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我们和生活在城市里的动物如何共处?
2020-06-15王放
王放
疫情陰云之下,人们对野生动物的情感变得更加复杂,也增加了紧张和恐惧。但即便取缔野生动物非法交易,人和野生动物的共存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城市里的动物邻居
我是一个研究动物的人,今天聊一聊动物的故事。
大熊猫、雪豹等动物,生活在远离城市的森林和荒野,但我们都很熟悉。我们却经常忽略一些生活在城里的和我们做邻居的动物,其实,城市里有很多我们叫不出名字的动物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比如上海的标志性动物貉,一丘之貉的貉,它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再比如在深圳,豹猫生活在闹市区的华侨城,旁边就是世界之窗。实际上,今天的北京、成都、西安、南京、上海……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大量有关人和动物的故事。
为什么我们对那些荒野之中的动物那么了解,而对身边的这些动物却一无所知?我们到底错过了什么?
我小时候的家在北京的中关村,我在这里曾经发现过几十个鸳鸯家庭。鸳鸯在中国的分布,跟一些国家级和世界级的风景名胜区基本上是重合的,从西湖到婺源,从北京的圆明园到江南的园林,都可以看到它们。
我顺带分享一些辨识水鸟的粗暴秘诀,脑袋是绿色的,就叫它绿头鸭;脑袋是红色的,就称红头潜鸭。如果它有点像鸡,是黑的,不妨叫它黑水鸡。如果你看到一只鸟,感觉好像是打乱了的调色盘一样,那就放心大胆地喊鸳鸯,通常都是正确的。
每年的三月底四月初,鸳鸯会结束在南方的越冬,回到北京。它们会在这个时候求偶。鸳鸯是在树洞里面生活的,它们会飞到岸边高大的柳树上去考察洞穴,公鸳鸯总是非常绅士地站在一边,等着雌鸳鸯一棵一棵树地去考察。到了五月份,它们“结婚”了,结束了群体生活;六七月份,母鸳鸯会带着小鸳鸯第一次游泳,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
结婚之前,公鸳鸯都显得非常强壮,油光锃亮,雄赳赳气昂昂的,而结婚之后它们就憔悴了。我在北大的行为生态学课上,也讲过同样的故事。一个男生悠悠地说,老师,我觉得这反映了婚姻对于一个成年雄性的打击。作为一个已婚的成年雄性,我不敢表示赞许。我想这是自然演化里边最神奇的故事之一。
结束北大的学习生活之后,我到了上海工作。晚上在校园里,只要你保持安静,经常可以听到刺猬在地上拱来拱去发出的“呼啦呼啦”声,它们没有任何顾忌,也从来不想隐蔽行踪,它们的刺让它们觉得可以很安全地生活在城市里。
刺猬扎人吗?这取决于我们怎么对待它。平时它们的刺都平平地贴在身上,比如在觅食的时候,或者是在母刺猬喂奶的时候。只有当它们受到了威胁或者伤害的时候,刺才会全部立起来。
不少人相信,刺猬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偷,会去果园里偷完水果,再扎在刺上带走。当我去跟踪刺猬观察它的时候,发现它的粪便里是大大小小的金龟子和甲虫的甲壳,里边可能还有蜗牛壳,或者蜻蜓和蝴蝶的残肢,刺猬实际上是敏捷的城市捕食者。
我花了很多时间来观察刺猬,就想搞清楚,在什么地方刺猬还能够大量地存在,在什么地方刺猬已经消失。我发现在它们所生活的小园子中,最重要又最难得的东西,竟然是一点点清水。
为什么呢?因为每年三月份,刺猬会结束冬眠,冬眠的时候它们的肝脏会积累大量的毒素,所以等它们醒来时,最要紧的是大量饮水,促进身体的生理生化反应,把这些毒素降解掉。
这个时候,如果能够找到清澈的水源,它们就能够在城市里面生活下来,而如果在找水时,碰到的是铺满厚厚水泥的堤岸,是硬化的湖泊,那它们可能一口水喝不上,就毒发身亡,永远地离开了城市。
所有动物都有一个基本生存空间,我的工作就是把所有生活在城市里的动物的需求结合起来,在城市里,给它们安排一个适合生存的基本空间。清澈的流水,零星点缀的绿地,自由的灌木丛,旺盛的植被是基本元素,这也是我们在城市里生活得更美好所需要的元素。
如何与动物共处
我开始尝试把这样的空间在城市里变成现实。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我发现忽略了一个关键环节:这样的保护,可能并不是居民所希望的。很多时候和野生动物的共存,也会给人们带来困扰甚至冲突。
鸳鸯
刺猬(公众号配图)
2012年,我到美国进行博士后工作的时候,第一次体会到生物多样性给人们带来的困扰。刚到美国的第一个星期,晚上11点半,突然家门口传来非常有规律的“嗵嗵嗵嗵”的声音,冲过去发现,一个完全不曾设想到的场景正在我的眼皮底下发生。
浣熊用它灵巧的小手扒开门之后想把脑袋伸进来,但是伸进来的时候它需要把手缩回去,一缩手,门就撞上了。我以为冲过来四个人围着它,它会退缩,直到它抬起头的时候,我才明白它为什么一点儿不害怕。浣熊知道自己清澈目光的杀伤力,它也知道当它抬起头用这样的目光盯着我,同时用它的小手轻轻地扒拉我的裤腿时,我会做什么。最终它成功地把大肥屁股挤了进来。
我告诉自己,我是一个专业的野生动物研究人员,应该尽可能减少跟动物的直接接触。这个想法非常强烈,但是我的身体非常诚实,我冲到厨房拿来了猫粮和水递给它。
第二天我坐在办公室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我代表的是中国的野生动物研究人员,竟然在这个院子里面喂了浣熊。我对面的研究人员叫Tavis,我问他说,Tavis,咱们院有浣熊你知道吗?你喂过它吗?
Tavis很认真地抬起头盯着我,隔了很久说,我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你希望我女儿怎么看我?
所以我跟Tavis一个一个办公室去认真地核实这件事,冲进去第一句话就问:你不会喂了这只浣熊吧?而我们得到的是一连串肯定的回答。那一天我们决定,号召所有人一定要停止喂浣熊的行为,可以用笤帚甚至能想到的任何方法把它赶走。
但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这只刚刚出生不到半年的浣熊,它第一次进到人类世界就尝到了甜头,它没有办法拒绝那些高盐高糖高油脂高热量的食物,所以当遭到集体拒绝之后,它练就了飞檐走壁的本领,顺着高压线进入到办公室的阁楼中,打翻垃圾桶,打开冰箱。
两星期后,它诱发了我们实验室的大停电,现场惨不忍睹。这只浣熊在沿着输电线爬进实验室的过程中触电身亡。
我们的行动晚了。当野生動物知道了人类的城市多么迷人之后,就有可能踏上不归路。而如果我们第一天就能够勇敢地拿起笤帚,能够抵抗它的目光,它的命运就会改写。
还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入侵的灰松鼠每年都会造成价值数百万英镑的森林的损失,并且正在摧毁欧洲本土的生态系统。在柏林,三千多只野猪到处冲撞,甚至造成人员的伤亡,并且还把猪粪喷洒在了从柏林一直到巴塞罗那广阔的欧洲土地上,当地人对此苦不堪言。
城市是生物多样性的乐土。随着生态的恢复,生物多样性会开始侵占人的生活,开始给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不便,那个时候我们又应该怎么办呢?
城市的核心使命是满足人们的生存需求,只有理解每一个人的需求,才可以更好地规划城市。同时我们又不应该因为人的需求,就把动物全部杀光或者赶走。全部杀光的结果就是留下一个到处都是陷阱和毒药的城市,破坏城市之中人类赖以生存的资源。
如果有一天,鸟类和人有冲突,青蛙和松鼠给人类带来困扰,人类又该怎么做?
我们正在把所有人的意见汇总起来,和我们发现和掌握的生活在城市里的野生动物数据一起,建立一个开放的数据平台。这个数据平台可以显示出什么地方缺一个池塘或者一片灌木丛,也可以显示出什么地方出现更多人和野生动物的冲突,需要我们重新规划社区景观来进行调整。所有结果会开放给城市的园林、绿化、野地恢复部门。
我觉得二十年后的城市不仅需要生物多样性,更需要把每个人多样性的意愿融入到城市的生态建设里。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对这个世界的判断,无论是生物多样性,还是其他多样性,多样性不应该是我们的追求目标,恰恰是这个世界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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