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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复仇式色情”之后

2020-06-15王霜霜

看天下 2020年9期
关键词:散播艾萨克色情

王霜霜

2014年6月11日,在伦敦举行的“终结性暴力”峰会上,演员安吉丽娜·朱莉与刚果的女性社会运动人士妮玛·那马达木拥抱。(@视觉中国 图)

接通电话,杜瑛秋就听到哭声。电话那头是一个女生,她在男朋友手机里,意外发现了两人的性爱影片和照片。她吓到了,打电话向妇女救援基金会求助。

女孩边说边哭,情绪很不稳定。一会儿愤怒、激动,称绝不原谅对方。一会儿,又痛苦、消极,觉得自己很无力。“感觉整个人处于崩溃的边缘”,杜瑛秋静静地让对方发泄完——这也是协助的一部分。杜瑛秋是台湾地区公益组织妇女救援基金会(下文称“妇援会”)的副执行长,2014年开始,妇援会开始关注“复仇式色情”的议题,目前共服务过487个求助案例。

复仇式色情,又称未经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网络时代,复仇式色情已经成为一个在全球衍生、日益严峻的性別暴力问题。为了抵制该行为,全球多个公益组织和运动也应运而生。

霍莉·雅各布斯 (Holly Jacobs)本人是受害者之一,2013年,她在美国发起了网络民权倡议( Cyber Civil Rights Initiative )——一个专门为被害人提供直接服务,同时努力推动相关立法工作的倡议团体。英国也有类似运动,由凯特·艾萨克斯(Kate Isaacs)在2019年发起。凯特朋友的iCloud账户曾遭到黑客入侵,她和前男友的私密视频,因此被上传到Pornhub——全球最大的免费色情网站之一,而她的朋友当时才16岁。

女性受害者占96%

未经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的行为常发生在亲密关系破裂后。妇援会接触到的案例中,51%加害者为受害人的前、现任伴侣,女性受害者的比例占到96%。杜瑛秋接待的这个受害者,就是在不知情情况下,被男朋友偷拍的。她有种被背叛的感觉,要求男朋友把影片和照片删除。愤怒之下,她和男朋友分了手,但心里还是不安,怀疑“这些东西是不是已经被散播出去了?”

霍莉·雅各布斯的私密照片和视频,便是被男朋友散播出去的。2009年,她和男友分手了,本以为只是正常结束了一段感情,没想到,她马上成为了私密影像外泄的当事人。第一张裸体照片出现在Facebook上,一旦Jacobs再次开始约会,其他照片和视频就开始在众多网站上大量涌现。这无疑是来自男友的报复。

将前任私密影像传上网,有些人纯粹为了报复,有些则附带着勒索行为。妇援会曾接过案子,前男友以私密影像为条件要求复合,威胁女生说,“不复合,就散播出去”。有男士以此要挟,和前女友发生性行为。还有的人,拿私密影像勒索金钱,一次又一次。

在《复仇式色情:性别、性与动机》(Revenge Pornography: Gender, Sexualities and Motivations)一书里,英国性别研究学者Matthew Hall和Jeff Hearn分析了男性将前任女性伴侣性私密影像上传网络的动机,有人是为了自夸能让对方在性事上百依百顺;有人觉得前女友谋财背叛,想报复;也有人就是分手了,无所谓,上传就上传了。

在接触一些案子时,杜瑛秋常问:“你还知道其他受害者吗?”求助者有时会说出一串名字。妇援会一位成员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这类事件的严重性在于,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严重。就像一座冰山,展露在外面的只是一角,更多的、不为人知的掩藏在下面。加害者动机五花八门,但保持沉默卻成为很多受害者的共识。“不敢出来求助,怕别人指指点点,更担心家人知道”,杜瑛秋说。因为沉默,这也成为了一个被遮蔽的群体。

美国的霍莉·雅各布斯最初对自己的遭遇也遮遮掩掩,想偷偷止损。后来,又多次试图向执法部门寻求帮助,都失败了。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像她这样的受害者几乎没有可以依赖的社会资源。她这才决定站出来。

2012年8月,霍莉·雅各布斯发起了“结束复仇色情”(ERP)运动,开始一遍一遍地通过媒体、演讲复述她的故事,以引起社会的重视。ERP本来是为了收集签名,以推动对未经同意散播性私密影像行为进行立法。一年后,霍莉·雅各布斯成立了“网络民权倡议(CCRI)”组织。

全球范围内,这类事件的受害者处境都很艰难,在一些特殊地区,表现更甚。在网络民权倡议组织的网站上,有一个“受害者故事(VICTIMS STORIES)”版块。一个亚洲女孩留帖求助,她在中东交往了一个男朋友。后来,因为工作,她要调到另外一个穆斯林国家,男朋友不支持,以散布她的裸照作为要挟。有一天,公司经理收到了女孩裸照,把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这是不道德的,被当局发现,是要坐牢的。

“不是你的错”

一个戴着黑色宽檐帽,脸被帽子遮住的女士哭着说,“我觉得我对不起我的孩子”。这是英国的“Not Your Porn”网站上的一个视频,一位私密影像泄露的受害者接受了BBC的采访。

“羞耻感”是受害者最常见的反应。“如果是被偷拍,她的羞耻感更强;即便她同意拍摄,可是散布出去,她也会懊悔,觉得很丢脸——自己怎么会做这种蠢事?”杜瑛秋说,她们很大一部分工作是为求助者提供情绪支持。

据妇援会统计,43%的影像是被散播到被害人的亲属或同事、朋友圈里。因此,被害者承受的心理压力十分巨大。在她们服务的案件中,不乏受害者自杀的情况。2017年,花莲市一名15岁初中生的裸照,被前男友透过Facebook、Line散播。虽发现后被删除,但学校过半学生已经看过照片,女学生不堪羞辱,跳桥自杀,幸好最终被救下。

2018年4月20日,日本东京,一位女性站在窗边,窗帘上映出一位男士身影。这是日本一家公司针对单身女性推出的“窗帘上的男友”,通过窗帘上的影子,造成非独居假象,阻止那些针对独居女性的犯罪分子。(@视觉中国 图)

“好女孩怎么会拍裸照?”“谁让你拍的,活该!”在当前社会文化中,私密影像遭恶意泄露后,受害者非但不会被同情,还常成为指摘对象。妇援会就在官网上放了几个大字:“裸照外流不是你的错”。

在服务中,杜瑛秋首先会给求助者理清对错关系,“虽然你同意拍,但不代表你同意他可以散布给第三人。对方没有尽保管的义务,这是对方的错,不是你的错。” 她说,这样可以减少受害者的罪恶感跟愧疚感。“对自己好一点”,杜瑛秋说,她会鼓励受害者吃点好吃的、去运动,把压抑的情绪发泄出来,也建议她们找人聊一聊,“这样自己才不会承担这么大的压力”。

一位受害者在“Not Your Porn”网站分享说,“有人在推特上告诉我,他们在Pornhub上看到了我的录像。接着又传来一条消息,接着又一条。我看了……那些视频是很久以前的,我以为它们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是谁上传的,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被发现的感觉,我想拆了互联网,我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

除了熟人圈,许多受害者的私密影像还会被放在色情网站上。杜瑛秋说,偷拍更能满足人窥私的欲望。色情产业也深谙这一规律,“泄露的影像”一度成为这类网站的营销方式。在Pornhub上搜索,可以发现许多打着“百度云最新泄露系列”标题的视频。

上传一段影像,可能只需几秒钟,但对受害者来说,却是多年的折磨。发现朋友的视频出现在Pornhub上时,凯特·艾萨克斯和朋友试图联系网站,以当事人还未成年为由,要求他们删除。花了几个星期,视频才得以下架,不幸的是,后果已经造成了。而且,一段视频被删除后,另一段与她朋友全名相同的视频会再次弹出,直到这条视频最终成为Pornhub在英国的五大热门视频。Pornhub的视频可下载,所以尽管网站移除了她的视频,还是有人不断重新上传。凯特·艾萨克斯的朋友不堪折磨,一度想要自杀。

目前,全球只有以色列、德国、美国部分州有针对未经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的法律。2015年,英国把未经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列为一种犯罪行为,罪犯可能面临最高两年监禁的刑罚。但这个法律只针对个人案例,并没有推广到商业色情行业。这意味着商业网站在没有获得当事人同意的情况下,可以分享这些私密内容。凯特·艾萨克斯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法律漏洞,她联系了多个有相同经历的受害者,希望通过民间动员,唤起政府对未经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议题的重视,让网站为此承担责任。打开“Not Your Porn”网站,映入眼帘的就是凯特·艾萨克斯她们的倡议——“LEAKED SEX TAPES”is not a genre(“泄密性录像带”不是一种色情类别)。

“可怕就可怕在这里”

凯特·艾萨克斯鼓励人们联系自己区域的国会议员,让议员进一步推进完善“反复仇式色情”法律,但阻力很大。凯特·艾萨克斯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目前“脱欧”“新冠病毒”几乎占据了英国整个政治话语空间。人们对这个议题的关注度也不大,包括女性,“很多女性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拍摄或分享自己的私密影像给别人。她们觉得这个议题跟自己没关系,但在很多案例中,有人并不知道自己被拍摄了”。

这类侵害行为还可能以一种更隐秘的方式发生。妇援会接触到的最小的一名受害人只有10岁,妈妈有段时间发现女儿变得忧郁、不爱说话,看她的手机才发现,她被人威胁发裸照和私密视频。对方是她玩游戏认识的。

“加害人会恐吓说,如果你不给我,我要告诉你家人。孩子吓都吓死了,就乖乖照做了。对方知道你妥协了,就威胁得更严重”,杜瑛秋说。据妇援会的最新数据,14%的受害者被拍摄影像时未满18岁,但杜瑛秋认为,实际的比例要远高于这个数字。因为很多人不会出来求助,出来求助的都是通过家长。“未成年人是一个比较难发现的群体,可怕就可怕在这里”。

妇援会建议孩子的父母报警处理,提醒他们注意搜证。杜瑛秋常接到一些案子,受害人想走司法途径,但当她问对方“图像有没有留存”时,对方常说“没有”。 “因为太紧张或看了很恶心、害怕,就删掉了。(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证据,警方处理会比较困难”。杜瑛秋说,除了留证,她还会建议受害人尽可能想办法获得对方的信息,比如,叫什么?住哪里?如果有的话,警方处理起来就快很多。

接触未成年人案件时,杜瑛秋一定会问父母一个问题,“你们和孩子的关系怎么样?”她接触的很多受害者家庭,亲子关系都存在一定问题。她会和家长讨论怎么跟孩子相处、跟孩子互动,以获得孩子的信任,这样孩子才不会渴望向外建立联结。“我们一定会跟家长说,不要(因为被拍视频)责罚她,因为她是一个被害人”。

2018年,一位被台湾地区网友称为“东吴天菜”的男子,将自己与女友自拍的私密影片,分16次上传Pornhub等色情网站,对女方造成极大心理伤害。法院却最终判处男方1年徒刑,缓刑4年执行。女方坚持上告了1年多,听到宣判结果后,大哭道:“还要法律干吗?我的人生都毁了。”

据妇援会官网信息,目前,台湾地区并没有针对“未得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行为制定专法。被害者如果还未成年,会以《儿童及少年性剥削防制》处理,其他则多以“刑法”中的“妨害秘密罪”“恐吓危害安全罪”或是“散布猥亵物品罪”等法条判刑,刑期顶多2至3年,多数都可以易科罚金。

在很多性别和法律专家看来,与受害人受到的伤害相比,这种惩罚过于轻了,无法起到震慑作用。2018年,妇援会开始推动针对“未经同意散播私密性影像”行为法案的起草工作。目前,草案民间版本已经出台,但距离真正进入立法程序还有一段距离。

被男友偷拍的女生,最终选择上告,杜瑛秋认为,这是一个很不容易的决定。“很多被害人只要求把影像拿下来就可以了,并不想采取任何司法的行动”,她说。目前,很多国家和地区对“未经同意散播私密性影像”受害者隐私的保护做得都不够好,遭遇此类案件,受害者的个人信息甚至不被匿名处理。警察是否能够公平地对待此类案件的受害者,也值得怀疑。

玛塔·古德斯米特(Marthe Goudsmit)正在英国牛津大学攻读法学博士学位,自2014年起,开始关注“未经同意散播私密性影像”问题,并将其作为自己的学术研究项目。据她介绍,在英国现行有关“报复性色情”法律框架下,受害人必须证明公布视频者有明确造成伤害的意图,否则便无法适用该法律。而且,报复性色情被界定为“通信类犯罪(Communication Crime)”而非“性犯罪(Sexual offence)”,受害人并不能享有终身匿名权,寻求法律裁判会造成受害人身份被公开,使受害人难以保护自己已经受到侵犯的隐私,这种顾虑也影响了受害者的上告率。

“我拍是我的事,我拍不代表你可以把它外传,我拍也不代表我是一个随便的女人。”杜瑛秋说。整体社会文化氛围,对女性维权造成了一些压力。

妇援会现在经常会去学校做宣导,告诉学生散布未经同意私密性影像是一种违法行为,宣扬“三不”原则:收到这些影片,做到不点阅、不下载、不分享。韩国“N号房”事件发生后,杜瑛秋也和正在上高中的儿子做过一次讨论,儿子说的一句话让她印象很深刻:“看就是共犯。”

杜瑛秋认为,侵犯、偷窥别人身体的事情時有发生,与性别教育缺乏有一定关系,使得很多人不够尊重别人身体的自主权,也缺乏身体界限的概念。在她的家庭中,性是一个公开的话题。她和儿子一起看电影,看到性爱桥段,她并不会回避,而会趁机告诉儿子,发生性行为时,男生、女生各自的一些反应,以及教他如何去尊重别人的身体。因为这种开放的态度,儿子反而对窥视别人的身体和隐私没什么兴趣。“你越遮掩,越是秘密,他越想偷偷来看或者付诸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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