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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游洞,二月风

2020-06-19张伟乙

民族大家庭 2020年2期
关键词:元稹山洞白居易

文/张伟乙

我的老家在巴山与楚水的交会之地宜昌。宜昌古称夷陵,这里“巴山逶迤尽,摇曳楚云行”,自古以来风景秀丽,名胜古迹众多。可是对于本乡本土的景点,我却向来心不在焉。直到长大成人,高中毕业离开老家去外地求学、谋生,也没有去看一看夷陵三游洞。记得我刚念中学时,便在书上读到过三游洞的介绍,知道它是一处令宜昌人引以为傲的文化名片,被誉为“三峡大坝建成之前最令人流连的明珠”。最初由唐朝诗人白居易、元稹和白行简三人同游时发现,因而得名三游洞。随后又有“三苏”父子慕名造访,“后三游”的到来,更增添了这处巴山楚水景点的人文浪漫气息。直到今年,我才走近三游洞,见到它的真容。

那是一个暖阳高照的春日。当我真的走近三游洞时,它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却是一片空白。这究竟是一处什么样的景点呢?

三游洞位于宜昌西郊,宜(昌)莲(沱)公路南侧的长江之滨。我随着人群,来到景区大门前。院门外一如既往的喧嚣,各种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不远处的下牢溪峡谷里,好像还有一处高空蹦极娱乐项目,各种鼓乐声此起彼伏。走进院内,耳畔顿时安静下来,树木森森、花香鸟语,一片幽静的江南园林展现在面前。正如我期待的那样,这里是一处文学的圣地、心灵的净土。

按照导游的指点,我从东侧的山坡拾级而下,越过一眼山泉,便来到“三游古洞”的牌坊面前。水边的山脚,已经升腾起簇簇樱花,像一朵朵粉色的彩云,倒映在波光潋滟的水色里。柔暖的江风吹在脸上,每一位游人似乎都听到春归的消息。石阶镶嵌在半山腰,越往下走越陡峭,谷底便是碧波荡漾的下牢溪。眼前的景象正如景区宣传画册上介绍的那样,在浩淼的长江与其支流下牢溪的交汇处,有一座三面环水、一面临山的江中半岛。半岛上岿然耸立着一座形如斧削的峭壁,就像一尊来势不凡的神仙,一来便兀自独坐江滨,不愿再起身离去。

过了“三游古洞”的牌坊,继续向前走几步石阶,便低头踌进了一处并不显眼的山洞。洞口起初并不宽敞,人走进洞中,甚至要猫着腰。洞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但依稀可以看见洞壁上的石刻、地上的石碑,还有白居易、元稹、白行简三位诗人的汉白玉雕像。我在洞内茫然地打量着,四处搜寻着那些熟悉的文字。当白居易的《三游洞序》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时,我才恍然大悟,自己早已置身于三游古洞之中。

山洞很大,足有三间房屋那么大。走进洞中,只见三根钟乳石从天而降,将洞身一分为二。前洞就像几位诗人居舍的前庭,空旷明敞;后洞像是卧房,又像是书房,显得有些清幽深奥。“前庭”与“卧房”正中,有两根并列下垂的钟乳石,像两根浑然天成的门楹,将卧房装点得格外清雅端庄。“卧房”的南侧,还有一扇小门,片片亮光映照进来,缕缕江风穿堂而过。从这里扶壁前行,就可穿过石壁,到达长江之滨,观西陵峡南津关的盛景。

我站在洞口,眼前一拨又一拨游人自山上快步而下,低头便拐进洞中,又自洞中快步而出。他们自五湖四海远道而来,面带各种神情打量着石壁上的古诗、浮雕、岩溶、化石甚至苔藓。他们在用自己的阅历,在脑海中竭力搜寻着那些关于山洞和诗人的记忆。

对于山洞,我其实并不陌生,在我的老家鄂西,就有不少山洞。

从三游洞所在地的西陵峡南津关溯江而上,在长江南岸那片隐约可见的高山——黄牛崖背后,就是我的老家所在地。我家门前那处三山并行、两水交会,小地名叫“三道桥”的河谷里,就有一处这样的山洞,我们管它叫“崖屋”。崖字很好理解,竖直的山石为崖。那么何为“崖屋”呢?我想可能是很久以前,贫苦人家没有房屋居住,只能住在崖下可以住人的山洞里,他们亲切地称之为崖屋。人类起源于猿猴,远古时代猿猴就住在山洞里。如此看来,崖屋应该算是人类童年的摇篮。

我家门前的那处崖屋,实际上是上下两座,它们巍然矗立在河谷里。下洞像一只伸长脖颈在小河里饮水的黄牛,高大魁梧,它的“胸襟”甚至容得下我们五六个小伙伴在里面捉迷藏、野炊,甚至安放“木猫子”,设置“机关”捕捉肥壮如猫的“崖老鼠”。上洞则像一匹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的瘦马。它的鬃毛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掩映在青山绿水中。

儿时,清晨我去村小上学,从崖屋下面路过,常常可以看见松鼠快活地飞舞,一只蓬松肥大的尾巴,像彗星一样从我面前扫过。放学以后,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在崖屋里玩耍,爬山、钻洞,好不快活。这时母亲常常就在河对岸那一片我家的责任地里,用那只充满灵性的锄头,像绣花一样编织着一畸畸麦苗、红薯、大豆或高粱。母亲手中的丝线,一年四季变幻着色彩:春天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新绿;夏天是“映日荷花别样红,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浓绿;秋天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的金黄;冬天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雪白。那时父母就如我现在的年纪,正值年轻力壮,可他们早已拉扯起一个大家庭:三个孩子、五间木屋、七八亩坡地。父亲每天清晨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上班,他上下班都要从崖屋下经过。有时天黑了,父亲很晚还没有回家,我们便会在门前不时向崖屋下张望。这时,往往是水瘦山寒的冬日,崖屋一片峥嵘,露出它清瘦俊朗的面容。崖屋下的小溪早已断流,只有那棵大柳树下的碧水潭里,有几条游鱼,像不归家的孩童一样,在自由自在地玩耍。见有人靠近,它们便会惊惶失措地躲进石罅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有时会从镇上提前下班,“叮铃铃”地骑着自行车,踏着夕阳而归,帮家里打柴。父亲有预感,隔天会下一场大雨,如果这场大雨下很久,家里就会缺少烧火的干柴。父亲打柴的地方最喜欢去崖屋下面。只见他如樵夫一般,势如破竹地将一棵棵枯藤老树集成一堆,又用又黑又亮的棕绳严严实实地打成一捆,便将身子向前一弓,钻进背架下面,背上柴草,像一个大稻草人一样摇摇晃晃地向家里走去。这时,母亲依旧在河对岸那片闪耀着神秘光芒的田野上“绣花”,她是那样凝神静气、安然祥和。田野上已经升起了阵阵山风,悠悠漫漫地吹来,而天上波涛汹涌的火烧云,早已把大半个天空染成了血色,一片灿烂。

现在,我静静地站在三游洞中,上下打量着三位诗人的雕像。三人都着一袭长袍,落落大方神情自若。白居易手执笔纸,心领神会,正欲信笔挥毫;元稹面带微笑,似在斟酌字句;而白行简在一旁捋着胡须,作沉思状,若有所悟。

面对三位诗人的雕像,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山洞不是我老家门前的崖屋,它早已变身为一处闻名遐迩的人文景观。与我老家门前的崖屋,包括鄂西山区绝大多数山洞的不同之处,在于它背后的诗人别样的人生。

白居易和白行简是两兄弟,他们和元稹都是唐朝河南府人,算是老乡。当时,白居易在江州(今江西九江)任司马,元稹在通州(今四川达州)任同样的闲职。两地相距千里,交通极为不便,路途舟车劳顿动辄数月半年,三人是如何相会于夷陵的呢?他们这次相会,究竟是事前约定,还是千古奇遇呢?要弄清这些鲜为人知的故事,还得从白居易和元稹的仕途生涯开始说起。

安史之乱后,唐朝逐渐没落,社会日益黑暗。贞元十九年(公元803 年),白居易与元稹“同年同拜校书郎,触处潜行烂漫狂”,于同年荣登科第,被分配到秘书省当校书郎,两人同时迈入仕途。这一年白居易32 岁,元稹比白居易小7 岁。他们在长安度过了人生中最幸福、最烂漫的一段时光,写下了不少纪念这段生活的诗篇,“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月夜与花时,少逢杯酒乐”,甚至“春风日高睡,秋月夜深看”。可惜好景不长,元稹和白居易先后被贬出京城,困顿州郡十余年。

今天看来,唐宪宗将白居易贬为江州司马的决定,对白居易个人来说,也许是一个沉重打击,可是对于唐朝的诗歌事业,却是一桩幸事。从此,白居易的诗作迅速从青涩走向成熟,从积极昂扬、豪放爽朗,走向感伤悲悯、自在闲适的风格。

白居易在江州度过了四年短暂而又漫长的时光,迎来了仕途新的希望。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冬,白居易和元稹在好友崔群等人的帮助下,几乎同时升官:白居易自江州司马升任忠州(今重庆忠县)刺史;元稹自通州司马转任虢州(今河南灵宝)长史。

两人将很快赴异地履新,“羁鸟脱笼”之际,他们实在是太想见上一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五年前在京都长安。打那以后,他们先后被贬出京城,困顿州郡,路途相隔千山万水,唯有鸿雁传书,寄托相思之情。这次升迁以后,两人相距更加遥远,见面的希望更加渺茫。他们急切地盼望在赴异地履新之前,能够见上一面。

在哪里见面呢?白居易从江州到忠州,只能走水路,沿长江经三峡入蜀;元稹从通州到虢州,路途有多条,但两人要在路途中见面,只能舍近求远,走水路出蜀。就这样,两人约定,于次年三月十日在峡州夷陵见面。

果然,次年三月十日,当元稹走完三峡的水路,到达峡州夷陵时,白居易已然在这里系舟留宿、把酒候客了。

绝壁之上的三游洞

这次旷世重逢,三位诗人将很快发现了夷陵三游洞,并完成命名工作。可以这样说,我慕名而来,就是追随诗人的足迹。那么,1200 年前,三位唐朝诗人看见的夷陵三游洞,和今天有什么不同呢?我们从白居易留下的《三游洞序》《夷陵赠别元微之》诗文中,就可以清晰地还原当时的景象。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 年)三月十日,白居易在他的弟弟白行简的陪伴下,与元稹相会于峡州夷陵。重逢的时节是仲春,夷陵城外正值草长莺飞、百花盛开的时节。他们在船上把酒小酌,吟诗唱和,叙旧话别,不肯离去。

第二天,元稹又调转船头,把白居易送上一程,毕竟他自己的行程已经化险为夷,而白居易还须逆水行舟,过天下之大险,沿长江而上,过三峡入蜀。元稹便送白居易溯江而上至南津关。南津关位于西陵峡东口,是三峡的起点,有“三峡之门”之称。这里两岸陡壁直立,江面狭窄,犹如细颈瓶口,锁住滔滔大江,一派“雄关蜀道,巍巍荆门”风光。三人泛舟江上,迟迟不肯离去。直到第三天中午,他们仍然在船上喝酒行令,毫无去意。酒过三巡,他们恍惚听到岸上传来叮叮咚咚的泉水声。这里江北有一条小支流下牢溪,元稹提出下船去看看。三人便上了岸,循着泉声攀援而去。

这三个酒意微醺的男人,一踏上夷陵的土地,就显示出诗人特有的兴奋和敏锐。他们步行到崖岸缺口的地方,看到一片裸露的山崖,层层叠叠,像刀削斧砍一般陡峭,岩石下面有一处神秘的山洞,顶部像张开的翅膀,中间托起一根钟乳石柱,像垂下的一面旗帜,将洞口一分为二。这是一处什么山洞呢?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山洞,自然对它充满了好奇,于是决定爬上去看看。洞口离江岸有数丈高的距离,山崖太陡峭,徒手攀援是困难的。他们只得折回船上,取来梯子,绑上绳子,这才爬到了洞口。

这个后来被命名为“三游洞”的山洞,我们宜昌当地人所称的“崖屋”,就这样被三位诗人所发现。他们像稚气未脱的孩子,钻进洞中,到处打探究竟,对里面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洞外不远处,有一缕山泉,自岩壁上倾泻而下,如泻如洒,像一条飞舞的银蛇,又像是一条飘舞的丝带。仔细观察四周,渺无人迹,完全没有任何人来过的迹象。

当初,三位诗人是自下牢溪与长江的会合处舍舟上岸,假以木梯,绑上绳索,才爬到了洞口。而现在,我已无法从下牢溪江面上舍舟上岸。葛洲坝水利枢纽建成以后,长江水位上涨了五六十尺。我只有自山上的宜莲公路,取陆路到达洞口。洞中,早已不是当年三位诗人见到的景象,崖壁上那口“如泻如洒,如悬练,如不绝线”的山泉早已不知去向;洞口那些绿帘垂落、随风飘拂的藤蔓也不见踪影。

这使我又很自然地怀念起我老家门前的崖屋。在我的记忆中,那座崖屋就像当年三位诗人到访的三游洞一样,寂寞无名,荒无人迹。除了我、村里的小伙伴和父亲以外,几乎无人知晓。那时崖屋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我们都充满好奇,保持着敬畏。至今,它依然像一条老牛、一匹瘦马,沉睡在那片远离尘世的河谷里,甘于寂寞,信守本分。

走出三游洞,沿着下牢溪边曲折的石阶山径,就来到了长江之滨,这里是三峡的起点,也是巴山与楚水的交会点。站在观景台上,烟波浩淼的万里长江尽收眼底。西望巴蜀大地,高山大河,山光水色,绿水青山入画来。在那峰峦叠嶂之上,长江像一把利斧,辟开一线青天,直泻而下,破门而出。流经三游洞旁,水势则突然转平,江面豁然开阔,化急流为细浪,化大险为平夷。东望夷陵城外,烟波浩渺,水天一色,大江浩荡东流去。山势汹涌而来,到了这里便如浮云一般散去,只留下“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怅然。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这是宋代文学家欧阳修被贬官夷陵时,为峡州军事判官丁宝臣(字元珍)所作的应答之诗。此诗作于农历二月,与我参观三游洞的时节十分相似,或者说还稍晚一些。而我感受不同的是,夷陵城外不仅有风,是那种“二月春风似剪刀”“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春风,从我来到江滨,就一直恣意地吹拂着我的衣衫;而且有花,有路边无人采的野菊,也有树上蜂飞蝶舞的毛白杨花。夷陵城离当时的都城东京(今河南开封)并不太远,也非边塞之地,怎么可能是天涯呢?或许是心境所致。明代文学家李攀龙的《平凉》一诗也写道:“春色萧条白日斜,平凉西北见天涯。”把距关中大地仅两百余里的平凉也视为天涯。可见,在诗人或更多人心中,心安之处,随处是故乡;心痛之处,遍地是天涯。

我站在观景台上,极目远眺。在那水天茫茫之处,仿佛看见白居易兄弟和元稹又划着小船,自江上而来。且听到他们的对话,“斯境胜绝,天地间其有几乎? 如之何府通津繇,岁代寂寥委置,罕有到者乎?”我仿佛还看见白居易带着那名长安歌女,正弹奏琵琶于江上,“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场琵琶音乐会一直没有停止,在天涯沦落人心中永远弹唱着。

面对浩瀚长江,任二月江风吹拂。正陷入沉思中,这时,低沉、优美而明快的歌曲《巴比伦河》也恰到好处地从远处飘来。这首我曾经最喜爱的、曾获格莱美音乐大奖的英文老牌歌曲,由波尼·M 作词作曲,具有旋律优美流畅、节奏明快奔放的迪斯科风格。

在对巴比伦河的反复咏唱中,我们似乎可以随着那轻松、恬静、安详、流水般的乐曲,回味着那片古老而文明的土地上的小溪、绿野、田埂和稻谷。特别是身处逆境、漂泊异乡的人们,更能激起他们的思乡之情。我忽然觉得,这与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慨叹,又何尝没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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