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中的字幕组进入“生死时速”

王一博　徐牧心

3月伊始，伴随着疫情源源不断的消息，人人影视字幕组发布的一条微博却冲上热搜：“所有服务器关闭维护，有需要的抓紧囤片。”

观影爱好者们“梦中惊坐起”，抓紧下载资源的同时，也纷纷猜测其背后的原因，比如字幕组一直为人诟病的版权问题。好在，一天之后一切恢复正常。

但早在今年1月初，人人视频App就已进入工信部所通报的“41家存在侵害用户权益行为的APP企业”之列，又因未按照相关要求进行整改而被强行下架处理，61天后才又重新上架。

对于字幕组的成员和一直追随字幕组的粉丝们来说，他们已经习惯了类似的新闻。而多次遭遇下架的人人视频作为国内孵化程度极好的商业化字幕组，甚至无法代表其他大大小小字幕组的处境。从字幕组这个文化形态诞生以来，下架、侵权的话题就一直围绕着。也因此，字幕组常常被视作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群，他们有的是纯粹“为爱发电”，但依靠热情却注定无法长时间留住高水平的译者，而进入商业化的领域后，字幕组依然面临着多方位的挑战。

版权的灰色地带

“你好，我是xx视频平台，《新铁石心肠》目前已经被国内引进，希望你们下架这个视频。”当微博私信接到这样的“通知”之后，天府君没有任何辩解的空间，只好听从对方，将自家字幕组翻译的视频下了架。

天府君是天府泰剧字幕组的负责人，作为一家2014年就成立并开始译制泰剧的资深字幕组，这样的私信收得越来越多了。

版权问题是字幕组所要面临的第一大红线。如果你是一名观影爱好者，那么你对这段话一定不会陌生：“本资源仅供学习交流之用，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任何组织或个人不得以商业目的使用本资源，出现任何法律问题均与本字幕组无关。”这与“FBI warning”（指美国联邦调查局声明，一般出现于日本成人电影片头）几乎有着同等的意义——当你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一段在大视频平台上找不到的影像就会为你敞开大门。

红线面前，意味着字幕组必须将一切损失咽下。天府君说：“其实我觉得，如果我们就只翻译了一集或者两集，你就提醒我们已经买版权，那我们还可以及时收手。或者如果我们已经翻译完了，这个剧都已经播出了很久了，再通知我们也OK，因为追我们剧的人都看完了。”而字幕组往往遇到的情况是，搬运的剧集正在粉丝圈热议，敏锐的视频网站察觉到机会后很快和版权方签订正规合同。接着，下架“通知”递送到了字幕组的面前。

但有一种情况是天府君最不想见到的。他永远记得那部名为《吹落的树叶》的泰剧，2019年6月，这部主讲变性人主角情感纠葛的泰剧刚一上线，就在微博上引起热议，大家纷纷梳理着这迷之剧情，几度冲上热搜。

天府字幕组自然也跟进了翻译，当播到五六集之后，字幕组收到了私信，对方通知他们“不能再继续翻译了”，字幕组只好停止。但天府君念念不忘的是，因为内容并不容易过审，这部剧直到现在也没有播出。

来自版权方的下架通知，猪猪日剧字幕组创始人之一飞影听到过太多次了。他甚至能说出不同平台的通知语气：“像比较大的视频平台，完全就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跟你说这个东西不能再发了，发的话就直接法庭见或者吃律师函。”

语气相对柔和的是B站。飞影觉得，这或许是因为B站是靠网民自制内容起家的缘故。早年间，正是借助像字幕组这样自发上传视频内容的UP主，B站才汇聚了众多小众文化爱好者，逐渐成为国内最大的视频弹幕网站。

但从B站和字幕组“相爱相杀”的往事中，亦能看出字幕组的尴尬境遇。直到今天，“B站境外剧阵亡”依然是令很多字幕组成员饱受煎熬的回忆。2017年7月，B站将网站上所有灰色版权的影视剧内容全部下架。突如其来的风波，让很多字幕组和粉丝措手不及——这原本是他们最重要的聚集平台，尤其是B站的弹幕文化，是小众圈层爱好者寻找同好的特殊方式。然而，“一夜之间全下了，根本没有通知或者怎么样，我们只能再找平台，自己想办法。”飞影说。

《天生一对》剧照

随着大环境紧缩，字幕组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大家都“战战兢兢”。这种小心翼翼，从“胖鸟”的遭遇中或许能窥见原因。2019年3月，胖鸟网站的站主入狱，因为电影《绿皮书》即将被引进，而“胖鸟”上却拥有该电影的完整资源。人们起初无法相信这个消息，当站主的女友在微博上发出支付宝二维码的时候，很多人还将此当作一场骗局，直到消息慢慢被证实。接着，很多网友用“蜡烛”的表情悼念“胖鸟”的死去。

就在那一年，最终摘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水形物语》也在国内上线，女主角弗兰西斯却在浴缸边穿上了马赛克组成的黑裙子，一些人不愿看到一个剪辑后的《绿皮书》，“胖鸟”成了他们心中的“盗火者”。但无论如何，网站的行为和性质都触碰了法律的红线。

对于字幕组而言，“胖鸟”的下架带给他们的或许是一种命运共同体的感觉，尽管所涉及的版权问题并不同，但强制下架带来的悲伤却是相似的。在天府君看来，泰国电视台对于字幕组相对来说还算友好，对于字幕组免费推广和宣传，他们乐见其成，但有些公司就只是想卖版权而已：“也有对字幕组不是很友好的。就像之前有一个字幕组，翻译了《天生一对》。（当）国内（宣布引进时），制作方就觉得，字幕组是盗版的，要去支持正版。这样让字幕组好心寒，我们是盗版的，但是我们给你们做的这些东西，是在给你們免费宣传，又没有拿去干吗。”

纠结的商业化

下架，成为压垮一些字幕组成员的最后一根稻草。费尽心思做出来的视频凭空消失，努力白费了，一些人失去了继续的动力，选择了离开。

字幕组原本是一个全凭爱好聚集的组织，翻译工作没有现金补贴，纯靠粉丝的支持带来成就感，“用爱发电”。但随着外部压力加大，对于那些已经扩大到百人的团队来说，要不要进行商业化是他们必须考虑的问题。服务器、片源、网站流量、器材维护……以上种种，都需要砸上真金白银才能维持运转。一位字幕组从业人员告诉我们，稍具规模的字幕组一个月的支出能达到几万元，要活下去，得先想办法把支出的空缺填补上。

2004年创办的猪猪日剧字幕组，如今已经有200多人。在日剧圈深耕多年，“猪猪”在微博上积攒了500多万粉丝，每天的微博阅读数都在百万级别。大部分字幕组都像“猪猪”这样，借着在翻译上积攒的人气，把粉丝聚拢到自媒体平台上。流量变现成了他们活下去的方式。他们花心思运营自媒体，吸引广告主的投放。

另外，随着视频平台、影视公司拿到海外版权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们也会通过付费的方式邀请字幕组进行翻译。在圈内，有人把这叫做“招安”。2014年，爱奇艺买下韩国综艺《Running Man》的独家版权，就与韩剧圈资历最老的凤凰天使TSKS字幕组达成了翻译合作。

也有人谢绝了资本。国内某视频平台曾邀请衣柜字幕组对一部热播美剧进行有偿翻译。字幕组成员小熊记得，当时对方把翻译的价格压到了200元一集——而一集美剧的字幕翻译通常需要十几位成员密切合作——大家一通忙活，只能分到一杯奶茶钱。“资本没有正视字幕组的价值，字幕组在资本的眼中是非常廉价的，所以我们不会去接这样的 活。”

飞影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不过，他对资本的态度显然没有小熊那么尖锐，或者说，他的理解中夹杂着无奈。“这也没有办法。”飞影说，“这是由市场和字幕组的性质决定的，因为你是字幕组，你是一个灰色的组织……”

当大部分字幕组背着版权的“原罪”，小心翼翼地活着时，也有人选择在法律红线的边缘做出“危险试探”。为了获取商业利益，一些字幕组在翻译的剧集前加上贴片广告，这种举动显然违反了免责声明中的那句话：严禁用于任何商业盈利行为。即便在字幕组行业内，类似的做法也遭致了大量反对的声音，在灰色地带上明目张胆地盈利，或许会给整个行业招来灭顶之灾。

《绿皮书》剧照

《吹落的树叶》海报

《越狱》海报

《绝望主妇》海报

去年12月，靠字幕组起家的网站“圣城家园”被警方摧毁，并移送检察机关进行起诉。圣城家园字幕组曾经翻译过《越狱》《绯闻女孩》《绝望主妇》等经典作品，标志性的蓝色字幕在美剧圈极具辨识度。据媒体报道，圣城家园被查封，不仅是因为他们提供大量未经授权的作品，也因为网站通过会员收费与推广广告的形式牟利，网站注册会员达到200万人次。

“所有做字幕的初衷应该都是好的。就是看最后的方向是不是有一点点迷失本性，因为当他们发现做字幕吸引别人，能够得到流量，现在流量就能赚钱，就变得不纯粹，问题就来了。”小熊说。

随着几起查封、下架事件的出现，幸存的字幕组在商业化的考量上，就更加谨慎了。曾有粉丝建议天府泰剧做代购、卖周边，但天府君和成员们再三考虑，担心一旦出现产品质量问题会影响到声誉，就放弃了。“我们也跟粉丝讲过，咱们唯一能做好的，就是翻译电视剧给大家看。字幕组就做字幕组的事情，其他的商业化，尽量和字幕组分开来。”天府君说。

但也有幸运者在资本的垂青下“麻雀变凤凰”。2015年，人人视频获得创新工场的天使轮投资和盈动投资的千万元A轮融资。2016年，又宣布成功转型，为正版视频以及各影视公司引进与出口、出版社、游戏等提供正版翻译业务。据Tech星球报道，人人视频的贴片广告投放为包月形式，按照英美剧、日韩剧等不同类别进行投放，当月更新的该类剧集正片前都会有广告主的贴片广告。其中，英美剧频道最火，报价高达200万/月，但最低能有50%的折扣。

资本也很清楚，字幕组的背后是成千上万的海外剧爱好者，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流量池。但人人视频只是站上金字塔塔尖的稀有存在。对于处在塔底的绝大多数字幕组来说，活着远比赚钱更重要。

“盗火者”

为了活下来，字幕组面临的不只有版权红线和商业化难题，还有同行之间的竞争。

竞争从字幕组大规模诞生之后就存在了。由于海外热播剧的数量有限，僧多粥少，最早出汉化版的字幕组总能抢走更多的观众。飞影做过统计，第二个发布者和首发字幕组的观看量相差十几倍甚至几十倍。于是，很多字幕组拿到资源后，立刻进入“生死时速”的比拼中，甚至通宵达旦地翻译制作。

竞争也催生了新奇的翻译形式。一些字幕组为了抢占先机，在片源放出后，直接搬到直播平台上播放，再由成员进行实时翻译。这种直译免不了产生很多错误，但粉丝通常对此网开一面，毕竟，能在第一时间追到剧，还有什么值得苛求的呢？

天府泰剧就做过直播翻译。由于泰剧在国内越来越受欢迎，一些泰国制作方非常看重中国市场。天府泰剧曾从泰国制作方手里买过版权，拿到的片源里自带中文字幕。字幕组就会通过直播的形式聚拢粉丝。“泰方要宣传他们的剧和艺人，所以我们要开直播聚集人气，并给泰方反馈，告诉他们这部剧在线观看的人数有多少。”天府君说。

当然，不是所有字幕组都会参与所谓的“速度的比拼”。《权力的游戏》最终季播出时，每周更新一集，中国粉丝们翘首以待。对于一直专注于翻译《权力的游戏》的衣柜字幕组来说，那无疑是几年一遇的流量高峰。但小熊他们听到有粉丝吐槽，剧集的人物形象和原著差别太大，导致他们分不清楚人物身份时，就在后期制作时，花了很多时间给人物加名字和背景介绍。

其實，随着各家字幕组翻译水平、后期风格的稳定，网友们也形成了各自的偏好，成为某一家字幕组的固定观众。在互联网上，常常能看到很多剧粉讨论哪家字幕组的翻译水平更好，对背景的阐释更准确。对于那些拒绝商业化的字幕组来说，做精品更符合他们“为爱发电”的初衷。

而小熊更忧虑的问题是，随着流行文化的多元化，年轻人的注意力被其他产品内容吸引，再加上境外影视剧、视频因为版权等原因不断被下架，导致很多爱好者看不到内容，失去了兴趣，渐渐退圈了。“大家可能去追韩团、国内的流量小生，还留在这里的人会变少。”于是，海外文化产品、翻译者、观看者之间形成了一个负循环，数量在一环一环地减少。

像飞影这样，从2004年入圈，一直坚持到今天的人无疑是少数。他见证过这个圈子在十几年间的几起几落，从版权监管宽松的野蛮生长时期，到粉丝、资本追捧的黄金时期，期间还穿插了数次大规模下架和版权争议。十几年间，唱衰字幕组的声音从来没停过，但字幕组们又在夹缝中继续存活了下来。飞影仍然像以往一样，对字幕组发展的前景不抱希望，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字幕组处于版权的灰色地带。

但飞影还给同行们加上了另一重身份意义：文化交流和传播中的一股特殊的民间力量，就像《纽约时报》曾把他们称作“打破文化屏蔽的中国字幕组”那样。而一些粉丝更是借用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把火种从神那里偷到了人间的典故，称他们为“盗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