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公子的时代结束了

张佳玮

1966年，《花花公子》创始人休·赫夫纳在美国芝加哥的寓所里工作。（东方IC 图）

《花花公子》创刊号

《花花公子》最后一期

2020年3月18日，《花花公子》发了封公开信：他们决定“更新自己的优势与业务”。这个说法很是委婉，说直白点就是这本自1953年底至今六十多年、上面登着暴露女郎的纸质杂志，就此停 了。

公开信说，《花花公子》“对许多人意味着许多事”，是品牌，是生活方式，是俱乐部。

话说，《花花公子》的拥趸，一向爱念叨这本杂志颇有品位。毕竟，海明威、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厄普代克们，都给它写过稿。杂志的专访也够酷：吉米·卡特、卡斯特罗、罗素、萨特、阿里、霍金，等等等等。的确很 棒。

当然，对大多数人——尤其是只闻其名未读其书的普通人——而言，那就是logo上展示的兔女郎，以及，里头著名的裸女：玛丽莲·梦露、莱纳·瑟德贝里。

这得从美国当时的境况说起。

1920年代，情色电影这事儿在美国已经流行。“男观众午夜专场”是街知巷闻的暗语，大家偷偷摸摸在半夜摸进俱乐部看电影。那时节，这一切还是秘而不宣的擦边球。公众范围内，好莱坞的电影纯真无瑕，连过长的接吻镜头都要回避。毕竟20世纪上半叶，美国若干州还在查禁詹姆斯·乔伊斯和D·H·劳伦斯的某几本小说，理由仅仅是“书里只要有一页涉及情色描写，整本书都要被 禁”。

1958年，前美军飞行员、时任律师的查尔斯·基廷成立了“全国高雅文学市民组织”，呼吁大众抵制情色入侵，甚至夸张到“这是苏联人的阴谋”。他四处游说，试图成立一个针对色情的国家委员会。1967年，国会授权成立了“色情淫秽调查委员会”，企图给情色业当头一棒。

之所以没成功，是因为1968年，亚伯·福塔斯升任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到1970年，调查委员会发布报告，结论是：虽然基廷反复重申“凡触及情色就是邪恶”，但是，没有足够论据，支撑“情色出版物会导致犯罪”。

以此为基础，自此而后，美国的成年人，有阅读、购买、观看他们所要的情色产品的自由，其他人无权干涉。即，美国人也是到1970年，才能开始看情色作品的。

哦，对了，这位亚伯·福斯塔，正是《花花公子》创刊人休·赫夫纳的私人律师。

所以，在《花花公子》1953年创刊，到美国情色产品开禁的1970年，是《花花公子》的微妙时光。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本杂志里有顶尖作者的作品，有大人物的访谈，但那反而是花边，是配饰。买这本杂志的人，最后有多少敢说下面这句话呢？

——“我就是为了看海明威看博尔赫斯，才不看中间的姑娘呢！”

这大概也是《花花公子》先锋的、反其道而行之的所在：

——当时的其他杂志，是在正经活儿里掺杂点擦边球的段落。好比正经人学说荤段子。

——《花花公子》则是把荤照片当做主打，掺杂其他正经的段落：好比艳星给你表演个小提琴。

哪一种更招人，一望而知。

1960 年，《花花公子》创始人休·赫夫纳坐在一台打字机前，身边坐着兔女郎们。（@视觉中国 图）

至于《花花公子》自诩的“品牌、俱乐部、生活方式”，其实可以这么分析：如果您了解男人的俱乐部，大概明白，许多大老爷们会有自己的一个私人团队。理想中，他们在那里抽雪茄喝酒，谈论让自己觉得自己身份颇高的事：政治、体育、发财的方式，当然还有女人。《花花公子》是那種很适合放在类似地方的杂志。当然非常政治不正确，但我们知道，绝大多数标榜生活方式的奢侈品，都很政治不正确。

张爱玲有个小说《鸿鸾喜》，说旧上海某位有钱先生，自己看个杂志的酒广告，颇觉得那美丽景致与自己的豪阔气象合成一体了——对成功人士而言，也是如此。他们的成功需要一点具象，不只是账簿上的数字，还需要一点实实在在的欲望。那，《花花公子》这么一本杂志，包含了优秀作者、名人访谈和——最重要的——美女，自然会让人热衷了。

但是，为什么这本杂志会慢慢下去呢？

一个事实：《花花公子》的巅峰是1972年11月号，销量超过七百万。但之后，《阁楼》等杂志出现了，花花公子面临竞争了。

1986年中文版在香港出版，七年后停刊。1996年国际中文版创刊，也是七年后停刊。

是的，在1953到1970年代，那是个裸照如此匮乏的年代，以至于有个说法：1970年代后期，许多美国少年的性幻想对象是《星球大战》第三部里穿金色比基尼的蕾亚公主。

但在1990年代之后，类似的场景不难找到了。

何况，我们还迎来了万能的互联网。

《花花公子》一向强调他们的杂志有丰富的内涵，有优秀的作者和卓越的访谈，但事实是，当兔女郎们失去了竞争优势，他们也开始下滑了。曾经的先锋激进杂志，变成了旧时代的产物。2016年3月，《花花公子》不再放全裸照片了，理由很简单：根本无法和互联网竞争嘛。

所以到四年后的今天，《花花公子》的杂志版本停了下来。是这个时代有太多容易索取到的裸女造型以至于兔女郎没有了吸引力？还是“坐在沙发上翻阅一本杂志并进入一种阶级幻想”的行动，永远地失去了意 义？

不知道。

只能说，一个持续了六十六年的，曾经让人悄然兴奋窃窃私语，假装一本正经其实小心翼翼的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