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茱萸之果

项丽敏

是在一个很老的村子里看见山茱萸的。

看到山茱萸之前，以为入冬后能在树上看见的红果只剩柿子了。山茱萸树就在村子入口的路边。起初并不知道是山茱萸，从树下经过时，头很自然地低下来，担心碰到那些红果。走过去几步，想想，又折身走回来，这到底是什么果子？红得那么隆重，逆光看，每一颗都晶亮饱满，蓄足了浆汁似的。

这么多的果子，又在路边，怎么就没有人采摘？是有毒的野果吧——如果真是有毒的野果，又怎么随它长在这里，不担心孩子误食吗？

进村后，发现一路皆是这种挂满红果子的小乔木，在正午的阳光里，宝石般灼灼发光。

有村民走过来，打听之后，才知道是山茱萸的果子。

“这果子能吃吗？”

这村民披着一件老棉袄，手里捏着长烟杆，看不出年纪，也许七十岁，或者八十岁。

这真的是一个很老的村子：人是老的，房子是老的，树是老的，桥是老的，石板路是老的，就连阳光和风到这里也变老了，老得地老天荒，老得安详又宁静。

走到村子中间，看见一对老人在门口的太阳地里坐着。老爷子须发全白，眉毛也是白的，眉梢垂挂下来，很有仙气——如果是在山里遇见，真以为是老神仙。老婆婆的个子极小，又瘦，一阵风就能吹走，头发也全白了，在脑后绾了一个松松的髻。

老婆婆中指戴着顶针，低头缝着棉被。棉被摊在一只大竹匾里，泛黄的棉被里印着褪色的大朵牡丹，像一出老戏，仍旧唱着年深月久的时光。

老婆婆脸上满是褶子，眼睛眯着，褶子就更深了。老爷子坐在边上，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老婆婆的手，又好像是看着被面上的图案。

老婆婆和老爷子穿的是黑色棉衣，款式也是老的：老婆婆是斜襟，老爷子是对襟。

走上前和两位老人打招呼，两位老人转头看着我们，脸上是一副“没听懂”的表情——也许是没听见吧，到了这个年纪，耳背是很正常的事。

我们当中的摄影师想给两位老人拍照，问他们可愿意。这回老婆婆听懂了，很开心地点点头，说上回也有人给他们拍了照，没多久把照片寄来了，并寄了一大箱吃的东西，“我们老了，不好看了，你们要照就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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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让两位老人坐在一起。老爷子露出有些害羞的微笑，仍旧不说话，老婆婆倒是大方得很，站起来，坐到老爷子身边。

拍完照后，摄影师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百元的钞票，递一张给老婆婆，老婆婆很惶恐，说不要不要，又没做什么，怎么能拿你的钱。摄影师说，你的年纪比我老娘还大，就当是我一点孝敬的心意吧，老婆婆这才没有推辞。

摄影师接着把另一张放进老爷子手里，老爷子还是有些害羞的样子，头微微低着，不说话。

“我最小的儿子要是活着，也有你这么大啦……”老婆婆打开了话匣子，没有牙齿，说话漏风，很多话听不清，不过还是听懂了一些。原来他和老爷子生了九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女儿，又嫁得远，很少回来，现在屋里就他们两个老人过着日子。

老婆婆忽然想起什么，走进屋子，不一会儿，端出一碗松油色的山芋干，说：“没东西招待你们，就吃点这个吧。”

山芋干还是热乎的，刚从火桶里拿出来的。山里气温低，冬天必须有火桶取暖，有时也用来烘烤食物和衣服。

老婆婆说这本来是留给村主任吃的，他最喜欢吃她烘的山芋干：“村主任隔几天就来我家，帮我砍柴种菜，还送米和油过来……”

正说话间，就过来了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人，皮肤黝黑，手里拎着一袋米。老婆婆忙迎上去，脸上是母亲看见孩子回家时的表情。

不用问，这就是村主任了。

“你来晚了一步啊，留给你的山芋干被我们吃掉了。”摄影师举着手里吃了一半的山芋干，笑道。

村主任也笑起来，说：“老婆婆真神，能算准我哪天来，来的时候她就烘这山芋干。”

“你们不要嫌弃老婆婆，吃她烘的山芋干，她会很高兴的。不过老婆婆这人可是特别爱干净，你们看这地，多干净啊！老婆婆每天大清早就起来扫地。”

听村主任这么一说，我们才注意到地面，那是小青石铺的路，人踩来踩去，早就把石头磨得光亮得很，果真一点灰尘都没有。

“你们来的时候看见路边那些山茱萸了吧？是老婆婆以前种下的。老爷子年轻时是个浪子，常年不着家，家里就靠老婆婆一个人养活，没有收入，就种药材，这村子地势高，温度低，很适合药材生长。”

“老爷子直到老了以后才算安分，守在家里了，可他年轻时没干过农活，老了也还是什么都不会干，耳朵又聋，还得靠老婆婆照顾。”

村主任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婆婆只管接着缝她的棉被，面容平静安详，好像村主任说的并不是她，好像她经历的那些事、受的那些苦，早已被她淡忘了。

离开村子的时候，看到那些山茱萸的果子，似乎比来的时候更红了。摘一枚放进嘴里，虽没有浆果的津甜，但不苦涩，有一些微微的酸味在舌尖漾开。

再转回身看村子，还是很老很宁静的样子。这些红艳艳的山茱萸果子，留在树上，对即将进入深冬的村子来说，也是一种温暖的慰藉吧。

只是不知道，这些果子还会在树上挂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