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涌动:三种生命的存在方式
2020-06-19曹海峰
曹海峰
摘要:《牵风记》是徐怀中的最新作品,作为一部讲述太行山革命根据地开辟的历史小说,实际上,借助人物的经历展现了作者自身的生命感受。本文将基于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以小说中的三位主要人物为立足点,展现徐怀中独特的生命体验。
关键词:《牵风记》;精神分析;生命体验
徐怀中在《牵风记》中着重刻画了三人一马的形象,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在战地生活的彩云流变之间,撷取了几株个体生命的标本”,他们在作者心中“无孰轻孰重,也无高下之别。”(1)笔者借用弗洛伊德人格理论的观点,认为小说实际上分别塑造了以曹水儿、齐竞和汪可逾为代表的三类生命的存在方式。正如作者所言“在战争的特定条件下,才常常将人们内心情感的冲突演绎到极致。因而也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引发人性裂变式的极端展现,充分显示人性之复杂与多重性”,在战争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大背景下,他们人性中复杂的一面得到极端展现,绽放出鲜活的生命之花。如同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间的关系一样,他们彼此相互联系,又各自并行,全然没有对错好坏之分。这三种相互交织的生命姿态构成了作者对生命的理解。
一、曹水儿:本性自在的生命姿态
曹水儿这一形象为许多人喜爱,张志忠认为“他确实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非同一般”,就连“他的那些风流事情,也显得非常可爱”;(2)而傅逸尘更是认为曹水儿是小说中“最有魅力的人物”。事实上,曹水儿展现的正是人类最本性自在的生命姿态,也即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本我”。这一遵循快乐原则的“风流兵哥”自然会得到众多读者的青睐。
让我们从曹水儿的外貌描写谈起:曹水儿高大硬朗,一个立定站到人们面前能把所有人镇住;曹水儿绑腿下粗上细,可以在小腿外侧折叠出两排“人”字;就连曹水儿的武器也比普通的警卫员多上一支,“足以抵挡密集冲锋的敌军”。曹水儿旺盛的生命力扑面而来,令读者不由联想起一些即将发生的风流事。作者也有意识地将曹水儿与性联系起来,回顾曹水儿的一生,我们会发现,曹水儿伴随着“性”出場,又因为“性”被枪决。事实上,曹水儿与围绕他登场的女人们——曹大姐、怀孕的女人以及幺妹——发起了一场对传统性观念的战斗,他们用行动阐释了什么才是本性的人类姿态。
首先,需要关注的是曹水儿的性生活。作者在第四章“野有蔓草”中详细描写了曹水儿的风流事:曹水儿只需拎着马料口袋,一边大胆寻找猎物,一边随意地上前搭讪:“大嫂!我这里有白面,跟你讨换一点马料,玉米高粱都行,大嫂一定愿意帮我这一个忙。”这一过程无所顾忌,把读者自然而然带入曹水儿的立场,在潜意识里感到仿佛人天生便有这样的权力;作者还大胆地描写了曹水儿的性交姿势:为了及时归队,曹水儿施展了各式生物乃至各种昆虫的“奇特姿势”。对此,作者并没有任何贬低,反而借由女人们“恍然醒悟”的反应,借由女人们连连叹道多年的夫妻生活,都只是兴味索然地应付公差,“一句话,我枉做女人了”的感慨,暗含一种正面的态度。从曹水儿的性生活中,我们可以感到一种天然无拘束的自由感——没有伦理对性的规范和限制,更没有对性的羞耻和保守,他让读者惊叹原来人还可以有这样的生活。事实上,从“野有蔓草”的章节名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意在将曹水儿的性自由与古人联系在一起。作者尤其在文中提到了上古时期的仲春之会,在那一天,未婚男女可以自由地相会调笑,乃至同居私奔也理所应当——这无疑是一种溯源,它为曹水儿以及那些“出轨”女子的行为提供了文化本源上的合法性。作者用古人的性自由观从纵向角度向读者证明,生命活力的追求是超越古今时空的。而在横向角度,作者则选取了三位典型女性阐释他心中的本性生命姿态。
第一位女性是曹大姐。由于年纪渐渐增长,曹大姐选择走“小弟弟路线”与曹水儿成亲。但在新婚那天,由于曹水儿年龄太小未能完成结合,第二天便将曹水儿送往前线。此后,曹大姐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是一个贯穿了古代中国女子生活的命题,对于那些守寡的妇人,陪伴她们一生的或许就是一间空房。然而,她们也是有性欲的,这也是她们生命活力的为数不多的证明之一。事实上,漫长的等待没有消减曹大姐的性欲,年近古稀的她仍然有着“黑黝黝的头发”,“胸部依旧会高高隆起”。这一形体上的特征指向她内心仍不熄灭的生命之火,她的誓不改嫁,不仅来源于伦理的要求,更有一种象征意义:它预示着生命活力的执着追求。曹大姐与无数古代封建女子一起证明了,生命的活力是超越时间的。
第二位女性是一位怀孕的女子。因为曹水儿而怀孕的她不但没有感到羞愧,反而借助孩子——这个曹水儿的亲血亲肉——来为自己赢得应有的承认:“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走出多远,要记着来领去你的孩子!”在这里,婚外怀孕已然不是一件丑事,而是她作为母亲的证明,她浑然无惧,以“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要将孩子生出”的气势,以顶天立地的姿态向世界宣告“我生了我养了!我胜利了”。我们可以与毕飞宇在《玉米》中刻画过一个相似的形象进行对比:在生完孩子之后,“施桂芳喜欢站在家门口,倚住门框,十分安心地磕着葵瓜子”。(1)《玉米》中的女性如此安心自得,是因为她完成了伦理社会给予她的要求,她获得了跻身伦理层级的资格;但在《牵风记》中,女人反而利用“传宗接代”为自己谋取幸福,利用着伦理话语进行着破坏伦理秩序的行为。这一明显的差异反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观:这位怀孕的女人向我们证明了,生命活力是可以超越社会伦理话语的。
第三位女性是幺妹,这是一位吸引了许多评论家的女性。她属于保长的女儿,却与身为解放军的曹水儿产生了爱情,在破旧的灶火台前上演了一夜的风流事。作者用这一极为大胆的情节向我们展示了生命活力是可以超越意识形态的。幺妹故事的高潮发生在两人即将被枪决之际,这是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处刑片段。面对行刑的枪队,这个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让一泡尿水浸湿了宽筒棉裤——可即使如此,女人大哭着,却强硬地要求男人别管自己只管逃命;而男人只是紧紧抱住女人,轻轻地喃喃“不怕,不怕,他们的枪里没有子弹”。这与《双城记》结尾的著名场景有着相似的效果:男主人公面对刑场,不断安慰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直到这个姑娘毫无恐惧地面对行刑。
狄更斯与徐怀中,两位作家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选择表现面对死亡之时,人类出于天性的怜悯与善意。这份怜悯与善意,不论东西,不论古今。我们不能不为生命的可爱而震撼。正如罗杰·福勒在其所编的《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辞典》所反诘“难道史诗就不能是个人对世界的看法吗”,(2)徐怀中用死刑场上两个超越阶级、仅仅第二次见面的男女相互慰藉的画面向我们诠释了他心目中的生命观。
总结上述的三位女子,作者并没有对这些女子加以批评,相反,作者如此向世人发问:难道乡下的妇女,就不向往走出灶屋间的狭小空间,去探索一下美妙的外部世界?究竟是何时开始,乡下妇女就不能编织一串又一串的美梦?又有何人规定,罗曼蒂克式的幻想只属于城市的妙龄少女?在作者看来,对性的追求不是对所谓伦理的违逆,恰恰是人类在伦理约束下失去的最质朴、最本真的状态,这种状态没有所谓善恶的价值判断,是最为纯粹的人类本性。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最具哲理的话不是出自文武双全的齐竞,正是出自这个没什么文化的曹水儿:“啊哟我的天哪!我们这个世界上枪啊炮的,打来打去,比照你讲的光年来看,磨磨唧唧的这点事情,算得了什么?”作者或许是在以此暗示,只有曹水儿这样本真的生命姿态,才能触及到天然的生命真谛。
二、齐竞:现实世俗的生命姿态
笔者认为,相比于曹水儿这样纯粹本性的人物来说,齐竞更具有复杂的人性。很多批评家觉得这个人物极为矛盾——这正是因为齐竞与他们一样深受现实种种规范的束缚。透过齐竞,读者看到了被现实捆绑的自己。但齐竞并非没有可爱的一面,在与汪可逾重逢时,日记上“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一句小诗,看似是一种警醒,但其中何尝不带有一丝窃喜?事实上,齐竞身上体现了典型的世俗话语叙述,笔者将分开进行论述。
在小说的前半段,作者对于齐竞的描写显然属于传统世俗小说的塑造模式:在交换警卫员的时候,齐竞用一把M1906手枪换来了曹水儿充当自己的“四大件”,还放言曹水儿无论分配给其他的哪位“高才”,都是委屈了人家孩子。这一“宝枪换良驹”的姿态显示出十足的傲气;但这份傲气自有他的才气支撑,齐竞就读于“日本帝国大学艺术系,主修莎士比亚,兼学油画、人体艺术摄影”,还撰写过许多具有先进思想的文章著作。不仅如此,齐竞还能征善战,多年的战场生活竟没有留下一个轻伤,是真正的文武全才。从中我们不难发现传统世俗小说的痕迹。事实上,齐竞与汪可逾的相遇相爱正是典型的才子配佳人模式:以写标语字为例,这份标语字由才子齐竞撰稿,借由才女的巧妙手法抄录上去,正是“莲开并蒂双骏并行”,实际上展现了一次典型的才女与才子的通力合作,与古时的互赠情诗有着渊源;而在汪可逾重返齐竞部队,两人见面时深情的一吻则将这一传统模式推向高潮——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无疑就落入了世俗小说大团圆式结局的俗套,但作者显然不是为此设计齐竞这一人物的。事实上,在接下来的故事里,作者向我们展示了美好的世俗话语的另一面,具体表现为齐竞与汪可逾的三次冲突。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汪可逾请求齐竞留住刘春壶时。尽管事情最终解决了,但是这一过程却暴露出两人的分歧:汪可逾认为,自己正乐于如此,自己并没有丧失什么,她是纯粹从美好的天性出发帮助刘春壶的;而齐竞的劝阻却刚好相反,“有些情况,不见得如你想象中那么单纯、那么平面”。可以看出,齐竞解读的视角是落在实际工作中的,是功利性的;
在第二次冲突中,他的功利性表现得更为明显:汪可逾因为不愿碾压敌人的尸体过河而耽误了演出行程,这令齐竞很生气。齐竞指责汪可逾的理由是慰问团“代表了晋冀鲁豫解放区三千万人民”,绝不能延迟——这即是所谓的“大义”。然而这个被“代表”的命令能使得碾压尸体的行为变得正当吗?汪可逾显然不这么认为。双方价值观的差异隐约显现;
而第三次对峙则是两人的彻底摊牌:由于汪可逾昏迷被俘,齐竞怀疑她已不再是处女,而不由自主地发问,“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不彻底自我暴露不肯罢休”。正是这一贞洁问题使得两人彻底决裂,有的学者就认为这一情节并不合理:一个接受过西式教育的高材生,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封建陋习?实际上,他们将所谓的封建陋习与世俗的本质混为一谈了。如今的世俗社会是男权化的社会,在这一世俗话语中,“男性总希望成为女性的第一个”恰恰出于男性社会伊始的人类生理本能。在齐竞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中流露的,正是社会意识里的“理所当然”。正因如此,齐竞不自觉地发问,“请站在我的位置想想,關联到一个男人,无异给他留下了一个永久不愈的疮疤,他只能从绝望走向绝望”,这全然出于男权社会话语的合法地位。在这一体系中,一旦违背了其中默许的规范,就注定会被社会嘲笑,这才是齐竞无意识发问的原因——这一行为本身没有对错之分,它是世俗大众的生活常态,当这一社会体系尚未改变时,服从社会约束便是世俗话语的必然要求。然而,这与汪可逾的生命姿态相去甚远。换句话说,齐竞与汪可逾的决裂并不是爱情的破裂,而是两种不同生命姿态的决裂。
最后,笔者想谈谈齐竞之死。有人认为齐竞的死是出于对汪可逾的忏悔,但笔者个人认为,这或许是齐竞一生中唯一的释然,是其生命中最自由与最光辉的时刻。对于现实世俗的生命个体而言,“只生活在他人的意见中,因此,他也只有在他人的评价中才能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1)也正因如此,在他生命尽头,了却一切心事的时候,他终于从“以人民的名义”“文武无双的齐师长”的身份中挣脱出来,能为自己而活了。只有在这时——手中一把四十多片的维C,口中的一含冰水,脖颈的向后一仰,咽喉的一声咕咚——这简单的四个动作中,齐竞真正感到了安详。而那原本维持生命的维C最终带走了齐竞的生命,这样具有魔幻色彩的情节背后,体现了作者对于生死的思考。
三、汪可逾:超然的生命姿态
汪可逾是这三者中最难以形容的一种生命姿态。事实上,这一形象应该已经在作者心中酝酿多时。以小说开篇汪可逾那一抹奇异的微笑为例,这“一抹极淡极淡的微笑”,出现在作者曾经的作品《或许你曾见到过日出》中,那一位同样独特的小女孩身上;作者暗示性解释汪可逾外号“纸团儿”来历的“被揉皱的纸团儿,浸泡在清水中,会逐渐逐渐平展开来,直至回复为本来的一张纸”和“人,一生一世的全过程,亦应作如是观”二句,则来自短篇小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题记。显然,汪可逾的形象是在作者多年的创作经历中逐渐成型的,换句话说,汪可逾或许可以视为作者多年生命体验的实体化。
汪可逾是以微笑登场的。这一笑被现代科学研究证实属于先天设定的。小说开篇,由这样的一个生活细节切入,无形中带来了一种空幻的神秘感。作者在暗示着,汪可逾的生命姿态似乎是遥不可及的,却又在感染着每一个人。事实上,从汪可逾的生活习惯中,我们很容易发现她的不同之处。她对于干净与秩序有着异常的执着,以至于“白色”与“秩序”似乎成了她的代名词:她在床边铺上一条长长的白方巾,凡是客人——无论级别如何——都只是礼貌地请他们在床边坐下,每隔几天换洗一次;交团费时,她总是坚持用一块白色小手帕托着钱,即便旁人以此质问也绝不更改;睡觉时,即便已经上床休息了,只要发现两只鞋子未摆整齐,哪怕是顺序上、角度上的一丝偏差,也绝不会放置不管;发现对联时令的顺序错误时,她坚持说“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个顺序是铁定的,上下联倒过来,绝对不可以”——在换对联一幕中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老农最后是在军务参谋的劝说下同意的,也即是民间话语的妥协。从这个意义上讲,汪可逾并没有说服老农。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她每见到人总要说一声“你好”。汪可逾一直坚持着这一习惯,只是“直到她生命结束,从不曾领受过九旅战友们任何一个人的一声问好。”
当我们梳理完汪可逾的生活状态后,我们会发现,她的一切似乎一直与世俗的社会保持天生的距离感,正如她坚持对联按照顺序一样,她也有一个“铁定的”生命行驶轨迹,即使无人回应,也要贯彻到底。结合作者设计这一人物形象的初衷,我们可以认为,这一轨迹就是“道”。卢梭认为,只有最天性的人才能远离一切社会规则的束缚,实现:“人类这一物种已老,可人始终还是幼稚”的追求,(1)这也正是老子所说的“能婴儿乎”。汪可逾与社会的格格不入,实质上是现实世俗的生命对天然的、“道”的生命姿态的无法理解。正因如此,我们或许会从汪可逾的无人回应中感到同情,却始终无法理解她这样做的理由。
同样不能理解的还有曹水儿这样的本真生命姿态。在面对不利于自己的谣言时,曹水儿都会不好意思——因为无论如何,曹水儿都身处这一社会,正如他最后死于谣言的迫害,他始终无法脱离他人的影响。然而汪可逾却“是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倒无法控制”,她正如“一座城市根本不设防,你也就无法去攻而陷之”。在谣言面前,曹水儿与汪可逾的性别似乎颠倒了:曹水儿显得羞羞答答,变得女性化了;而汪可逾却坦然自若,变得男性化了。从这样的颠倒中,我们可以看出汪可逾的奥秘,她正如一颗小行星——闪耀却远离人间,正因如此,世俗的一切规范与戒律都无法伤及她分毫,这就是一种天然的生命姿态,一种绝不属于人间的生命姿态。或许,这也是作者设计汪可逾不能长时间行军的原因:她从本质上就不属于这个社会。
有意思的是,面对这样一颗小行星,曹水儿没有表现出其他世俗生命一样的不理解,在他心中,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敬慕畏怯之情油然而生,他,一个小小的警卫兵,“开始以九十五度角仰视”这位小小的女八路。曹水儿与汪可逾,暗示了本真的生命姿态与“道”之间的关系:正因为本真的生命姿态最为接近人类的本源,他也就更加理解诞生了万物运行规律的“道”。曹水儿的敬畏,事实上,体现了本真的人对于道的渴望与追寻。
但是,正因为这种与世俗的隔阂,汪可逾遇到了种种阻碍。除去前文提到的与齐竞的三次对峙,小说中渡江惨案的固执己见,以及对待俘虏时,即使自己挨饿,也要保证政策的执行,我们不难发现,汪可逾的生命轨迹是绝对不可更改的,甚至是不分场合、不近人情的。乃至在执意拒绝曹水儿背受伤的自己时,曹水儿终于发出了“受不了”的叫喊。我们必须认清一点:正如裸照事件中,作者有意识将汪可逾与一只灰鸽和一簇蒲公英放置在一起,毫不避讳齐竞的目光,她与它们“一同经历了暴风骤雨的洗礼,又一同迎来又一个空气清新的早晨”。相比起人的社会关系,汪可逾更亲近与自然的关系。
正因如此,在溶洞四章,汪可逾之死實际上就是完成其回归自然的旅程。汪可逾在临终前,将一切身外之物剔除:她让曹水儿用泉水一遍又一遍擦洗她的身体,身体的每一处乃至每一个指甲都用竹签剔过。她的身体呈现出的赤红色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老子所谓的“赤子”。这种纯净的姿态与她的小名“纸团儿”构成了隐秘的联系,正如作者曾经做出的“纸团重新展为平面”的暗示,汪可逾的一生正是一次完成溯源的旅程。当她最终去世后,她的躯体与面貌恢复原状,紫红色的,晶莹透明的,不见任何腐败迹象,甚至连一点不好的异味都不曾留下。这一过程是如此超现实,如同涅槃得道的高僧一般,汪可逾也在这一刻成为了“圣女”。事实上,齐竞发现汪可逾最后被神奇地安葬在银杏树中,双腿以一种正弯曲着的姿势,显示出欲意迈步前行的样子。汪可逾就这样保持着回溯的姿态,而在她的周围,无论是地上的虫类,还是在天上飞翔的鹰鹫,都只能在这颗古银杏树周围绕道而行,乃至于齐竞都不由得产生出一种无神论者不可能产生的神圣感——决不可越雷池一步,这种近乎宗教魔幻的写法,也难怪傅逸尘会认为汪可逾“超凡入圣”了。值得一提的是,曹水儿为了保持汪可逾遗体的纯净,像是着魔似地找寻白布,也因此献出了生命,他确实是为了“圣女”献身了。正如作者自己所言“自己也很难讲得清楚,实际是以自己所未知,却希望别人能读得明白”。可话又说回来,这样一种超脱时空的“道”的生命姿态,除了宗教的神圣性外,又有什么可以将其表现出来呢?
最后,笔者想谈谈关于空弦音的话题。空弦音是汪可逾的重要特征,它与天然的生命姿态有着密切的联系。作者曾说“我们的先人削桐为琴绳丝为弦,所制作出的第一张古琴,弹奏出的第一个单音,至今还应该是原本原样存在的”,(1)空弦音即为原初之音,意味着一种没有被任何后天规定的“音调”所定音与限制的本源状态。正如尼采所说:“人成了词的奴隶,不能再朴素地说话,丧失了正确的感觉”,从原始人发出第一声呼喊到第一个字母、第一个象形字的创立,人类从声音的世界走入了文字的世界。至今,我们仍生活在一个由词语与概念界定、圈画出来的世界图景中,既获得了人造的便利,又因此陷入自己编织的概念束缚中,不可逾越半步。当声音摆脱了词语和音调这些人为设定的内容之后,它与“道”的状态也就和谐统一了——换言之,只有天然纯净的、老子所谓的“赤子之心”才能听到天籁地籁的声音。作者以曹水儿与汪可逾的对话诠释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说不出是什么声音的一种声音,偏偏就让你汪参谋听到了,那为什么我就听不到呢?”
“你姓曹名水,一条大河,奔腾不息震耳欲聋,哪里还能听得见别的什么声音?”
四、小结:滩枣,联结三种生命的纽带
除开这三个典型的生命姿态,作者还塑造了一匹奇特的军马滩枣:它的面孔中间——从两耳正中到嘴唇处——留下一道上下切分的白色条纹,如同一张脸谱给人以一种浑然的奇幻感。从一开始,滩枣就给人一种天然的、不属于世间的感觉。而最神奇的是,当汪可逾去世后,它竟然将她与古琴一起带出溶洞,将她安葬在银杏树中,自己则坦然接受天葬,极具魔幻色彩。老军马先后陪伴现实世俗的齐竞、本真的曹水儿,最后与天然的汪可逾葬在一起,贯穿了三种生命姿态。作者似乎给予了某种隐喻: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一种奇幻的力量伴随着我们,将本我、自我与超我和谐地统一在一起,使我们最终向着一种至高自然的生命姿态渴望并追寻着。或许,这就是作者所要展现的生命体验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