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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引子研究
——论“【引】”对引子形态的塑造

2020-06-18

关键词:丛刊案头引子

田 语

传奇引子的研究历来聚焦于词乐关系上,学术界将引子的“词”与宋词中的“令、引、近、慢”相联系,将引子的“乐”与大曲中的引曲相联系。例如王宁先生的《“因词生乐”与“依谱填词”:昆剧词乐关系简论》以昆曲为研究主体,部分内容涉及引子,分析了曲词与牌调的关系,具体阐述了声韵和音韵的构成;又如上海音乐学院张品的硕士论文《〈乐问〉第八十问之引子问题研究》,从宫调/笛色、句式/衬字、落音/旋法等角度对《九宫大成》所留下的引类曲牌进行了技术层面的分析。洛地先生在《词乐曲唱》中也谈及了引子的演唱,但仅指出如今舞台上的引子尾音不是落在“工”(“Mi”),就是落在“四”(低音“La”)。

这些研究中,曲词聚焦于文人的案头创作,乐论则多是对场上既成现象的归纳总结。尚未见将案头创作与场上活动联系起来,研究从案头本到各时期戏宫台本、清宫曲谱中引子的曲词和音乐所发生的变化。

如今场上的引子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有具体曲牌名的,如《牡丹亭·游园》中的【绕池游】,《玉簪记·偷诗》中的【清平乐】,字格与牌调均有谱可循;另一类引子无曲牌,用“【引】”表示。“【引】”最早见于《缀白裘》,是场上的简写,用来代指曲词发生变化,不再符合曲牌字格的引子。“【引】”本身不具有意义,没有曲谱记载其字格、腔格,但“【引】”在场上被广泛使用,影响到了案头的写作,清中后期的案头本中也频频可见,如今则被视为约定俗成的引子符号。

从未有人对“【引】”的“句式”及“牌调”进行讨论,甚至从未有人对“【引】”指代引子的“合法性”提出过质疑。“【引】”何以成为约定俗成的引子符号?引子曲牌由案头到场上又经历着哪些变化?它们如何共同塑造了如今的引子?本文试图填补引子研究中的这两处空白,通过连接起案头与场上两个空间,以“【引】”为切入点,辅以大量案例,探究传奇引子的流变。

一、“【引】”作为独立的引子曲牌出现

明清传奇中,人物上场时通常先唱一支引子,继以一段自我介绍的念白,然后进入故事主体。引子最初都有具体的曲牌,如【虞美人】【一剪梅】【念奴娇】等。从某一时期起,开始出现用“【引】”代替具体曲牌表示引子的情况。

起初,“【引】”主要分布在舞台本中,可视为对具体曲牌的简写。到清代中后期,文人的案头本里也开始直接用“【引】”表示引子。此时“【引】”所具有的内涵已不同于以往,“【引】”开始独立成为一类曲牌。越是后期的案头本,直接使用“【引】”的情况越为频繁。同一个剧本在不同时期的抄本中,对引子曲牌的处理也呈现出不同的状态。较为明显的一个剧本为《宵光记》(又名《宵光剑》)。此剧收录在《古本戏曲丛刊》初集中,上卷为万历年间刻本,下卷为近人许之衡手订抄本。上卷从第一到第十七出均未出现“【引】”,所有引子都有具体的曲牌,而从下卷第十七出往后,则开始频频出现“【引】”。

究其原因,一方面,民间的演剧活动向来具有简化引子的传统,将引子的牌名简写为“【引】”的例子在舞台上比比皆是,这种记录习惯影响到了文人系统。另一方面,引子的处理在一定时期开始形成模式,并可以脱离原曲牌而存在,即凡所标记为“【引】”的曲词,都遵循着相似的书写和演唱规律。于是文人在案头创作时可以直接使用“【引】”,对各类演唱活动也不会产生障碍。

如今的传奇舞台上,用“【引】”表示引子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情。文人在案头创作时,也早已习惯直接使用“【引】”。从具体曲牌到“【引】”的过程中,曲词、音乐会发生哪些变化?对原曲牌是否有影响?场上又如何处理“【引】”?这些是本文所要探究的。

本文的研究中,案头主要考察《古本戏曲丛刊》《六十种曲》以及各类作家作品集,场上系统考察《纳书楹曲谱》《吟香堂曲谱》《集成曲谱》《昆剧手抄曲谱100本》(1)上述曲谱均可通过洪惟助先生所编《昆曲宫调与曲牌》的DVD光盘进行检索。等曲谱以及《缀白裘》和《审音鉴古录》等舞台本。在考察了《长生殿》《西厢记》《牡丹亭》等60个剧本共计177个折目后,从中析出被改作过“【引】”并有谱可循的引子277个,以这些为典型案例,探究引子形态的变迁。

二、从具体曲牌到“【引】”的五类变化情况

在对析出的277个引子进行梳理后发现,从具体曲牌到“【引】”,主要存在五类变化情况。

(一)曲词不变,曲牌被改为“【引】”

其中又存在两种细分情况,分别是:

1.具体曲牌直接被改成“【引】”

“【引】”最常见于《缀白裘》和各类记录演剧活动的舞台本。这些引子应该经常出现在场上,演唱者足够熟悉内容,不需要具体的曲牌也知道如何处理,台本编订者在记录舞台实况时就会养成简写引子的习惯。如《牧羊记·大逼》中的引子,在案头本中为【菊花新】(2)案头本参考《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清抄本《苏武牧羊记》。,在《缀白裘》中则记为“【引】”,见本刊彩页图1、图2。

彩页图1中的引子为:“【菊花新】忽闻元帅请苏君,未审相见有何因。他名位甚高尊,相见时,礼宜谦逊。”彩页图2中的引子为:“【引】忽闻元帅请苏君,未审相见有何因。他名位甚高尊,相见时,礼宜谦逊。”图2中的曲词与图1的一致。

又如《西楼记·空泊》一出中的引子,在案头本中为【卜算子】(3)案头本参考《六十种曲》所收版本,(明)毛晋编 :《六十种曲》卷8,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50页。,在《昆曲大全》中记为“【引】”,曲词一致。类似的还有《金雀记·乔醋》中的引子【穿花蝶】(4)案头本参考《六十种曲》所收版本第28 出,《六十种曲》卷8,第75页;台本参考怡庵主人编订 :《昆曲大全》第四集,上海:世界书局,1925年。、《连环记·赐环》中的【西地锦】(5)案头本参考抄本《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所收版本,第30页;台本参考《昆曲大全》第四集。、《玉簪记·问病》中的【一剪梅】(6)案头本参考《六十种曲》所收版本第17出,折目又名《耽思》,见《六十种曲》卷3,第45页;台本参考《六也曲谱》,刘崇德主编 :《中国古代曲谱大全》第五册,沈阳:辽海出版社,2009年,第4179页。等。

有时候案头本中有不止一个引子,且彼此曲牌相异,舞台本中也会将这些不同的引子均记为“【引】”,对于不熟悉内容的人而言,就可能造成混淆,并且在流传的过程中,可能导致两个“【引】”越来越相似。如《连环记·起布》一出,案头本中有两个引子,分别为【生查子】和【临江仙】,《六也曲谱》中均记作“【引】”(7)王文章总主编 :《昆曲艺术大典》音乐类第28册,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317页。,曲词与案头本中一致:

表1 《连环记·起布》一出中【生查子】【临江仙】均被改成了“【引】”

又如《绣襦记·扶头》一出,案头本中有【玩仙灯】和【凤凰阁】两个引子(8)(明)毛晋编 :《六十种曲》卷七,第24-25页。,《遏云阁曲谱》里均改写成了“【引】”(9)王文章总主编 :《昆曲艺术大典》音乐篇第23册,第653-654页。,曲词不变。还有《风筝误·前亲》一出,案头本中有【女冠子前】和【临江仙尾】(10)案头本参考《李笠翁十种曲》。两个引子,《六也曲谱》中把它们均改成了“【引】”(11)王文章总主编 :《昆曲艺术大典》音乐篇第30册,第1015页。,曲词不变。

当引子有具体曲牌时,演唱遵循曲牌的牌调,不同引子的音乐也会有差异。当统一被改作“【引】”时,是否还能保持各自音乐上的特殊性,则需进一步探讨。

2.具体曲牌被拆为几支“【引】”

许多折目中人物不止一个,且接连上场,案头中会让他们分唱一支引子,而到了场上,演唱者会将这支引子的曲牌拆为几个“【引】”。人物上场时需要配合一定的身段。案头创作将重点放在曲词文情上,场上则会为了让戏更具有吸引力设计一些动作。这个过程会拉长人物与人物上场的间隔,于是将一支引子拆为几支“【引】”,可以使表演更为丰满。例如《水浒记·杀惜》中的引子,在案头本中为【思园春】(12)参见《古本戏曲丛刊》初集第十二函所录明刊本《水浒记下》,第26页。,四句曲词,老旦上场时唱前两句,生上场时唱后两句。而在《缀白裘》和《六也曲谱》(13)王文章总主编 :《昆曲艺术大典》音乐篇第29册,第685页。所记录的这一出中,老旦和生上场分别唱一支“【引】”,中间用念白隔开:

表2 《水浒记·杀惜》一出中【思园春】被改成了“【引】”

如果按照案头本的安排,让《水浒记·杀惜》中的两个脚色先一起唱完【思园春】,再分别说出各自的定场白,会带来结构的松散感。类似的例子还有《幽闺记·拜月》中的引子【齐天乐】、《西厢记·拷红》中的引子【临江仙】等。(14)《幽闺记·拜月》案头本参考《六十种曲》所收版本第 32 出,见《六十种曲》卷3,第94页;台本参考《遏云阁》曲谱,《中国古代曲谱大全》第五册,第3928页。《西厢记·拷红》案头本参考《六十种曲》所收版本第二十八出,见《六十种曲》卷3第94页;台本参考《缀白裘》与《遏云阁》,分别在钱德苍编撰、汪协如点校《缀白裘》四集一卷,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7页;《中国古代曲谱大全》第五册,第3944页。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当两个人分唱一支【思园春】时,音乐上,一个人唱前半段,一个人唱后半段。当这支【思园春】变成两支“【引】” 时,音乐上的连续性便有可能随之失去了。

(二)曲词改变,具体曲牌被改为“【引】”

由于演出场所、表演对象的不同,演唱者会对曲词进行修改,增强舞台气氛。如给丑脚增加一些调节气氛的俗语,故意制造语言上的前后矛盾等。曲词一经改动,就不再符合原曲牌的字格、腔格,于是用“【引】”来代替。如《白兔记·窦送》一出的引子,案头本中为【声声慢】(15)(明)毛晋编 :《六十种曲》卷11,第65页。,九句曲词。《昆曲大全》中取前三句曲词,并将【声声慢】改成了“【引】”(16)参见怡庵主人编订 :《昆曲大全》第二集。:

表3 《白兔记·窦送》中的【声声慢】被改为“【引】”

案头本中的【声声慢】为一阕规整的词,内容上既交代了故事背景又抒发了主人公的内心情感。这段曲词显然被精心打磨过。改为“【引】”后,内容被大幅度削减,但同样能精练地交代出故事的大致背景,只是把抒情、感慨的语句删去了。类似的例子还有《千金记·别姬》中的引子【虞美人】(17)案头本中引子为:“【虞美人】一身曾沐君恩宠。暖帐亲承奉。香云如鬓拥。晓妆尤倦。珮环声细。绛裙风动。”案头本参考《古本戏曲丛刊》初集第四函明刊本《千金记》第四卷,第6页。《昆曲大全》第一集中改为:“【引】一身曾沐君恩宠。暖帐亲承奉。”。、《白兔记·养子》中的引子【于飞乐】(18)案头本中引子为:“【于飞乐】无计解开眉上锁。恶冤家要躲怎生躲。怨我爹娘。招灾惹祸。”案头本参考《六十种曲》所收明抄本第19出,又名《挨磨》,见《六十种曲》卷12,第71页。《缀白裘》与《六也曲谱》均改为:“【引】无计解开眉上锁。恶冤家要躲怎生躲。”见《缀白裘》三集三卷,第152页;《中国古代曲谱大全》第五册,第4139页。、《双珠记·投渊》中的引子【传言玉女】(19)案头本中引子为:“【传言玉女】事势颠连。岂识衷肠哀怨。魂摇心战。争奈他泪血纷纷如霰。红颜薄命。古今常见。”案头本参考《六十种曲》所收明抄本第21出,又名《舍身》,见《六十种曲》卷12,第64页。《缀白裘》与《六也曲谱》均改为:“【引】事势颠连,谁识我衷肠哀怨?”见《缀白裘》二集一卷,第55页;《中国古代曲谱大全》第五册,第4419页。等。

场上有时也会增加一些曲词。比如《荆钗记·送亲》一出,在案头本中,丑上场时所唱的引子为【宝鼎儿】(20)案头本参考《古本戏曲丛刊》初集《荆钗记》,第24页。,《昆曲大全》中则记为“【引】”(21)参见怡庵主人编订 :《昆曲大全》第三集。,前面曲词与案头本中一致,最后一句“今朝沈醉”被改为“今朝喫得咯咯吐”,让原来风雅的曲词变得通俗而诙谐,同时也更符合脚色的人物形象。

(三)非引子类曲牌被改为“【引】”

案头中用过曲曲牌做人物上场首曲的例子也很多,场上会将其作为引子处理,处理方式与引子类曲牌类似,有时保持曲词不变,有时会改动曲词。如《白罗衫·设计》一折,案头本中首支曲子为【赏花时】,是一支北曲,《昆曲大全》中曲词不变,将【赏花时】改记作了“【引】”(22)案头本参考《古本戏曲丛刊》第三集《罗衫记》。:

表4 《白罗衫·设计》一出舞台上“【引】”的由来

又如《双珠记·中军》一出中,案头本中首支曲子为【醉扶归】(23)参见《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录明汲古阁原初刻印本曲词。,《昆曲大全》中取前两句曲词,并将【醉扶归】改记为“【引】”(24)参见怡庵主人编订 :《昆曲大全》第三集。:

表5 《双珠记·中军》一出舞台上“【引】”的由来

又如《钗钏记·小审》一折,案头本首支曲子为【五供养】,《昆曲大全》中较案头本增加了两个字,并将【五供养】改记为“【引】”(25)参见怡庵主人编订 :《昆曲大全》第三集。:

表6 《钗钏记·小审》一出舞台上“【引】”的由来

类似的还有《金雀记·觅花》中的【玉抱肚】、《千金记·夜宴》中的【风入松】、《玉簪记·催试》中的【浣溪沙】、《满床笏·后纳》中的【绛都春】等。

引子大多为散板,过曲则通常具有节奏,其在被改为“【引】”时,音乐上应该如何处理,则需进一步探究。

(四)“【引】”系舞台创作或由其他折目移来

案头创作并不总严格遵守“引子——过曲——尾声”的结构样式,存在大量折目中没有上场引子的现象。但在对应的舞台本中,却有一个“【引】”。这些“【引】”大多是由场上创作或是从其他折目中移来的。

例如《彩楼记·拾柴》一出,《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所收录的案头本,其内容与各个时期的舞台本出入均很大。本出戏在《六也曲谱》中所记录的内容是由案头本中第11出和第19出拼贴而来。《六也曲谱》所记录的第一支曲子【光光乍】,来自案头本第19出;《六也曲谱》中的第二支曲子【经腔】,在案头本中未找到出处,可能是舞台上的创造。《六也曲谱》中所记录的第三支曲子为“【引】”(26)刘崇德主编 :《中国古代曲谱大全》第五册,第4221页。,其曲词则来自案头本第11出的【宫娥泣】(27)案头本参考《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旧抄本,第31页。。案头本和曲谱的图片见彩页图3、图4。

将图中内容以文字形式摘到下表中:

表7 《彩楼记·拾柴》一出舞台上“【引】”的由来

又如《彩楼记·泼粥》一出,内容来自案头本的第12出,但《六也曲谱》中删去了案头本中的【入破】【驻云飞】【前腔】【前腔】等过曲。案头本中无引子,《六也曲谱》中却记录有一个“【引】”,且其曲词“困苦窑中无依倚,喜儿夫无怨相随,今朝出去投斋,大雪满天不见回”(28)刘崇德主编 :《中国古代曲谱大全》第五册,第4221页。是根据被删部分的文意创造出来的(29)案头本参考《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旧抄本,第35-37页。。

再如《金印记·逼钗》一出,内容上属于案头本的第8出,但案头本中没有引子。《缀白裘》和《六也曲谱》中都记录有一个“【引】”:“(旦上)荣华富贵,总是前缘宿世。(生上)风云际会,正是鱼化龙之日。”(30)钱德苍编撰、汪协如点校 :《缀白裘》七集三卷,第147页;刘崇德主编 :《中国古代曲谱大全》第五册,第4420页。这段曲词未考证到出处,或为场上创作。类似的还有《鲛绡记·监绑》中的“【引】”(31)案头本参考《古本戏曲丛刊》初集《鲛绡记》第十五出;《缀白裘》和《六也曲谱》中记录有:“【引】天威掣电,只为奸人排陷。”参见《缀白裘》12集2卷,第97页;《中国古代曲谱大全》第五册,第 4400页。、《双冠诰·荣归》中的“【引】”(32)案头本参考《古本戏曲丛刊》三集收录《双冠诰》,其中标注“《荣归》不录”;《缀白裘》和《六也曲谱》中均记录有:“【引】老少孤嫠相倚凭,堪嗟骨肉伶仃。盼断柴门,多少泪倾。”参见《缀白裘》4集4卷,第240页;《中国古代曲谱大全》。、《渔家乐·题诗》中的“【引】”(33)案头本参考《古本戏曲丛刊》三集所录《渔家乐》,未找到相关引子。《昆曲大全》中记录有:“【引】闲庭院自伶仃,恍惚无言依画屏。【引】当权自有山岳令,铁骨铜筋也受煎。”参见《昆曲大全》第一集。、《千金记·鸿门》中的“【引】”(34)案头本参考《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明刊本《千金记》第四卷,第6页,《六也曲谱》中记录有:“【引】锐气逐云,龙文彩跨真凤。”参见《昆曲艺术大典》音乐篇第31册,第1573页。等。

(五)案头本中直接使用“【引】”

当场上对“【引】”的使用形成习惯,案头也开始直接用“【引】”表示引子。例如《金锁记·斩娥》一折,案头本和《六也曲谱》(35)案头本和《六也曲谱》中引子均为:“【引】奉命监曹使法令,权在手,任我施行。”案头本参考《古本戏曲丛刊》三集《金锁记》下卷第23出,又名《赴布》;《昆曲艺术大典》音乐篇第29册,第623页。中均记为“【引】”,曲词一致,如彩页图5、图6所示。案头本很多都是后人抄本,最初的形态难以获取。案头本中出现“【引】”,除了因为“【引】”成为了一种特殊的引子曲牌,也存在引子起初具有曲牌,但在流传的过程中曲牌遗失的情况。文人按照一个具体曲牌创作引子,演唱活动中将其改为“【引】”,久而久之,具体曲牌脱落,到后人整理抄本时,已经不知道“【引】”原来的曲牌。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如《衣珠记·见姑》一出, 案头本中直接用“【引】”表示上场引子;《鲛绡记·别狱》一出,案头本中出现了两个“【引】”,均可从彩页图7、图8中看出。

以上这些案例,也体现出案头处理者对引子的态度变化,意味着“【引】”作为一种特定的引子类曲牌被固定了下来。

三、“【引】”对引子类曲牌的影响

引子由具体曲牌被改为“【引】”,所带来的影响主要有两个:其一,引子类曲牌的音乐发生变化;其二,引子类曲牌的字格发生变化。

案头依谱填词,曲词合乎曲牌的规范,演剧活动中一旦进行删改,则必然会破坏这种规范,并相应地带来腔格的变化,甚至让一段曲词场上呈现的曲调完全不同于案头创作时采用的牌调。这种音乐的变化会随着演剧活动的推广而扩大影响。

如《钗钏记·讲书》一折,案头本中有两个引子,曲牌均为【鹊桥仙】(36)案头本参考《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所收清抄本。,《缀白裘》和《六也曲谱》均记为“【引】”(37)钱德苍编撰、汪协如点校 :《缀白裘》四集二卷,第121页;刘崇德主编 :《中国古代曲谱大全》第五册,第4028页。,曲词未作改动。而《集成曲谱》中则将这两个引子都记作【满庭芳】,曲词也未改动。

康熙抄本中的记载如彩页图9所示,图中的引子为:“【鹊桥仙】笃志寒窗,潜心古典,学诗学礼趋庭;【前腔】朋友偲偲切切,当责善,无玷斯文。”

《六也曲谱》与《缀白裘》中的记载如彩页图10、图11所示,两图中的引子均为:“【引】笃志寒窗,潜心古典,学诗学礼趋庭;【引】朋友偲偲切切,当责善,无玷斯文。”

《集成曲谱》声集的记载见彩页图12,其中的引子为:“【满庭芳】(首至三)笃志寒窗,潜心古典,学诗学礼趋庭;【满庭芳】(六至七)朋友偲偲切切,当责善,无玷斯文。 ”

同样一段曲词,案头本中记为【鹊桥仙】,《集成曲谱》中记为【满庭芳】,且《集成曲谱》在其旁按:“【满庭芳】本十句,为俗伶所妄删,未得钗钏原本,无从补入,姑仍之。”(38)王季烈、刘富梁考订 :《集成曲谱》声集卷七,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年,第54页。显然,《集成曲谱》的修订者认为,这两支引子在最初的案头本里是按照【满庭芳】来填词的,但由于场上的删改,曲词原貌已无从获知。如果《集成曲谱》中这段话属实,参考《南曲全谱》所录《琵琶记·登程》中的【满庭芳】正体,可以推测,《钗钏记·讲书》一折在最初的案头本中,两个引子若均为【满庭芳】,则一共十句曲词,但在抄本和其他有迹可循的版本中,本折的两支引子均为三句,一共六句曲词。由此可进一步推测,在演剧活动中,曾经有过将这两支【满庭芳】改为“【引】”的情况,并直接导致了曲调上不再符合【满庭芳】的牌调,或是由于曲词的变化,套用【鹊桥仙】的牌调更便于演唱,于是这两个引子在流传中就由【满庭芳】变成了【鹊桥仙】,并且获得了一定的观众基础,以至于后代案头处理者在传抄时,直接将这两支引子记作【鹊桥仙】。【满庭芳】的音乐被完全覆盖了。

从所记载的音乐看,“【引】”和【满庭芳】尽管曲词相同,但音乐已毫无联系。《六也曲谱》记录了场上对这两支“【引】”的音乐处理,均为“唱夹念白”,《集成曲谱》中每个字都标有细致的工尺及腔法,更像是一个规整的牌调。

场上处理出律的曲词,大致有三种方法:一、改变字的自然之音,按照曲牌的牌调演唱;二、改变曲词,将不合律的字替换掉;三、尽量按照牌调演唱,遇到不合律的字则“依字声行腔”。对于引子而言,音乐的处理开始出现分化:当引子有具体牌名时,演唱尽可能保留曲牌的牌调特征;当引子变成“【引】”时,演唱就很可能脱离了牌调,以出律的方式处理,最常见的是“依字声行腔”“唱夹念白”。

如《红梨记·赏灯》一折中,案头本中有引子【西地锦】,在《缀白裘》中曾被改为“【引】”,曲词不变。相应的曲谱有《集成曲谱》和《昆曲大全》,见彩页图13、图14。同样的曲牌和曲词,在《集成曲谱》和《昆曲大全》中留下了截然不同的记录。《集成曲谱》恢复了【西地锦】的牌调,《昆曲大全》则如实地记录了场上的演唱,这种处理受到了“【引】”的影响。

字格的变化,最直观的表现在引子曲牌的混乱。

一些曲谱编订者基于他们自身的知识和理解,会对曲谱进行一些修改。这一类曲谱编订目的在于供文人曲家清唱自娱,因而对曲文、音律的把握都较为严格。比如《纳书楹曲谱》,叶堂在自序中说:

而俗伶登场,既无老教师为之按拍,袭谬沿伪,所在多有,余心弗善也。暇日,搜择讨论,准古今而通雅俗。文之舛淆者订之,律之未谐者协之。(39)(清)叶堂 :《纳书楹曲谱》,《善本戏曲丛刊》第六集第二册,台北:学生书局,1987 年影印版,第5-6页。

由“文之舛淆者订之,律之未谐者协之”可知,他会直接修改不合音叶律的情况。《集成曲谱》成书较晚,也有对曲词进行规范化、“匡正”的习惯。有一些引子,在流传的过程中曲牌发生了脱落与混淆,《集成曲谱》会倾向于对它们进行溯源。

如《荆钗记·夜香》一折中的引子【梁州令】,《集成曲谱》在记录该引子时在旁按:

此引原本标作【一枝花】,曲文中“户未开”作“户半掩”,堪作砌,兴作叹,韵既不叶,义又费解,兹为改易数字,与《昙花记》“春光不改”一引相合,具为梁州令无疑。(40)《荆钗记》案头本参考士礼居旧藏苏叶氏刻《原本王状元荆钗记》,原曲词在第三十九出,为“【唐多令】花落黄昏门半掩。明月满空堦砌”。集成所收曲词为:“【梁州令】花落黄昏未开,明月空满堦。堪嗟命蹇与时乖,华月在人不见好伤怀。”参见《集成曲谱》声集卷三,第39页。

《集成曲谱》认为“原本”中的曲牌与真实演唱中的音乐并不相符,于是将其改作了另一个曲牌。此处的“原本”也很难认定究竟为案头本,还是受过演剧活动影响的抄本。但《集成曲谱》的按语从侧面说明,在某一时期,引子【梁州令】与引子【一枝花】是彼此混淆的,才会发生曲牌张冠李戴的情况。

又如南调《西厢记·拷红》中的两个引子,在案头本中均为【谒金门】(41)(明)毛晋编 :《六十种曲》卷三,第95页。,《集成曲谱》改作【步蟾宫】(42)王季烈、刘富梁考订 :《集成曲谱》声集卷七,第28页。,曲词不变,且旁按有:

两引原本俱作【谒金门】,然句法不合,考《明珠记》“思忆多娇”一引与此,祗第三句用平韵为异,故易之。

同样,《集成曲谱》从格律、语义的角度考量,认为这两支【谒金门】在案头中出错了,于是改成了更符合曲词字格的曲牌。

又如《长生殿·密誓》一折中的【浪淘沙】,《吟香堂曲谱》中记为“越调引子”,《集成曲谱》则将其归入北曲,并在其旁注释有:

此越调引子也,俗伶作北曲唱,大谬,但沿讹已久,未便遽改,姑妄存之。(43)《集成曲谱》玉集七卷,第61页;《吟香堂曲谱》,《中国古代曲谱大全》卷五,第3488页。

【浪淘沙】本为越调引子,而演剧活动中将其处理成了北曲,其影响之大,连向来以匡扶正统为己任的《集成曲谱》修订者也只能选择顺从。这从侧面反映了场上的改动在加剧引子偏离原曲牌。

从案头到场上的过程中,同一折戏里的同一个引子,由于流行地域以及剧本形态的变化,在不同时期、不同版本的案头本里,曲牌名也可能会完全不同。

以《西厢记·跳墙》一折为例,元代王实甫版的《西厢记》是杂剧,用北曲演唱,而明代作家为使其能用南曲演唱,同时又要尽可能保留其文情,便将王实甫版的曲词套用在南曲的曲牌里。演唱者将其付诸实践时发现拗口难唱或句法古怪,便又将这段曲词套在音乐更为流畅的曲牌上。于是就出现了同样一段曲词, 在不同时期的案头本、台本中牌名完全不同的情况。本折在元代王实甫的剧本中, 属于第3本第3折,旦上场时唱双调【新水令】,曲词为:

【新水令】晚风寒峭透窗纱,控金钩绣帘不挂。门阑凝暮霭,楼角敛残霞。恰对菱花,楼上晚妆罢。

到明代崔时佩、李景云将《西厢记》改为传奇体时,同样的内容出现在第23折,此时旦的上场引子变为【菊花新】,曲词为(参考《六十种曲》中所收版本):

【菊花新】东风寒透碧窗纱,控金钩绣帘不挂。门阑暮霭映残霞,对菱花,晚妆初罢。

与元代版本相比意同而句式、腔格略异,但一个为北曲,一个为南曲。再到《集成曲谱》中,曲词与崔、李版《西厢记》完全一致,但牌名被易作了【杏花天】,且旁边注有:

此引原作【菊花新】,第二、三句句法不合,按《拜月亭》【杏花天】句法与此全同,惟第一、三句用仄韵、未用平韵为异,然《牡丹亭》虽(然)是饱学名儒,一引用韵正与此相同,故易之。(44)王季烈、刘富梁考订 :《集成曲谱》声集卷七,第15页。

从王实甫版到崔、李版,曲牌名的变化是由地域及剧本形态的差异造成的,而再到《集成曲谱》所载版本中的变化,则是基于修订者对曲牌牌调及字格的理解。

与《西厢记·跳墙》中这支引子相反的另一种情况是,同一折戏中同一个人物上场时所唱的引子,在案头本和台本中对应着两套截然不同的曲词,它们无论字格还是腔格都完全不同于彼此,但这两段曲词的曲牌名却是一致的。

如《荆钗记·忆母》中生上场时所唱的引子,在案头本中被记为【喜迁莺】,曲词为:

【喜迁莺】从别家乡。期逼春闱、催赴科场。鹏程展翅,蟾宫折桂,幸喜名标金榜。旅邸忆念,孤鸾幽室,萱花高堂。鱼雁杳,信音稀,使人日夜思想。(45)《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所录抄本第29出。

而在《集成曲谱》中,所收曲词完全不同于案头本,但同样记作了【喜迁莺】,其所载曲词为:

【喜迁莺】春光去矣,多半遂飞花、半随流水。爱日情多,瞻云舍远,空传一纸书题。遥指鸿天外,空忆愁鸾镜里。为客久,渐春衫典尽,那是斑衣。(46)王季烈、刘富梁考订 :《集成曲谱》声集卷三,第7页。

且《集成曲谱》在该引子旁按有:

此引后人所改,文情悱恻音节谐和,远胜荆钗原文,不必泥古以违俗也。(47)王季烈、刘富梁考订 :《集成曲谱》声集卷三,第7页。

这段按语再次说明,场上的改动会流传下去,进而反馈到案头中。以上这两段曲词无论是字格还是腔格均完全不同,却被冠以相同的曲牌,这导致了【喜迁莺】的结构越来越松散。

上述这些案例,共同体现着引子在从案头到场上的过程中,曲牌被混淆、调换和遗落的情况,以及随之而来的字格差异。

结 语

李渔从案头创作的角度谈论引子,要求“全用暗射,无一字可以明言故也”,“调停句法,点检字面,使一折之事头,先以数语该括尽之”。(48)《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第66页。在他所构建的理想状态下,引子应该兼具功能性与审美性。而在实际创作与演唱中,引子的审美性逐渐消失了,《寒山堂新定九宫十三摄南曲谱》凡例中言其“无论文情、声情,极不重要……而作传奇者,或舍去不填,或仅作一二句,或用诗余、绝句代之”,“无甚谬体,各谱皆同”。(49)转引自周维培 :《曲谱研究》,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67页。引子变成了维持戏剧结构完整性的存在。

徐渭在《南词叙录》中说:“凡曲引子,皆自有腔,今世失其传授,往往作一腔直唱,非也。若【昼锦堂】与【好事近】引子同,何以为清、浊, 高、下?”(50)《南词叙录》,《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三集,第245页。他指出,引子起初带有不同的“腔”,但在流传的过程中,音乐逐渐统一,作“一腔直唱”。近代吴梅先生提出:“南曲引子,用词者颇多,或遂谓词之腔谱,赖曲而存,不知引子无主腔,但就四声阴阳配合工尺耳。故诸牌虽分隶各宫调下,而其腔大半相类也。”(51)参见《南北词简谱》卷五南黄钟宫【绛都】条释文,王卫民编 :《吴梅全集·南北词简谱》下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45页。他认为引子尽管被冠以不同的曲牌和宫调,音乐处理上其实只遵循一种模式,“就四声阴阳配合工尺”(即“依字声行腔”)。可以推测,徐渭所言的“皆自有腔”即不同引子类曲牌的“本腔”或“牌调”,而作“一腔直唱”,即后来“【引】”大量使用后,引子所形成的固定演唱模式。到了吴梅先生的时期,引子词与乐之间的关系早已无迹可寻,引子曲牌更是名存实亡了。

实际上,引子此时已经不再是审美客体,而是一种结构性的存在。“【引】”初现于场上,频繁使用于演剧活动中,后影响到案头,被作为特殊的曲牌固定了下来,最终改变了引子曲牌的内涵,并塑造出如今舞台上的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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