什么是这样,总会有什么原因吧。

杨柳村说,她与她的男朋友,是在倒水河边认识的。她的男朋友是县一中的美术老师,喜欢画画。那时是夏天,临近黄昏,那个老师到我们杨家蚌来采风,拿着个木板夹子,画蚌山,画倒水河。后来画她,让她站到油菜地里画,一画就是一下午。不久,他们就处上了。两年前,他们说要结婚,整个村的女孩子都羡慕她,说她命好,恋上了城里人,眼看就要嫁过去了,那个美术老师突然提出分手,她就崩溃了。

她为什么要没完没了地洗头呢?我问。

杨柳村说,她清醒的时候说过,他们分手时,美术老师对她说的一句话是:你的头发真脏。

这话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的确很伤人,但也不至于疯掉吧。我想,我陷入沉默。

我想帮扶她,她的痴笑刺痛着我。我想让她像正常女子那样笑,让她笑脸如花,我不愿她的痴笑留在我的脑海深处,这会折磨着我。

她叫什么?我问。杨柳村说,名字好听,叫杨花。

我说,杨花能好起来,她只是受了伤,她需

要疗伤。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我们村一个女孩,被退婚后,把自己关在屋里,上吊自杀,没死了,疯了。邻村一个老光棍,是个理发匠,不嫌她疯,把她接过去,给她理发,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不久她就好了,正常了,给那个老光棍生了个儿。

杨柳村说,她怕是好不了。她中间好过一次,又犯了。她有家族史,遗传,她爸就是个疯子。杨柳村说,她爸是知识分子,村里的民办教师,多年来,一直盼着转正,眼瞅着这个愿望就要实现,名额被顶了,上面说让他再等一年,他没等到,就疯了。很儒雅的一个人,疯了之后,就打老婆,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老婆身上。老婆受不了折磨,喝农药,死了,杨花就没了妈。她爸后来也摔死在悬崖下,也不知是跳崖,还是失足掉下去的,三天后才被人发现,很体面的一个人,摔坏了,好像还遭了野狗撕扯,秃鹫啄食,那样子,看不得。

我的心,像塞进一团湿淋淋的破抹布,疲于呼吸。我问,她家再没别人吗?杨柳村说,有个姐,出嫁了,上有老,下有三个伢,顾不过来。偶尔过来看看她,帮她拆洗被褥,收拾屋子。

天暗下来,山的影子黑压压的。村部的电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像萤火虫,努力地放着光亮。

我在杨家蚌住下来。我脱产参与扶贫工作,按文件,每月在村里不少于二十天,每天在村部指纹打卡。

来扶贫的干部,大都在老百姓家搭伙住。杨柳村说,你就住村部吧,村部有个计划生育协会,休息间,里面有张床,你睡那里,不用上村民家,省得惹麻烦。对了,计划生育协会有现成的医疗床,有成箱的避孕套。他说到避孕套时,朝我扬眉一笑,我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村部没有食堂,我就在杨柳村家搭伙,早晨八块,以面食为主;中午和晚上各十块,都是米饭,保证两个农家菜,逢家里有客人,有鱼有肉,不用加钱,算是捡着了。不准喝酒。

杨柳村的孩子在武汉读大学。他的女人保持着山里女人特有的家风,做好饭菜,摆到桌上,自己不上桌,去干喂猪扫地的活。我和杨柳村边吃饭边谈工作。杨柳村说,剩下一户,你选谁?我说,就杨花吧。杨柳村说,杨花是女同志,不太方便,要不你看看杨德胜。我问,杨德胜什么情况?杨柳村说,六十多了,糖尿病,一个人。我问,也是光棍?杨柳村说,有老婆、儿子,也有女儿,都走了。我问,都走了?这么惨?我以为他说都走了,是死亡。他说,不是的,他的儿子好好的,十八岁那年,不知中了什么邪,就痴呆了,到乡里县里治,没治好。几年前,他说带儿子到武汉去看病,两个人去的,就他一个人回来了。他说他在武汉上了个厕所,出来儿子就没了,后来听说,他是故意把儿子丢了。儿可是妈妈身上掉下的肉,当妈的心里怎么过得去。女儿也生他的气,虽说痴了,也是亲哥呀!他的女人就带着女儿,去了武汉,一边打工,一边找孩子。他是死是活,媳妇和女儿都不过问。也不能怪人家,他这事做得太绝。

我说,我不帮扶他,这种人,我见都不想见。杨柳村说,理解,谁都不选他,那就留给村里吧。他生活暂时能自理。

我将杨德胜从我脑子里删除,杨花乘虚而入,我说,还是选杨花吧。

杨柳村说,随你,他们需要帮扶,你是来扶贫的,你有选择的权利。

我其实没得选择。杨花的痴笑刺痛了我。我了解我自己,她的痴笑永远不会在我眼前逝去,它会一直在我脑子里折磨我,除非她好起来。

我要让她好起来,为她,也为我自己。

一股寒意袭来,我打了个冷战。才初冬,山里气温到底低一些。杨柳村说,咱们农村没有取暖设备,我们习惯了,你怕是不行,你早早地钻到被窝里去吧。我说行。杨柳村起身送我,出了他家的屋,一股更冷的夜风袭来。我想起杨花。我问,杨花应该回屋了吧?杨柳村说,回了。自个儿的屋,她还是晓得回的。

杨柳村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说,你知道吧?杨花洗头洗脚的那块儿,不只是她与她男朋友认识的地方,还是电视剧《铁血红安》里的一个外景地,就是卫生队那几个红军女战士洗衣的地方,你记得吧?她们还唱了《八月桂花遍地开》。

《铁血红安》我看过,他这么说,我倒有些

印象。我说,多么浪漫的地方啊,却是悲伤的爱情故事。杨柳村说,是啊,想着就心痛。

我们不再说杨花,接着往村部走。我在计划生育协会住下,它的前称是计划生育办公室。我打开灯,透过铁皮柜门上的玻璃,我看到柜里果然如杨柳村所说,都是避孕套,五颜六色。

3

天还在黑暗中,我就醒了。其实,我一直半梦半醒。杨花的痴笑,和她在冷水里冻得赤红的双腿,轮番在我脑子里出现。鸡鸣狗吠,应该是清晨了,只是冬日的天亮得晚。我披衣起床,想出去走走。多年养成的习惯,醒了,就不再睡,再睡,也只是梦,睡不踏实的。而梦,又有几多是美好的呢?不如在现实里,多做一些事,不受虚幻的梦的缠绕。

打开门,有狗冲过来,它好像专门在门口等着我这个陌生人。我不得不撤回。无事可做,躺在床上看書。阅览室的书,没有能进入我视野的。说好的要少玩手机,百无聊赖,只得靠手机,打发黎明前的黑暗。

从窗外透过一丝光线,终于盼到天亮。

我推开门,这次,我以主人的傲慢姿态,挺胸,大跨步。那只狗仰头望了我一眼,耷拉着尾巴,远去了。杨柳村走过来。我问,怎么这么早?他说,你也早吗?他说,不知你睡得好不好,过来看看。

这是客套话,当不得真。我说,很好。我说,去看看杨花吧。杨柳村说,她的家破烂不堪,进不去人,让她到村安置房住,她不去。等她到村安置房,你再见她。我说,咱们这就去让她搬。

杨柳村疑惑的目光审视着我。他问,你确定要帮扶她?我点头。他没有争辩,让我跟着他走。他边走边说,看看也行,不适合,你再换杨德胜。我不喜欢听他说杨德胜,一个没有人性的人。相反,疯癫的人,往往都是太压抑,太敏感,太脆弱,太善良,他们把苦痛埋在心里,不愿伤害别人,就伤了自己。

杨花家的院门是虚掩着的。我们推门而入,见她坐在院子中央,像是知道我们要去,特地坐在那里等我们。杨柳村好像窥探到我的内心,小声说,你别自作多情,她除了睡觉,做饭吃,到河边洗头,就坐在这里等。她不是等你,是等她那个叫陈世桃的前男友。

杨花站起来,头发蓬松,较之湿淋淋的紧贴着头皮,这样的发型要好看很多。没了痴笑,一丝惊慌,使她看上去有几分羞涩。她双眼皮,双眸明亮躲闪,像有话想说。她的嘴不大,很秀气。她整个人偏瘦,像过度减肥的女子。她显然不是因为减肥,她是营养不良。

她原来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子。

杨柳村向杨花介绍我,说这是杨鸣书记,我们村的第一书记。杨花说,第一书记好。她向我问好,这让杨柳村吃惊不小,我看到他脸上的惊喜。他向杨花纠正她对我的称谓。他说,他是第一书记,你叫他杨书记就行。她说,杨书记好。

她似乎全好了。

杨花让我们进屋,她要给我们烧茶。她家的瓦屋,阴暗,潮冷。我坐不住。我说,杨书记让你到安置房去住。她的脸上立刻出现惊慌。她说,我不去,我去了,陈世桃回来,该找不到我了。说话间,她便陷入沉默,像是在追忆往昔。杨柳村说,走吧,人家陈世桃逃了,不会回来了。她惊恐万分,立刻跌坐在凳子上。杨柳村的话,像子弹击中了她。我略懂精神病患者,他们害怕刺激,活在幻想里。不如意的现实,会加重他们的病情。杨柳村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话欠妥,急忙往回收。他说,杨花,住到安置房去吧,把你的电话号码写在门上,陈世桃回来,他找得到你。

杨花跟在我们身后。安置房离村部不远,离杨花的住处有一段距离,我说,上车吧。杨花不上车,坚持步行。她脸上出现恐慌,好像车会把她带上遥远的不归路。

杨花与我们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我们快走,她就跟上,我们放慢脚步,等她,她也慢下来。这种距离适合杨柳村继续介绍她。杨柳村说,奇怪,谁叫她去安置房,她都不去;你让她去,她就去了。你们认识?我说,你这玩笑一点不可笑。他说,我没开玩笑,我说真的。我说,说真的就不要开玩笑。

拿人与一个精神病患者开玩笑,搁谁都不舒服,这是在亵渎我的同情心。我们长时间不

再吱声,走到土路上,河畔的雾飘然而至,我们的脚步声,听上去湿淋淋的。

杨花突然停下,说她的枕头没带。我们到底是男人,想得不周到。杨花把她的棉被塞给我,这让我难为情。我说,还是开上车吧。我走向我的车,把她的棉被放在车上。被子很新,干净,色彩明亮,不像是一个病人的被子。

我和杨柳村在车里等她。杨柳村说,我发现一个问题,即便是疯子,她脑子里也有一根神经是清醒的。你看,她什么都可以丢,却从未丢过手机。她怕她的那个陈世桃找不到她。这个陈世桃!

我对杨柳村的话表示赞同。我们村就有个疯女人,无论怎么疯,却始终不离开她的儿子。村子里哪个小孩子动手打了她的儿,她会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去撕扯那个孩子。整个村子的孩子都怕她。

安置房共五户,离村部不远。安置房都是新房,外墙上贴着白色瓷砖,看上去就干净。房屋前面是一片水泥地,水泥地四周,几棵桂花树依然葱绿,葳蕤生长。这样一块宽敞之地,在这个山村,是奢侈的。

家具灶具都是村里统一配置,除了有些灰尘,倒还整洁。屋里久未住人,一股霉味,打开窗,清爽的空气袭来。透过窗户,能看见河水流淌,就是那条倒水河。这里河床窄,没有田和地,只有几小块菜园,菜园里青菜长势旺盛。

杨花留我们吃饭,是一句客套话,当不得真。她的安置房里,锅凉灶冷,无米无菜。杨柳村却为她这句话感到欣喜,说她思路清晰,知道客套。

我上午就让人把柴米油盐送到,杨柳村说。杨花说谢谢,谢谢杨书记的帮助。她说这话时,并没有看杨柳村,也没看我,她看着门外那片水泥地,这使得我并不知道她说的杨书记,是我还是杨柳村。

4

一个早晨,就做成这么大一件事,我和杨柳村都很高兴。在杨柳村家吃面条,杨柳村家那个圆脸女人,还在我碗里埋了鸡蛋。那鸡蛋的颜色黄亮黄亮的,带着粉,像盛开的南瓜花,是笨鸡蛋。近两年,县城省城的人,喜欢开车到乡村买笨鸡蛋、抓土鸡,笨鸡蛋在乡村,也成了稀罕物。我对杨柳村的圆脸女人说,你不要给我埋鸡蛋。圆脸女人说,你是客。我说,我长期在你家搭伙,不是客。圆脸女人说,那也不差一个鸡蛋。我说,你要再给我碗里埋鸡蛋,我就加伙食费。圆脸女人说,行,不埋。

杨柳村的圆脸女人后来果然没再在我碗里埋鸡蛋,也没做特别的菜,家里吃什么,我吃什么,不过,油放得厚。

早饭后,我和杨柳村去村部,杨花在门口堵住我们。她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是一把香蕉、五六个苹果。

她局促不安,颤声说,谢谢杨书记帮助我。她说话的时候,依然不看我,也不看杨柳村。这使得我俩,还是不知道她是要谢谁。我想,既然水果拎到杨柳村家,就是感谢人家杨柳村吧。

杨柳村的圆脸女人让她坐,她不坐,就那么站着。可能是嫌水果沉,她把水果放在凳子上。圆脸女人说,你看你,还买水果做啥,太客气。

是上班时间,我们不能像村妇坐在家聊天,我们得去村部。我们往村部走,杨花跟上来,她手里竟然还拎着水果。圆脸女人、杨柳村,还有我,我们都有些尴尬。

杨花把水果袋往我手里塞,我才知道,她所言的“杨书记”是指我。我说,你把水果放杨书记家吧,我中午过来吃。她就把香蕉放回去了,苹果依然拎着。我怕伤着她,就把苹果接过来。

她脸上带着羞涩,悄然离去。

我问,她哪里来的水果?杨柳村说,村子里有一家粮油店,也卖水果,卖得贵。

我们来到村委会门口,回望杨花家的方向,已经有青白色的烟,从她安置房的烟囱里冒出来。我说,杨花看起来很正常嘛。杨柳村叹息道,唉,猫一阵狗一阵,不要太乐观。她這种病人,受不得刺激,一根羽毛砸向她,都可能使她旧病复发。

杨柳村年轻时读过农业高中,在那时的乡村,是个文化人。他的话,方言里夹杂着书面语。

杨柳村说,杨书记,你准备一下,你别老惦

记杨花,你还有两户人家,我带你去。我说,行。

杨柳村用的是“惦记”二字,这让我有些不快,觉得他亵渎了我的同情心。

我坐副驾驶位置,杨柳村开车。我们向另一座山的方向行驶。通向远方的,是细石子马路,说是要改水泥路,还没批下来。杨柳村说,只有拖拉机,或者像他这样的吉普,才能走这样的路。他说我的马自达CX-5,一个来回,不散架,也得上大修厂。我说,有这么夸张?他说,你自个儿体会吧。

时间不长,我就体会到了。久不犯的腰椎病颈椎病,全颠出来了,屁股像分裂成无数瓣。尽管这样,我眼前还不时浮现杨花的那张脸,一会儿痴笑,一会儿文静羞涩,这不是惦记,又是什么?

5

我没想到杨家蚌村地域面积这么大。

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子,也是山村,但住户都聚集在一个山坳里,这家到那家,抬脚就到,端着碗都可以串门。

这里完全不一样,我们到我的第二个帮扶对象家,车竟然行了四十五分钟。车行在路上,弯弯转转。杨柳村说,这是开车,若是步行,上坡两个半小时,下坡两个小时。

他叫杨宗府,住在大别山南麓,天台山半山腰。杨宗府是一个鳏夫,三十五六岁,却不是鳏居,与他住在一起的,还有他的哥杨宗城,快五十岁了。我们去的时候,没见着他哥,他哥下地了,地在更高的山上。杨宗府在黑暗里,神情木讷,行动迟缓,不像三十多岁的人。我小声问,他是有什么病吗?杨柳村压低声音,说,懒病。

黑漆漆的瓦,黑漆漆的墙,黑漆漆的灶。我们完全就是跌入一个漆黑的世界。杨柳村把他家后门打开,屋里才有些光亮,光线落在一张双人床上,那被子是黑的,我以为是沁了水的颜色,伸手摸,被子潮,但并不湿,像猪油般光滑,我明白了,那是他脖子上、腋下的污垢摩擦使然。这个发现,让我震惊。

我难受,浑身不适,像爬满了螨虫。我说,这样的地方怎么住人。杨柳村说,安置房有他一套,他死活不下去。我问杨宗府为什么不下去,他不吱声,像一截木头。

又懒又犟,杨柳村小声说。

我随后见证了他的懒和犟。我知道,要教育感化这样一个人,没有别的办法,就得磨,与他死缠硬磨,但这要花时间。时间有的是,我不就是脱产扶贫驻村来了吗。我只是觉得愧对家人。我说双休日我一定回去,现在看来,怕是顾不上了。

我性格坚忍,一件事,不干便罢,要干,不达目的不止。

我决定改变杨宗府,我知道,这需要时间,我得一趟一趟地往山上跑,每次得大半天。我还舍不得用我的车跑山路,它不是豪车,却掏光了我的积蓄。

我决定买一辆二手车。

我在我的那辆马自达CX-5前站立。我原本是想买一辆宝马,钱不够。徐丽敏说,那就买马自达,也是“马”。

徐丽敏是我老婆,她的话,我得听。

双休日,我回了趟县城,花了一万二,从朋友处购得一辆二手吉普,在这山路上,造去吧。徐丽敏起先不同意,说,去扶贫,还得自己投资,不是有交通费吗?坐公汽。我说,你让我为了那点交通费,把时间都花在山路上?时间就是金钱,你是老师,体会比我深刻。徐丽敏在红安县第六中学教书。她望着我,我愁眉不展,徐丽敏犹豫了一下,把银行卡递给我,说,告诉你,只准取一万二,一分不能多。

我很快拿到车,车手续齐全。我到军人服务社,给杨宗府买了一条军被,花了八十块。显然,是假的,但假得靠谱,被面的布很绿,里面的棉絮也柔软,不是垃圾棉。

二手车行驶在柏油路上,像手扶拖拉机。到山路,就显示出它的优势。被枝丫划擦,被石子磕碰,或是跨过一个小水沟,你只会心疼自己的腰,不会心疼车,这与开新车的心理完全相反,似乎它越被折磨,就越是觉得自己英明。

在村口,我看见杨花。她不知道我换了车,所以没认出我。我的车开过去了,在后视镜里看到了她。我停下来,打开窗,朝她喊,你怎么在这里?她说,是杨书记啊,我等你哩。

我问,有吗子事?她说,我向你汇报我的病情。她说,你上我家坐吧。她和她那个潮湿的屋,我不想面对。我说,我还有别的事。她说到安置房。她竟然知道我排斥她的旧屋。我说,我先到杨宗府家,晚上同杨书记一起去看你。她说,谢谢你,我的病好多了。我说,好,按时吃药。

一脚油门,后视镜里的她消失了。

6

山路曲折,向山顶盘旋。峭壁处,人会惊出一身汗。我一边开着车,一边寻思,我要是坠下崖去,算因公牺牲吗,会不会被评为烈士?

见到杨宗府时,他在屋子里发呆。他哥杨宗城在天井里,手拿一把锄头,这儿挖一锄,那儿耙一下,眼睛却并不看地面,目光斜视我们。他像一个地下工作者。

我把被子给杨宗府,他接了,并未说声谢。

杨宗城放下手中的锄头,进屋,把锄头靠在墙角,从杨宗府手中接过军被,像抱一捆柴火般自然。他走到屋角。屋里光线昏暗,我努力辨认出墙角是两只木箱子,他用腰间绿色鞋带上拴着的钥匙,打开一只箱子的锁,把被子放进去,复将锁锁上。这是一对老式木箱,明瓦透过来阳光,我勉强看清了它的颜色,深红,油漆斑驳脱落,能看出木头的纹理。

杨宗城把收被子这件事做得很严肃,好像我做错了,他是在纠正我的错误。我同他开玩笑,想让这屋里紧张凝滞的空气动起来。我说,被子是拿来给你兄弟盖的,你留着做什么,娶媳妇?他不笑,也不应我,一脸死板,像对我有了怨恨。

他莫不是嫌我只买了一床被?他弟是帮扶对象,他不是,我没有理由给他买。

我回到村部时,太阳往西山洼落下去。我把杨宗城锁被子的事,同杨柳村说了。他说,你慢慢品吧,这些人,能把你气死。我们慰问给他们的油,他们也是藏起来,他们永远要把一副穷样子,展示给上面来的检查组。

我说,看杨宗府,没心没肺,也没个脑袋瓜子搞这些阴谋。杨柳村说,都是他哥指使,他哥不是贫困户,但他哥靠他搞钱、搞物。杨宗府每月420块钱的低保,都在他哥手里。还有医保卡里的钱。他哥不是个东西,可是我们也没办法,他听他哥的。这兄弟俩,说分家吧,还纠缠在一处,说没分家吧,当哥的也不管他弟。哥哥炖肉吃,弟弟清水煮菜,一点油星子都没有。

我不理解杨宗府,四肢健全,怎么能什么都不干呢。我对杨柳村说,让他到村安置房吧,这样,我们也可督促他做点事,自食其力。杨柳村说,只要杨宗府下山,村里就给他安置房。杨宗府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就是不动身。我把他往车上拽,他躲。他说他山上有地,有菜园。杨柳村说,安置房附近也有地,也有菜园,按人均该得的面积给你。杨宗府还是不下山。杨柳村说,不去算了,这种人就这样,吃不得苦,也享不了福。我无奈。我是杨家蚌村扶贫第一书记,杨宗府是我帮扶对象。他不去安置房,是他的事,可是,他住的屋黑乎乎像一个大灶膛,那就不只是他的事了。我到镇上,购得一桶白石灰,将他黑乎乎的墙粉刷一新。

我自家的房屋装修,我都没伸过手。

既然杨宗府说他要种地种菜园,那就让他种吧。怕打消他积极性,我第二天就把他要的东西买来了。我买了土豆、大蒜,还有萝卜白菜籽。我说,杨宗府,你好好种,我下次来看你种的园和地。

六七天后,我去看杨宗府,我放在他墙角的葱没了,蒜没了,土豆也没了。我惊喜,如果眼前出现嫩绿的蒜苗、钻出地面的土豆芽,那将是充满希望的图景,然而,现实令我气愤,他门前的菜园,他后山坡的地里,什么也没有。他们弟兄二人,把葱和蒜种当菜吃了,土豆也吃了,那么多,半蛇皮袋,他们既当菜,也当饭。

我彻底失望了,我想放弃,但我内心有悲悯。我知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我们不能只有恨,恨只能让杨宗府更加堕落。他需要的是帮助。他若是一个自强自立的人,何至于让我来帮扶?

我带着杨宗府耕地。冬小麦有些晚,油菜好像还可以。我问他有没有油菜种,他说没有。他說,他不想种油菜。我以为他是懒,他说,不能种油菜,春天油菜花一开,杨花就会犯病,就会到倒水河里洗头,那么冷的天。

杨宗府这么说,我竟然有些感动,觉得他虽然懒,良心并未泯灭。

杨宗府不爱说话,我就说。我说十句,他总得回一句吧。我终于从他嘴里套出了话。他说,是他哥不让他下山,不让他去住安置房,也不让他种地,种了,有收入了,照顾就没有了。

什么人!我脑袋有些大。我想骂人,想想是他亲哥,骂杨宗城的娘,他也不好受。

还有比这更恶毒的。一次,省扶贫攻坚组来检查,杨宗城故意让杨宗府吃玉米饭,撒点盐,无菜无汤。哥俩端着碗,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像两个叫花子。我和杨柳村挨了批评。我拉着扶贫攻坚组组长的手,好说歹说,才没被通报。

兄弟俩屋里只有一张床,原来这对难兄难弟,是同床同被而卧。冬天可以抱团取暖,那么夏天呢,太别扭了。

我要杨宗府下山,我说,你必须下山,你不能再给我们杨家蚌扶贫工作拖后腿。你这是给我和杨柳村书记脸上抹锅灰。杨宗府不应,头低着,身子蜷着,“树林幽鸟恋”,他活成了山上的一只鸟。

杨宗城说,我去吧,我弟的安置房我住,我上山可以给我弟带粮带油带生活用品。杨柳村递我一个眼神,暗示我别答应。他一直不相信杨宗城。在他眼里,杨宗城是刁民。杨宗城说,让我下山住安置房吧,山上不方便,到村里,我就可以到镇上去做工,不到镇上做工,我年底纯收入就达不到三千二百八,村里就会多一个贫困户。

果然是刁民,要挟扶贫干部。杨柳村摇头,皱眉,有怨气,又无可奈何。杨宗城若住到山下村里,能给杨宗府捎米捎菜,不用我来回上山,我倒省事。我这么想,心里窃喜。我说,那就让他下来住吧,反正是要给他弟住的。杨柳村说,上面来检查怎么办?我说,没事,我就是上面来的。如果省里来人,就把杨宗府强行接下山。如果突然检查,把杨宗城堵在安置房,就说杨宗府上山种地去了,杨宗城是来帮他弟取东西。

杨柳村很勉强地点头,说,只怕杨宗城会把事情越搞越糟。他没再说什么,毕竟我是扶贫工作第一书记。

我们准備离开时,杨花出现在我们面前。我问,你怎么来了?你搭谁的车?她说,没坐车,走来的。我说,这么远的山路,走来的?她点头说是,抄近路。我说,这山路弯弯转转,哪有什么近路?

我飞过来的,她说,之后她笑了,我也笑。她都会开玩笑了,这是个好现象,表明她内心轻松,我也随之轻松了。

我问杨花找我什么事?她说,药没了,让我带她去检查一下,顺便开些药。我说,行。药没了,对她来说是大事,她不能停药。可她也犯不着这么远走来。我说,药没了,你打个电话不就完了。她说,手机没电。我说,你咋不充电。她说,充电器没了。我说,充电器怎么没了呢?她说,掉到倒水河里了,让水冲跑了。我说,你又去倒水河洗头了?她说,嗯。她说,陈世桃说我头发脏。

我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我大声说,没有陈世桃!我几乎是吼,把她吓了一跳。她哭了。我知道她受不得刺激,语气缓和下来,我说,行了,陈世桃说你头发脏,你该洗,可是,你就在家里洗呀,家里有热水。现在是冬天,你知道不?她说知道。她说,我得在河边洗。他就在河边,他说我头发脏,我要让他看着我洗。

她又进入了那种虚幻世界。

杨宗府在我身后,幽灵一样冒出一句话:她喜欢你。我吓了一跳,像哑巴一样的他,突然冒出这句话,太令人惊诧了。我回头看他,他露着一嘴大黄牙,傻笑。我朝他喊:把你的牙好好刷刷。他咧着嘴说,没牙膏。我说,行,我给你买,我上辈子欠你的……

杨柳村打断我的话,他说,杨书记,我们走吧。说话的同时,向我递了个眼神,暗示我息怒,我就明白了,他是怕这些人向上反映扶贫干部扶贫态度不好。

杨花脸上飞起红云,可能是杨宗府说她喜欢我的话起了作用。我尴尬,但同时欣喜,这说明她的病情在好转,知道害羞。我说,你要按时吃药。药快没了时,提前告诉我,别等到现上轿现扎耳朵眼。

她红着脸笑。

回到安置房前,杨花下车,我也下车。她不进屋,站在门前问我,我的头发脏吗?我说,不,你的头发很好看,有一股油菜花的香味。

她便闭上眼,陷入自我陶醉之中。我唤醒了她,她是不适合长期处于这种状态的。我说,进屋吧。我也跟了进去。男女授受不亲,我拽上杨柳村。

桌子上,治疗抑郁症的药还有,她显然撒了谎,但我没有揭穿她。

我把她的热水器电源打开,觉得热水器慢,用电热壶给她烧了一壶水。我说,你洗个头吧。我所以盯着让她洗头,是怕她又上倒水河洗。

那个夜晚,我许久未眠。我一次次想起她的那双眼睛,那惊慌的眼神。我得设法让它们镇定,它们镇定了,她也就安静了,这是我的工作,一年的工作,它是衡量我业绩的标准,胜过一切。

我凝望窗外,随着夜越来越黑,远山离我更近,好像朝着我压过来。此刻,我是那么孤独,黑色的孤独。

7

一年前的一个雨夜,杨家蚌的杨万才摔坏了腿骨,他当时没太当回事。其实是有感觉的,疼得厉害,但山路远,他没去医院,只贴了几天膏药。十来天后,痛得睡不着觉,到红安县医院检查,骨头已坏死,转到武汉同济医院截肢。

他截去的是右腿。

一个男人,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媳妇还有糖尿病,长期吃药。

杨万才感到天塌下来了。

杨万才的儿子年近三十,姻缘未动。儿子的婚事,像一座山压在他心上。

杨万才听说我要去看他,早早地在门口迎接。他倚着墙,拄着拐杖,右腿空荡荡的,到大腿根处什么也没有,那根拐杖成为他的右腿。

他的女人一直在笑,那笑脸背后,是愁苦。

进屋坐。杨万才的坐姿,让人心痛。我们坐了几分钟,谈到生活,谈到收入。他没吱声,只是憨厚地笑。他的女人说,哪有什么收入,犁不了田,耕不了地。外出做工,又没人要。

女人总喜欢叫苦,杨万才倒是一脸平静。杨柳村说,他其实是个顽强的人,他拄着拐杖能做饭、炒菜,屋子里收拾得干净。犁田耕地的事,他的女人去做。他的女人个子大,风吹日晒,皮肤黑而粗糙,有着男性的特征。

这一家人,其实并未向生活屈服,但毕竟少了一个劳动力,还是贫困。

我说他可以种些果树。果树一年收一次,不像收庄稼那么匆忙,劳累。我说,你养蘑菇、黑木耳吧,这样在房前屋后就可以收,不至于一条腿两根拐杖,满山满坡跳来跳去。

杨万才后来果然培育起蘑菇和黑木耳。

可是,新的问题来了,山路长,弯多坡陡,路难行,收山货的人不愿进山,山货运不出去。到镇上50里地,一个正常人都难得走出去,何况他,一个拄着拐杖的“三条腿”。

杨万才有一台拖拉机,失去右腿前,他是开拖拉机的。失去右腿后,他开不了了。

若是右腿还在,倒是可以开。右腿没了,没法踩制动,杨万才说。我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每周上一次山,帮你到镇上去卖干货。

那天我正在村委会写材料,听见嗵嗵嗵的声音,接着有人喊楊主任。我和杨柳村,不知他喊哪一个,都站起来往外走,是杨万才,他找我。说蘑菇和木耳他拉下山了,让我开车,带他到镇上卖去。

我望着蘑菇和黑木耳,说,这么快?他说,不是,纯山货。人工的刚培上,还在发酵阶段。

他坐在手扶拖拉机上,车座旁,立着他的一只拐杖,他唯一的一只脚,踩着车踏板。截去右腿后的臀部,显得肥大而突兀。我脑子里涌出个词,“金鸡独立”。我吓出一身冷汗。我问,你还能开拖拉机?他说,能开,我改装了,把制动移到了左边,这样,我左脚就可以踩制动了。只要制动控制好,不会有事的。

我说,你莫乱来。你要卖山货,给我打个电话,我开着吉普上山。他说,哪能总麻烦你呢?我说,你要是翻车了,那才是给我找麻烦呢!

我们去镇上时,杨花飞身而来。她穿着运动服,像一位长跑爱好者。我这几天事多,几乎将她忘记了。

她说她要到镇上买衣服,这是个好现象,

说明她知道打扮了。

我陪杨万才在集市上卖山货,她独自去逛商场,我不放心。她没犯病时,行事倒还稳重,万一在哪一刻,如杨柳村所言,某根神经“搭错了”,走丢了,我罪不可恕。我说,我同你一起去。

杨花在镇上那家唯一的商场,买了一件上衣,配她身上那件牛仔裤,人一下子鲜亮了。

她跟我跟得紧,这让我觉得别扭。我有同学在镇里上班,我怕碰见他们,说不清。怕鬼,鬼就来了,我们被一位王姓同学撞见,他朝我挤眉弄眼,眼神邪恶。我追上去,小声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笑着反问我,哪样?我说,我是到杨家蚌村扶贫的,她是我帮扶的对象,你别瞎想。他说,我什么也没想呀。

我觉得这事一句话两句话解释不清,抬腿去寻杨万才。杨花跟上来。我回望,王姓同学在街角拐弯处回头看我们,他的眼睁得大,在阳光下闪着骇人的光。

回到杨万才家,我从车上拿出一把钳子,卸下了他手扶拖拉机的制动。我说,这拖拉机你不能再开了,再开,就要出人命了。

他愁苦地望着我,我说,你不用愁,卖山货时,找我!

天完全黑了,山路我不敢走,也不敢驾车,就在杨万才家住下。

杨万才家有只狗,误踩捕兔子的夹子,瘸了一条腿。杨万才走到哪,它跟到哪,跟得那么艰难、执着、忠诚,不离不弃。它跟在杨万才身后,像是对杨万才的模仿,嘲讽,但杨万才并不在意。他和它让我感动。

柴火饭很香,吃得饱。夜宁静,我很快睡去,半夜里,身上痒,像有小虫子在肚皮上爬,不知道是不是虱子,我没去管它。太累了,很快又睡着了。

有狗吠,分不清是梦里的狗,还是杨万才家那只瘸腿的狗。

8

七里坪镇上有好几家织布厂,织红安土布,手工作业。我想,这样的厂子没有污染,设备也不复杂,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杨柳村,他说,这里偏僻,没人愿意来投资,就说你吧,你是不是每天都想逃?他说得没错,若不是工作,我早跑了。

我说,先别说我,说他们。扶贫也要扶富,对企业的老板,给够好政策,他们就来了。

杨柳村说,“扶贫也要扶富”,这倒是个新思路,咱们到镇上走走。

我们去镇上,找了几个老板,一个吴姓老板说,杨家蚌青山绿水,他早就想来开个分厂,不为挣钱,就是喜欢这个地方,若有现成厂房,投资小,他愿意来。

杨柳村说,蚌山洼有一个新盖的养猪场,怕猪粪污染倒水河,环保局没批,你若同意去,不收租金,把杨家蚌的闲散人员安排一批进去即可。

那老板说,行。

有一句没一句,像是闲聊,事却成了。正月初八就开业,大织土布。

杨花的病情好转,不适合总在屋里待着,得走出去,杨柳村让她就在织布厂上班,三天后,吴老板说她有悟性,将来能胜任领班之职。就近上班,杨花若能坚持下去,年底就能过贫困线。

杨宗府不爱做事,懒,不愿出山,杨柳村让他在土布厂看大门。穿上保安服,杨宗府有了责任感。查进工厂的人,查得细,像问贼。

正月十五放假,我回县城,陪老婆孩子过节。菜摆了一桌,还未吃,电话响了。我心里莫名地不安,我说,无论谁的电话,只要不是杨花的就行。偏偏是她,她不说话,只是哭。

徐丽敏听出是女孩子的哭声,脸上的悦色溃退,我知道她那一刻想的什么,我说你不要乱想,她就是杨花,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病人。我努力地不让自己说出“精神病”“疯子”等字眼,徐丽敏却说了,一句话全甩出来。什么病人,就是一个疯子,一个精神病。她的话让我气愤,我差点上去扇她一耳光,但我忍住了。为了一个外人,扇自己的老婆,这个家容易散。

我以柔克刚,给徐丽敏一个吻。许久以来,我没有吻过她。我说,我必须去,否则杨花会有危险。

徐丽敏泪眼蒙眬地望着我离开。不知她的眼泪是为谁而流,为什么而流。这样的一个

节日,惦记另一个女性,她是觉得委屈?还是久未有过的吻,让她流下幸福的泪水?或许,她只是担心我,这盘旋的山路,每走一次,都与危险相伴。

车启动那一刻,我的眼泪流出来。谁委屈?杨花?徐丽敏?都觉得自己委屈,真正委屈的人是我,好好地上班,却摊上这档子事。

泪腺被寒冷触碰,泪水如泉奔涌。

车到杨家蚌时,天近黑。我老远看见一个身影立在道边,远看像大树旁的一棵小树,近看,是个人,再近了,看清是杨花,她瑟瑟发抖。我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她说,给你打完电话,我就在守望。

她等了几个钟头,她用的词是“守望”,我鼻眼酸涩。我让她赶紧上车,她身体像木头一样僵硬,但她头发干爽,没到倒水河洗头,已是万幸。

杨花情绪激动。我把她送到安置房,她让我进屋坐。她给我沏好茶,在我身边坐下。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就那么坐着看着我,这让我很担心。她的目光不能盯着同一人或同一物,时间长,它们就会没有内容,空洞,那是抑郁症患者特有的眼神。但这次,她没有,她的眼里有内容,那里溢满爱。

我说,回去休息吧。我就大步往前走,与她拉开距离。她跟上来,拉起我的手。我不敢甩掉她的手,我知道,任何一点刺激,哪怕一根羽毛碰触到她,都有可能让她的情况变得更糟。

10

天热起来。是夏天了,杨柳村的圆脸女人说,可以吃辣子炒河蚌了。我就在她家吃辣子炒河蚌。杨柳村的女人心眼好,她说,把杨花叫来吧,她也怪可怜的。她姐多些日子都没来看她了。杨柳村的女人说,过一阵子,给她找个人家。杨柳村说,你可别多事,先缓一缓。她再受点刺激,还得患病。

倒水河畔的泥地里,河蚌随处可见。我和

杨柳村提着桶,在倒水河畔捡了一些。那些河蚌,有的静静地躺在鹅卵石旁,自己也像鹅卵石;有的在泥面,把蚌壳张开,红白的肉露出来,像要展翅飞翔。

河蚌蛋白质高,脂肪少,堪比海蛎子。咱们这里没有海,没有海鲜。我们这里遍布河沟,有河蚌,河蚌就是我们山里的河鲜,当然,还有小虾、细鱼。红安城有道名菜,辣子炒蚌肉,好吃得很。蚌肉汤也鲜,武汉的人开着车来吃,走的时候,还不忘打包。

杨柳村的圆脸女人,从菜园里摘了些朝天椒,绿的、红的、黄的都有。那是最辣的一种辣椒,能把人的嘴唇辣起泡,让人爱恨交加。

杨柳村的圆脸女人手艺不错,蚌肉炒韭菜,蚌肉炒辣椒,炒蒜薹,蚌肉炖萝卜,蚌肉丝瓜汤,很多种,是河蚌宴。为了表示对村长那圆脸女人的感谢,我把这些菜照下来,发了朋友圈,还有各阶段同学群。我照相时,没把杨花照进去,这点警惕性我还是有的。

我们的饭局设在村长家的门前,我们身后的背景是蚌山和倒水河。朋友圈点赞的达二百多,每个群都因我的河蚌宴而沸腾,纷纷问怎么走,都要来。

第二天,周末,正午一过,十几辆私家车出现在杨家蚌。村委会门口停不下,在山道上排成队。他们纷纷要杨柳村的女人给他们做蚌肉宴,主打辣子蚌肉。他们给杨柳村女人的钱,不比扔在城里饭店的少。杨柳村的女人像一只飞入林子里的鸟,欢快地叫唤着,但毕竟接待不了那么多人,就把他们分配到邻居家。为了体验农家乐,我那些朋友和朋友的朋友,还有我同学的同学,亲自下河拾蚌。

整个杨家蚌,飘荡着辣子蚌肉的香味。天傍黑时,他们像一群吃食的鸡,咯咯咯欢笑着驱车而去,下一个周末,他们又来了。他们带来更多的人。村民们看到商机,开始大张旗鼓地做起蚌肉菜,有的人家,还在门前挂起了幌子。

一个月后,倒水河畔的泥滩上,已找不到河蚌了。我那些朋友和朋友的朋友,我同学和同学的同学们,便到河心去用网捞。没有暴雨和洪水时,倒水河并不深,他们站在河心,露出头来,脚在水下的泥地踩。碰到河蚌了,断定是河蚌而不是石头,便用手中的长把网,到脚下捞。最多的时候,河心达三十多人,清澈的河水一片浑浊。

我知道,这是河蚌的灾难,是倒水河的灾难,也是杨家蚌人的灾难,但是,没有人站出来说话,是我带来的朋友,我是他们的第一书记,他们不便说。而面对我的朋友,我朋友的朋友,我也难以开口。

谁也没想到,杨花站了出来。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一把长把镰刀,刀刃寒光闪闪,她双眸如电,杀气腾腾。

起来!你们把倒水河的水弄浑了,倒水河就不美丽了,她朝着河心的人喊。

没人理她。她咆哮着:我要用镰刀,像割小麦一样,割下你们的脑袋!

我急忙喊我的朋友和我朋友的朋友上岸。我说,杨花不让,不是我不让,这成为我拒绝他们合理的借口。

那一刻,我明白了,倒水河、油菜花,已成为杨花生命的一部分。站在岸上,杨柳村说,若不是杨花,这倒水河的河蚌,怕是要绝种呢。

我在杨家蚌土布厂碰见杨宗府,他说,杨书记,我跟你说个事。他说着,转着头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他人,他说,杨书记,你少跟杨花在一起。你跟她在一起,早晚要出事。你知道她的那个陈世桃,为什么把她甩了吗?我想说,是因为杨花的头发脏,但这个理由显然不成立,也有损杨花的声名。我摇摇头。杨宗府说,我告诉你,她是蚌壳精。他压低声音,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睛,说,你知道吗?陈世桃受不了她,他身上的血,都快被杨花吸干了。

我不相信倒水河里有蚌壳精,但他说话的样子,让我顿生寒意。

杨宗府说,杨家蚌都传开了,说杨花喜欢你,她的头发为你盘起,她的高跟鞋为你穿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都是为了你。

我说,胡说八道!

杨花盘着头,穿着得体的时装,高跟鞋踩在倒水河边的乡村公路上,这情景成为杨家蚌的一个事件,但这一切与我有关的说法,我不能苟同。

11

赶走我朋友和我朋友的朋友之后,某个夜

晚,杨花让我去她家吃饭。我有顾虑,我叫上杨柳村,他不去,他说人家请你,又没请我。我说,你去吧,你若不去,我也不去,不方便。

我们走在村街上。杨柳村问我,杨花要把你当成陈世桃,你当吗?他语气生硬,但似乎并不突然,因为我自己也往这方面想过,只是我没敢往深处想。我说杨柳村,你是村支书,要讲政治,不要这样胡乱想象。他说,不是胡乱想象,她好像把你当成了陈世桃。我说,怎么可能。杨柳村说,反正她很在乎你。三年来,她的精神状态从没这么好过,也从未这么长时间未犯病。

杨柳村说的好像有一点道理。现在的杨花,头发不那么蓬松,很干净,没有草屑沾在上面。头发像拉直过,很顺畅地向着两肩垂下去。她的衣服也干净,一贯的黑色换成粉红。她突然注重打扮,成为杨家蚌村的一个事件。如果处于陌生人中间,谁能看出她是一个爱情受挫,继而疯掉的人?

今天,她将头发盘起,平跟布鞋换成了高跟鞋,羊绒套裙,气度非凡。我和杨柳村,都被她驚艳到了。

我们走进她的屋,刚要落座,她对杨柳村说,杨书记,我今天是单独请杨鸣书记吃饭,下次请你。

杨柳村神情尴尬。他笑,笑得勉强。他转身,离开杨花的安置房。我追出来,我说,我也走。杨柳村小声说,你不能走。

他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他说,我说过的,我不来,我是送你。他又说,她是病人,我不跟她计较。整个杨家蚌,也就她敢这样跟我说话。我说,你还是计较了。她是个病人,你莫生她的气。话完我就后悔,吐了一下舌头。这话,这语气,好像我是杨花的什么人。

我一直跟着杨柳村,我说,我也不吃她的晚饭。杨柳村说,你得去,你不回去,她以为是我把你带走的,她别再一生气,一激动,我们前功尽弃。

他说得有道理,我停下脚步。

杨花给我做的,也是辣子蚌肉,蚌肉韭菜汤。外有梅干菜扣肉,清炒红菜薹,莲藕粉蒸肉,好像她事先问过我,知道我最爱吃这几种菜。

她把碗筷摆好。她说,你吃吧,我做的,不比杨书记的女人差。

我坐下。沉默。凝重的空气令我紧张。我紧张,倒不是怕她,不是。我接触过女瘋子。我们村里有一个疯女人,她大部分时候很正常。她爱自己的儿子。她疯了的时候,只不过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但她并不伤害人。我紧张,是因为我,一个中年油腻男,独自面对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孩。我说得没错,今夜,她的确漂亮。

她让我吃酒,我说我不会。她说,红酒总是可以喝一点的。她拿出一瓶红酒,两只高脚玻璃杯。酒瓶木头塞子,她轻轻地就启开了。她显然提前做好准备。

她与我喝酒,她与我碰杯,她的语气越来越强硬,她说,吃蚌肉!她说,喝!她说,干!

她自己先干了。我不敢喝,我不知怎么,想起电影《白蛇传》,想起杨宗府说她是蚌壳精,脑子里就有了更怪的想法,我想,这杯酒下肚,她莫不会现出原形?她的原形又是什么样子?披头散发,咧嘴痴笑?

杨书记吃菜,她说。她把我从幻想中拉回现实。她自己扒了一口菜,这个动作让我脊背发冷,因为她碗里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她把那除了空气什么也没夹着的筷子往嘴里送。她张了一下嘴,咀嚼了两下,也许是三下。她的这个动作把我吓坏了。她这个动作告诉我,她又犯病了。她的脑子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她那个叫陈世桃的人莫不是又回到她面前?

陈世桃是坏人,恶人,他把她甩了,我想。可是,我又想,如果是我呢,如果我是那个陈世桃,我该怎样?一定会与她白头偕老?

既然我不是陈世桃,就不必去做无谓的假设,我就是我。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我干了那杯酒,匆忙吃了几口辣子蚌肉,推说有事,起身告辞。

我伸手去拽门的那一刻,有一双手,从我身后抄过来,紧紧地箍住我。是杨花,这个屋里没有别人。我说,小妹。我故意叫她小妹,我说,小妹,别闹了。她没有回应,就那么紧紧地抱着我。她贴着我的腰,但我没有感受到她的温热,相反,恐惧像洪流一样涌来。 “蚌壳精”不足以使我惧怕,我惧怕的,还是她的病。

我静静地立在那里,不敢拒绝,也不能接受,脑子里翻江倒海。

我最终选择了拒绝,动作很轻柔地拒绝。我说,小妹,我得走了,我还有个汇报材料要写。

她的手稍微松开,我冲了出去。我跑回计划生育协会,杨柳村在门口等我,问我什么情况,我说,没什么情况,就是吃饭,话也不多,就那么坐着,让我陪着她坐,别的没什么。

他说,啊。

他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也没作更细的打探。他说,那行,我回去睡觉了。

我把门关得紧紧的,灯也不开。我惊魂未定。我在黑暗里坐着。我关了手机,坐了很长时间。我就是想让自己静一静。我感到脸上痒,像有虫子在爬行。我伸手去摸。我摸到了我的眼泪。是的,我哭了。我被我自己气哭了。我当时为什么要惹这个麻烦,明知是个烫手的山芋,非要去接下。我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我本只想抽一下,教训一下自己,让自己长点记性,手举起了,挥动了,就停不下来。一只手带动着另一只手,左右开弓,发泄着自己对自己的深仇大恨。

人生真的没法预测,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找上门来。

我想逃离。第二天是周末,我该回家去一趟了,就算不看老婆,父亲母亲总该去看看吧。

12

父亲母亲的家,在县城南部,去武汉的方向。清晨,天有微光,我驱车行走。车行经倒水河畔,杨花的影子在我脑子里晃动,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清晨车少,我把车开得快,我想甩开杨花。我果然把她甩到我身后——她从我身后双手包抄,她拥抱我的感觉,依然留在我的后背。

我快速驶过杨花洗头的那段河湾。倒水河依旧,通向县城的公路顺河而建。倒水河在眼前不消逝,杨花就在我身后不曾离开。我穿过七里坪镇,穿过红安城,接着向南,正午过后,我才到家。父亲母亲迎出来。母亲不断地说话,重复着:吗样这么长时间才回?吗样这么长时间才回?父亲在一旁看着我笑。他笑得很勉强、很苦涩,是强装笑脸。我离开的时间并不特别长,他们看上去却像是苍老了很多,这让我免不了心酸,差点落泪。

母亲进灶屋给我煮面,煎土鸡蛋,这是招待客人的“午时茶”。父亲拿出一条新毛巾,是我上次带给他的,他没舍得用,给我留着。他让我洗手抹脸。我走出去了,回不到故乡了,每次回来,父亲母亲都把我当成客人,我心里五味杂陈。

吃过面,母亲往电饭锅里下米,她是要给我做午饭。我说,不吃了,吃不下,晚饭一起吃。

我与父亲唠着家常,电话响起,是杨柳村的,他问我,到家了吗?我说,我到父母的家了,你放心。杨柳村说,你那边我放心,这边不放心呀。我问,怎么回事?他说,你回来吧,杨花自杀了。

我拿茶杯的手一抖,烫了我的手腕。是右手。我放下茶杯就往门口走,父亲追了来,他手拿白色的纱布。他说,把手包上,这纱布上浸了肥皂水。他将我的手腕包上,扎紧,父亲年轻时当过兵,学过急救。之后,父亲紧张地望着我,却不多问,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他叮嘱我别急,慢些开车。母亲追过来说,吗样刚坐下就要走,不住一夜?我说,单位有事。父亲母亲便都不再吱声,站在门口送我。

车启动,杨柳村追了个电话过来,说,杨书记,我刚才着急,没说清楚,杨花自杀未遂,你不用着急,慢点开。

杨花用半只玻璃杯,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她只割破了皮肉,并没破坏动脉,也未伤及筋骨。血是流了,流的是表皮的血,但到底是流血事件。她割的是右手,手腕处缠着厚厚的白纱布。见此情景,我急忙退回车里,把手腕上的纱布撤掉。都是右手,部位相同,好像我们约好似的。

杨花自杀,涉及另一个人:杨宗府。杨宗府在村部,处于半关押状态。杨柳村说,他强行亲吻杨花,杨花蒙羞,回家就割了腕。杨宗府被几个村干部看着,只等我拿主意,要不要报官,是否让派出所来抓人。

这事与我有关。我清晨就逃离,并未让杨花知道。中午时,她满村子找我,在土布厂门

口,碰见杨宗府出来倒垃圾,杨宗府说,杨鸣书记在我门卫室哩。他把杨花骗到门卫室,强行吻了她。不只是亲脸蛋,据说是吻了嘴,还是舌吻。不是杨花大声叫喊,他怕是会做出更恐怖的事。

杨花回到安置房后,不断地刷牙,刷了一个小时的牙,直刷得满嘴鲜血。之后,她漱了口,呆坐在安置房。妇女主任刘桂霞怕她出事,看着她。刘桂霞出门接个电话,她就割了腕。

所有人都怨恨杨宗府,只有我心里清楚,绝不只是杨宗府强行拥抱她、吻她,才造成她割腕,或许我才是罪魁祸首——她拥抱我,我拒绝了她。

我说,关于杨宗府,我认为还是不要报官,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现在,他只是懒汉,报了官,去了派出所,他就是流氓犯了,一辈子莫想抬头。

杨柳村也不同意报官,他觉得这事丢人,丢了整个杨家蚌的人。

家丑不外扬,算了,村里自己教育,自己处理,杨柳村说。

杨花瞟我一眼后,不再搭理我,顾自低头哭。她哭得很伤心,这倒让我放心了。她知道哭,知道悲伤,是好事。怕就怕她满脸茫然,脑子里一片虚无。

杨花并非左撇子,却用左手拿杯子的碎片去割右手,这让我怀疑她并不是真的想自杀,我猜测她表演的成分多。她或许只想吓唬人,用表皮的鲜血做个样子。然而,即使是这样,也不能大意,她郁郁寡欢,她神经太敏感,容易受伤。万一再次割腕,且割到动脉,她的生命,我的前途,都完了。

众目之下,杨花约我出去走一走,我不敢拒绝,我说,行。

她走向倒水河。在倒水河畔,她问我,杨书记,你知道吗?倒水河还有一个名字,叫“爱河”。我说,爱河,我知道的,我听说过。叫爱河好,叫爱河浪漫,好听。

倒水河同时也叫 “艾河”,两岸艾蒿丛生,我是知道的。叫“爱河”,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或许是她的臆想。

散步,比两人面对面坐在屋里,心情更紧张,毕竟旷野里,随处都有眼睛。

在河畔的风中,在夕阳里,她再次将我拥抱,这次,我没有推开她,也没迎合,我把自己变成一株树,一株没有感情的树,除了风吹,我不会动。她抱了一小会儿,手就松开了,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两手,好像是两根藤被风吹落,呈自然下垂状。

我试图问杨花发病前是一种什么感觉,或者说症状,我知道,这样不好,会刺激她,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我是业余作家,县作家协会会员,偶尔写小说,参加过县作协组织的作家培训班,省里来的老师教我们,写小说的人,要多揣摩别人的心理。那么,杨花发病前是什么心理?我试探着,不说太明。我问,你每次发病前,有预感吗?若有預感,是可以预防的。

我完全是关切的语气。

我以为她会沉默。她若拒绝,我就不再问。没想到,她很大方地回答我。她说,每次发病前,是有预感的,但无法自控。她说,就像一道闪电,在脑子里一闪,接着是一个炸雷,脑子里那根白色的神经就断了,呈树杈状,之后脑子里一片空白,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杨花说完,陷入沉默,那是一种痛苦的努力克制自己的沉默。

天近黄昏,我们往村里走。我们又看见了那只狗,那只黄色的狗,它在夕阳的光线里,慢慢晃动,像风中一块烂绳上晃动的破抹布。它好像专门在某处等我们。我说的是“我们”,我和杨花。我单独行走在杨家蚌,从未碰见过它。

以后的日子,杨花平静了,状态好起来,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她的声音甜美,微笑恬淡、自然。二十六岁的她,的确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她不但把自己打扮得干净利落,她的房间也收拾一新,明显不同于其他几处安置房。她给我们沏茶,留我们吃饭,给我们削水果。

隔一段时间,村里就带杨花到医院检查身体,叮嘱她按时吃药。每次去医院,妇女主任刘桂霞跟着,这次,她说,她不喜欢人多,只要我。我既是她的司机,也是她的陪护。她精神状态良好,看上去完全正常。我说,该给她张

罗对象了吧,她因爱受挫,应该用爱来疗伤。有了爱的滋养,她定然会好起来,并且会与常人一样,过上幸福的生活。杨柳村说,给她介绍对象,标准甚至要比正常人还高,男方一定要靠谱。她再也不能受伤,遭受打击。

刘桂霞就试探着,把我们的想法告诉她,她情绪激动。她说,我有陈世桃。她喊出陈世桃时,目光却投向我。

莫非她把我当成她虚幻世界里的陈世桃?

一束阳光从明瓦射向地面,尘埃在光柱子里翻飞。光柱子的那边,我看见她的脸。她在笑,不是痴笑。

我心略为平静。

除了那只狗,我们的拥抱,一定被人看到过。这种猜测,几天后被证实。脱贫攻坚督察组下来检查,一个督察员问我,你与你帮扶的对象,那个叫杨花的,是不是走得太近?

我说,是的,她除了是我帮扶的对象,我还把她当我的妹妹。你们知道的,我们同姓杨。

可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了解过,她老家是麻城那边的。我说,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她不是我妹妹,我只是把她当成我的妹妹。他说,有人反映,你们关系不一般。我说,我说过,我们是兄妹。

督察员说,但愿你们只是兄妹。

他的语气令人不快。

而黑夜将至,我害怕黑夜。

我其实是害怕黑夜之后的黎明。我不知道,我每天怎么去面对那新的一天。我有一个同学的哥哥在县中医院,精神科,主任医师。我问他,我怕是抑郁了。他说,没有,就是压力大。要学会释放自己,不然很麻烦。

13

我又见到了那只狗。那只狗在捕捉一只耗子,它扑了个空,耗子没了踪影,它扑倒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夯实的声音。

它让我想到了我自己,继而想到了命运。

我焦虑,觉得日子难熬,时光到底还是悄然前行。进入深秋,清晨或傍晚,倒水河面升起一团一团的雾,杨家蚌在我眼里越来越朦胧。

夜幕渐趋而来时,杨花会在倒水河畔伫立。河面有雾,似雨非雨。她的眼睛,沿着河畔的路,从村子向外望去。偶尔,她的目光转向那狭长的油菜田。没有油菜花开。

而我,有时会在河畔,有时我不去河畔,我站在村部门口,遥望她的那间安置房,远远地望。烟囱里冒出白烟,我就知道,她在给自己做饭,她没事了。我内心趋于平静。

冬天来了,一直没有落雪,水面只是结了很薄的冰。听说山里温差并不大,很少冰冻,但今年,现在,倒水河结冰了。

杨花走向倒水河,用捣衣槌把冰敲碎。冬日的水更清澈,能看清里面的鹅卵石,它们看起来大致相同,其实形态各异。

还好,她只是在水边洗衣服,并未站到水里,并未用冰冷的水洗头。水里雾气缭绕,她站在水边,像身处仙境的女子。

还有一周,我的工作就结束了。我帮扶,治好了她的病。自上次割腕,大半年了,她再未犯过。如果不受大的刺激,她应该是不犯了。但愿她不再犯,这样,她好,我也好。

我站在倒水河畔看着她,我怕她踏进水里,我怕她用冷水洗头,我怕她顶着湿淋淋的头发笑,那样,我将前功尽弃。我看着她,保护她。她洗完衣服,怅然地望一眼河套、坡地。我庆幸没有油菜花开。她转过脸来,怀抱着脸盆,里面是她新洗的衣服。她走近我,她问我,你要走了?我说,是的。她问,还有一周?我说,是的。我惊讶于她知道我离别的日子。我竟然有些难舍,鼻子酸涩,眼角也酸涩,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了她是一个病人。

我是喜悦的,我就要完成任务了。还差七天,我到这里整一年。我高兴。今天是双休日,下个双休日,我就要走了。我对杨柳村说,咱们到镇上去吧,快一年了,尽在你家吃饭,我想请你和嫂夫人到镇上喝酒,表示对你们的感谢,也是庆贺我顺利完成帮扶任务。杨柳村说,现在庆贺还早,如果杨花有个闪失,不能正常上班挣工资,不能脱贫,年底,咱们村的贫困户不但不减,反而要增加。我问为什么,杨柳村说,杨旺盛,也是个单身汉,每年忙完农活,到县城做短工。前天他回来,说他明年不想出去了,说杨宗府成天睡大觉,有吃有喝;他出去做工,也就混个吃喝。我说,我去会会他吧。

杨柳村说,没用,他铁了心要当贫困户。

明年的事,与我无关。

我回到村部,回到计划生育协会。

夜静,没有一点声音,却分明什么声音都有,虫鸣,风吹树叶,还有第一次见杨花,她痴笑时发出的“嘻……”,像刀锋一样刺痛着我。

杨花突然来敲我的门。我知道是她,她的脚步声,她像幽灵一样的气息。我不想开门,可是,她就那么敲着,虽然很轻,架不住她持续地敲。她说,杨主任,我知道你在,你开门。

她是受不得刺激的。她不能被拒绝。

我开了门。她坐在我床边的那张椅子上,那是一张由一根钢管弯曲成椅子的形狀,然后在上面搁块人造革板的椅子,只有她那样瘦削的人,才坐得那么踏实。

我起身,离开我的床。我想,孤男寡女,我还是离床远一点。她站起来,逼近我。她问我,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的心很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她这么晚追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她这么晚来找我,她“一见钟情”的对象,莫不是指我?但我很快否定了她是指我的猜测,我觉得那样想,很无耻。

她所谓“一见钟情”,应指的是那个陈世桃。

几天前,我企图向她要陈世桃的电话,我试图找到他。我想劝他,他也许会回来。

我知道,我向她要陈世桃的电话,无疑是向她的伤口上撒盐,我最终没这么做。我趁她不注意,从她抽屉的本子上,做贼一样,找到陈世桃的电话。那个小本,好像专门为陈世桃准备的,整个本子,只记录了一个人名:陈世桃。名字后面,一排以139打头的阿拉伯数字。

拿到陈世桃电话的当晚,我找个僻静的地方,拨通了那个号码,他的手机号无人接听,哆、哆、哆的响声,比是空号的语音更折磨我,自然,它更折磨杨花,如果杨花拨打这个号码的话。

我后来无数次打这个电话,依然是无人接听,便对电话那端充满猜测。这并不是杨花的号啊,他怎么就不接。莫非来自杨花故乡的电话,他一律不接?

如果持这个号码的人果真还是陈世桃,那么,他真的是一个怪人。

14

我面对杨花,眼前却浮现她的那个陈世桃。我想象陈世桃的时候,她再次将我抱住,好像我是被陈世桃的灵魂附体。这次,她不是从背后,而是前胸。她的胸脯紧紧地贴在我胸前,我感知它们的温热与柔软。

片刻,她自己松开了我。她只松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在我眼前舞动,因为高举,缠绕着白纱布的手腕露出来,她的右手。它缠着白纱布,像一面白色的旗帜在我眼前晃动,它让我想起她那次割腕自杀。我害怕她旧戏重演,她这只缠了白纱布的手,其实向我表明了她的决心。

我便不敢动弹。

突然,她的嘴唇凑近我。

我后退,她的右手钩住我的脖子,右手腕从我脖颈后伸过来,白色的“旗帜”再次呈现,像一张警示牌。

她抚摸着我的头、我的脸,好像她是一位母亲,而我,只是她的孩子。

反过来吧,我对自己说,这样更合适。我直起身,像父亲那样抚摸她,她的头,她的后背。我安抚着她,她仰起脸,将身体紧紧地贴着我。她显然不把我当成父亲。

她的一对眸子刀刃一样闪着光,让我害怕。

我得让它平静,恢复它原本的样子。它不能痴呆,也不能激荡,它需要平静,也只能平静。平静如一泓秋水。它们平静了,她的内心世界也就平静了。我和杨柳村,也就平静了。

平静了的她,可以继续在土布厂上班,她就不是贫困户了。

刀刃一样的光暗淡了,她趋于平静。她虽然说不上是浓妆艳抹,但脸上涂了粉,打了眼影,涂了睫毛膏。她的整张脸生动了。她再次将她那张生动的脸迎过来。

我的头发脏吗?她问,她的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手的动作,带动她的腰,像柳枝在微风中轻摆。实话实说,她的身材很不错。

又来了!我最怕她问这个问题。每次这么问,她就是想到了那个叫陈世桃的人。我害

怕她想他,不愿她想他,这是她旧病复发的前兆。但今晚,不知为何,可能是撞见了鬼吧,我竟然,竟然不单纯地是担心她的病,我内心酸酸的,似乎有了醋意。

不,不脏。你的头发,有一股油菜花的香味。

她轻微一笑。她的牙很白,这使得她的笑很美。她将头埋在我的胸口。我没有动,我怕惊动她。她的脸慢慢地上移。她的嘴唇寻找着我的嘴,它找到了。我想躲开。我看见她情绪激动,便由着她,任凭她。

她张开嘴。她的舌头在我嘴里,像一枚电钻,撞击着我的牙齿。我惊讶于她的舌头有着那么大的力量。它终于撬开了我牙齿把守的门,伸进我的口腔。瞬间,它变得柔软,像一条滑腻腻的鲇鱼,游进,寻找,它找到了它——我的舌头。我抵抗着她,我想一把将她推开,粗暴地推开,可是,我怕,我怕她脑子里那根白色的神经,像她所描述的那样,像白色的树枝突然分叉,断裂,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多少天来,尤其到杨家蚌村后,正科级那么强烈地诱惑着我。正科级是副县级必需的阶梯,没有这一级,何谈正县级?离开县城,来到大山里,原以为是逃离,提升的欲望,却像是放飞高空的风筝,离得越远,拉拽的力量越大。

杨花的身体依然紧抱着我。她虽然是病人,但她毕竟是妇人之躯啊!我不想犯错,我不知道哪一种错误更大。拥抱接吻,还是将她推开,推向深渊。

我只能温柔。我温柔地,用我的舌头,去抵制她的舌头。我分明要用它将它顶回去,却变成了游进、迎合。

今夜,我,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公务员。今夜,她,二十六岁。我是来帮扶她的,可现在,我就要跌入深谷,谁来拽我一把。我找寻,四周空荡荡的,连一根可抓撓的稻草都没有。

我是谁?她是把我当成陈世桃,还是把我当成我,那个叫杨鸣的国家公务人员?我是来扶贫的,我以为我是救世主,我错了,我才是那黑夜里的一个孤儿。

闪电,我害怕她脑子里出现那种闪电,可就在那一刻,我自己的脑子里,一道闪电从高空而降。这道闪电很亮,很细,像一柄日本军刀的刀刃。

我闭了眼,眼前漆黑一片。闪电还在,我知道,它并非来自头顶的天空,它只是我脑子里那根白色的神经。

我害怕它断裂,害怕它像杨花所言,断裂成白色的树杈。

我被两只手箍得更紧,舌头被更强烈地吸吮,我疲于呼吸。那闪电越来越明亮地闪动,我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下雪。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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