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在亚洲
2020-06-18
日本、韩国、朝鲜和越南都处于儒家文化圈(也称东亚汉文化圈)圈内,深受中国文化影响。历史上都使用汉字,而且现在汉字依然在一定程度上被使用着。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等国由于大批华人迁入境内,所以儒家价值观也成了各自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文化传播,顾名思义,是指把文化从一地传往另一地,或是从一群人传至另一群人,一般遵循从中心到边缘、从高端向低端传播和扩散的特点。《论语》的传播也有类似现象。《论语》发源于中原,因为其理念符合统治阶级的意志,逐渐成为官方的主流思想,并进而成为科举取士的教科书,所以逐渐从中原向全国各地辐射。中国从古代到鸦片战争爆发前,一直是世界文化、经济和军事强国之一。越南、朝鲜半岛和日本由于与中国地理上接壤或者一衣带水,为中国文化传播到这些国家创造了自然条件。从秦朝起,中国或是在这些地区设置行政区域,将贬谪的官员派往这些行政区域任职,也曾将罪犯流放到这些区域从事劳役,他们自然就将以《论语》为代表的儒家文化带往了这些文化落后的地区;或是这些地区作为中央朝贡体系的一部分,由此逐渐形成所谓的“东亚儒学文化圈”(也称“汉文化圈”)。
左图:河内文庙门背后的对联
《论语》在越南
以《论语》为代表的儒学,传播路径大致分南北两路:南路从中原传至岭南,再经岭南传至越南和东南亚地区;北路从中原传至东北,再经东北传至朝鲜半岛和日本。这里所说的岭南地区就是指“南交”或“交趾”。历史上,越南与中国自古就关系密切。从秦汉到唐代,越南长期属于中国封建王朝统治,越南历史学家称之为“北属时期”。中越之间的关系最早可以上溯至秦代以前,中国古籍如《尚书》《吕氏春秋》《韩非子》《淮南子》《墨子》《史记》等,均记载着三皇五帝“南抚交趾”或“南至交趾”的传说。例如,《淮南子·主术训》中记有:“昔者神农之治天下也,……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东至旸谷,西至三危,莫不听从。”
中越之间的文化交往始于汉字的输入。越南文字的发展经过三个不同的历史时代:一是使用汉字时代,始于西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举国上下统一使用汉字汉文,历时近两千余载;二是使用字喃时期,约历时四百余年,但仅在上层官方和个别文人学者中使用,没有形成全国通用的文字;三是使用拼音文字(国语)时代,从16世纪中叶拉丁字母拼音文字出现到20世纪50年代,作为全国通用的文字才告形成和初步完善。
儒学的南传,最重要的因素是秦朝的建立。公元前221年,秦朝统一全国,废除分封制,将全国划分为36 郡,推行郡县制。公元前214年,秦始皇统一岭南,岭南因此正式成为中国的行政区之一,并在此地区设置南海、桂林、象郡。岭南推行郡县制,即始于此。其中,象郡包括今广西一部分和越南北部及中部。更重要的是,随着中原人大量南迁,形成了汉文化南传的趋势。以《论语》为代表的儒学尤其是儒家观念也随之传至岭南。秦朝重视法家,“焚书坑儒”,抑制儒学,后被西汉所取代。鉴于秦朝因为施行暴政而迅速亡国,西汉统治者便抑制法家而提倡黄老之学,逐渐形成“无为而治”的局面,进而产生“文景之治”。在这一过程中,儒家一方面利用当时宽松的政治环境发展自己,另一方面则吸取黄老、刑名、法家以及其他各家各派的观点,适应环境并逐渐取得正统思想的地位,于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后直至1911年辛亥革命废除帝制,儒学一直是中国的正统思想;同时立太学并设五经博士,儒学因此由私学而成官学,由一家之言进而成为占统治地位的国家意识形态。以《论语》为代表的儒家经典的地位因此得到提高,被尊称为“经”,儒学由此而成经学。
岭南地处南疆,远离中央管辖,此时镇守岭南的大将赵佗趁机拥兵自立,于公元前204年建立南越国。赵佗及其他后继者大力推广汉语言文化,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儒学。越南古代史学家黎嵩(1454—约1527)在《越鉴通考总论》中说:“赵武帝乘秦之乱,奄有岭表,都于番禺,与汉高祖各帝一方。有爱民之仁,有保邦之智,武功慑乎蚕丛,文教振乎象郡,以诗书而化训国俗,以仁义而固结人心,教民耕种,国富兵强。”一些当代越南学者认为,西汉时期,中国儒学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传播到了越南。东汉时期,对汉文化和儒学传入岭南贡献最大的是交趾太守锡光和九真太守任延。作为当地行政长官,他们关心人民疾苦,教人们使用牛耕,栽培水稻,铸造铁制农具;同时,他们还“兴建学校,教人礼义”,促使以儒学为主体的汉文化在岭南地区得到广泛传播,极大地促进了当地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后汉书》记有:“领南华风,始于二守。”“领南”指的就是“岭南”;所谓“华风”,指的就是以《论语》所代表的儒学为主体的汉文化。越南史籍《大越史记全书外纪·属西汉纪》中也有“岭南文风始二守焉”之说。
在汉文化的濡染熏陶下,两汉时期岭南文士儒生逐渐增多,民众文化素质显著提高。西汉末、东汉初,广信人陈钦、陈元、陈坚卿祖孙三代,以经术文章名闻全国,号称“三陈”。“三陈”继往开来,推动了儒学在岭南的传播。明经习礼的越族儒士,陆续出现。
值得一提的是“南交学祖”士燮。因为士燮的忠心,汉献帝下诏拜士燮为安远将军,封龙度亭侯。此时,士燮既得汉地拜将封侯,又有诸弟控制合浦、南海、九真各郡为羽翼,实际上已经牢牢掌控了整个交州的权力,成为岭南地区的最高长官。士燮统治交趾共四十年,其业绩得到史家高度评价,古代越南人对士燮尤为推崇,称之为“士王”,先入帝王庙,后入文庙,享俎豆于千秋。越南古代史家黎嵩在《越鉴通考总论》中说:“士王习鲁国之风流,学问博洽,谦虚下士,化国俗以诗书,淑人心以礼乐。”
东汉三国之际是儒学南传的重要时期,儒学在岭南比以往传播得更普遍,而且对社会精神文化生活的影响更加广泛,连最边远的地区也是如此。越南社会科学委员会编著的《越南历史》(第一集)指出:“自东汉以后,特别是公元二世纪末叶,汉族的士大夫到交趾的越来越多。儒教比过去更得到普遍传播。儒家的‘经典’著作《论语》《春秋》等书,在封建政权和士大夫开办的学校里普遍讲授。”
唐朝时,统治者重新确认儒学的正统地位,以儒学思想作为科举取士的标准,儒学因此在全国的传播进一步扩大,影响进一步加深。岭南地区当然也不例外。盛唐时期,岭南与中原的文化联系和交流进一步加强。中原许多文人学者到岭南任职,或因为犯事、忤逆了皇上而被贬谪岭南,或因其他缘由流寓岭南,他们大多热心发展教育,传播儒学文化。同时,也有不少岭南人到中原求学或供职,他们接受的自然是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原文化。通过这样南来北往的文化交流,儒学在岭南地区的影响进一步扩大。张九龄、韩愈和柳宗元等唐代大文豪,都曾任职岭南,都为儒学南传作出了卓越贡献。716年,张九龄负责组织民工开凿大庾岭通道,大大方便了岭南南北之间的交通,促进了岭南南北之间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交流。韩愈因被贬谪而到岭南为官,对于儒学南传最大的贡献是正乡音、办学校。他在《潮州请置乡校牒》中说:“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免而无耻;不如以德礼为先,而辅以政刑。’夫欲用德礼,未有不由学校师弟子者。”从中可见,他办学的目的就是教文化、传礼仪、兴孝悌,以达到治国安邦的最终目的。“以德礼为先,而辅以政刑”,就是孔子治理国家的根本思想。也就是说,韩愈兴学就是要传授儒经,宣扬儒学,从而有力地推动了当地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有助于当地礼义风俗的进步,贡献巨大,影响深远。柳宗元是孔子的忠实信徒,终生以复兴儒学为职志。他26 岁时写下《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明确表示自己在立德方面以“延孔氏之光烛于后来”为理想,立功方面以“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为目标。柳宗元被贬谪到柳州后,立即开始重修孔庙并恢复府学,对柳州乃至岭南文教事业的发展进步,产生了重大影响。他在《柳州文宣王新修庙碑》中写道:“仲尼之道,与王化远迩。惟柳州古为南夷,椎髻卉裳,攻劫斗暴,虽唐、虞之仁不能柔,秦、汉之勇不能威。至于有国,始循法度,置吏奉贡,咸若采卫,冠带宪令,进用文事。学者道尧、舜、孔子,如取诸左右,执经书,引仁义,旋辟唯诺。中州之士,时或病焉。然后知唐之德大以遐,孔氏之道尊而明。……昔者夫子尝欲居九夷,其时门人犹有惑圣言。今夫子去代千有余载,其教始行,至于是邦。人去其陋,而本于儒。孝父忠君,言及礼义。”他认为,当地政治文化的发展,少数民族某些落后习俗的改变,都必须依赖儒学才能成功。经过重修孔庙,恢复府学,当地人士向学问道,热心经术,崇奉儒学,敦尚礼义,蔚然成风。
968年,丁部领自立为大胜明皇帝,建立大瞿越国,越南从此摆脱了中国的封建统治,成为自主的封建国家。不过,直到1174年,南宋孝宗正式“诏赐国名安南”,封李英宗为“南平王”,越南才成为独立国家。
宋元明时期,儒学已在思想文化领域牢固地确立了它的主导地位,理学成为官方哲学,因此兴办教育实际上和传播儒学密不可分。岭南各类学校的主要教材是儒家经典,教学基本内容是孔孟之道、儒家思想,特别是理学(道学)。各类学校的普遍建立和逐步完善,有力地促进了儒学的南传。
1070年,越南李圣宗在河内修建的第一座文庙
1225年,陈朝建立。因治理国家的需要,陈朝通过种种措施提倡儒学,使儒学在越南境内得到进一步的传播,进而取得主导地位,并向民间灌输儒家伦理观念,倡导忠孝节义思想。而且,陈朝以儒家思想为指导建立了完整的教育体系:中央有官学,如国子监、国子院、国学院、太学及书院;地方有私学,如天长府学。这一时期,科举取士制度得到完善,每七年举行一次科举考试,中选者为进士。以后的王朝继续采用科举取士的制度,儒学的传播故而在越南得到官方的认可和推动。
1428年,后黎朝开国皇帝黎利登基后,立即制定礼乐,创办学校,设置科目,祀孔子为太牢,为振兴儒学奠定了基础。1435年,黎太宗命少保黎国兴释奠于先师孔子,以后奉为制度,定期进行祭祀活动。黎圣宗(1460—1497年在位)时,特修建文庙大成殿,同时建造东西庑、更服殿、明伦堂、东西讲堂,文庙规模更为宏伟。除京师外,各地亦普遍建有文庙。在后黎朝,孔子的地位空前提高,祀孔礼仪更加完备而隆重。儒学在后黎朝时期达到鼎盛阶段,取得了独尊的地位,成为支配全社会的正统思想。从后黎朝开始,孔子一再被神化,使儒学具有了某种程度的宗教色彩,几乎被推尊为国教。这一时期的越南儒学,主要是宋明理学。
后黎朝还注意印行儒家经典,大量翻刻儒经。1435年,刊刻《四书大全》,官方正式出版儒书。1467年,黎圣宗诏谕重刻《五经》官版,颁给国子监,供监生学习,并“每年颁书于各府,如《四书》《五经》等。学官据此讲学,科举据此选人”。1734年,黎纯宗颁《五经大全》于各处学官,先是派遣官员校阅《五经》北版刊刻,令学者传授;又令阮儆、范谦益等分刻《四书》、诸史、诗林、字汇诸本刊行。
后黎朝的教育与科举跟以前的朝代比较起来有重大发展,建立起更完备的教育体系,培养出大批儒士和官吏。京师的太学院是全国最高教育机构;各府、州、县均建有学校;各地还有不少私塾。无论是官学还是私学,均以儒家经典为教材。
始于1802年的阮朝是越南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比越南历代王朝更重视儒学教育。从中央到地方普遍建立各类学校,且以儒家经典作为基本教材,以儒学作为基本教学内容。嘉隆帝时,设立国学堂、崇文堂,申明教化,使四方学者咸集京师。明命帝即位后,初建国子监,并置国子监祭酒、司业,后又设积善堂作为诸皇子讲学场所,学习课程为《四书》《五经》《孝经》;并且规定人民子弟七八岁即要上学,选读《忠经》《孝经》以及《小学》《四书》,然后再读《五经》,以培养孝悌忠信为宗旨,以正心修身为目标。
现存的河内文庙—国子监的大部分建筑是17世纪黎朝修建的,以后又经过多次重修,形成今天的规模。原先占地面积更大,现在仍有30 亩,环境幽雅。门前远方有文湖,近处两侧有下马碑。门前白色石柱上,有副对联云:“东西南北由斯道;公卿士夫出此途。”把孔子的儒学视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把学习儒经、金榜题名看作仕进的必由之路。大门正中上方,有“文庙门”三个大字。进入文庙门后,其背面还有两副对联,其中一副写道:
世道维持视此耳,礼乐衣冠所萃,声名文物所都;
士夫报答谓何哉?朝廷选就之恩,国家崇尚之意。
越南本土产生的儒学大师最著名的要算是朱文安。朱文安,又名朱安,字灵则,号樵隐,被誉为越南儒宗,越南河内文庙—国子监里即供奉了他的雕塑,与孔子的雕塑遥相呼应。他终生从事文化教育,传播儒学。
左图:河内文庙—国子监内供奉的孔子像
右图:河内文庙—国子监内供奉的越南儒宗朱文安像
越南近代著名政治家和爱国志士潘佩珠深受儒学影响,儒学是他安身立命、为人处世和从事革命的思想依据和理论来源之一。他晚年撰写的《孔学灯》专门阐述孔子思想学说;《易经注解》将《易经》译成拉丁化越语并详加注释,有助于这部儒家重要经典在越南的传播;《社会主义》一书赞成社会主义,且认为社会主义学说来源于两千年前孔子《礼记·礼运》篇中提出的大同理想。潘佩珠虽然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但是他往往会根据越南国情、世界局势变化、民族民主革命运动的需要,对儒家古训古词做出新的解释、新的运用,以适应时代的需要,因而包含着新时代的内容和意义。
胡志明
世之读书者莫不曰:“吾孔子之徒。”考其学则大异乎孔子之所谓学焉。嗟夫!孔子往矣,今固不可得而亲炙矣,而其言行气象,载在《论语》,皆为万世师法者,……学者之学孔子,舍是书奚求哉?寥寥千载,微言弗章,幸得晦庵朱子为之《集注》,发挥宗旨,后学于是乎折中,岂非大幸欤?
从上引文可以看出,范阮攸对孔子《论语》的钦敬之情:世界上的读书人都是孔子的学生,孔子虽然死了,但是他的一言一行都被记载在《论语》里,万世万代都可以学习。从中可见他对朱熹《四书集注》的推崇:孔子死后,还好有朱熹的《四书集注》能够发挥《论语》的宗旨,非常幸运的是后学依然可以从朱熹的《四书集注》中把握孔子的言行气象。
儒学在越南传播了近两千年,影响既深且广;陈末黎初以来数百年,儒学更成为越南的正统思想。经两千年来的浸润传播,潜移默化,儒学已渗透到社会意识形态各个领域与社会生活各个方面,成为越南民族传统思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至近现代,儒学在越南仍保留其巨大影响,要想彻底抛弃儒学,既不可能,也不切实际。
儒家思想对越南社会方方面面的影响,当今仍然随处可见。例如,儒家提倡的中庸和谐、谦恭礼让、长幼有序、尊师敬长、尊老爱幼等,已经成为了越南民族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越南正在实行革新开放,建设现代化国家。包括儒家思想在内的民族传统文化,尤其是其中的优良成分和积极因素,在新形势下得到进一步继承和发扬,如越南政府提倡“以民为本”,这与儒家的“民本”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左图:韩国成均馆
《论语》在朝鲜半岛
东亚国家中,古代朝鲜在地理位置上最接近中国,以《论语》为代表的儒学传入朝鲜半岛因而比较容易,而且时间也比较早。在古代朝鲜的三国时期(约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7世纪),高句丽(Koguryŏ)、新罗(Silla)和百济(Paekche)三国次第采纳了中国体系。高丽(Koryŏ)时期(917—1392)儒学已经传至朝鲜半岛,高丽王朝主动仿照中国建立了自己的政治、教育和考试体系。随后的朝鲜王朝(1392—1910)在更大程度上采纳了中国的各种体系,儒学(尤其是朱子学)取得国家意识形态的主体地位。直到1910年,朝鲜被日本侵占后,这种局面才终止。
以《论语》为代表的儒学思想是随着汉字一起传入古代朝鲜的,经考古在当地发现了中国战国时期燕国的货币“明刀钱”和各种金属工具。在“明刀钱”背面铸有“左”“右”“行”等汉字,在金属工具背面也铸有汉字。可见,汉字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传入朝鲜。随着汉字的传入,儒学也传入了朝鲜。
公元372年,即小兽林王二年,朝鲜依照中国制度“立太学(最高学府)教育子弟”,主要招收特权贵族子弟,以儒家的“五经”和“三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为必修经典,以培养国家官员为目的。太学又设置五经博士制度,对“学而优”者授予五经博士称号。据《旧唐书》记载:“俗爱书籍,至于衡门厮养之家,各于街衢造大屋,谓之扃堂。子弟未婚之前,昼夜于此,读书习射,其书有《五经》及《史记》、《汉书》、范晔《后汉书》、《三国志》、孙盛《晋春秋》、《玉篇》、《字林》、《字统》,又有《文选》,尤爱重之。”这种地方性的普通教育机构,体现了孔子“有教无类”的思想,也体现了孔子“先进礼乐”“学而优则仕”的培养文武、德才兼备的思想。这是高句丽设置专门机构学习孔子学说的最早记录。
百济接受儒学稍晚于高句丽。据《旧唐书》记载:“其书籍有五经、子、史,又表疏并依中华之法。”到了4世纪,百济也设置了五经博士制度,也有了儒学教育机构,并模仿东晋,以《孝经》《论语》作为必修课目,并强调学习“孝悌忠信”思想。百济王公大臣深受儒学薰陶,义慈王“事亲以孝,与兄弟以友”,被称为“海东曾子”。
新罗虽然在文化上起步晚些,大约3世纪末至4世纪初才开始接触儒学,但发展速度很快,到6世纪时,儒学开始得到国家认可,并成为官方的主流思想。公元503年,“居西干”改称为“国王”,采用新的国号和年号,逐渐建立中央集权制,而且以儒学王道思想为统治思想。后来,新罗又按中国唐制建立国家机构,并向唐朝派遣留学生研究儒学,培养了一批儒家学者,如强首(约公元7世纪晚期到8世纪初期)、薛聪(655—730)、崔致远(857—900)等都闻名全国。仅在840年,从唐朝归国的留学生数量就有150 人。新罗还创立了以儒家为主、兼蓄佛道思想的花郎道,把“事君以忠”“事亲以孝”“交友以信”等儒学伦理作为道德准则。675年,新罗统一朝鲜。682年,在首都设立儒学最高学府——国学,以儒家经典《论语》《孝经》为必修课,使“忠孝”思想成为朝鲜一千多年来的中心教育思想;并且以儒家经典和汉文作为主要考试科目来选拔官吏,同时派遣大批留学生到唐朝学习儒家典籍。
随着儒学地位的不断提高,孔子在朝鲜被神化。据《三国史记·新罗本纪》记载:717年,“秋九月,入唐大监守忠回,献文宣王、十哲、七十二弟子图,即置于太学”。这便是朝鲜太学奉供孔子、神化孔子的开始,也是儒学在朝鲜儒教化的开始。
918年,王建(877—943)建立高丽王朝(918—1392)。历代高丽统治者通过兴办学校,派人留学,兴儒科举,输入、翻刻儒经等途径来传播和推广儒学。到高丽末叶,宋代程朱理学,尤其朱熹理学在朝鲜风行。高丽成宗(960—997)特别重视“仁”,认为“仁为礼义之先”。他主张除中央办学外,地方也要兴办儒学教育。史书记载:1127年3月,“诏诸州立学,以广教道”。这就是高丽设立乡学的肇始;到10世纪末期,高丽儒学教育开始有了私学。
高丽王朝时期,出现了朝鲜史上第一部重要的《论语》注释经典,金仁存(?—1127)大概在1105年写就《论语新义》,作为经筵讲论的参考。性理学传入之后,李穑最早根据朱熹的《论语集注》解释《论语》,胡炳文(1250—1333)解释《论语集注》的《论语通》在高丽王朝末期知识分子之间颇为流通,以及被誉为韩国性理学始祖的郑梦周解释《论语》,都为李氏朝鲜以性理学为主的《论语》解释奠定了基础。
1392年,李成桂(1335—1408)取代高丽王朝,建立李氏王朝(1392—1897),改国号为“朝鲜”,创建并普设孔庙和书院,进行儒学教育,中央设成均馆(1398),府县置乡校,民间开办私学书堂(书院),高达280 所左右。除文武两班官员子弟入学外,更多的是平民子弟参加学习。而这一系列学校开设的都是儒学课程,内容都以四书五经为主。朝鲜王朝跨越中国明清两代的五百多年间,官方的主流思想就是儒学。
16世纪是朝鲜理学的黄金时代,是儒学在朝鲜的鼎盛时期。朝鲜杰出的思想家李退溪(1501—1570)和他的学生李栗谷(1536—1584)集朝鲜朱子学之大成,在社会上影响很大。他们分别著有《退溪集》和《栗谷全书》,发展了朱熹的学说,世称“海东朱子”。
17世纪之后,朝鲜在政治、经济方面开始全面发展,随着商业资本逐渐活跃,欧洲先进科学技术开始传入等因素影响,在朝鲜产生了实学学派,反对儒学的“空理空谈”。但是,实学思潮强调经世致用、利民利国、民主自主、提倡科学,这客观上为儒家经典注入了新的活力。
20世纪90年代初期,平壤贞柏洞364 号墓出土的《论语》竹简
20世纪前后,日本侵略朝鲜半岛,后来于1910年强占朝鲜半岛,朝鲜沦为日本的殖民地。当时有人认为朝鲜亡国的根源是儒学,因为那时候中国也被日本打败,很多朝鲜人包括儒学学者都认为儒学是落后的、退步的,应该被打倒,应该学习并采用西方的科技和文化制度等。例如20世纪后半叶,韩国基督教扩张迅猛,信教者增加到数百万之多,有人认为其根源就是西方的思想先进,所以他们强大。与此同时,也有人认为亡国的根源并不在儒学,而恰恰是没有很好地实践儒学的理念。如果能够很好地实践儒学,就能够匡救亡国之恨。因此,他们主张儒学要复兴。这些人中,就包括张志渊(1864—1921)、权道溶(1877—1963)、徐炳斗(1879—1930)、林翰周(1871—1954)、朴殷植(1859—1925)等,他们撰写了很多文章,如《儒教辩》《朝鲜儒教观》《儒教大同论》《儒教勃兴论》《儒教枚新论》等,产生了很大影响。
20世纪后半叶以来,韩国与朝鲜两国虽然都还在继续研究儒学,但大多仅限于学术领域,而不再是研究“治术”的时代了。这一阶段,韩国儒学研究的主要举措如下:(一)建立儒学研究机构,如1958年成立成均馆大学大东问题研究院,旨在研究以儒学为中心的朝鲜及东方文化,探讨民族文化,也翻译出版《论语》等儒学典籍;高丽大学设立“亚细亚问题研究所”;七八十年代,汉城大学、汉阳大学、外国语大学、釜山大学等相继成立现代中国研究所或中国问题研究所等专门机构;(二)在各高校开设儒学课程并从事儒学研究,汉城大学、高丽大学、成均馆大学、庆熙大学、延世大学、梨花女子大学等均如此;(三)整理并介绍儒学典籍,如韩国国立汉城大学东亚文化研究所1956年印行了《奎章阁图书韩国本总目录》和日本占领朝鲜时期总督府编印的《朝鲜图书解题》及日本东洋文库1939年刊印的《东洋文库朝鲜本分类目录》;由于文字障碍,儒学典籍现在在韩国只是学术界和专家的研究对象。为了让一般读者都能阅读,1980年起韩国《新东亚》杂志组织知名学者对《论语》等100 篇古典名著进行介绍;80年代后期,韩国又翻译出版了一批中国学者的儒学研究著作,如《中国思想史》《中国思想概论》《中国哲学史方法论》《中国宗教思想史》《中国唯物思想史》《中国现代政治思想史》《司马迁的历史认识》《中国现代史》等;(四)罗致人才编写论述儒家思想的著作,如李相殷著有《中国哲学史》《论孔子学说的中心概念》《孟子性善说的研究》和《大学、中庸的现代意义》等书,金敬琢著有《论语、大学》《孟子、中庸》《周易中庸哲学》和《中国哲学思想史》,梁大渊著有《儒学概论》,柳承国著有《宋代性理学形成的渊源考察》,车相辕著有《儒家思想史》和《新释千字文》等,车柱环著有《孔子》等,柳正基著有《易经新讲》《孟子新讲》《东方思想体系》等,宋荣培著有《中国社会思想史》并发表《孔子关于“仁”的思想及儒家的本体论起源》等重要论文。可见,“二战”后韩国的儒学研究日趋活跃。
“二战”后,朝鲜的学术界也很注意研究中国传统的儒学及其在朝鲜的传播、发展情况,包括儒学在历史上及现在对朝鲜的影响。如郑振锡、郑圣哲、金昌元合著的《朝鲜哲学史》,对儒学在朝鲜的传播和影响及儒家思想进行了研究。他们认为古朝鲜时期儒教哲学就同汉字一起输入朝鲜,与朝鲜原有的崇拜天神的宗教结合,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成为三国时期封建贵族的主流意识形态。他们还对朱子学的传入,朱子学的内容、性质、影响和作用也进行了研究。崔凤益执笔、朝鲜法学图书编辑部编写的《朝鲜哲学思想史研究》则对儒家宗教宿命论的世界观、仁政的政治主张、以孝为基本理念的三纲五常封建伦理道德进行了分析批判。同时,上述两书都对阳明学有所探讨。朝鲜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写的《朝鲜通史》用较大篇幅阐述儒学在朝鲜的传播及发展,特别是儒学对朝鲜思想、文化和教育的影响。朝鲜也对儒学典籍和其他汉文古籍进行整理,以利于后续的研究工作。
《论语》在日本
在长达268年的德川时代,《论语》这部经典成为日本人最尊崇的宝典,各行各业人士广泛阅读,甚至号称现代日本“资本主义之父”的大企业家涩泽荣一也大谈《论语》与企业经营之道,并捐资搜集《论语》相关资料,成立资料馆。日本前辈汉学家林泰辅曾编纂《论语年谱》,巨细靡遗地列述两千年来《论语》在日本的流传史实。直到今日台湾漫画家蔡志忠所画的孔子漫画,也在日本社会广为流传。
《论语》不仅是最早东传至日本的汉籍之一,而且也是日本人心中永远的经典。明治以来,日本尽管曾试图割舍掉其整个民族文化发展至江户时代为止的文化传统,积极摄取西洋文明,阔步迈向近代化的路途。但是,自明治开国(1868)以来,在日本的近代化进程中,《论语》作为日本的传统文化代表之一,从未自近代以来的日本社会中消失。例如,涩泽荣一(1840—1931)是活跃于明治到昭和的企业家、外交家,他就非常推崇《论语》;武者小路实笃(1885—1976)认为《论语》是一部不可思议的书;曾于昭和四年(1929)任职台北高等学校,后担任大日本联合青年团讲习所所长及日本壮年团中央协会理事等职务的下村湖人(1884—1955)认为,要理解“东洋”就得理解“儒教”,要理解“儒教”就得理解“孔子”,要理解“孔子”就得理解《论语》,甚至连西方哲学研究者冈田正三(1902—1980)也表明自己对《论语》的喜好与认同。
蔡志忠著《孔子の思想》(日译本)
日本自以《论语》为代表的儒学传入后,儒学一直在日本各界占据主要地位。直到明治维新时期,日本“脱亚入欧”,全面西化等诸多因素影响,儒学在日本的地位逐渐下降。因为全面西化,日本从近代开始在各方面得到发展,包括科学、政治和军事各界都是如此。这反过来也刺激了中国的仁人志士,开始寻求救国图强之路。例如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逃亡日本,大大开阔了眼界,他积极吸取日本的新文化,并通过自己创办的报刊向中国传播,从而在国内引起很大反响。
《论语》在日本的传播过程,有三件事情影响很大,颇值得一说。
首先,以《论语》等为代表的儒学是从朝鲜半岛的百济传入日本的。百济学者王仁(Wang In)于4世纪将《论语》带入日本后,儒学才逐渐被日本贵族接受。日本第一部文学作品《古事记》“应神天皇”条记载如下:
百济国王照古王以牡马一匹,牝马一匹,付阿知吉师上贡。亦贡上横刀及大镜。又科赐百济国:“若有贤人者,贡上。”故受命以贡上人,名和迩吉师。即《论语》十卷、《千字文》一卷,并十一卷,付是人即贡进。
日本流传至今最早的正史、六国史之一的《日本书纪》中“应神天皇”条记载如下:
(应神天皇)十五年秋八月壬戌朔丁卯。百济王遣阿直岐。贡良马二匹,即养于轻坂上厩,因以以阿直岐令掌饲……阿直岐亦能读经典,即太子菟道稚郎子师焉。天皇问阿直岐曰:“如胜汝博士亦有耶?”对曰:“有王仁者,是秀也。”时遣上毛野君祖荒田别、巫别于百济,仍征王仁也……十六年春二月,王仁来之,则太子菟道稚郎子师之。习诸典籍于王仁,莫不通达。故所谓王仁者,是书首等之始祖也。是岁百济阿花王薨。
这就是著名的百济五经博士将《论语》传入日本的故事。当然,《古事记》并非信史,里面所述说的史事至少在年代上有待商榷。不过,从中可以看出,《论语》很早便进入了日本,并且对日本的王室有着重要影响。
《论语》于5世纪初传入日本,从此一直到平安时代(794—1192)末期的日本早期儒学,奠定了儒学在日本社会各界中的种种影响,在日本儒学发展史上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阶段。
第二,《论语》在日本政治上产生重要影响的史实,首先应该算是《宪法十七条》的颁布。
女皇推古天皇十一年(603)12月,圣德太子(574—622)摄政后,首先以儒家德目为准据,制定了“冠位十二阶”,规定凡是官职升迁、能力考核、稽其功绩等都以礼为宗。第二年4月,圣德太子颁布《宪法十七条》,其中借用了很多儒家典籍,甚至法家、道家等汉籍语句,意在化用儒家经典语句中所含摄的伦常观,确立道德规范,以训诫部氏贵族与地方豪族,旨在强化天皇体制。《宪法十七条》第一条开头就是“以和为贵,无忤为宗”,明显出自《论语》的“礼之用,和为贵”。
以《论语》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和其他诸子百家的思想在日本的各类法规式条文中很常见。例如,《贞永式目》的主要制定者是镰仓幕府第三代执权北条泰时(1183—1242)。据史书记载,北条泰时曾向明惠上人请教如何治理国家,明惠上人答道:“古人曰:未有其身正影曲,其政正国乱者。此所谓正,无欲也。”其中“未有其身正影曲,其政正国乱者”,显然出自《论语·子路》“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是“为政以德”思想的表现。《武田信玄家法》分上、下两部,上部是法律性规定,下部是道德训诫,共99 条,每条都在正文之下引用汉籍语句作为依据,引语大都出自儒典,尤以《论语》为最多。《长宗我部元亲百条》作为一部法典,也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如“君臣僧俗,贵贱上下,均须维护仁义礼智信,不可稍违”“武士应以君臣节、父母孝行为至上事”等。
涩泽荣一
第三,进入江户时代后,儒学开始摆脱对佛教禅宗的依附地位而独立发展,进入它在日本的全盛时期。藤原惺窝(1561—1619)脱离禅门转向儒学并还俗,是日本儒学走向独立的象征性事件。在藤原惺窝之后,林罗山(1583—1657)继续致力于儒学的独立,并努力使朱子学官学化。
《论语》东传日本之后,对日本思想与政治影响甚大,最近300年来对《论语》提出诠释的日本儒学者数不胜数,其中19世纪的元田永孚(1818—1891)对明治时代影响甚大。元田永孚是年轻的明治天皇(1852—1912)的儒学老师,自1871年起及此后20 余年一直作为经筵讲官为明治天皇进讲(经筵日讲)。元田的“论语进讲”于1878年1月至4月之间进行,其目的在于培养天皇“修德政治之根本”。元田永孚为矫正当时政府的急进西化政策,在1878年前后两年之间,和他在宫中的同僚发起一场“天皇亲政运动”。尽管这一运动最终并未成功,但天皇在1890年颁布的《教育敕语》中还是部分实现了元田永孚以儒教为国教的思想和立场。
中日《论语》交流史上还有一段颇为值得传颂的佳话。日本保存了早已在中国亡佚的《论语》版本。梁代皇侃(488—545)所撰写的《论语义疏》,自从著录于南宋尤延之(1127—1194)的《遂初堂书目》后就在中国亡佚了,后来由根本武夷在足利学校发现、校刻,再回传中国,作为“浙江巡抚采进本”而收录于《四库全书》,并收录于鲍延博(1728—1814)校的《知不足斋丛书》(台北:艺文印书馆,1966),始广为中国学界所熟知。为此,黄遵宪(1848—1905)曾写诗记录此事:“论语皇疏久代薪,海神呵护尚如新。”
明治维新以后,近代日本的《论语》研究有学者称之为“转型期《论语》研究”。发展到江户时代的日本《论语》研究,其流变乃是由“钞本”“版本”之流变,发展到“义理”之流变。江户时代初期以前的日本《论语》研究,是以何晏《论语集解》、皇侃《论语义疏》以及朱子《论语集注》的“加点本”与“假名钞本”为代表;江户时代初期以后的《论语》研究主流则为各家各派的《论语》注释书。具体而言,大致情况如下:
从《论语》东传到日本一直到平安时代(285—1192),这一时期《论语》的主要读者群就是皇室贵族阶层,此时的日本《论语》研究,只是纪传、明经两科博士根据何晏的《论语集解》来确定读《论语》之法。
镰仓时代(1185—1333)、室町幕府时代(1336—1573)是《论语》研究日本化时期。这一时期,明经博士家学的权威逐渐被承认。当时大学寮研究《论语》的主力已是由清原、中原两博士家共同树立的“明经加点”《论语》为代表。此时期的明经家学主唱“家学”“家点”“家说”,当时大学寮所订定的“九法”读法,系属家学秘说,基本上则单传于一子。今天从现存的清原家《论语抄》看来,其在读法方面随常出入于菅原、江原二家;但在经义方面则常赞同菅原家而不取江原家。此种以清原家为主的《论语抄》,是在旧抄何晏《论语集解》的传统基础上,积极参考皇侃《论语义疏》,而来确立其自家独门的《论语》读法以及其对《论语》经义的理解,以丰富并确立其清原家之《论语》学。这一时期在博士家之“假名点抄本”《论语》之外,在室町时代中期以来,随着《四书集注》的传入,也产生了足利学校、五山禅僧、萨摩学派等,依据《四书集注》而来创造其自家《论语》读法的“家外点法”。跟此前的《论语》研究相比,此时日本的《论语》研究已从《论语》的阅读、理解转向了涵容《论语》诸多义理思想,再加上家外点的读经法相对自由不受束缚,这样就逐渐在民间流传开来,甚至连博士家也必须在其家学传统之上,参阅《论语集注》,并将其纳入博士家之讲义中。
江户时期儒学者系谱图
朱子学式《论语》注解研究兴盛后,山鹿素行(1622—1685)虽然仍沿袭幕府官学与崎门学等朱子学派所谓《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经书次第,但却开始提出《论语》乃“日用”之学的观点。山鹿素行在阐明圣学古义与古典文献学研究方法上,虽然未见有重大的创发与改造,但其否定宋儒新注的复古方向,标志着江户《论语》研究开始由朱学四书过渡到古学四书。伊藤仁斋(1627—1705)反宋学所提出的古义学,是以《论语》《孟子》为依据来建构其古学体系,主张“学”乃人伦日用而非空理,而且学问亦非儒士所能独占。伊藤仁斋区别天道与人道的做法,日后影响到古文辞学派的创始者荻生徂徕(1666—1728)。徂徕认为圣人皆因依据人类本性而制作道,所以圣人之道是以“人情”为中心。自伊藤仁斋之后,江户各学派儒者的《论语》注释作品便如雨后春笋,次第而出。17世纪以来,日本各式各样的《论语》注解,诸如“抄”“钞”“俚谚抄”“句解”“鳌头”“雕题”等,都是日本历时持续注解《论语》过程中发展出来的日式注经体例。也就是说,到江户前期为止,《论语》在日本的传播,可以称之为“《论语》日本化”的发展过程;而江户前期以来的日本《论语》学研究发展史,则堪称是“日式《论语》解释”的发展史。
黄俊杰也指出,从中日儒学发展史来看,日本思想家重新解释中国儒家经典以适应日本思想风土的方法,固然不一而足,但较常见的方法则是在中日政治与思想脉络之间,进行一种也许可称为“脉络性的转换”之工作。也就是将原生于中国文化脉络的诸多儒学经典中的概念或价值观,置于日本文化或思想家之思想体系的脉络之中进行新的解释。这种跨文化的脉络性的转换工作,涉及东亚世界的政治秩序(尤其是华夷秩序)与政治思想(尤其是君臣关系)两个不同层次的脉络,也激发诸多跨文化的经典诠释问题。
近代至战前时期(1868—1945)是新旧《论语》研究的过渡期。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开始全国采取“文明开化”的近代化政策,传统江户汉学因而被迫转型。一开始,他们还是想从中国找寻新出路,结果他们只是仿照清儒的做法为儒学群经进行了新的注疏。这就跟东京大学那些留欧回国的新锐学者用西洋哲学直接套用在江户汉学的做法恰恰形成了对照,可以说是京都学派的萌芽,也是江户考证学与清朝考证学的汇流,是后来形塑京都学派的重要因素。1877年东京大学成立以后,日本的《论语》研究一直要经过十年左右的沉滞期,传统学术才开始尝试各种“新”的研究方法。
1887年以来,《论语讲义》的大量发行与竹添光鸿(1842—1917)的《左传会笺》《毛诗会笺》《论语会笺》(合称三《会笺》)的问世,则是另一种转型。近代日本《论语》诠解方法的流变由“会笺”经“辨妄”,继而向“讲义”这一近代日本《论语》诠解法发展;同时,日本近代《论语》研究从“重讲”《论语》,试图参与介入近代日本的经学研究转型、国族叙事建构等之外,也注意具体描绘孔门师生的人间实相;更有发展出铺陈“语录体”的《论语》以成“物语”故事的《论语》诠解法,试图凸显出我辈凡人眼中的孔门师生形象。另外,《论语》在日本的传播过程中,也以“汉文教材”的形式,参入近代以来日本新式国民教育的道德、语文教育。
这一阶段的后期,涩泽荣一对《论语》的解读是实用性质的,与此前更具学术化的解读或“物语”的解读都不一样。可以说他开创了《论语》实践学。所谓《论语》实践学,就是心与行、道德与功利、个人教养与社会文明的一体性与不可分性。涩泽荣一折中于古注与新注,著有《论语与算盘:人生·道德·财富》和《日本人学〈论语〉:涩泽荣一〈论语〉言习录》。
在《论语与算盘》中,涩泽荣一大力反对所谓经济活动与伦理道德(即“富与仁”“义与利”)不相容的旧观念,主张伦理道德与经济的统一(即“富而仁”“利而义”);而且他提出的“士魂商才”的观念,力求把道德与经商结合起来,身体力行,以提高日本实业界的道德水准,使日本成为与西方发达国家并驾齐驱的经济大国;他还强调学问在工商业发展中的重要性,鼓励人们修学向上。他所说的学问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各种专业知识,二是道德修养。这两方面不可偏废,必须协调并进。按涩泽荣一的话说,就是“算盘要靠《论语》来拨动;同时《论语》也要靠算盘才能从事真正的致富活动。
涩泽荣一提出“士魂商才”,是受菅原道真(845—903)提出的“和魂汉才”的启发。所谓和魂汉才,是说日本人必须以日本所特有的日本魂作为根基。但是由于中国历史悠久,文化优越,加上有像孔孟这样的圣人贤者,所以在政治、文学和其他方面,中国都比日本发达,日本因此必须学习中国的文化、学术,以培养才艺,而中国的文化、学术中,《论语》是中心。涩泽荣一认为“士魂商才”也是这个意思,为人处世应该以武士精神为本,但如果偏于士魂而无商才,经济上就会招致自灭。因此,有士魂,还得有商才。要培养士魂,可从书本上借鉴很多,而涩泽荣一认为只有《论语》才是培养士魂的根基。
如果翻阅出版社所出版的中学(国中)、高等学校(高中)的汉文教科书的话,除唐诗外,《论语》是最多被介绍援用的汉籍。在很多书店里,每年销售量最好的汉籍都是《论语》。日本国内主要纸版新闻报纸,如《读卖新闻》《朝日新闻》《每日新闻》《产经新闻》所刊载的各式报导、专栏文章或投稿文章当中,最常被引用的汉籍也是《论语》。2004年,岩波书局在纪念书店创立90 周年纪念时,有一项调查请读者自2700 多种领域不同的“岩波文库”中选出自己最喜欢的图书。结果分居冠亚军的作品分别是夏目溯石的《こころ》(《心》)和《坊ちゃん》(《少爷》);而汉籍方面入榜的图书总共有6 种:《论语》(排名第12)、《唐诗选》(第45)、《三国志》(第56)、《史记》(第69)、《中国名诗选》(第85)、《西游记》(第94)。从这一调查统计看,深受日本读者喜爱的汉籍当中,《论语》仍是排名第一。
由此看来,自《论语》传入日本以来,经历飞鸟、奈良、平安、镰仓、室町、战国、江户、明治、大正、昭和而至平成时代,《论语》依然是广为日本人所阅读,并最受日本人喜爱的汉籍。换句话说,《论语》堪称是一部影响大和民族最深的汉籍。尽管当今日本的国号“令和”是史上第一个没有取自汉籍的年号,而是取自日本古典诗歌集《万叶集》中“初春令月,气淑风和”,但是可以预想,影响了日本两千来年的《论语》仍然会是日本人最喜爱的汉籍之一,因为《论语》同样是日本民族文化深层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可或缺。
《论语》在新加坡等亚洲其他国家
在亚洲,《论语》对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也有一定的影响,但是都没有像在日本、韩国和越南的影响那么大。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新加坡。1819年开埠以来,一直到1965年新加坡共和国成立,以《论语》为代表的儒学在新加坡的国民生活和教育中都没有居于重要地位。如果说,新加坡一直有儒家的成分,那是因为在新加坡居住的华人比较多,占全国人口的70%以上。尤其是李光耀任总理期间,他积极推行双语政策和汉语普通话推广计划,这都对儒学在新加坡的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1982年2月3日,新加坡教育部郑重宣布增设“儒家思想”科目,作为必修的“宗教/道德教育”第六个选择项目,让不想选读基督教、佛教、回教、兴都教、世界宗教这五个科目的中三、中四学生选读。随后,在新加坡掀起一股儒学热潮。教育部课程发展署的一些相关委员及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和历史系的两位咨询委员,以及稍后正式成立的新加坡儒家思想伦理委员会,都先后负起了推动儒家思想的讲习、教学与成立研究机构的工作。1982年7月至9月,更有八位海外知名儒家学者率先来新加坡访问、演讲,史称“八月群儒会星洲”,他们分别是耶鲁大学(后转入普林斯顿大学)的余英时、哈佛大学的杜维明、纽约大学的熊玠、纽约市立大学的唐德刚、匹兹堡大学的许倬云、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的吴元黎、(中国)台湾师范大学的伍振骜和密西根大学的陈真爱。接着,编写儒家思想课本的“儒家伦理编写组”也于同年年底成立;到1983年6月,新加坡东亚哲学研究所正式成立。杜维明教授的演讲、交谈和报告更是被编辑成书,1984年由新加坡课程发展署出版,名为Confucian Ethics Today: The Singapore Challenge
。东亚哲学研究所在开办后的短短数年间,罗致了多名学者为研究员,包括英国著名汉学家葛瑞汉(A.C.Graham),香港中文大学的刘述先,韩国学者徐文祥,美国华裔学者林毓生、翟志成,中国香港的冯耀明、刘国强,出身中国台北的古正美、戴琏璋,以及来自中国大陆的李泽厚、王守常、陈俊民、陈金生、金春峰、陈来、吴光等。他们到东亚哲学研究所作为期半年到三年的访问和研究,成果以论文及专著的方式发表。另外,东亚哲学研究所又召开了多个大型国际学术会议,邀请著名儒学专家如美国达特茅斯学院的陈荣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狄百瑞(Wm.Theodore de Bary)、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秦家懿、(中国)台湾东海大学的蔡仁厚、中国香港科技大学的张灏、夏威夷大学的成中英、北京大学的汤一介、山东大学的庞朴等参加,并且于1987年与中国孔子基金会在山东曲阜联合举办过一次国际儒学会议,200 多名学者参会。
新加坡儒学的复兴潮无疑跟李光耀的儒学观是紧密相联的。他把儒家伦理作为“亚洲价值观”的范本,把儒家“中和”的理想说成“协调”。他说:“在(亚洲)文化里,竞争的集团能够自行通过互相让步而不是(通过)暴力,协调彼此的意见或冲突。”他又用儒家重视家庭和群体利益的观念来分析“社会秩序”和“个人自由”之间的取舍和选择问题。他说:“亚洲国家的人民希望生活在一个有秩序的社会利益范围内,尽量享有个人的选择机会。”从这里可以看出,李光耀的眼光是开阔的,他不仅仅局限于新加坡一国,而是将视野放置整个亚洲,乃至整个亚洲与世界的关系上。
李光耀
很有意思的是,同样作为文化发源地之一的印度却很少有与《论语》发生关系的叙述,即便中印文化交流史上长期以来都有着频繁的往来。例如我国唐朝的玄奘(602—664)到印度取经,印度鸠摩罗什(Kumārajīva,344—413)来华译经传扬佛法,却没有看到以《论语》为代表的儒学如何传入印度。这不但让中国学者困惑,印度学者也同样困惑。印度尼赫鲁大学中国与东南亚研究中心的教授狄伯杰(B.R.Deepak)指出: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是,印度翻译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少之又少。中国古代文学卷帙浩繁,历史悠久,但在整个中印文明对话史上,却没有一部被翻译为印度语言的中国经典著作保存下来,这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可见的是马什曼1809年用英语翻译的半部《论语》,在印度西孟加拉的塞兰布尔出版。自马什曼英译《论语》之后,印度再无翻译《四书》的记载。一直到1996年狄伯杰入职尼赫鲁大学以后,他开始用印地语翻译《论语》,并于2016年出版,这是《论语》(Confucius Sukti Sangrah)第一次以印地语在印度出版。2017年,印地语《孟子》《大学》《中庸》相继问世,完整的印地语《四书》才在印度第一次全部出版。
马来西亚地处东南亚,华人占马来西亚近四分之一的人口,所以马来西亚有着较为浓厚的儒家氛围。历史上,马六甲也是耶稣会士到亚洲传教的中转站,英国基督新教教派公理宗的伦敦传道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在马六甲曾建有英华书院,著名汉学家、《论语》等中国经典的译者理雅各曾担任该书院院长,伦敦传道会也在马六甲建有出版社(Mission Press),很多传教士翻译的中国典籍如《论语》《易经》等都曾在这里出版,然后传至世界各地。老一辈马来西亚的华裔能够较好地使用汉语,所以他们能够直接阅读《论语》等中国典籍。《论语》在马来西亚,可能有三种情况:华人会看中文版,也有学者将《论语》译为马来文版,而如果要阅读英文版则是阅读欧美国家翻译出版的译本。
杜维明著 《新加坡的挑战·新儒家伦理与企业精神》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8月版
亚洲其他国家,有些国家华人多,他们直接带来了儒家的一套伦理价值观,有一定的儒家氛围;有些国家华人少,儒家价值观和儒家氛围少。不管怎样,亚洲国家大部分都有或显或隐的儒家氛围,儒家价值观也在这些国家或多或少地发挥着作用。离儒家文化圈越近,影响就越大,例如日本、韩国和越南等;离儒家文化圈越远,则影响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