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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记者眼中的美国种族矛盾

2020-06-21温宪

环球人物 2020年12期
关键词:美国黑人弗洛伊德种族

温宪

2017年8月,白人至上主义者在美国弗吉尼亚州组织示威游行,其间发生冲突,有人驾车撞向反示威人群。

几个月来,新冠肺炎疫情闹得整个美国社会极度焦躁,各种社会矛盾恰如地球内部板块之间的加剧挤压,使得冲突的岩浆更为急迫地寻着岩石裂隙上升。而种族歧视,就是最易导致美国社会火山爆发的那道岩缝。这也就解释了为何疫情中死去10多万人,美国社会看上去尚能安之若素,而一场偶发冲突中死了一名黑人,却会引发剧烈骚乱——当疫情中失业的弗洛伊德递出那张钞票,而生意寡淡的店主又格外在意每一张钞票的价值时,他们的心境都相当灰暗,他们的争执是一股骤然爆发的岩浆,而警察的跪压彻底压断了缝隙。

6月1日,美国前总统奥巴马说,弗洛伊德之死“发生在2020年的美国是不正常的”。这是美国唯一一位非洲裔总统、黑人精英中的精英,以他所达致的巅峰而观之,今日美国黑人的生存现状,“正常状态”是怎样的?相反,若以近年来多人连续死于警察手下的非洲裔黑人的处境来看,弗洛伊德之死真的只是一次“不正常事件”吗?6月4日,在弗洛伊德的首场官方追悼会上,美国非裔浸信会牧师、民权领袖阿尔·夏普顿就悲愤地说:“乔治·弗洛伊德的故事是非裔一直以来的故事。”当美国的政治极化、社会撕裂在日益加剧时,黑人的生存现状又何尝不是撕裂的、复杂的?

“黑人的命也是命”,这块标语何等熟识

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悲愤,这是一声不绝于耳的呐喊,这是一遍又一遍重演的历史场景。

2014年8月,顶着密苏里州的烈日,我在弗格森镇街头一列列抗议示威的游行队伍中屡屡见到写有“黑人的命也是命”“没有正义”等标语牌。那一年,18岁的黑人小伙迈克尔·布朗本来应该于2014年8月11日跨入瓦蒂洛特学院开始新的学习生活,但就在8月9日下午,手无寸铁的迈克尔·布朗倒在一名白人警察枪下,身上多处中弹。布朗之死也曾使全美烧成一片烈火。在布朗倒在血泊中的现场,我见到一位黑人妇女声嘶力竭地控诉着。参加抗议示威活动的人们将双手高高举起以表示“手无寸铁”之意。

没过多久,2015年4月12日,25岁的非洲裔青年格雷在西巴尔的摩地区与警察发生了“目光对视”,格雷在试图逃跑时被6名警察强力拘捕。警察用膝盖顶住格雷的背部和头部,把他双手反铐在背后,然后将其脸朝下拖进警车。在此过程中,格雷多次要求医护急救,但均遭拒绝。4月19日,格雷因脊椎严重受伤死在当地一家医院。巴尔的摩位于华盛顿东北约60公里,是马里兰州最大城市,也是美国最大独立城市和主要海港之一。2015年4月27日,格雷的葬礼成了非洲裔群体怒火宣泄的出口,抗议示威活动最终演变成了暴力打、砸、抢、烧行动。当晚10时,我紧急驾车从华盛顿出发至巴尔的摩采访骚乱现场。当零点的钟声在巴尔的摩市政厅大厦上敲响时,只见位于切斯特北街1600号与联邦街2100号之间的路口处仍有十余辆消防车灯光闪烁,巨大的水柱一阵阵扑向仍然黑烟滚滚的残缺建筑,而建筑物的旁边是一辆烧得只剩下金属框架的中巴车。路边的一个座椅上,醒目地印有“巴尔的摩:美国最伟大城市”字样。

对于屡见种族、部族血腥冲突的我来说,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现场。在南非的索韦托、博伊帕通,在饱经内战的安哥拉第二大城市万博,在惨遭大屠杀的卢旺达,在扎伊尔(现刚果金)东部战场,我见过类似现场。但这里是美国。在弗格森和巴尔的摩,我走街串户,追随着示威队伍、当值军警和三五成群的人们,观察着,询问着,交流着: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此事?你们的诉求是什么?你和你们有着怎样的故事……

“黑人看到美国最糟糕的,但仍然相信它最好的”

资深民权领袖兼牧师阿尔·夏普顿说,这个故事要从401年之前讲起,那是1619年,第一批来自非洲大陆的黑人奴隶运至位于弗吉尼亚的詹姆斯敦殖民地。“因为自401年前以來,我们之所以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们想成为和理想中的那个人,原因正是你们将膝盖抵在我们的脖子上。现在是让我们以乔治·弗洛伊德的名义站起来说:‘把你的膝盖从我们的脖子上拿开!的时候了。”

对2020年普利策评论奖的获得者、美国黑人女作家尼古拉·汉纳—琼斯来说,故事要从美国建国的虚假理想说起。她获奖的评论题目就是《我们民主建国的理想落笔时是虚假的,美国黑人一直的奋斗令其成真》,发表于2019年8月13日的《纽约时报》上。她写道,美国是一个建立在理想和谎言基础上的国家。1776 年 7 月 4 日问世的《独立宣言》宣布,“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但是,起草这些话的白人并不相信这些话对于数十万黑人来说是真实的。“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并不适用于当时全国1/5的地区。然而,尽管遭到暴力剥夺,美国黑人仍强烈相信美国信条。通过几个世纪的抵抗和抗议,黑人帮助美国实现其建国理想。黑人的斗争不仅为了自己,也为所有美国其他族群的权利斗争铺平了道路,包括妇女、移民和残疾者的权利。

尼古拉·汉纳—琼斯还有一个发现。在反对英国暴政时,美国建国者们最喜欢的说法之一便是声称自己是英国的奴隶。而实际上呢?美国建国后,前12任总统中有10位是奴隶主,美国不是作为一个民主国家而建立的,而是由奴隶主们建立的。1776年6月,当托马斯·杰斐逊坐在费城租来的房间里起草《独立宣言》时,一个无法享受这些平等和自由权利的十几岁男孩在附近等着主人召唤。这个名叫罗伯特·海明斯的男孩是杰斐逊妻子的同父异母兄弟,由杰斐逊的岳父和一个女性黑奴所生。杰斐逊及其他美国建国者意识到这种虚伪,所以《独立宣言》没有提到奴隶制。同样,11年后,当人们起草《美国宪法》时,起草者同样悉心回避了奴隶制一词。

尼古拉·汉纳—琼斯感叹道,没有人比那些没有自由的人更珍惜自由。时至今天,美国黑人比任何其他群体都更信奉共同利益的民主理想,黑人最有可能支持全民医保、提高最低工资等计划,反对那些伤害最弱势群体的计划。例如,美国黑人遭受暴力犯罪的影响最大,但黑人最反对死刑;黑人的失业率几乎是白人的两倍,但黑人仍然是所有群体中最有可能说出“这个国家应该接纳难民”的群体。几代人以来,黑人已经看到了美国最糟糕的,但仍然相信它最好的。恰恰由于对黑人的压迫,使得黑人成为最钟情于建国理念的美国人。

走在华盛顿国家广场上

弗洛伊德的悲剧曝光具有偶然性,那位17岁的黑人女青年是在偶然的时间、地点拍下了这段致死视频。其实,在此之前,类似的事情成百上千,只是未能予以曝光而已。然而,此事曝光所引发的震动却具有必然性。这种偶然与必然之间的微妙链接,恰恰是美国黑白两大种族关系变与不变的生动印证。

毫无疑问,2020年的美国已经不同于马丁·路德·金身处的美国,这或许就是奥巴马为什么说弗洛伊德之死“发生在2020年的美国是不正常的”。如果我们在华盛顿国家广场漫步一圈,会生出某种历史性的感慨——自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以来,美国在种族平等的道路上已经取得了进步。

广场中央位置矗立着华盛顿纪念碑。2016年9月24日,位于华盛顿纪念碑东北侧的美国国家非洲裔历史和文化博物馆正式对外开放。这使得华盛顿国家广场又多了一座标志性建筑。它时刻提醒美国人,不要忘记血腥的奴隶制历史和种族关系不平等的现实。

宏伟的林肯纪念堂矗立在广场西端。纪念堂外高台中央处的地面上有数行文字,标明1963年8月28日马丁·路德·金就是站在那里,以深邃的历史眼光开始了《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说。

在广场南面的潮汐湖畔,已矗立起由中国雕塑家制作的马丁·路德·金巨型雕像。一位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雕像能够与华盛顿纪念碑、林肯纪念堂和杰斐逊纪念堂一起在国家广场比肩而立,这在当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而国家广场北面的白宫内,已入主过美国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奥巴马。有关种族冲突的事件也在这个广场引来不断的抗议示威。较之美国某些种族不愿、不敢或不能做到“不平则鸣”,美国黑人遭到歧视后能够一呼百应、公开抗议示威,这本身便是历史的进步。

但是,无论高高矗立的国家纪念地标,还是最富象征意义的黑人入主白宫,都不等同于真正平等。在种族问题上,美国并没有画上玫瑰色的句号。

6月1日,奥巴马呼吁对弗洛伊德之死进行充分调查,以确保“正义能够实现”。他说,新冠肺炎疫情和经济危机颠覆了周围的一切,希望生活恢复正常是很自然的。但必须记住,对于成千上万的美国人来说,因种族身份受到不同对待始终是可悲的、痛苦的、疯狂的。6月3日,他再次发声。他说,即使年轻的有色人种感到愤怒,仍希望他们怀有希望。“我想让你们知道,你们很重要,你们的生活很重要,梦想也很重要。”

这样的表述,这样的场景,也是似曾相识的。回想当年,白宫走进历史上第一位非洲裔总统,并未理所当然地缓和种族矛盾,反而使美国的种族关系变得更为微妙复杂起来。2012年,佛罗里达州发生了社区协警齐默尔曼无端枪杀非洲裔青年特雷翁·马丁的案件,齐默尔曼后被判无罪。此事在美国引起巨大风波。我记得那是2013年7月19日,表情严峻的奥巴马出现在白宫吹风室。在17分钟的讲话中,奥巴马自入主白宫以来首次广泛深入地公开谈论种族问题。他说:“特雷翁·马丁可能就是35年前的我。”“重要的是要承认非洲裔美国人社团是基于一连串经历和历史来看待此案,而这些经历与历史并没有离去。”“在这个国家,大多数非洲裔美国人都在百货商店购物时有过被人盯梢的经历,其中也包括我。”他说,非洲裔美国人也意识到从死刑到毒品法,美国的执法有着“种族悬殊”的历史。年轻的非洲裔美国人中既有很高比例的暴力受害者,也有很高比例的暴力犯罪者,对此不予承认便是“幼稚”,但如果利用这些统计数字对这些年轻人予以不同的对待将引起痛苦。

7年之后,悲剧重演。

2016年9月24日,位于華盛顿纪念碑东北侧的美国国家非洲裔历史和文化博物馆正式对外开放。

2014年8月,首任黑人总统已入主白宫多年,密苏里州弗格森镇一名18岁黑人青年却被警察连开数枪杀死,引发抗议示威。图为坐在装甲车上的美国军人将枪对准抗议居民。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隐性歧视

人类文明进步的脚步缓慢而微妙。

当今美国社会,种族问题的背后纠结着深刻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因素,两者之间盘根错节,已形成恶性循环和干柴烈火态势。在美国社会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社会不平等不断加深的情形下,群体受教育水平低下的非洲裔,几无向上发展并改变命运的空间,愈发处于弱势地位。今年4月,美国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项报告表明,美国的黑白收入差距一直持续。美国白人和黑人家庭收入中位数的差异从1970年的约23800美元增长到2018年的约33000美元(以2018年美元衡量)。今年以来,美国新冠肺炎疫情使得种族创伤雪上加霜。美国黑人在这场大流行病中的死亡率远高于美国其他人种。占美国人口13%的黑人死于新冠肺炎的比例却占到了疫情死亡总数的23%。美国首席传染病专家安东尼·福奇博士4月曾说,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让世人清楚地看见”黑人与白人在卫生方面的不平等是多么“不可接受”。

当奴隶制、种族隔离不再是国家制度,当语言、文字上的种族歧视在美国可视为违法行为而遭起诉时,观念形态上的隐性种族歧视还根深蒂固地藏在人们的头脑之中,且具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模糊性。

比如近年来美国影视剧中但凡有可能,就要安插少数族裔角色,这是“政治正确”;大学在录取时要考虑种族因素,分数低的少数族裔学生比分数高的白人学生更有可能入选,这也是“政治正确”。因此,相当一部分白人学生、白人劳工群体认为他们受到“逆向歧视”,少数族裔抢占了他们的学习和工作机会。再加上少数族裔占美国的人口比重不断上升,很多白人认为,21世纪中叶,美国将不再有足够多的白人选民,其他族裔会威胁到白人对美国的控制,白人会受到大批非白人的围攻。这些观念,都在无形中增加白人对黑人的不满和仇视。

据统计,截至2017年,在美国人口超过10万的城市中共存在着7175个仇恨组织,其中涉及种族的有4131个,尤以美国老牌仇恨组织3K党为代表。3K党认为,美国的公共机构应始终奉行以白人族群和新教伦理价值为主体的美国标准,不能给予黑人、犹太人和天主教徒等其他社会群体拥有土地、受教育、工作和投票等权利。

鸿沟愈深的种族冲突与社会不公正之间的相互作用,成了今日美国难解的挑战。种族冲突事件不断发生及社会震荡成为美国社会的新常态。黑白种族间的冲突俨然干柴烈火般一点就着。在新媒体迅猛发展的时代,一段“跪杀”黑人的视频便可搅得整个美国沸沸扬扬。

从更大范围看,种族问题不仅是美国永远的伤痛,也是世界性矛盾。它之所以在美国格外凸显,或许与美国社会的高度开放有关,任何冲突与矛盾都会被放在显微镜下迅速发酵,也就有可能引起高度关注和尽速改观。果能如此,当是弗洛伊德之死为美国黑人推动的一次进步。而真正实现种族平等的理想,有赖于包括所有种族在内的整个人类社会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观念的综合进步,这无疑是一个充满曲折的漫长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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