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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上半叶“和平鸽”图像的传播与接受

2020-06-20中国美术学院许溪

湖北美术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鸽子和平意象

中国美术学院 | 许溪

20 世纪50 年代的中国,“和平鸽”以图像的方式被大规模地生产、制作,各种报纸杂志都乐于刊登有关“和平鸽”的各类作品,美术家们也都乐此不疲地持续进行着创作。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和平鸽”就像“撒马尔罕的金桃”,只知其具有特定的文化意象,但好奇心却也往往戛止于此,未尝接着多问几个为什么。这种浅尝辄止对于“和平鸽”而言,无疑是放弃了它在文化史建构中丰富的细节、饶有趣味的图像演变以及历史长河中所有为此建构发展之路上做出努力的人或事件。

我们若单就“鸽”与“和平”意象的关联问题产生问询:如“鸽子之和平意象我国是否自古即有”,又如“若非如此,这一舶来意象于何时传入我国”,便会产生一连串的疑问与希望做出进一步考察的念头。如奥托·帕希特所言“为了把握艺术品的特性,展示其本来面目,我们要在时间的整体中去找寻。询问其来自何处,要走向哪里”[1]。也就是说,我们要把鸽子与和平意象的关联放入一个谱系序列中,试着将其作为历史链条中的一个环节加以理解。

一、中国古代诗画中的鸽子

我国文献中关于鸽子的最早记录可追溯至《礼记》,如《周礼注疏》(卷四)载:“庖人掌共六畜、六兽、六禽。”郑司农注:“六禽:雁、鹑、鷃、雉、鸠、鸽。”五代花蕊夫人、唐诗人徐寅等将对鸽子的喜爱诉诸诗文,赞颂它美好的品格。康熙二十六年问世的《檀几丛书》辑有《鸽经》,这是题署为山东邹平人张万钟所著的我国第一部养鸽专书,对鸽子历史典故、诗词歌赋也进行了广泛地收集。

接着我们把目光转移至传统花鸟画中鸽子的表现。《宣和画谱》载录有八人曾绘制与鸽子有关画作,有学者据此归纳总结过此时期的三种主要鸽画图式,即“鸽子与花卉竹石”、“鸽子与鸠雀”以及“鸽子与金盆”[2],其中以第一种为主流。故宫博物院中目前藏有清代鸽谱4 种,分别是蒋廷锡《鹁鸽谱》(图1)、佚名《鸽谱》、沈振麟与焦和贵《鹁鸽谱》以及佚名《鸽谱》。在这四种鸽谱中画家们用姿态各异的设色鸽子辅以题签鸽名向我们展示了清代鸽子丰富品类。当历史车轮行至19 世纪晚期,任伯年、任颐也曾创作过为数不少跟鸽有关的画作,如《棕树双鸽图》《芭蕉双鸽图》《双鸽芭蕉图》等。

佛教绘画中亦有许多以鸽子为题材的作品留存于世。克孜尔石窟第114窟主室券顶右侧讲述了布施度类中 “鸽焚身施救迷路人”的故事;“割肉贸鸽”题材除敦煌、新疆两地外,在中南印度、犍陀罗地区、西域及内地汉文化圈都有着丰富的图像留存[3]。毫无疑问,佛教绘画总归是要为佛教信仰服务的。这些经过审慎筛选又以绘画形式表现的本生故事,更具教化作用。

图1 清 蒋廷锡《鹁鸽谱》内页

图2 和平之鸽——墨索里尼与希特勒的模型

图3 一战时期的意大利坦克

总体而言,在上起殷商下讫清代的各类文艺作品中,鸽子常因羽色妍丽、温顺可爱等作为观赏的珍禽出现于绘画诗文之中。至于在明清之际随传教士传入的西方文化中是否有将鸽子和平意象含括在内的介绍,因笔者能力有限尚不得而知,但即使存在,也并未产生大的、撼动性的影响。

二、随风潜入的“和平鸽”

晚清以降,继物质文明之后,西方的精神文明席卷而来,从各方面影响着人们。人们对“外面”的新鲜事物,充满了几许的好奇、羡慕,甚至是崇拜。人们介绍西方,乐此不疲,“和平鸽”也大抵此时传入中国。

据笔者查找资料所得,关于鸽子和平意象自西方传入我国后,最初大抵首见于零星的、随机的报刊资讯当中。1932 年由大同教社①译印,辑录了博爱和拉与亚卜图博爱格言的《至大之和平》里这样写道:“时日正在来到,和平之鸽,将统治各洲,和平规律,将管理各国,战争的费用,将用于助长人类的精神的事业上。”[4]除宣教用途外,还有将“和平鸽”直接用于诗歌创作。1938 年朝鲜诗人、世界语者安偶生在中国写下《和平鸽》一诗,用以赞颂“来自隔海国家的和平鸽”——在战火中用日语播音的绿川英子。

然而,通过文字形式的教义政论、诗歌创作等等在那样一个年代注定只能是促进知识分子人格转换的发酵剂,中国成千累万的同胞需要接受现代文化的熏陶可惜目不识丁,因此找到一种能为大多数人所看懂的视觉媒介十分必要。如戈公振所言:图画者,为物之至简单,为状至明确。即使是村夫稚子,亦能引其兴趣而加以粗浅之品评。[5]大众传播中对图像符号的运用,真正赋予大众传播以大众的意义。它使传播突破了知识精英的狭小范围,而向大众靠近。[6]这一时期,许多大报纷纷创画报,讽刺时局,注重时事与艺术的结合。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随风潜入的“和平鸽”也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和平鸽”作为独立的视觉图像开始出现于中国的报刊中,大约是在上世纪30 年代。

我们知道,任何图像的生产和构成都离不开一定的社会性背景,没有能够脱离社会性条件而产生的图像,社会环境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决定着图像为何产生意义、产生何种意义[7]。近代中国见诸各大报刊的图像,多以漫画形式积极参与到民族救亡图存斗争中。这些报刊中不乏有一些传播者担负起领导者的角色,积极地引导受众[8],试图通过供给中外政治经济正确资料,让国人得以“第一认识自己,其次认识世界,然后适应环境,解决困难”[9]。

作为近代中国历史最久的大型综合性杂志,以“启导国民,联络东亚为宗旨”[7]500的《东方杂志》1934 年从欧洲时事报刊中转载了一幅讽刺漫画,在画面的旁边标注有“和平之鸽——墨索里尼与希特勒的模型②”(图2)帮助解读的字样。这里我们不妨多花点笔墨来讲一下这本杂志。1904 年在上海创刊,由商务印书馆编辑发行的《东方杂志》,每册“二百五十页约十五万字,用洁白洋纸式装订,另加精美图画以十幅为率”③,虽然每期内容极多,但《东方杂志》坚持低廉定价,目的在方便“内地人士无力遍阅各报者,得此亦足周知中外近事”[10],重在广大民众之中的普及率,曾是中国销量最大、最具影响力的综合性杂志。

通过现代机械复制技术的发展,人们可以轻易通过报刊中的图像知晓“和平鸽”,反过来,某些很能说明问题的“和平鸽”漫画也通过反复印刷得以让更多人熟知。这张漫画我们在同年《时事月报》④中也可见到,在这本内容专业且由政府主导的刊物中它换了个更拟人化的名字——《全副武装的和平之鸽》。全副武装后的“和平鸽”更像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装甲坦克(图3)、机枪的变形。它的头部、身体分别被武装钢盔帽和炮筒,这样的和平鸽无疑是冰冷的,且让人胆颤心寒的。

相较这种戏谑的表现手法,这一时期转载来的时事漫画中“和平鸽”还有另一种形象,即直观的表现“和平鸽”受到了战争的威胁。这种图像对没什么相关知识背景的人群来说可能更友好些。《和平之鸽在弹雨中飞离日内瓦》、《和平鸽发现她的小翅膀被备战诸国打坏了》、《炮口上的和平鸽》等都直观地说明了和平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在这些引入的反映时政的讽刺漫画中,“和平鸽”的每次现身都带着强烈的政治色彩,其背后都是一个个风起云涌的竞技场,传播者希冀借用“和平鸽”的各种艺术表现来反映风云变幻、动荡不安的世界局势,从而在20 世纪30-40 年代抗日的大背景之下加速抗日救亡讯息的传播。

三、国人初涉“和平鸽”

从传播学角度分析,图像意义的传播过程在“产生——复制——传播”中展开,其意义的最终呈现是其传播场域。但因受众的心理发展水平、文化程度和人生经历的各不相同,对同一种传播内容,往往会在理解的内涵上表现出不同的层次。理解的层次不同,传播内容对受众实际产生的意义、影响就不相同。[7]137这一传播规律对“和平鸽”不外如是。

图4 百鸽图 1940 张书旂

部分艺术家、作家主动尝风气之先,借助“和平鸽”的视觉符号及文化意义抒情达意。期间最著名的一幅绘画作品当属张书旂1940 年创作的《百鸽图》(图4),此图约4.5 米长,2 米宽,画面上衬相思树,下配杜鹃花,图中有百只白鸽毛羽如生,姿态各异,情调和谐平静。1940 年12 月18 日《新民报》“曲线新闻”专栏中的《张书旂百鸽图》一文,这是该报在举行《百鸽图》赠送仪式前5 天采写的报道,文中写道:

张书旂君以粉画著称于时,每构一帧,经营甚苦,因而不必顾虑倪黄,自然佳胜。花木翎禽草虫,尤能匠心独运,自辟蹊径,世无比肩。六月以前,张偶观鸽舍,忽触灵机,欲作一图,偏摹鸽影,举赠有助于世界和平之人,以鸽原为‘和平之鸟’也。当时曾与宗白华、方东美两教授言之,宗方二人,极力怂恿,以速其成。张第日往看鸽,其翔也如何,其伏也如何,榖榖而鸣也如何,一一皆得其神,默识于心,而未及于落墨。迨罗斯福三度膺选美总统,张矍然曰:“此画有主矣。”遂举巨幅纸,高阔如堵壁,一一缀鸽影于其上,其数凡百。翔也,伏也,榖榖而鸣也,似将破纸而飞,其迟迟未去者,适将俟伴其和平主人也。[11]

张书旂用中国传统绘画技法辅之西方传统的和平符号,表达中国人民企盼和平的心情。这翔飞融和的景象与当时日军敌机轰炸下的重庆有着天壤之别,强烈对比之下更能激发人们祈求和平的热切希望。

对鸽“和平”意象的借用还表现在社论、文学作品之中。1937 年1 月22 日《申报》中一篇题为《二十年来稀有现象》的社论是这样写的,“……克努伯兵工厂……是全世界的第一个大军火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靠了吸取战场上各种不同种族的善良的人们的血液而养胖了他的大肚皮……和平的小鸽在那毒气的雾团中消失了,再不抬头!”记者用“第一次世界大战”“善良的人们的血液”以及“和平的小鸽”“消失”来直接传达“和平鸽”受到极大威胁。任钧在1935 年创作的《“和平的白鸽”——麦克唐纳阁下》、靳以《鸽》等文学作品中也都有借助鸽子舶来的“和平”意象进行情感的表达。

就受众理解层次看,张书旂等人对“和平鸽”视觉符号及文化象征的运用属“知情”且“通理”[7]138层面。即在主动理解传播的内容本身,辨别传播符号的情感色彩后;作品尽力向该意象靠拢,将传播的内容置于时代、社会、形势的大背景之下分析、表达。

前文我们提到就传播内容的理解程度而言,受众的心理发展水平、文化程度等都起到重要作用,传播内容本身的特征同样不容忽视。原因在于,大众传媒所传播的信息对于受众来说,都不是亲身经历所获得的,而是由记者、编辑等传播者代他们所获取的,因此,这些信息在受众心目中就不可避免地存在一种陌生感、间离感。[7]148受众一般都倾向于接受与自己的原有认知结构相符合的信息,而对于与自己的原有认知结构不符合的信息,则往往会表示怀疑或拒绝。拿《百鸽图》做例,有人就曾公开表示过他的看法。

鸽子被列为和平的代表,这典故恐怕是来自洋国罢。……战时首都中大教授王书旗(笔者注:应为张书旂)先生曾作白鸽图(笔者注:应为《百鸽图》),先开展览,遍题要人词句,然后远涉重洋带到白宫去送罗总统,报上揭载过,情形相当热闹。据说罗总统是世界和平的领袖,百鸽图就是象征一片和平,民主国家能够得到最后胜利的意思。可惜那时,一般报纸制不起铜版,你要不在重庆,就无法饱此眼福,我就是其中之一个。[12]

海戈认为《百鸽图》虽是创作,在国画中亦有来源,如百蝶图、百鹤图之类的。但作此类图,大致不外含有两种意义:一是颂扬;一是显示作者本领大,堆砌得多。他认定“以鸽来颂扬和平,我总觉得有点奇怪”,并以房东儿子所喂养的鸽子争斗抢夺食物为例,引出了文末“那上面也许全画的是洋鸽子罢?”的讽刺。海戈为何人,今已不查,目前仅有他遗存的部分文章散见在书籍之中。但这种对鸽子的象征意象的排斥或者说视而不见,并非孤例。

《点石斋画报》中共有6 幅与鸽子相关画作,分别是《放鸽未成》《鸽归万里》《鸽戏》《放鸽》《食鸽生鸽》《养鸽传书》,或许我们仅凭标题便可对其基本定性,均围绕鸽子“善飞”生理属性进行创作。部分曾赴日留学接受过西洋文化熏陶的画家也都创作过以鸽子为题材的作品,如汪亚尘《鸽》(1936 年)、高奇峰《鸽原急难图》(1931 年)、陈之佛《荔枝白鸽图》《梅花双鸽图》等等。作品中丝毫没有与“和平”有关的痕迹,仍是在传统的技法和感情中图绘描画。因为对时下的许多画家而言,作为诗、书、画三大艺术之一的绘画,其传统风格已经足够满足他们表达情感的需要,而不需要另外注入西方绘画技法以及文化象征加以丰富和表达。这种“不认同”不仅见于普通民众,在上层统治中也未将其作为唯一的、不可替代的象征存在。1946 年,为庆祝联合国胜利劳军大会,筹备会讨论征求慰劳品,所定式样为“V字及和平白鸽二头”;而在1948 年,当局在号召全国艺术界参加联合国宣传处举办的第二届招贴画竞赛时,特此做了如下说明:

所参加之招贴画视艺术成就及含义深刻以定取舍。应注意画中象征必须全世界人民均能了解,勿偏于一国或部分国家之习惯,以白鸽论,非全世界人民均视为和平象征……[13]

可见,官方并不认为全世界人民均视白鸽为和平之象征,这仅仅是部分国家的文化习惯罢了。这种对鸽子“和平”象征意义的“不认同”置于20 世纪的中国,充分体现在它使用语境的弹性与自由。可以如老舍在《小动物们(鸽)续》单纯地表达对鸽子的喜爱,可以是郁达夫借助那一声声“冷冷的鸽哨”传递悲怆萧瑟气氛,更可以是冰心在1940 年除夕夜用充满愤怒的笔写下的那好比“敌机”的鸽子。

20 世纪上半叶的中国,随着世界政治格局的变化,关注世界即关注自己。许多怀有家国救世情怀的仁人志士把西方思想学说等引入中国,“和平鸽”的概念亦大抵于此时传入。而唯图画者,可为最广多数人看懂接受,故而为了增加读者兴趣,编者们充满忧患意识和爱国热情地从欧美报刊中译介国际讽画,希望通过漫画来折射和透视法西斯主义渗透下的欧洲之社会政治情形,让国民认清大局,适应大局,从而达到动员全员抗战的目的。

随着现代机械复制技术的发展,借“和平鸽”反映世界大战及世界政治局势变化的时政漫画开始见诸报端,这是西方鸽之和平意象与我国鸽传统意象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在传播过程中,漫画所依赖的媒介平台及出版发行地区对“和平鸽”文化意象的传播起着重要影响作用。这种影响来自于平台之大,销量之大及影响之广;更来自于这些刊物的发行地多处于上海、南京等重要城市,这些城市自身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以及它的文化辐射能力都对“和平鸽”文化意象在我国的发展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但面对这种推动与辐射作用我们也不能“一刀切”,须认识到任何新事物的接受都有一个缓慢且曲折的过程。这种中西文化的交流碰撞之中,并没有哪方形成压倒之态,而是鸽子的多种文化意象并行不悖、多元互动。也正是在这一时期,鸽子原本单一的文化传统被打破,开始纳入世界语境生发、阐述,为接下来鸽子走入寻常百姓家埋下伏笔。

注释:

①30 年代在上海成立的“大同教社”专门出版大同教的典籍,《至大之和平》正是用以宣传大同教教义的一份宣言。因有孙中山等人的嘉许和榜样在先,国民政府的高级官员、报纸、电台等均为大同教的活动大开绿灯,特别是在广州、上海、北京等大城市。参阅蔡德贵,《清华之父曹云祥 文献巴哈伊文献集成 第3 卷》,山东大学出版社, 2016 年,第931-933 页。

②该图1937 年曾刊用于《时事类编》(1937 年第5 卷第15 期,题为“欧洲型的和平鸽”)、《国闻周报》(1937 年第14 卷第28 期,题为“欧洲型的和平之鸽”)

③参见1904 年3 月15 日出版《东方杂志》创刊号刊载《新出东方杂志简要章程》。

④1929 年11 月在南京创刊的《时事月报》具有官方背景,它的特色在于“以超然之态度,学术之立场,记载与研究中外大事,举凡世界政治经济社会科学文化事件,无分中外,无不逐期敦请国内专家,作忠实之评述”。参考正中书局图书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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