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意象:阮籍咏怀诗中的边缘化表达
2020-06-19陈玉洁
陈玉洁
摘要:阮籍《咏怀》诗为“旷代绝作”,但其意旨可谓“详味其辞,杂焉无绪”。意象作为主体人格的诗性外化,体现着诗人隐秘的内心世界,《咏怀》诗中的鸟意象出现频率颇高,其中祥鸟、鸣鸟、孤鸟是最主要的鸟意象,与阮籍主动选择边缘化的心态相呼应。
关键词:阮籍;咏怀诗;鸟意象;边缘化
边缘化,意指人或事朝发展主流的反方向移动、变化,处于主流的边缘而非核心。边缘化人、事的产生源自主流的排斥,身处魏晋之世的阮籍却在政治、文学、心灵上选择主动边缘化。鸟是阮籍咏怀诗的重要意象,是隐晦的边缘化表达,他的五言咏怀诗,直接用鸟意象者29首,间接用者13首,总计42首,占据全诗一半的比重,出现频率颇高。祥鸟、鸣鸟、孤鸟三种鸟意象特征鲜明,寄托着阮籍主动选择边缘化的心态,折射出阮籍不同的心理侧面,反映着阮籍复杂隐秘的精神世界。
一、祥鸟:边缘化人格的化身
飞翔在天空下的鸟儿是阮籍喜爱书写的对象,阮籍对鸟的观察不仅是对自然之美的回应,也是对自我内心感受的抒发释放,不同的鸟意象寄寓了阮籍不同的生命感发,凤凰、青鸟、鸿、鹤则是他欣赏的对象。
“凤皇鸣参差,伶伦发其音”“崇山有鸣鹤,岂可相追寻”“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1)凤凰、鹤、鸿鹄这类吉祥之鸟在阮籍笔下超脱世俗禁锢,为诗人心灵留下高蹈的姿态,“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2)鷽鸠、黄鹄的天地只限于低矮的桑榆间,和海鸟、凤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祥鸟不为世俗羁绊与污染,属于不为时俗和群鸟所容的异类,是阮籍追求边缘化人格的真实写照,可字里行间也呈现出对祥鸟虽高洁自由但脱离现实境遇的可悲可叹之感,燕雀的行为才是切实可行的生活方式。
罗宗强分析阮籍的心态曾说:“他的一生,始终徘徊于高洁与世俗之间,在矛盾中度日,在苦闷中寻求解脱。”(3)阮籍徘徊在“高飞”与“安栖”間,展露出痛苦踌躇的姿态背后,是凤凰折翼后儒家济世之梦破灭的迷茫和苦闷,青少年时期的阮籍有济世梦想,少学击剑,技法高超,希望在战场上有所作为,曾用“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挥剑临沙漠,饮马九野垌。旗帜何翩翩,但闻金鼓声”。(4)等诗句来自表心意。阮籍不满于司马氏的行为,但又没有勇气与之公开对抗,在政治斗争的漩涡里,他对儒家之道和建功立业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在感叹着儒家“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5)的同时尝试以神仙的逍遥境界聊以自慰,但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采药无旋归,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6)如祥鸟一样自由高洁,只能永恒存在于失落的灵魂深处。
二、鸣鸟:边缘化生命的痛苦
“鸣鸟”占咏怀诗中鸟意象的三分之二,常与“哀”组合出现,鸣鸟和哀叫组合,构建了生命痛苦的姿态,“鸣鴈飞南征,鶗鴂发哀音”“愿为云间鸟,千里一哀鸣”。(7)鸟鸣属于自然之声,本无情绪,但阮籍笔下的鸟鸣流转出浓重的意难平之感,这在《咏怀》诗中是十分罕见的。阮籍为人谨慎,在诗歌创作中也常压抑自己的内心,不肯令人轻易看穿。清代高静《看诗随录》说他的咏怀诗抒情反复而凌乱,创作动机无从考察,令人无法准确地把握他诗中的旨趣,这正是咏怀诗的特色,阮籍不愿让他人看穿自我的内心活动,咏怀诗是属于写给自己品味的作品。乱世当下,灾祸横行,现实给阮籍造成许多挫折,政治给他带来诸多打击,但这些不满于时政的想法,在名士动辄遭殃的时代,只能被深埋心底,无法倾泻而出,只能以委婉的方式诉说在笔端。
和鸣鸟发哀声相呼应的,是阮籍的身体语言“啸”。啸,一种歌吟方式,不包含切实的内容,也不遵守既定的格式,只随心所欲地吐露心声,《诗经》云:“有女仳离,条其啸矣”,(1)说明啸具有传达情感的功能。阮籍善用啸来排遣苦闷,《世说新语·栖逸》曾经载阮籍的啸之悠远数百步外仍可听见,也记载道他的啸放荡不羁:“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座,箕踞啸歌,酣放自若”,(2)啸已然伴随着阮籍的生活:“清风肃肃,修夜漫漫。啸歌伤怀,独寐寤言”。(3)啸是阮籍常态化的行为,他将主流行为拒之门外,又因为想求全自身于乱世之中,所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以一种隐藏的小心与外界周旋,因此有不平而发哀声。咏怀诗中鸣鸟意象表现了阮籍渴望摆脱现实、超越现状的愿望,也反衬了他的局促、焦灼。咏怀诗如此,阮籍的身体语言亦如此,诗歌意象与身体语言一起,构成了一个隐喻的边缘化世界。
三、孤鸟:主动选择边缘化的结果
孤鸟意象是咏怀诗的常客,与群鸟一同出现形成鲜明对比:“鸣鸠嬉庭树,焦明游浮云。焉见孤翔鸟,翩翩无匹群。”(4)鸟儿以群飞的方式对抗大自然的挑战,有效地保护了自我,在伴随中获得生命的快乐,群鸟的“飞翩翩”和“嬉庭树”传达出一种热闹欢愉的样貌,但紧随出现的孤鸟“时栖宿”“无匹群”,选择独飞独鸣,鸟的“孤”还反映在时间和空间上,呈现出黑暗飞翔的时间特点与身处荒郊野外的空间特点,其中共同之处就是鸟无所停息,没有依靠。咏怀诗中黄昏或夜间出现鸟呈现出的姿态多是“飞”“翔”,本是倦鸟归巢的时间,阮籍感受到的飞鸟却是无家可归的,流露出深切的无归属感。孤鸟所处的空间常常是荒凉的无人之境,“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5)多次出现四野、旷野等,将鸟融入广阔无垠的大地中,更显生命的渺小和不真切,也暗示着孤鸟处境之危,孤身飞翔在野外的鸟儿的结果可想而知的——死亡,对死亡隐晦的表达是阮籍《咏怀》诗的主题之一。
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飞翔的孤鸟对应着阮籍对孤独的主动选择,也暗含着阮籍对死亡的敏感体验。魏晋时期文人间弥漫着一种孤独的心态,可以说阮籍身处于的时代是苦痛的,天灾频繁、人祸不断,洪水、旱灾无情爆发,死神之手时常戏弄人民,生命的无常和脆弱贯穿阮籍的感知,造成他对死亡的警惕与焦虑,好友嵇康无端被杀,加剧阮籍对死亡的敏锐神经。因此,自我边缘化是阮籍自我的选择,他选择不与人亲近的状态:“独坐山嵓中,恻怆怀所思”。(6)他宁愿久坐于肃静无人的山谷空林,也不愿将一腔伤感倾吐给他人。
生活在频繁易代的阮籍,缺乏时势造就英雄的宏伟大气,也难以回归空明澄静的内心,时代背景与自身性格限制了他担负政治重任,也难以像陶渊明一样恬淡自如,与世无争,他和主流间有一层隔阂,既难以安于现状,又不能寻求超脱,因此自由飞翔的鸟进入创作视野,成为他精神世界的反映,他与诗中的吉鸟、鸣鸟、孤鸟在气质上具有相似之处,鸟儿的边缘化行为即是阮籍追求边缘化的体现,但主动选择边缘化的阮籍不得不承担一份沉重的孤独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