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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的铁 热的铁(长篇小说)

2020-06-15王明新

地火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白钻井队

王明新

引子

在一片辽无边际的荒野上,突然冒出一片别墅式建筑:一幢幢二层小楼,错落有致,尖尖的血红色顶,雪白的墙壁,墙壁上一排排整齐地挂着分体式空调。大片起伏的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片碧绿。一道漆成白色的木栅栏,将建筑和草坪包围着。

老白说,我们在这里打了整整一年零三个月井。

卡车跑得太快,风把老白的话吹得断断续续。

许泰说,谁说不是呢?打出一口千吨井呢。那场面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还有一口井咕嘟咕嘟冒热水,老白说,那水热得烫人,蒸汽中弥漫着一股硫磺味儿,一尝像海水一样咸,还有一股怪味儿。

硫磺味儿,许泰嗯了一声说,整整10年了,真快啊!

兴许是出于对那段时光的留恋,或者他们曾把什么东西遗忘在了这里,卡车在离那些建筑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十几个人跳下车,他们衣帽不整,头发被风吹得乱草一样在头和脸上披散开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出于习惯,他们先找那座井架子。

井架子还在呢!杨子喊着,像看到多年没见面的老朋友向井架子扑过去。十几个人嘴里发出嗨嗨哟哟的惊喜和赞叹,也跟着一起向井架子走过去。

风吹日晒雨淋,黑黢黢的井架子虽然依旧伟岸挺拔,但漫漫岁月还是给它留下了斑斑锈迹,累累伤痕。它真的老了,就像一个老人,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杨子伸出粗糙的手,左一下右一下拂去井架钢板上的尘土,在上面寻找着什么。

他突然喊道:还在呢,快来看!

十几个人围上去,见井架大腿一块宽大的槽型钢上依稀歪歪斜斜刻着几行字:白成林、许泰、杨大庆、寒武纪、刘大友、李二牛、白雪颖、小六子、金柱、狐狸……一串名字后面是:32194钻井队,1973年5月6日。

他们大声念着那些名字,低一声高一声的,激动、兴奋、感慨、惋惜……由于生锈的原因,他们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用粗糙的手掌将锈迹抹去,仔细辨认着,然后才能念出下一个名字。

刚才在这儿作业的两个工人,被这些人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他们手里拿着皮卷尺丈量着什么,一边丈量一边用石灰粉撒下一道道白色的线。

老白问他们干什么,他们说要把这座井架改造成一座塔。

一座塔?钻井队的人抬头看看这座井架,再看看不远处的建筑和草坪。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塔呢?虽然在他们心里各自想象的并不一样,但他们知道,不久的将来,这座井架摇身一变,将与这些美丽的建筑和草坪融为一体,成为一道别致的风景,供人游览观光,让人欣赏,再也没有人会认出它曾经是一座南征北战、历经风霜雨雪的井架了,那累累伤痕中记载着多少生动而感人的故事啊。

初夏的太阳照在草甸子上,已经让人感觉出有些燥热。于是,他们想起来,这附近有一条河,叫神仙沟,河面不宽水也不深,一年四季都欢快地流淌着,河里生着蒲草,两岸是茂盛的芦苇,河里有黑鱼、鲫鱼、草鱼,但最多的还是梭子蟹,常常爬满了河岸。秋天蟹子肥的时候,一会儿就能抓半桶,用清水一煮,掀开蟹盖,满满的全是蟹黄。野鸭子也是这里的常客,到了鸟类迁徙的季节,还有大雁和白天鹅。

河水微咸,上面还漂着一些干草叶和黑黑的羊粪蛋子。在这里打井的时候,送水车供应不及时,他们就吃这河里的水,救过不少急。更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夏天顶着太阳干一天活,浑身黏叽叽的,下了班他们便跳进河里洗个痛快,那种欢畅、惬意,让人永远也忘不了。

他们还想起了李二牛。李二牛洗完澡光着身子在河边晒太阳,差点让老狼把他的男根啃了去,后来李二牛还是……还有小六子……

石油啊石油,厚厚的泥土覆盖着你,层层的岩石重压着你,你被封锁了几千年,被幽闭了几万年,人类一旦把你释放出来,就像打开了一个魔瓶,带给这个世界的不只是文明、财富,还有战争、死亡和罪恶,而带给我们的有欢乐有自豪,也有伤痛。

河依旧在,他们还像当年一样扑过去,蹲在河边,用手捧了水去洗脸。水沾在干涩的嘴唇上,味道怪怪的。他们抬头看看河面,河面上仍然漂浮着干草叶和羊粪蛋子,只是水不如过去清澈了。那片建筑里淌出一股水来,冒着蒸汽流进河里,河里便有了一些白色的沫子。他们站起来,呸呸地吐了两口,扫兴地离开了。

他们想走过去看看,那片用白色木栅栏围着的建筑是什么所在。

木栅栏面向新修公路的一方,有一道大门,大门口有两个穿制服的人,站得像两根木桩。门里有个喷水池,一根根水柱正快乐地舞蹈。再往里是停车场,一辆辆红色、黑色、白色的小轿车,排得整整齐齐,在太阳下反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

几个大腹便便的人,从一座像会议室或者说像大厅那样的建筑里走出来,有些笨拙地钻进一辆轿车,车发动了,缓缓开出大门上了公路,然后绝尘而去。

这时他们才发现,那个像会议室或者像大厅的建筑上有几个红色的字:温泉度假村。

他们不由自主地轻轻“呀”了一声,然后就沉默了。

这一声“呀”,包含着惊奇,包含着伤感,包含着太多太多的东西,谁能说得清楚呢?

于是,他们又想起了他们曾在这里打出一口冒热水的井。那时候,这里有他们这个钻井队,有一个军马连,还有一个叫碱疙瘩屋子的弹丸小村,只有几十户人家。除此就再也没什么人了。他们打出那口冒熱水的井后就走了,走的时候只留下了那座井架子,对,还有满满一池子清水。因为那座井架实在太老了,老得已经不能再跟着他们南征北战,他们就让它退休了。他们想说,这温泉是我们打出来的呢,但是谁也没说。他们只是怔怔地看着“温泉度假村”几个血红的字,想着他们在这里打井的一些往事。

过了一会儿,金柱说,指导员,我们也去洗洗温泉吧,坐了两天车,衣服与皮肉都粘一起了,洗洗也舒服舒服。

离开这片草甸子后,他们在外围搞勘探,这次回来是休整的,设备、人全都回来了,他们是最后一批。

老白说,这也是我们能进的地方?

金柱便没再吭声。

他们在温泉度假村门前站了大约三分钟,没有一个人理他们,那两个像木桩一样的门卫也没理他们。他们曾经是这里的主人,但现在只能是看客了。

老白说,走吧,还能看饱了肚子?他们便向那辆卡车走去。

走出十多步,金柱突然站住,解开裤子,对着木栅栏撒开了尿。于是十几个人站成一排,全都冲着木栅栏,立刻响声大作。

就要接班了,班长杨子突然说,有會包饺子的吗?

明天就是春节了。春节不吃饺子还叫什么春节啊?今天下午各班都分了面粉和肉馅。我们上零点班,来井场接班的时候,杨子忘了留下人包饺子,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如果等到下班后回去再包,干了半夜活人困马乏不说,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嘴里?不过他现在想起来总还不算太晚。

十几条汉子都默不作声。我心里动了一下,在刚刚告别的那个叫“五七知青农场”的地方,我不仅学会了锄地、扬场、打坷拉、割麦子,还学会了包水饺。下雨天不能出工的时候,馋极了的我们从食堂称来面粉,到菜园里买几颗白菜,然后两三个人一伙,调馅、和面,用酒瓶子做擀杖,用洗脸盆当锅,粗制滥造地制作出现在被老外们称为“中国美食”的水饺大快朵颐一番。刚刚分到队上,想表现表现,于是说,我会。这使我犯了一个错误。

杨子看了我一眼,信任地说你回吧,下了班我们回去有饺子吃,就算你完成了任务。

离开井场,浓浓的夜色很快就包围了我。夜风撩拨着齐肩深的芦苇,嘈嘈切切,一条羊肠小道蛇行于苇丛之间。我突然胆怯起来,但一个21岁的男子汉决不能返回去,让人说胆小鬼。

我硬着头皮向芦苇深处走去。一只惊飞的夜鸟,突然从脚底下射出去,把一串叫声留在夜空里。我浑身一哆嗦,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小时候听来的鬼怪故事,这时候一段段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头皮一阵阵发麻,胸腔膨胀如鼓,眼不敢旁顾,脚步也失去了节奏。

为了壮胆,我唱起歌来: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这首歌唱完我又换了一首: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刚唱了两句,忽感一阵旋风由远而近,迅疾刮到我面前,之后戛然而止。正不知遇到了哪路鬼怪狐仙,心也跟着跳到了嗓子眼,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远看像劳改的,近看像要饭的,以为是庙里的,原来是打井的。呵呵呵呵……想家了吧?一阵咯咯的笑声像撞击的银器一样清脆,像刚冒出的山泉一样清凉。

我还在发抖,听见有马喷鼻的声音和尾巴扫动的声音,同时闻到一股膻臊味儿,遂不再抖。我回过头,朦胧中看出是个姑娘骑在马背上,挺胸昂首,威风凛凛,一对短辫扎在脑后,原来是个放马姑娘。

距此不远,有一片春天青、夏天绿、秋天黄、冬天灰的刺槐林,刺槐林里驻扎了一个军马连,听说放马的多半与曾经的我一样是知青,且多数是姑娘。我们有时看见她们骑着高头大马,神气地赶着马群,或如一阵旋风从草甸子上掠过,或悠然自得地在蓝天白云下徜徉,不免生出几分羡慕几分憧憬,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东西。那片浓密的刺槐林就成了我们心中一个神秘和向往的所在。

这片草甸子东临渤海,南近黄河,是奔腾不息的黄河水携带的大量泥沙不舍昼夜淤积而成,因为土质肥沃,水量充足,短短百余年时间,就发育得杂草丛生,灌木纵横,成为各种鸟类和小型动物的乐园。山东省军区经过考察,对它优越的地理条件和良好的自然环境十分中意,1963年把这里辟为军马养殖基地。他们引来优质牧草紫花苜蓿,还撒下成片的刺槐树和柳树的种子,把场部建在一个叫孤岛的地方,十几个军马连就散布在草甸子上的一片片刺槐和柳树林里。1970年随着石油工人的大批开进,这个叫孤岛的地方人越聚越多,终于成为垦利县的一个镇。

这位放马姑娘准是女观音下凡,专门解人之难的。我从恐惧中挣脱出来,不知哪里来的胆量,从从容容回她:不是想家,荒野空旷没个人说话,闷得慌。

她咯咯地笑,说好甜的嘴。我浑身立刻燥热起来。

上马吧,我陪你说话。她又说。

我迟疑了一下,有些笨拙地爬上马背,在她身后坐好。一股淡淡的香味儿从她头发和身上飘散出来,我忽然有了一点陶醉的感觉。那匹马友好地甩甩尾巴,像表示对我的欢迎。当知青的时候,我曾趁着跟车去城里送粮的机会赶过马车,但骑马还是第一次。不等我坐稳,她在马的前胯上轻轻拍了一下,那马便撒开四蹄在草甸子上狂奔起来。我只觉耳畔嗖嗖风响,芦苇从胸前和两条腿上刷刷扫过。我毫无准备,被闪个趔趄,情急之中,竟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一股软软的温热电流立刻沿着双手和双臂传遍全身。这个举动使我吃惊,使我感到害羞和紧张,但我顾不上这些,双手不敢有半点松动。

一阵咯咯的笑声,笑得热烈而狂放,一下子解除了我心里的不安。马跑出芦苇林,跑进一片开阔的草地,越跑越快,我觉得自己如一叶扁舟飘荡在惊涛骇浪之上,忽被抛上浪峰,又忽被掀下谷底,随时都有被甩下马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只能不顾羞耻死死地将她抱定。湿湿的冷风打在脸上,灌进脖子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畅。

马终于在一片树林边停了下来,喘息着,很响的喷着鼻子。夜使树林变成浓黑色,风时断时续地吹过来,树林里一片哗哗啦啦乱响。

打井的,发什么呆?快下来吧。

我惊魂未定,手脚发软,听见喊声,望过去,见她早已在树下的草地上扯起一顶军用蚊帐,一盏马灯为蚊帐注满蛋黄色的光,温暖而浪漫。我笨拙地跳下马,不见人,蚊帐里一阵咯咯的笑。我热血沸腾,筋肉膨胀,几把撕下肮脏的细帆布工作服,钻进帐篷。地上铺着一条军用地毯,我被一片白色晃了一下,咯咯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就像一个新兵,虽然有些生涩,但我还是拉开枪栓,射出了第一串子弹,紧张、兴奋、颤栗,青春的激情酣畅淋漓地喷洒了一回……

她骑马把我送回驻地,调转马头飞驰而去。我呆呆地发了一会愣,拖着有些沉重的双腿走回宿舍。感到口渴得厉害,我在水桶里舀起一碗冷水,咕咕咚咚灌下肚子,然后软绵绵地倒在床上。我想休息一会后再起来包饺子,谁知这一躺下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中的我急于撒尿,但到处是人,我焦急地走啊走啊,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后来终于看到一个厕所,厕所门口却排着长队……

门响。嘈杂的说话声。我顿醒。

第一眼我就看见床头多了只黄色军用挎包,这肯定是她的无疑。她是怎么留下来的我没有任何印象,她为什么要送我这只挎包?信物?纪念品?我来不及想清楚,因为班里的人已经下班回来了,而我一个饺子也没包。我一跃而起,从床上跳下来,提了水桶去打水,打回来在炉子上烧热,又为每个师傅一盆盆倒好,将毛巾浸入水中。之后躲在一边,忐忑着,惶惑着,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师傅们惊异地看着我。我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还是杨子先发现了问题,他把盖着饺子馅的报纸一把扯开,厉声问,饺子呢?你包的饺子呢?

这一喊,大伙才明白为什么我会这样殷勤。他们看看盛在脸盆里的饺子馅,又看看原封未动放在面袋里的面粉,一个个向我射来愤怒的目光。他们干了大半夜活,一个个饥肠辘辘,多么想一回来就端起热腾腾的饺子大吃大嚼啊,却发现这只是一个梦,梦醒了什么也没有。更重要的是他們发现受了骗,而骗他们的竟是一个刚分到队上的学徒工。

说,为什么没包饺子?杨子又追问了一声。

这小子不干活,跑到家里睡大觉来了,倒会享福啊。一个怪声怪气的声音说。

混小子,来了没三天就敢耍弄人,胆子不小!另一个声音说。

收拾收拾他,不收拾他往后还了得!有人开始挽袖子。

如果不以实相告,受点皮肉之苦还是小事,我无法澄清自己,这将使我在大家眼里永远都是一个偷懒的骗子。

我吞吞吐吐,向大伙讲述了夜里我离开井场后发生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些迷离恍惚。我不知道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还是一场梦。我讲得一定非常生动,大伙忘记了洗脸,一个个听得入了迷。

讲完后,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热辣辣的。

好小子,有福气!杨子突然呵呵地笑着大声说。

这小子……全班人都朝我笑着,一张张脸是那样真诚和生动。

怎么样,挺漂亮吧?什么时候把她领到队上来,让我们也瞧瞧。有人说。

对,有机会领过来让我们看看。大家附和着。

师傅们这么快就原谅了我,让我深受感动,却不敢抬起头来,不敢看任何一个人的脸。为了摆脱这种尴尬,我说,师傅们快擦擦澡咱们包饺子吧。

大伙这才兴致勃勃地发一声喊,都去擦澡。

这件事成了我最终决定留在油田的主要原因。一群多么豁达、多么善良的汉子啊!

招工的时候,我们被告知要去的地方叫“九二三厂”。“九二三”听说是个代号,而用代号作为工厂的名称肯定是个保密工厂,而我就是冲着保密工厂的神秘和诱惑来的。谁知道下了车,我眼前出现的竟是一片巨大的空旷和荒凉,如一盆凉水浇了我个透心凉。

后来我听说这地方叫落雁滩,是黄河入海口海陆相接的一大片辽阔地带,有大片大片寸草不生的盐碱滩;还有一个草木茂盛的荒草甸子,草甸子被纵横交错的潮沟包围着,被灌木丛和刺槐林覆盖着,形成一个自然王国,野兔、刺猬、狐狸、野驴和草原狼,是这里最早的主人,是山东有名的“北大荒”。当时我完全傻了,站在地上一时失去了思维能力。

直到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小兄弟,发什么傻?我这才回过神来。

站在我面前的是个高大汉子,看着我嘿嘿直乐。“五七知青农场”的吧?汉子又说。我正纳闷,他又说,我叫李二牛,李老牛是我爹。我这才恍然大悟。李老牛是农场从当地农村聘请来指导知青生产的老农,还是场革委会委员,我们都叫他李大爷。就要离开农场的那几天,我们都很兴奋,有一天遇上李大爷,看着满脸灿烂的我,李大爷抓住我的手泪流不止。这时候,知青陈然走过来,从画夹里抽出一张人像素描送给李大爷。前一天晚上,陈然把他平时为我们画的素描每人送了一张,算是个纪念。如果在平时,这些画他都看得宝贝似的,是不肯轻易送人的。后来农场的拖拉机送我们回城里,李大爷蹲在地上哭得拉不起来,虽然我也陪着流了一些泪,但当时我并没理解他这泪水的真正含义。

当然吸引我留下来的,还有那个放马姑娘。她送我的那只军用挎包我没舍得用,一直挂在床头的墙上,看到这只挎包,我就会想起那个战栗之夜,就会想起她。虽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连她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楚,但她是我的第一次,是她让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她的野性,她的浪漫,她充满诱惑的银铃似的笑声,都深深吸引着我。我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继续编织我们美丽的爱情故事。我不知道能否如愿以偿。

我祈祷上苍保佑。

最初的失望过去之后,我发现草甸子还是一个美丽的所在。

几场春雨过后,刺槐林的树干上便生出一只只金黄色的平顶蘑菇,徜徉在雨后新鲜清凉的空气里,脚下是铺着金黄色落叶和衰草的松软泥土,头顶无数不知名的鸟鸣啭万千。把一只只肥嫩的蘑菇摘下来投进安全帽里,想象着即将开始的一场蘑菇盛宴,你会觉得这草甸子赛过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这林子不算近,休班的时候从宿舍出发向南走,绕过井场,再向南,差不多有四五十分钟的路程。在这段路程中,要依次穿过芦苇荡,大片的紫花苜蓿、野燕麦、野豆子和罗布麻,还有由红柳和紫穗槐组成的灌木丛,可我们都偏偏着了魔似的喜欢到这里来。当然,到这里来不只是为了听听鸟叫,或者采回蘑菇改善一次生活。往里走,树越来越密,突然间树的缝隙里闪出一角半片红墙红顶的房子。

密林深处有人家,这里驻扎着军马连。放马的多半是姑娘,全是大城市来的知识青年。运气好的时候,碰上三两个采蘑菇、木耳或者出来散心赏景的,瞄一眼,搭讪几句,心里美半天,还要回味一宿。因此,我们每次从井场走过,那些正干活的倒霉蛋看见我们,就嗷嗷叫起来,他们妒得慌。当然,我到这里来还有一个原因——希望能找到她。虽然当时我没看清她的模样——这让我懊悔不已,但我希望我们心有灵犀,当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的时候,一下子就能感觉出对方是谁。这是一种心灵的契约,听说只有在相爱的两个人之间才会发生。

一天夜里,我们睡得正香,突然被一片骤然而至的凄厉叫声惊醒。叫声撕扯着每个人的心,大家都不由自主地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窗户将头探出去,眼前的景象使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幽暗的天幕,不见了星星和月亮,无数只曳着火光的精灵将天空遮蔽得密密实实。它们从井场方向飞来,风一般掠过房顶,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耀眼的美丽弧线,如漫天流星雨划过天庭,如万道霞光飞驰苍穹,把整个天空都映红了。它们一边飞一边凄厉地惊叫着,如一把把锋利的刀片,一下一下在人的心上划,听得人心发颤。这景象足足持续了五六分钟才零落下来,草甸子上空依然是几颗疏星,一弯朗月。

我们呆望了半晌,回过神来,半个身子都冻得木了。谁也没见过如此壮观绚丽的景象,谁也说不出那些曳着火光的精灵到底是什么。被一种无边无际的神秘感笼罩着,人如患了失语症,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从如被点了穴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我们小心翼翼地猜测着议论着,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都小了许多,结果是没有结果。正要关好窗户缩回被窝继续睡觉,杨子说,仔细听,什么声音?我们都侧着头竖起耳朵,果然听见从井场方向传来一种不祥的叫声。

呜——呜——嘶——嘶——

井场在宿舍南面,今天晚上刮的是北风,所以那叫声被吹得微弱而时断时续,但还是有人做出了判断:井喷!

对,是井喷!更多的人附和着。

于是,都不再搭话,急忙穿上衣服,如战士听到集合号一样向井场冲去。

打井撞上高压气流,井喷了。气流携带着泥沙和原油喷出一个高达20多米的巨大柱子,后来又燃起了熊熊大火。在这远离基地的荒草甸子上,靠人工休想把不断从井底冒出来的天然气点起的大火扑灭,我们无可奈何地躲开一阵阵油雨,痛惜地远远看着所有打井设备和雄伟无比的井架被烧得通红通红。

井架开始还顽强地挺立着,像个钢铁巨人,像个准备英勇就义的好汉,后来终于面条一样瘫软下去。那种悲壮,那种震撼,让人一生都无法忘记。大火整整燃烧了七日七夜,才渐渐熄灭,我们的井场塌陷成一个方圆几十米的深深的圆坑,坑里满是漂着油花的污水。井场上几百吨钢铁和两栋木板房,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井喷结束的第二天,我们不安地在草甸子上散步,无意中在草地里发现几块木炭一样的东西,仔细辨认,看出是烧焦的鸟的尸体。我们想起那天夜里看到的景象,不约而同地向我们宿舍的北面寻找,走出百多米,在一片茂密的紫花苜蓿丛中,一块块木炭一样的东西叠成黑压压的一片。我们捡起几只来看,竟全是鸟的尸体。心里一阵战栗,都站住,默默地看着我们这些不幸的朋友,百思不得其解:它们为什么要集体自焚?它们是如何将自己点燃自焚的?一种巨大的伤痛和神秘感揪紧了每个人的心。

失去了打井设备,又一时送不上来,我们便无事可做。一日,闲得无聊,杨子说,没有比春天的草甸子更美丽的了,我们为什么非囚犯似的蹲在这鬼屋子里呢?我们便都有些忧郁地从屋里走出来,心照不宣地向那片小树林走去。春日的阳光冷冷地照着我们,天气虽然还有些冷,但几场春雨过后,被雨水灌饱的土地上,草开始疯了一样往上长。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那天夜里看到的景象,不由脱口而出:火鸟!

是啊,真是火鸟!班里的几位师傅立即附和说,并用惊奇的目光看我。刚才他们大概也在与我想同样的事情。

走过井场的时候,惊起几只野兔。它们猛地跃起,竟跌入那只圆形的大水坑里。我们站在坑边向里张望,里面竟有了十多只兔子的尸体。离树林越近,越觉得树林有些异样,既不如以往那样浓绿,也失去了过去那种蓬蓬勃勃的生气,都不由加快脚步向前赶。走近树林,只见树叶上涂着一层黑漆漆的原油,整个树林黑蒙蒙一片。树们无精打采地立着,一副痛苦不堪、悲伤欲绝的样子。我们沉痛地走进树林,林中寂静无声。继续向前走,把注意力全放在耳朵上,到底没听到一声鸟叫。

我们眼前仿佛出现这样一幅图景:栖息在树林中的群鸟,正做着一个绿色的梦,忽被井喷的怪叫声惊醒,不等睁开眼,一阵粘稠的油雨倾泻而至,粘满它们漂亮的羽毛。鸟们不知道遇到了什么灾难,惊叫着冲天而起,习惯性地朝着光明逃去,却恰恰误入井喷引发的大火,于是粘满原油的羽毛被燃着……

林子里静得有些可怕。我们仍然怀着某种期望向前走,白墙红顶的房子再没闪现出来。继续走下去,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片废墟和一堆堆马粪,军马连不知何时迁徙了。我们看着眼前的凄凉景象,站在那里久久地发呆。

突然,谁扯起喉咙喊起来,顿时,每个人都感到一种积压在心里许久的东西被引发,不可遏止地从胸腔中迸发而出:

嗷——嗷——嗷——

嗷——嗷——嗷——

喊声悲怆而凄凉,在林子里久久回荡。

一时无法生产,指导员老白把我们几个新来的知青找到一起说,队上要开个批斗会,你们都是知识分子,要积极发言。然后给我们简单介绍了召开批斗会的原因和发言要求。

老白叫白成林,常年的野外生活,让他比实际年龄显得大了不少,加之说话办事都十分老成,全队人都叫他老白,其实也就30出头。我们几个知青虽然是一起分来的,却并非来自同一个城市,相互之间也不认识。

原来要批斗的竟是李二牛。这让我有点吃惊,在我对李二牛最初的印象里,他人好又能干,怎么会批斗他呢?同时也有些为难,不发言吧,这是指导员安排的任务,我又刚分到队上;发言吧,批斗的是李二牛,不仅李二牛的爹李老牛是我们农场的老农,在农场的时候我一口一个李大爷,而且我们还没到油田,李老牛就给李二牛写信把我们招工去油田的事告诉了他。巧的是我们来自农场的20多名知青,只有我分到了李二牛所在的钻井队,李二牛还专门把我要到了他那个班。李二牛对我像个老大哥,第一天上班,他给我讲解要注意的安全事项,介绍各种设备和工具的名稱用途……我怎么张得开口批他呢?

没办法,我只好把这事悄悄告诉了李二牛,希望他能给我拿个主意。想不到李二牛倒想得开,说哥丢人了,你批吧,你不批反正别人也得批。我这才放下心来。

批斗会在我们二班的宿舍召开,除了一班的人去井场卸新来的设备不能参加外,其余的四五十号人全被动员来了,还有两名临时来队探亲的家属。宿舍是用竹竿、苇箔和泥巴搭成的简易房,大通间,十几米长。大家进了“会场”,有坐在床上的,有坐在准备好的几根长条凳上的,也有把水桶倒扣过来坐着的,后来的人就站着。刚进来时大家还有说有笑,看见墙上刚刚贴上去用白纸写的还湿淋淋的“批斗会”三个黑字,就噤了声。

老白走上“主席台”,其实那里只有一张从队部搬来的也是全队唯一的一张两抽桌,先领着我们学习毛主席语录,第一段是“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第二段是“治病救人”那一段,然后先国际后国内给我们讲了一番天下大事,国际上说的是美国总统尼克松、日本内阁总理大臣田中角荣访华;国内说的是毛主席发出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多打井打好井,生产更多的石油,换取更多的外汇,建设好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为保卫世界和平多做贡献。之后,宣布批斗会开始。

先请李二牛同志上来作检讨。

老白话音一落,李二牛就上去了。李二牛个子很高,块头很大,往两抽桌后面一站,把“批斗会”三个字遮得严严实实。

分到钻井队不久,李二牛曾让我代他写过一封家信,他说小兄弟,听说你高中毕业,知识分子嘞,求你帮我写封信。说着,他把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和一支钢笔递给我。我说你写,然后就大大咧咧地说开了:父母亲大人二老好。你们身体健康吧?地里活忙吗?有白面别舍不得吃,光吃粗粮,这么大年纪了省给谁呢?在地里干活注意别累着,爹腰上有伤,有活让小青年们干就中了,别整天瞎积极……听说桂花对我不愿意,嫌我嘴不甜,见了她那个当村支书的爹不会说话,还嫌我工种不好干的是石油钻井队,野外作业……不愿意,散熊!李二牛冲我笑笑,说你就照我说的写小兄弟,她不愿意,我还不愿意呢,长得多好看吗,胖得跟猪一样,嘴又大……

李二牛今年29岁了,还没对上象。

说到这里得讲个故事。这个故事真假难以考证,但在油田流传甚广。故事说某县某公社某村,一个割草的女孩遇上同村割草的女人,两个人一边割草一边说话,女人说妹子,听说有人给你介绍个对象是油田钻井队的?女孩说,嗯,我还没答应呢。女人说,妹子你可别傻,先前我也是找的油田钻井队的,他们整天跟石油打交道,那个脏啊,没法说。人家都叫他们油鬼子,不瞒妹妹你说,我都离婚好几年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撒尿还飘出油花子来呢。跟他们过一辈子,窝囊!

李二牛一上来就哭了,哭着说,我阶级觉悟低,偷了大家的饭菜票,我对不起弟兄们。往后我再也不偷了,饿死也不偷了,我说话算话。说完了,李二牛就再没有一个字了,只是哭。

哭了一会儿,老白说,下去吧。李二牛就抹抹泪下去了,坐在前排的一根长条凳上,长条凳发出咯吱一声响。

下面自由发言,老白说。

说是自由发言,其实是安排好的,发言的主要是我们几个刚分来的知青。我们就上去一个接着一个念写好的稿子,稿子都经老白看过,内容空洞而乏味。

安排好的发言很快就结束了,这时候一个叫刘大友的老钻工站了起来,说我也自由几句。刘大友50岁左右,先是在玉门油田打井,后来又参加大庆会战,再后来就到了渤海湾,在队上是个老资格,也是个老石油,老先进,但不知为什么他至今还是光棍一条。刘大友说,李二牛呀李二牛,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刘大友说起话来闷声闷气,要仔细听才能听清。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啥也不怪,就怪你吃得太多了。大家哄的一声笑了,窃窃私语。

李二牛的饭量的确大,早晨他不敢吃馒头,只喝稀饭,他有个特大号的搪瓷盆,就着咸菜一顿能喝五六盆。有时候他一边喝一边嘟哝:不能再喝了,不能再喝了,再喝到月底就得扎上脖子了。那时候我们的定量是56斤,说起来不算少,当时城市居民每月的定量只有23斤,但按李二牛的饭量,一天三顿光喝稀饭也不够,可他不能总喝稀饭呀,要知道我们平时干活全是跟冰冷的钢铁打交道,哪样东西摸起来都几十斤……不等大家笑完,刘大友突然提高嗓门说,他能干不能吃吗?

会场上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

我们队上六七十号人,30岁以下的小伙子占了绝大多数,谁也不敢跟李二牛较量。一次井上没事,小伙子们闲着无聊,就向李二牛挑战。李二牛也不推辞,铁塔似的往那一站,两个小伙子前面一个后面一个抱住他,有自愿当裁判者喊了一声开始,只见李二牛晃晃肩扭扭腚,两个小伙子就趴下一对。又换了两个小伙子,还是如此。

钻井队里只有一个人曾扬言不服李二牛,那就是臭手,臭手的名字是他打牌得来的。臭手牌打得很臭,輸了就找金柱出气,这当然有个原因。李二牛看不过去,把金柱当弟弟一样护着,臭手就扬言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谁是西风谁是东风说不定呢。臭手是油田职工子弟,听说臭手的爹还是钻井指挥部机关的一个科长,臭手的爹本打算让臭手到钻井队镀镀金。臭手也知道自己在钻井队待不长,有事没事就往家跑,臭手的爹见朽木不可雕,正想办法把他调出钻井队。

李二牛不仅有劲,干起活来也是一个顶好几个。有一次井里发生井涌,这是遇到高压气流发生井喷的先兆,需要紧急加重泥浆,拉重晶石粉的卡车却陷在离井场200多米外的泥沟里。25公斤一袋的重晶石粉,别人扛两袋就有些吃力了。李二牛左边胳肢窝夹两袋右边胳肢窝夹两袋,在烂泥窝里一溜小跑。一次下雨,水泵坏了换水泵,几个人好不容易把新水泵从材料房里折腾出来,可从材料房到取水的水源还有好几百米,天又下着雨,地上又湿又滑,开始是两个人抬,后来又换成四个人,还是气喘吁吁,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歇。李二牛来了,把人推开,像妇女抱孩子似的一个人抱起水泵就走……这些当然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这时候下面议论纷纷,同情李二牛的声音居多。

沉默了一会儿,刘大友说,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也不该偷呀!刘大友长叹一声,一屁股坐下来。

哞的一声,像头老牛叫似的,李二牛的哭声又响起来,比刚才高了10倍。李二牛这一哭一发而不可收,会是开不下去了,老白只好宣布散会。

不几天,老白宣布把李二牛调到炊事班。当了火头军,李二牛终于能吃饱了,我既为李二牛高兴,又有点舍不得他走。

我们队上还有一个传奇人物,叫胡海。胡海曾是我们队的队长,但是我们招工来油田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钻井队。胡海是陕西人,黄土高原上长大的,喜欢唱陕北民歌,陕北民歌也就一度成了我们队上的流行歌曲,很多人都能唱上几段。

胡海当过劳模也坐过牢,他当劳模与坐牢却出于同一个原因——过于“认真”。

当队长之前,胡海一直是劳动模范。他知道自己不同于别人,先进就要有个先进的样子,春节从没请过假。一年就要过春节了,胡海收到妻子一封信,信中说,他们家养的羊要生产,要胡海无论如何回去一趟。还说,如果不好请假,就说她要生产。

羊要生产,这算什么理由?胡海知道,自结婚后他就没回家过一次春节,妻子是想让他回去全家过个团圆年。胡海就动了心,但他知道不能说是因为羊要生产,这太荒唐。胡海找队长去请假,在队长宿舍門口站了一会儿,心里慌得不行,没抬手敲门,手心里先出了许多汗。胡海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先平静平静,就在院子里慢慢溜达。天很黑、很冷,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胡海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今年我不当先进了,我要回家过年。这样说了好几遍,终于敲开了队长的门。

队长屋里已经有了两个人,也是来请假的。一个姓孙,一个姓冯,他们手里都拿着电报,电报内容一模一样:妻子生产见电速回。

队长说,事情咋这么巧?难道说你们干那事商量了?说生孩子一起生?

姓孙的青年一脸委屈,说,我们两个一块接到的电报,看了电文,我们也纳闷,这不是太巧了吗?要是去请假,还不说我们编瞎话?你看,这、这,不应验了吗?可这种巧事偏偏让我们摊上了。姓孙的青年说着气得直跺脚。

姓冯的青年说,队长,我们就是撒谎也不能撒一样的谎呀,那我们不是太蠢了吗?以我们的智商,怎么也撒不出这么低级的谎来呀。

队长想想,也是。没再言声,把目光转向胡海。

胡海忽然想起来,十多天前姓孙的还向他打听,胡海班里两个临时探亲家属春节前走不走,她们要是走,腾出临时探亲房来,姓孙的就写信让老婆到队上来过春节,姓冯的老婆也来,姓孙的和姓冯的住一个村,两个女人一块来好作伴。胡海说不知道,姓孙的就掏出烟来,给胡海点上,拜托胡海打听打听,说,如果我们直接问当事人,就像撵人家走似的,不好意思。话说到这里,旁边有人给姓孙的开玩笑说,是老婆要抱窝了吧?姓孙的说,一年探一次亲,播种老赶不上季节,没影呢。旁边那人又说,别是你那杆枪不好使吧,等你老婆来了借给你杆试试,保证一枪打个满环。两个人就笑骂起来。

胡海想,他们的老婆如果真的到了预产期,肯定不会让她们千里迢迢到队上来过年,那时候来天多冷啊,再说要是到队上来生产,方圆几十里地没户人家,别说妇产科医生,找个土接生婆也找不着,他们不会冒这个险,而他们后面的那些话更能说明问题。后来胡海还真给他们打听了,人家不走。就要过年了,谁会这时候走呢?胡海想,姓孙的和姓冯的准是打算让老婆到队上来过年,可临时探亲房只有两间都被占着,没办法才想出的这条道——让老婆拍要生产的假电报。

胡海见队长把目光转向自己,就按照老婆信上教的那套话说了出来。这时候胡海一点也不心慌了,他想,旁边有两个人给自己作伴呢,识破不了别人还能单单识破了自己?

队长听完胡海的话说,又是一个要生产的,这孩子也赶着出来过年啊。这样吧,明天晚上开职工大会,谁请假就站到全体职工面前,先说请假的理由,大伙说可以走就放你们走,大伙说请假的理由不充分,我也没办法。现在不是讲民主吗?往后咱们就民主着办。

三个人听了都一愣。队长说,愣着干啥?我要睡觉了,今天零点班。三个人这才各怀心事地走了出来。

第二天晚上真的召开了职工大会,其他事一概没讲,专门为三个人请假的事开的。

队长说,春节快到了,这几天信和电报多起来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辛苦一年我也想让大伙回去过个团圆年,我就不想回去吗?队长也是人,我也想,可是不行啊!都走了活谁干?今年咱们队还想夺个开门红呢。根据以往经验,这些信和电报有真有假,过去的就既往不咎了。从今天开始,谁请假不管什么事,请你站到全体职工面前,把理由说清楚,不是有人撒谎吗?面对全体职工撒谎脸不红心不跳,那算本事,大伙说放就走人!要是不会撒谎,干脆别上来,丢人!不光丢自己的人,也丢石油工人的人!毛主席说,工业学大庆,大庆就是我们石油工人的代表。

队长说,今天有三个人请假。胡海是咱们队上公认的老实人,也是咱们队的老先进老模范,这是他第一次请假回家过年,对这样的同志,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但制度面前人人平等,对胡海我们也一样对待,按规矩来,现在就请胡海先上来吧。

这时候胡海早已乱了方寸。他本来打算白天就把实情告诉队长,并撤回请假的要求,他觉得让自己面对全队职工撒一次这样的谎,实在做不出来,对自己来说也太残酷了。可他又想,结婚好几年了,妻子从没提过什么要求,这还是第一次……

胡海颤巍巍站起来,脚下像踩着棉花,一脚高一脚低走到职工面前。胡海站住了,抬头一看,全队几十双眼睛看着他,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整个人像断了电啥也不知道了。

胡海愣了足足有三分钟,没说话,脸越来越红,很快就出了一身汗。

我不请假了。胡海突然说。

胡海说完这句话,就逃了下来,重新回到自己坐的地方。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一个人。他听见周围一片嘈杂的声响,大家说什么他听不清,他也不想听清。这时有人冻得受不住了,开始轻轻跺脚,跺脚的声音掩盖了大伙的议论声,这让胡海感觉多少好了一些。

这时候队长又在喊姓孙的青年了。姓孙的不慌不忙走到大伙面前,从兜里掏出电报纸,向大伙念了一遍,然后说,我就请一个星期假,包括来回路程,也就是回去尽尽做丈夫和父亲的义务,请各位师傅多多关照,如果放我回去,大家就等着吃我的红皮鸡蛋吧。

姓孙的说完,不慌不忙下去了。

輪到姓冯的了。

姓冯的也向大伙念了一遍电文,然后说,谁不知道春节人手紧张?多走一个人大伙就要多干一个人的活,人少活不少,如果不是赶上这种事,谁好意思请假呀。姓冯的说完,一脸真诚地下去了。

队长说,大家讨论吧,看他们该不该走。

大伙议论了一会儿,由于人多嘴杂,听不清大伙说的啥。队长就让大伙举手表决,同意姓孙和姓冯走的就举手,不同意的就不举手。队长刚一宣布完,大伙就高高地举起了手臂。

胡海的故事我后面再讲。

大家都以为当了火头军是李二牛的福,往后至少不用为吃饭发愁了。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炊事班里当差,还能管住炊事员吃喝么?我们也都知道这是老白的好意。谁知道被宣布当了火头军的李二牛,却迟迟没去炊事班报到。他私下里对我说,小兄弟,现在咱好歹也是个石油钻井工人,说出去响当当的,就凭着这个牌子,蒙个媳妇说不定还有希望,要是当了火夫,多熊啊!人家给介绍对象,问干啥的,怎么张得开嘴?火夫就是个吃货呀。我也不想让李二牛走,就撺弄他去找老白,后来老白果然同意,李二牛又留在了二班,还当副班长。

设备安装好后,我们又开始生产了。这是一套东拼西凑起来的老设备,井架尤其有了年头。

上午,李二牛在泵房巡视。李二牛是副班长,也叫副司钻,主要负责两台泥浆泵,泵房里没事的时候也替换替换司钻,就是班长杨子。这时候其中一台泥浆泵突然蹩了,泥浆礼花一样从空气包里喷出来,但力量要远比礼花大得多,因为带泥浆泵的是1200匹马力的柴油机。1200匹,想想力量有多大吧。李二牛恰恰就洗了个泥浆澡,从头到脚没有丁点幸免的地方,人站在井场上就像一座泥塑。杨子停了钻,用另一台泥浆泵循环着泥浆,派了两名钻工帮助李二牛修理泥浆泵。修好泵,钻工们上钻台继续钻进,李二牛悄悄地溜出井场,带着一身臭烘烘的烂泥浆味来到了神仙沟。

神仙沟是一条河。刚刚入夏,水显然还有些凉,但李二牛还是脱得一丝不挂跳进水里洗了个痛快,把工衣也几把洗出来,晾在河边的草地上,人也懒洋洋地往草地上一躺,晒开了太阳。反正只要泥浆泵转着,他就基本没有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一块云彩飘过来遮住了太阳,李二牛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后来太阳露出脸来了,却并不强烈,反而让他感到更加温暖。他很快就幸福地睡了过去。

李二牛这么困,是因为前一天夜里没睡好。因为李老牛又来信了,问他找对象的事有着落没有,李二牛就有点犯愁,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黑暗里不知谁说,左翻身掉下床,右翻身碰住墙,翻来覆去想孩他娘。惹出几声孤寂的笑声后,宿舍里又很快安静下来。下半夜李二牛睡着了,梦见大翠来信了,让他回家去见面,李二牛找队副请假,后来就醒了,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兴奋得再也没睡着。

就在李二牛睡着的时候,一只刚刚睡醒的老狼从一片刺槐林里钻了出来。前一天夜里老狼幸运地捉了两只肥硕的兔子,饱饱地美餐了一顿,又幸福地睡了一觉,这时候感到有点口渴了,想到河里喝点水。李二牛这会儿睡得正香,还接着前一天夜里的梦继续往下做,队副准了假,李二牛就兴高采烈地坐上长途汽车回了村,见到了大翠。大翠是李二牛的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后李二牛辍学,大翠上了初中,初中毕业后回村当了民办教师。民办教师不用下地挣工分,每月还有现金补助,属于文化人,地位可想而知。没来油田的时候,李二牛追过大翠,但是大翠死活看不上李二牛。可是在李二牛的梦里就容不得大翠了。在黄昏的打麦场上,生产队一个巨大的麦秸垛下面,他与大翠面对面坐着,他问大翠,从上个春节我走了之后你想我没有?大翠低着头不说话,只用手揪着胸前的纽扣嗤嗤笑。李二牛非让大翠说,大翠羞红了脸,半天才说,想。李二牛又问她哪个地方想,大翠不说话脸红得更厉害,头也低得更深了。李二牛还是不依,一定要大翠说,大翠扭捏半天终于说,心。李二牛说,光心想啊?别的地方就不想?说着,李二牛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就抱住了大翠的腰,大翠一下子就软了,顺势倒在麦草上……

那条老狼走过来,见草丛里一根约半尺来长,通红通红的鲜肉,剥剥地跳得正欢,老狼虽然不饿,但也经受不住这么一根鲜活的肉的挑逗与诱惑,但它还是十分谨慎,因为在它十几年的生命历程中,几乎步步都是陷阱,处处都有圈套,它逃过了一劫又一劫才活到了今天。老狼围着猎物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经受不住这种诱惑,伏下身子,一步一步向那根充满了诱惑的东西走去……

李二牛的梦还在继续:他正和大翠亲热,忽然听见有人喊大翠吃饭,不是别人,正是大翠的爹,边喊边走进了打麦场。李二牛一惊,拉住大翠爬起来就跑,可两个人都一丝不挂往哪跑啊?真是跑也没处跑,藏也没处藏。李二牛又急又羞又怕,越急越迈不动腿,终于在噩梦中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李二牛发现不过是个梦,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候,他闻到一股热烘烘臭烘烘骚烘烘的味道,睁眼一看,眼前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他大叫一声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才看清那个毛茸茸的东西是条“狗”,被自己这一吓,那“狗”跳到了一边,却不跑,蹲在草地上盯着自己身上的某个地方专注地看,舌头伸得老长,口水直往下流。李二牛低头一瞅,见自己那根东西兴奋得正紧,像个小马达一样只管霍霍地跳,却不知什么时候受了伤,像是被一种锋利的东西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一些皮不规则地掀开来,有血正慢慢地洇出来。李二牛这才感到一阵阵的疼,那东西也一点点缩了回去,很快就垂下头了。李二牛看看那条“狗”,那“狗”浑身呈枯黄的草色,只拖在身后的尾巴梢雪也似的白,嘴半张着,露出两颗尖利的獠牙……

李二牛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伤正是这畜牲所为,要不是自己及时醒来,说不定自己已经成了太监,要是果真如此,自己也就无法与大翠结婚了。想到这里,李二牛抓起扔在草地上的翻毛皮鞋向那条“狗”砸去,那“狗”只轻轻一跳就躲开了;他把另一只鞋也扔了出去,同样落了空。看看身边再没什么可用的武器,见河边生着一棵手腕般粗细的柳树,李二牛双手一发力,把那棵柳树连根拔了出来。但没等李二牛转身,那条“狗”就钻进林子里溜了。

回到队上,这事传出去,老钻工刘大友说,乖乖哎,你命真大,那哪里是狗,分明是条老狼,你想想这里方圆几十里没个人家,哪里来的狗?一个钻井队的人根据李二牛的描述,都认定是狼,除了刘大友说的那些理由外,还说出许多别的理由来:狗的尾巴是往上卷着的,只有狼才拖着尾巴;狗的胆子小,只有狼才那么胆大;狗不会往林子里跑,只有狼才往林子里钻……也有人说,这地方虽荒凉,也不会有狼,兴许是条野狗。钻工们争论不休,争论来争论去,却没个结果。

这时候老白走过来说,怎么没狼?我就遇到过。

老白说,我来油田的时候只有17岁,分到了电影队。我常常用一根扁担,一头挑着装放映机的箱子和拷贝,一头挑着汽油发电机,从一个钻井队到另一个钻井队。那时候,渤海湾油田还是勘探初期,只要看见我,工人们老远就会高兴地喊:电影来了,电影来了。我没了名字,我的名字就叫电影。又过了几年,到了1964年,党中央国务院一声令下,全国的石油队伍浩浩荡荡开进渤海湾,油田这才开始大规模勘探开发。

钻井队飘忽不定。一个黄昏,我正赶路,突然看见灌木丛中飘出几簇绿色的火苗,鬼火般闪烁不定。鬼火慢慢向我逼近,并渐渐散开,对我形成包围之势。狼!这个字是突然跳出来的,随之我的頭发也一根根竖起来。我本能地将扁担从肩膀上放下,握在手中准备自卫。这时候,那些绿色的火苗已经将我团团围住,是四只。我摸摸怀里,一根硬硬的东西还在,这是一把出炉不久的新刀。

半个月前的一个早晨,我也是这样赶路,一条结了冰的河在早晨的阳光里亮得刺眼。我忽然听到河里传来一阵低低哀哀的、类似狗的叫声。我登上河岸,见一只狗的半个身子陷在塌陷的冰水中,它一定是经过了无数次的努力,还是没能爬上来,所以现在两只前爪死死地趴在冰面上,等待救援,并不时将头冲着天空发出呜呜鸣叫。我放下东西走过去,将扁担尽力往前伸,但扁担太短够不到。我又做了一次努力,将扁担钩子甩到了那只狗跟前。那狗一口咬住了扁担钩子,我用力往上拽,把狗一点点拉了上来。这时我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臊味儿,使我意识到这是一只狼,不知为什么当时我一点也没感到紧张。上了岸的狼抖了抖身上的水,向我看了一眼,拖着毛茸茸的尾巴钻进了灌木丛。就在它看我的时候,我注意到它左耳有一个三角形缺口。同时我还注意到,这是一只身材高大而健壮的公狼。

我把这事告诉了在大兴安岭长大的刘响。刘响说那就是一只狼,并告诉我说狼袭击人的时候,最喜欢从背后突然将两只前爪搭在人的肩膀上,如果你一回头,它就会一口咬断你的喉管。因此,当你在有狼出没的地方行走时,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回头,而是悄悄地掏出腰刀,从身子的一侧斜着刺出去。第二天刘响就送了我一把腰刀。带在身上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用上的,刘响说。

一只狼蹲在我前面挡住去路,其余的狼则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包抄过来。我感到自己手心、腋窝、后背都毛毛虫乱拱似的在冒汗,双腿也不争气地发抖。完了,我想,我只有17岁,我不想死,我感觉眼睛里有东西慢慢地溢出来……

就在这时,从另一个方向蹿出一条它们的同类,只是它比这几只狼高大许多,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这只狼便向它的同类发起了凶猛进攻,五只狼一阵腥风血雨的厮杀。那四只狼终于后退了,也许它们认为没有必要把力气消耗在同类身上。那只得胜的狼颠着碎步向我跑过来,我以为这是动物之间为争夺食物所进行的战斗,胜者当然有优先享用食物的权力。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着,同时双手握着扁担,没有底气地喊着:打!打!这只狼却显得异常温顺,它一边向我靠拢,一边轻轻地摇着尾巴。这时我注意到这只狼左边的耳朵有一个三角形缺口。我心里一阵激动。它一定是认出了我,是我的老朋友来了。我试着摸了摸它的脸,它撒娇似的将脸在我身上蹭了蹭,发出呜呜的叫声。我放下心来,但不敢久留,挑起东西继续赶路。我的老朋友像卫兵一样,在我前后左右巡视着。

一片黑黢黢的帐篷轮廓终于显现出来,能隐约看见帐篷里透出的光亮了,能听到人的说笑声了。我加快步伐,扁担在我的肩膀上咯吱咯吱欢快地叫个不停。一步跨进钻井队的院子,我迫不及待地大声喊:电影来了,电影来了……工人们欢呼着涌过来,这时我的老朋友纵身一跃隐没在黑暗中。有人接过我的扁担,我一下子就瘫软下来并失去了知觉……

听了老白的故事,李二牛更加后怕。李二牛不只是没结婚,李二牛弟兄三个,他最小,两个哥哥都早已结了婚,可就是生不出男孩来,李老牛就指望着李二牛往下传递香火呢。李老牛偏爱李二牛也是显而易见的,他的两个哥哥都是农民,只有李二牛以知青名义当了工人,这当然是李老牛的功劳。让李老牛没想到的是,当了石油工人的李二牛,不仅干的活又苦又累,钻井队还没有女人,连媳妇也找不上,不是找不上是根本没处找。这也是为什么李老牛知道我们招工去油田,痛哭不止的原因。

伤好了之后,李二牛寻了根一米多长手腕粗细的柞木杆,没班的时候就一个人带了这根家什来到他洗澡的地方,找个草深处躲起来,希望那条老狼再次出现,好报那一齿之仇。这时候已经是夏天了,饿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的蚊子个个如狼似虎,特别是一入黄昏,蚊子就像轰炸机群,成团成团地滚动着,轮番向李二牛袭来,一降落就是一大片。有道是:孤岛的蚊子大如鸟,十只蚊子炒盘菜。虽说这话有点夸张,但孤岛的蚊子个大是不争的事实,听说军马连刚到草甸子来的时候,有军马一夜之间被蚊子咬死的案例。几天下来,李二牛浑身上下肿起一片片红疙瘩,那只老狼却始终没见踪影。

李二牛受不了,只得作罢。

李二牛没能找到那只狼报仇雪恨,却对草甸子上狼的历史产生了兴趣。他一个人跑到碱疙瘩屋子找上了年纪的人打问,草甸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狼的,有多少只,它们的主要食物是什么。碱疙瘩屋子是个移民村,来这里最早的人也不过十几年,因此李二牛并没从碱疙瘩屋子打听到狼的底细。后来他又跑到军马场弄到一份资料。这份资料是油田会战指挥部1968年12月10日印发的一份《会战通讯》,其中有一篇文章,题目是“人与狼的战争”,李二牛如获至宝,好话说了一箩筐,给人家要了回来。不过《会战通讯》上写的是孤岛草原,其实孤岛草原主要指的就是我们打井的这片草甸子,因为在山东地界人们还从没发现过这么大面积的草地,所以才冠以“草原”的称号,与真正的草原比起来,这片草甸子实在太小了。

“人与狼的战争”记载了一个叫罗援朝的人,与一只老狼的战争,写得还算有点文采,我按照原文抄录如下:

罗援朝白天睡觉,夜里警醒,扛着他那杆宝贝似的单筒猎枪,与那只灰白色的老狼较上了劲。

孤岛草原水丰草茂,灌木丛生,沟壑纵横,不知哪片茂密的草丛中还覆盖着水泡子。水泡子里有黑鱼、草鱼还有鲶鱼。十几天了,罗援朝天天夜里在草原上转悠,追踪那只老狼的踪迹,碰到过狐狸、刺猬、獾、山猫,有时还会惊起几只野兔子,随着狼的减少,这种草食动物有成灾之势。

罗援朝一次也没碰上那只老狼,但天一亮,就会有钻井队来报,昨天夜里他们队养的猪又让那只老狼赶走了。采油队的人也打来电话,说夜里那只老狼又骚扰他们的采油女工了,快想想办法吧,不然那些女工就不敢上夜班了。采油女工的职责就是在草原上巡井,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管晴天还是刮风下雨。

3年前,钻井队刚到孤岛草原的时候,孤岛草原上有50多只狼,分成两群,一群30多只,一群20多只。孤岛草原上有一条河,叫神仙沟,河面不宽,水却极深,水质清澈,十几米深的水一眼看的见底。一个傍晚,罗援朝独自一人到神仙沟洗澡,亲眼看见两群狼同时到神仙沟来饮水,一群在河东岸,一群在河西岸。两群狼如两伙冤家,见了面先是咆哮示威,后又相对着嗥叫,对峙许久才喝了水相继离去。那时候孤岛草原上的兔子虽然不如现在多,但钻井队夜里打井,还是常有成群的兔子跑到井场上看热闹。

这时候三年困难时期开始,钻井队连粗粮也供应不上,一天至少有一顿饭靠萝卜充饥。钻井队里全是正能下饭的小伙子,上了班对付的又全是粗老笨重的钢铁,有的人干着活就晕倒在了钻台上。有几个东北人开始下套逮兔子。那时候的兔子傻,他们一个晚上竟捉了一麻袋,炖出一大锅香喷喷的兔子肉。从此,几乎所有钻井队和采油队的小伙子都热情高涨地投入到了这项工作中。

罗援朝就是这个时候得到他那杆猎枪的。罗援朝参加过抗美援朝,但没真刀实枪地干过,是个火头军。转业后他所在的部队整体划转为石油师,先是征战大庆,之后又来到渤海湾,在钻井队干的还是老本行。罗援朝到一个县城里买萝卜,卖萝卜的是个少年,问他要不要枪,说枪是他爹守林子用的,他爹死了,枪用不着了。那年头人们为了顾嘴什么都卖。罗援朝一听来了兴趣,他虽没正式打过仗,枪却是会用的,就买回了那个老守林员的猎枪。

这时候,又一支人马开进孤岛草原,是山东军区的军马连。军马连的人也吃不饱饭,就与石油工人一样捉鱼套兔子。军马连的人要天天放夜牧,马吃着草他们开始下套,到天亮,一个人总能捉住十几只。

孤岛草原上的兔子迅速减少,狼群再也无法得到充足的食物,开始打石油工人的主意。罗援朝发现,昨天晚上用笼布将窝窝头盖得好好的,第二天笼布却被掀开了,窝窝头少了不少,有时候还有窝窝头滚落到地上。开始罗援朝没想到是狼,以为是哪个饿急了的小伙子干的不光彩的事,但事情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就半夜爬起来,抱着猎枪潜伏在食堂的锅灶旁。其实他也不想对这个想象出来的贼怎么样,逮住了吓唬吓唬就行了。下半夜的时候,罗援朝听见窗户响,借着月光,看见一只黑黑长长的嘴伸了进来,接着一只狼敏捷地落到面案子上,用嘴掀开笼布,把窝窝头叼着一个个送到窗外去。

罗援朝听到窗户外边有动静,想至少有一只狼在外面接应,他不可能把它们全都消灭掉。随着一声枪响,这只跳进食堂的狼倒在了面案子上。枪声惊醒了熟睡中的小伙子們,他们听说偷窝窝头吃的贼被捉住了,都从床上爬起来,谁也没想到捉到的是一只狼。有个得了风湿病的老钻工向罗援朝讨要狼皮,罗援朝答应了,当场就把狼剥了,竟剥出一公一母两只狼崽。这天夜里,一只灰白色的老狼围着钻井队的院子嗥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才愤愤地离去。罗援朝好几次想起来收拾它,想到已经打死了人家的妻子和一对儿女,再打死它未免太残忍了,这才作罢。他没想到他的仁慈,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烦恼。

罗援朝的名字随着这一声枪响,一下子在孤岛草原上就家喻户晓了。那时候孤岛草原上还有零星的土匪,偶尔会骚扰油田运送物资的卡车,指挥部在孤岛草原组建保卫科,罗援朝就当上了保卫科科长,他手下是两个转业兵。罗援朝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个火头军成了两个真正当过兵的人的头儿。

随着兔子锐减,饥饿的狼群把目标转向钻井队和采油队喂的猪。开始的时候,这些猪们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觅食,野菜、野果、青蛙,有时候它们还能捉到一尺多长的胖头鱼。这种鱼笨头笨脑,用手都可以抓上来。后来,猪们经常受到狼的袭击,钻井队和采油队开始把猪装进用钢筋焊成的铁笼子里喂养。铁笼子的门是用铁丝栓着的,但狼总是能将铁丝弄开,然后一口咬住猪的肥大耳朵,用它毛刷一样的尾巴不停地抽打猪的屁股,很快就把猪赶到草原上的某个隐秘之处,大吃大嚼。一只狼当然吃不下一头猪,就把吃剩的猪脚猪头慷慨地赏赐给它的同伙儿。

保卫科一共3个人,上级给了两只步枪一只手枪。罗援朝就带着两个转业兵天天在草原上转。随着一声声枪响,孤岛草原上的狼一只只倒下了。从春天到秋天,他们一共打死20多只狼。孤岛草原与渤海湾接壤,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有人看见一群狼沿着冰凌进入了渤海湾。据一些常年在渤海湾捕鱼的渔民说,距海岸100多公里处有个荒岛,他们推测狼群逃到那个无名荒岛上去了。

就在罗援朝感到终于可以松口气的时候,一只灰白色的老狼袭击了一个采油女工。一天夜里,一个叫张巧的采油工去巡井,从草丛中蹿出一只狼来,将张巧扑倒在地。幸亏是冬天,张巧一身棉袄棉裤,头上是狗皮帽子,脚上是翻毛牛皮鞋。张巧是个有名的假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狼扑上来就与狼滚在了一起。更巧的是一个钻井队的工人下班,正好从附近路过,听到张巧与狼搏斗时发出的已经不是人的声音,一群人发声喊跑过去,狼丢下张巧蹿入黑暗里去了。张巧从地上爬起来,披头散发,脸上鲜血淋漓,看见站在面前的一群钻井工人却笑了,说跑啥,有种别跑啊!小伙子们听了,个个噤声,心想,如是找个这样的女子做媳妇,准收拾不了。其时,孤岛草原只有一个临时医院,他们将张巧送进医院,医生作了检查,除了脸上有些抓伤外,别的地方完好无损。

从此,这只灰白色的老狼就成了罗援朝的对头。

这只老狼袭击了张巧之后,又连续作了好几次案。它有时蹲在采油女工巡井的路上,吓得她们不敢巡井;有时蹲在采油工值班房门口,吓得她们不敢出门。一次,一个采油女工从值班房里出来巡井,一开门,见一只狼在门口蹲着,红红的舌头伸得老长,两只眼睛射出绿荧荧的光,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在那时候采油队为了对付那只老狼的袭击,已经把一个人值班改为两个人,而且是一男一女搭配,一人一把手电筒、一根一米长的橇杠。那名男采油工听到叫喊,挥着橇杠跑出来,那只狼才慢悠悠地走掉了。

现在这只狼已经越来越老,毛也越来越白。人类杀死了它的爱妻和一对未出世的儿女,它发誓要与人类作对到底。它不只给采油女工设置障碍,使采油女工谈狼色变,还继续袭击钻井队和采油队养的猪。它变得越来越可恶,可以说已经心理变态。它袭击猪已经不是单纯为了解决温饱问题,完全是为了发泄对人类的仇恨。它一次次将猪赶走咬死,却一口也没吃,而是挖个坑将猪埋起来,让猪在温暖的土壤里慢慢变臭。这只狼比原来的几十只狼所制造的紧张气氛还严重得多。

人们恨透了这只狼,谁见了罗援朝都会说,你们不是有4支枪吗?4只枪还对付不了一只老得白了毛的狼?这让罗援朝感到羞愧,羞愧得抬不起头来,甚至不敢见任何人。开始的时候,罗援朝与手下的两个转业兵一起行动,希望以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歼灭它,但这只老狼像在与他们捉迷藏,忽隐忽现,神出鬼没,让他们难以寻觅。后来他想,3个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就放了另外两个人的假,决心独自一人与那只老狼周旋。罗援朝有一种信念:我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难道还对付不了一只狼……

“人与狼的战争”到这里,下面就缺页了,这让李二牛也让我们感到缺憾不已。

老白到钻井指挥部开会,中途休息,政治部吴主任找到他说,老白,给你调个人。老白说好事啊,我们正缺人手呢。政治部主任说,是个女的,巧了也姓白,早恋,怎么批评也不管用,让她到钻井队锻炼锻炼吧,你可得给我管好。那个小伙子也调到基层去了,我的秘书,本来是个好苗子,现在的年轻人哪……说到这里,吴主任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由于特殊的工作性质,钻井队大都把女工当成累赘,没结婚的时候她们多少还能干点活,一旦结婚有了孩子,活干不了多少不说,还得占个名额。再说钻井队房子本来就紧张,一个带孩子的女工总不能让人家住集体宿舍吧,所以没有钻井队愿要女工。

老白不这样想,他希望多来几个女工能解决几个光棍,于是说,男女我都要,钻井队缺的就是扎小辫的。

老白开完会,捎带着给钻井队买了一车粮,第二天小白就搭老白的解放牌卡车到钻井队来了。

他们到队上的时候,天已接近黄昏,一班的钻工正好刚下了班在院子里冲澡。小白眼里出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一望无涯的芦苇丛,如碧波荡漾的大海,几排墙壁用石灰抹成白色的简易房,恰如绿色海洋中的小舢舨,如血夕阳中,十几个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的汉子,用脸盆从一个用钢板焊成的蓄水池里舀了水,一盆一盆从头顶往下浇。那一瞬间,小白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原始部落,本来就冰凉的心这下子就凉透了。

下了车,老白用力咳嗽了几声,那些冲澡的钻工就出溜出溜钻进了宿舍。不一会儿,他们穿好衣服走过来,老白介绍说,这是小白,指挥部给我们队配的卫生员。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除了行李外,小白还背了个印着红十字的药箱。我们钻井队一直没有专职卫生员,平时有个感冒发烧的病或磕手碰脚的伤很不方便,为这老白没少往大队往指挥部跑。老白介绍小白的时候,显得很有成就感的样子,没人对老白的说法产生怀疑。

白大夫,白大夫,就叫成了一片。在这之前小白只是个护士,还从来没人叫过她大夫,听见这么多人叫大夫一时还不适应,兴奋、激动、受宠若惊,还有些不安,可看看这些工人一脸的真诚,就向他们点着头,接受了这个新称谓。

大家七手八脚把小白的行李从车上卸下来,很快就给她腾出一间房,支好铺板才无声地散去。队上只有小白一个女的,所以她也享受了与队干部一样的待遇,自己占了一间房,本来那是一间库房。当然小白的宿舍也兼做卫生室。

毕竟做过知青,小白对环境适应得很快,几天就与工人混熟了。小白还是个勤快人,平时队上没人生病,她也不闲着,不是帮着炊事班择菜揉馒头就是打扫卫生。开饭的时候,钻井队的人喜欢蹲在院子的空地上围在一起吃,边吃边东南西北地扯,小白也凑过来与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闲话。渐渐地,大家就知道小白是上海人,下乡知青,当过赤脚医生,后来招工来到油田,在钻井指挥部机关卫生队当护士。大家再看小白,就看见一张白净的脸上配一雙乌黑的大眼睛,睫毛很长,自然向上弯成弧形,蜂腰丰乳,走起路来风摆杨柳,是个地道的美人坯子。心里就一动,但是自己吃几碗干饭自己有数。

听说小白是上海人,小六子就跑来认老乡。小六子也是上海知青,比我早来了两年,一见面就大大咧咧让我叫他师傅,还说只要早来一天就是师傅辈。在油田,这还真是个传统。

一连十多天高温,芦苇叶都卷成了筒筒。简易房不隔热,进去出来一个温度,热得人没地方躲藏。半下午的时候,突然一阵风掠过,随着一声炸雷,雨像天漏了一样往下倒,雨点砸在地上,腾起一股股白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儿,还有一股咸涩的碱味儿。钻井队里不管是小伙子还是老师傅,都发一声喊,从蒸笼一样的简易房里钻出来,冲到院子里,脸冲着天空,享受着这难得的天浴。后来不知是谁带的头,大家跳着高又喊又叫,天热,人本来就没穿多少衣服,剩下裹在身上的那点布,被雨一浇,粘在身上十分不爽,所以跳着跳着就不由自主地把最后的“守护者”也剥了下来。大雨中一片赤裸着的身子,舞成了一幅抽象画。

小白正热得喘不过气来。突然,随着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铜钱大的雨点从窗户里打进来,随着雨点进来的还有丝丝凉意。小白心里一喜,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跑出去凉快凉快,就听得一片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小白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看时,见院子里集合了一群男人。大雨如注,他们在雨里狂舞乱跳,开始还穿着裤头,后来就赤裸裸的一丝不挂了。小白不由脸一红,一把将窗户关了。

尽管风声似啸暴雨如泻,尽管人人都舞得酣畅叫得痛快,老白还是听到了那一声不算大的关窗声,且如雷贯耳。他急忙停止自己的动作,将手中当旗帜一样挥舞着的裤头穿上,然后大声喊:都给我文明点儿,把裤头穿上!大家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把裤头穿好,不跳了,也不喊了,在雨中站立成一尊尊雕塑。

老白的喊声从窗缝里钻进来,小白忍不住将窗户打开一点缝向外张望,见那些狂舞着的汉子们果然都穿上了裤头,但兴致也因此减了下来,头冲着天,木木地站在雨中,雨水顺着头脸脖子哗哗地往下流。心想是自己破坏了他们的兴致,而在钻井队里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又有多少让大家感到有兴致的事呢?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

雨就像一列路过的火车,呼啸一声便远去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就像被水洗过,更加白亮更加刺眼,也更加火辣辣地烤人。傍晚食堂开饭了,看见小白走过来,大家就一个个让开让小白先打,好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小白倒没啥,只是买了饭没跟大伙儿一块吃,端着碗回了她那间卫生室兼宿舍的简易房。

这顿饭吃得就有些沉闷。

钻井队里没什么业余生活,大家在一起就没话找话,相互开开玩笑,逗逗乐子,所以每人都有个外号,老白也不例外。老白平时十分沉稳,但遇上火烧眉毛的事,又是个急性子,外号叫电葫芦,是钻台上一种小型起吊工具。老白人好,又是指导员,平时基本没人叫。背地里大家开始给小白琢磨外号。小白的外号不好起,人家是个女孩子,不能起得太俗,高中生,又不能起得太没文化,说了几个大家都摇头,后来终于有人说出个名字来,大家听了一片叫好声。

过了几天,一班钻工许茂和的妻子来队探亲,还带了个3岁多的小女孩。生活在男人世界里的小白,一下子多了两个女伴。春天的时候,小白在上海的母亲给她寄来一盒大白兔奶糖,小白没舍得吃完还剩下几块,就去送给许茂和的孩子吃。农村的孩子哪吃过这个,一下子就与小白亲得不行。许茂和的妻子是个农村妇女,一定要留小白吃饭,小白推辞不过就留下了。家属临时来队探亲,有间房住就不错了,自己开火根本没这条件,因此招待小白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一个腌萝卜丝不知是哪里来的外,其余的饭菜全是从食堂打的。

钻井队里条件所限,咸菜除了芥菜疙瘩还是芥菜疙瘩,有时候还供应不上,许茂和的腌萝卜咸淡适中,吃起来又脆生又爽口,小白觉得格外好吃。吃完饭出了门,小六子把小白拉到一边,悄悄告诉她,萝卜丝是许茂和自己腌的,并说许茂和有个特大号的搪瓷缸,妻子来探亲的时候当夜壶,省得深更半夜往外跑不方便,那上面常年结着一层厚厚的尿碱,妻子走了就用来腌咸菜,据说腌出咸菜来还有特别的味道。小白听了当場就吐了一地,恶心得晚饭也没吃。许茂和知道了就找小六子算账,两个人打起来,还都挂了彩,见了血。老白让他们在全队职工大会上做检讨,小六子说我说的全是实话,许茂和说我打的就是你说了实话。

后来这事也不了了之。

秋天还是来了。芦苇吐出雪白的花,小树林金黄一片。

忽一日,草甸子里来个人,离得远,只看见一个小白点,小白点动,芦苇也动。我们刚吃过早饭,正闲得无聊,小白点便如外星人一样使我们兴奋起来。我们走过去,原来是个30多岁的女人,一辆极旧的大金鹿自行车在地上扎着。她手挥镰刀将芦苇一片片割倒,在太阳下晒着。干得热了,她上身脱得只剩下一件男式半截袖汗衫,两只乳房格外大,不甘寂寞地从汗衫里凸出来,随着她的动作在汗衫里乱跑。我们的目光被牢牢地粘住了。半年了,我们如同犯人,除了远远地看见军马连放马的姑娘外,几乎没见过我们队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更没见过女人。

女人直起腰,警惕地看着我们,一只手擦脸上的汗,一只手握着那把雪亮的镰刀。我们立刻感到了失礼,都羞愧地低下头,或去看早已看厌了的天空。杨子脸上挂出笑来说,大姐你割草、割苇子呀,从什么地方来?

女人并没放松警惕,只把镰刀朝身后指了指。杨子弯下腰,开始用手拔芦苇。我们也不说话,凭了一股蛮力,学着班长干起来。草甸子里,只有芦苇咔嚓咔嚓的断裂声。

不敢用手拔,割破了手!

女人喊起来,十分着急的样子。我们全不理会,仍奋力地拔,待两手都拔满了,直起腰来,将芦苇丢在女人割倒的芦苇上,让粗气慢慢地吐出来,冲她一笑,女人也以笑回报。敌意解除,彼此攀谈起来。

距此20多里路,竟有个小镇,名字起得古怪,叫半条街。女人就住在小镇上,割了苇子,等晒干了拉回去,打成苫子,卖给窑上盖砖坯用。

女人带来了非常重要的信息。我们又帮她拔了一会儿苇子,在她的劝阻下与她告别,很激动地走回来,把这个消息报告给队上的每一个人。人人都与我们一样激动。

第二天吃过早饭,便有许多人徒步到小镇上去。食堂管理员也奉了老白之命,骑上他那辆好久没派上用场的自行车到小镇上去买菜。这半年来,除了在小树林里捡些蘑菇外,我们的全部副食只是咸菜、煮黄豆和一点腌肉。这天,我们班上白班,不能去小镇,心里便痒痒的,对去小镇的人十二分羡慕。下班回来去打饭,碗捧在手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碗里是碧绿碧绿的肉片炒青椒。嗷地喊一声,捧着碗跳起来,吃完了,不知道啥滋味儿。

晚上许多人都在传,小镇上有个纺纱厂,十有八九是女工。小镇偏僻,空气新鲜,水土好,姑娘们一个比一个长得细致、水灵。下班的时候,她们一帮一伙走出来,娉娉婷婷,婀娜多姿,如仙女下凡一般。说这话的人眼里放出光来,一边说一边吞咽口水:管理员推着一车菜从厂门前过,正赶上厂子下班,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喊,同志,你自行车后带没气了。管理员回过头,见轮胎果然瘪了。他刚把自行车停下,就有个姑娘从门卫那儿拿来了打气筒。几个姑娘围上来,有的帮着扶自行车,有的拔下气门芯,检查气门胶皮。发现是气门胶皮破了,一时无处购买,马上有个姑娘从自己的自行车上将气门胶皮拔了下来……

说的人津津有味。听的人如醉如痴。

今天,该我们班休息。

早晨有雾,太阳出来得迟,芦苇的叶子上缀满了小水珠,粒粒晶莹剔透。我们小心翼翼地在苇丛中穿行,露水打湿了脚面,凉凉的十分惬意。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一阵熟悉的歌声从远处飘来,我知道那是小六子在吊嗓子。小六子喜欢唱歌,他说有一次他跟管理员去基地买粮,车在半路上坏了,赶到基地粮站人家已经下班,他们只好在基地住了一夜,这使小六子有机会看了一场油田文工团的演出。小六子说他觉得自己不比文工团那些歌手唱得差,他说他想调到文工团去。这时候小六子还在三班,他是后来调到我们二班的。

我们看了小六子一眼,又继续向前走了。

太阳出来了,雾还没有散尽,缥缥缈缈在空中飘荡。小镇近了,渐渐地显出了些轮廓。远处有狗叫,有不清晰的树和房舍的影子,影影绰绰,若隐若现。脚下轻快,20多里路竟这样轻易地抛在了身后。肚子咕咕在叫,早晨我们都没吃饭,人人都决心在小镇上倾其所有好好改善一次生活。

每个人狼吞虎咽地吃了半斤还咝咝响着的油条,喝了两碗滚烫的豆浆,这已让我们获得了极大满足。我们从兜里掏出在箱底沉睡已久的手帕,不大熟练地擦脸上的汗,一边擦一边装模做样地把手帕甩来甩去。然后,就沿着小镇唯一的一条街从东头向西走。在一个刚开门的小店里,我们每个人都买了10条以上的肥皂和5袋洗衣粉;在邮电所里,我们每个人都买了两沓40个信封和同样多的邮票。我们炫耀地把这些东西抱在怀里,让小镇上所有的人都羡慕吧。

我们很快就走到了小镇的尽头,不敢相信似的,我们互相打量着,一言不发。突然感到空落落的,一无所获,一无所有,深深的失望阴云一样笼罩着每个人的心。我们恨自己太粗心大意,竟没发现那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我们以刚才12倍的专注走回去,没进邮电所,也没进商店,很快我们又回到了最初出发的地方。我们站了下来,疑惑地向四处张望着,良久良久。太阳升高了,雾也已经散尽,阳光暖洋洋地抚慰着我们。我们终于明白了什么。

晚上,许多人来到我们宿舍,杨子讲述我们在小镇上的经历:我们一进小镇,便受到了纺纱厂姑娘们最诚挚的邀请,参观了纺纱厂的每一个车间,每一处都受到了姑娘们的热烈欢迎。中午,在纺纱厂宽敞的餐厅里,我们与姑娘们一起进餐,由于虚荣心,我们只吃了平时数量的一半。餐后,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一件礼物,洒了香水的手帕。

杨子说着,将一块手帕抖落开来,我们也都各自掏出手帕展示在众人面前。顿时,我们宿舍里响起一片吸鼻子的声音。

姑娘们把我们送到厂门外,与我们握手告别。杨子用这句话结束了讲述。

杨子讲得非常生动,所有的人都听得激动起来。甚至连我们也相信了他说的故事。

十一

下午3点多钟,钻井队开进来一辆大依发,这是一种德国制造的大型载重卡车,车上跳下来5个小伙子。他们一个个满脸通红,红中带紫,显然是刚从孤岛镇喝完酒过来的。酒壮英雄胆,也壮地痞草包的胆。他们跳下车,在院子里大喊大叫:狐狸,有种的你出来!

狐狸,老子今天陪你玩玩!

我们几个知青分到钻井队不久,老白就给我们说起过狐狸,那也算是一次入队教育吧。老白先给我们讲了个有关干打垒的故事。

老白说,60年代初,我师傅从部队转业整体划转到油田,报到之前他请假回了趟家,有人把村里一个叫柳儿的姑娘介绍给了他。俩人打小一块长大,并不陌生,各自的家庭也都知根知底,俩人岁数也不小了,两家老人遂决定在我师傅去油田之前把喜事办了。日子定了下来,谁知离那个日子只剩下两天,我师傅突然接到电报,轰轰烈烈的会战即将打响,让我师傅马上去油田报到。第二天,我师傅就背起行装匆匆走了。

我师傅走了,也把柳儿的心带走了。我师傅走的第三天,柳儿说要去找男人,柳儿的娘骂柳儿不知道害臊,柳儿的爹却说,都解放这么多年了,你还封建,再封建叫你还回到旧社会去。得到爹的支持,柳儿就上路了。只知道是个油田,却不知道我师傅的具体单位,找起来并不容易,况且那时候油田刚开始大规模勘探开发,全国的石油队伍、民工一起往那儿云集,什么什么都没有一点点头绪。费了千难万难,总算找到了我师傅。我师傅在钻井队上班,上班的地方有座井架,离井架不远是一片地窝子。地窝子就是我师傅和工友住的地方。见她来了我師傅吃了一惊,说你咋来了,这里清一色的都是爷们,也没个住处,劝她回去。柳儿就在井场上哭了,把一肚子的委屈全哭了出来。这时候有个领导模样的人走过来,听了柳儿的哭诉,把我师傅批评了一顿,说我师傅实在无理。领导把柳儿领到另一片地窝子前,其中有个地窝子上用红颜色画了个十字,领导说你就住这里吧。原来这里是前线指挥部所在地,柳儿住的这个地窝子是卫生室,里面住的是个女医生。那时候工人管医生叫卫生员,这个卫生员也是刚刚从部队转业来的。

在地上刨个坑,上面放几根杂木杆,杂木杆上铺上芦苇,芦苇上面压土,土上面是油毡纸,油毡纸上再覆盖上土,这就是地窝子了。地窝子只留一个口让人进出,黑,潮湿,还不通风。

柳儿没事干,就去食堂帮厨,蒸窝头,揉馒头,择菜。还有许多空闲时间,井场是生产的地方去不得,不安全,柳儿就到野地里转。下过一场雨,洼地里积了水,这时候晒干了,地裂得像棋盘一样。那裂缝很深,柳儿双手插进裂缝,竟把一个大土块搬了出来。看着这个厚厚的土块,柳儿想起了家乡盖房用的土坯。柳儿想,这不就是土坯么,比土坯还厚,而且土块表层长着野花野草,土块里头生满了植物根须,比家乡的土坯应该更结实。柳儿就找来一把铁锹,铁锹代替了双手,柳儿的工作效率更高了。柳儿天天都去挖土块,挖出来在太阳底下晒着。后来,我师傅知道了,不明白柳儿挖这个干什么。柳儿说我要为咱们盖个新房。听了这话我师傅的脸一下子红了。柳儿说我脸都不红你红什么?亏你还是个男人!

我师傅的脸红过之后,想起与新房有关的种种就激动起来,不上班的时候也来帮着柳儿挖土块。再后来我师傅画了一张图纸,图纸上的新房有窗户有门。原来我师傅在部队是个工程兵,架桥,也盖房子。不久荒野上就竖起一座房子来,窗户是用纸糊起来的,门上吊的是草帘子。房子盖好不久就下了一场雨,房子不仅没漏,原来长在那些土块上的草啦花啦,还长出了新的叶开出了新的花,远远看去那就是一座长满了野花野草的彩色小屋,吸引了很多人前来观看,甚至还吸引来了蝴蝶和蜜蜂。那个领导也来了,还把柳儿和我师傅表扬了一番。柳儿和我师傅就在这间房子里结婚了。结婚那天,人山人海,工人们敲锣打鼓唱歌,领导讲话,热闹了整整一天。不久,我师傅就调到房建队专门盖房子去了,盖的房子叫干打垒,当然工艺经过不断改进,干打垒也越盖越好,工人们慢慢地都搬出地窝子住进了干打垒。后来,油田打出了石油,采油队招工,柳儿进了采油队……

讲完干打垒的故事,老白说他放了几年电影,觉得没出息就要求去了钻井队。老白说的师傅是他到钻井队后的第一个师傅,不过他师傅很快就调到别的钻井队去了。后来老白就说到了狐狸。说小伙子什么都好,还特别孝顺,就是喜欢打架。狐狸是油田职工子弟,我到他家里去过。他父亲去世早,狐狸还有个妹妹,他母亲把他们兄妹俩拉扯大不容易,狐狸的母亲抓住我的手说,指导员,孩子我就交给你了,该打打,该骂骂,你放心,我一点也不心疼,只要能把他教育成人,我得对得起孩子他爹啊。可是我老白没把这孩子管好,我对不住狐狸母亲的重托,一想起这事来,夜里我觉都睡不着。狐狸这孩子因为打架,去年被送去劳动教养了,两年……

几个小伙子叫了一气阵,见没人应战,以为狐狸躲在宿舍里,就闯进宿舍去找。进了宿舍,他们骂骂咧咧,又踢又摔,如入无人之境,弄得鸡飞狗跳。当时老白在井场上,队副许泰不想惹事,说狐狸不在队上,劝他们回去,他们不听,说不交出狐狸就不走。也许是出于对全队荣誉的考虑,没一个人告诉他们狐狸被劳教了。李二牛终于看不下去了,看不下去的还有小六子。李二牛一声怒吼从宿舍冲了出来,紧跟着小六子也冲了出来,不一会钻井队的院子里就站出来二三十个小伙子。李二牛说,谁在这里撒野?是一个一个较量还是你们一起上?

那几个小伙子愣了愣,看了看李二牛,又看看个个气愤难平的青年钻工,刚才那点被酒精壮起来的英雄气像气球撒了气一样瘪了下去。

李二牛说,滚!

那几个小伙子爬上车一溜烟跑了。

十二

晨雾缥缥缈缈,整个荒原如一张巨大的宣纸,升起来不久的太阳,就像贴在宣纸上的一张玉米面饼子。

狐狸回了一下头,劳改农场碉堡似的瞭望塔在视线里消失了,他突然后悔起来:再有一年多就可以堂堂正正出来了,现在跑出去见了母亲和小妹怎么说?如果她们知道自己是跑出来的,一定会非常伤心。她们一定不希望自己这样,她们想让自己堂堂正正做人……可他实在太想母亲和小妹了,所以当三歪说与他一起逃走的时候,他既兴奋又害怕,还是答应了。

没事了。走在前面的三歪说,可他的脚步一点也没敢放慢。芦苇嫩嫩的绿芽和野菜的点点猩红,正悄悄地占领着初春的荒原,用不了多久,这些顽强的生命就会把荒原变成一个绿色的世界。

去年秋天,狐狸到劳改农场的时候,小妹正在技校读书,学的是采油专业,不久就要毕业了。上车的时候别人都有人送,一对一对的父子母子抱在一起哭,狐狸的母亲在医院里躺着,他知道不会有人来送自己,一个人悄悄爬上车,喉头热热的东西不断往上涌,他艰难地一口一口吞下去。

哥!他一抬头,是小妹,怀里抱着一件新织的毛衣,跑得满脸通红。他跳下车,伸手接过毛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小妹突然背过身去,许久没转回来,等转回来的时候,眼睛已是红红的了。那一刻,一股更大的冲击力从狐狸喉头涌上来,如果稍微一放松,他就会号啕大哭起来。当然他没有,他不想让小妹看到自己的眼泪。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他觉得自己应该坚强。

狐狸对爸爸极为陌生。他还不记事的时候,爸爸就在一次钻井事故中离开了他们,是母亲把他和小妹拉扯大的。那次事故死的不是爸爸一个人,他只记得一张张泪流满面模糊的脸,只记得很多人悲痛欲绝的哭声。狐狸的母亲是个家属,起早贪黑,天天忙着稻田里的事,还要照顾更小的妹妹,根本顾不上狐狸。狐狸就跟着一帮游手好闲的油田职工子弟慢慢染上了一些恶习,吸烟、喝酒、打架,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三歪是狐狸高中时的同学,毕业后,狐狸进了钻井队,三歪在钻井指挥部运输大队开油罐车,都属钻井指挥部的。一天傍晚,钻井的一帮哥们与井下作业的一群小子交上了手,双方手持锉刀、木棍、钢筋,这样的场面狐狸不止一次面对了,每当面对这种场面的时候狐狸都特别兴奋,他感到血流加速,肌肉绷紧。那一架双方被打伤好几个,第二天他和三歪就被抓了起来,狐狸的母亲知道后,当天就病倒住进了医院。

挨枪子的!

三歪突然骂了一句,原来是一只被惊起的兔子猛地跳起来,向荒原深处跑去。看来,三歪并不比兔子吃的惊吓小。

不知不觉,太阳升高了,雾薄了许多,视野变得开阔起来。早晨没吃饭,走了这么久,肚子有些饿了,三歪的步伐变得绵软歪斜起来,狐狸的身子也有些摇摇晃晃。如果不碰上一辆送水或送油的汽车,不知多久才能走出这片荒原,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想着,狐狸越发后悔起来。

采油队!

三歪突然惊喊了一声。

狐狸眯起眼迎着荒原风向前看,果然看见两间平顶的采油房,旁边还有个白色的加热炉,这应该是采油队的一个井站,看样子是新建的,十几台抽油机散落在空旷的荒野上,正无忧无虑地唱着。小妹该不会分到这里吧?狐狸忽然想,小妹从小就胆小,一个人夜里在这里值班一定会吓哭的。

走,弄点吃的去。三歪说。

三歪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小站逗弄得来了精神,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大步向小站走去。狐貍也跟了上去,他想,小妹学的是采油专业,这里又像是个新站,说不定小妹真的分到了这里,如果是这样,他马上就可以见到小妹了。见到小妹就跟三歪分手吧,他爱上哪上哪,自己还要回到劳改农场去,如果因此受到处理也是应该的,他一定要等到劳教结束再堂堂正正出来。他要重新开始,不能让母亲再为自己伤心,不能让小妹再为自己担惊受怕了。

走进采油房,这的确是一个新建的井站,房子四周是新培的土,铁锹拍出的印痕清晰可见。房前栽了几棵柳树,树下有刚刚浇过水的湿印。狐狸突然紧张起来,他既希望能在这里见到小妹,又害怕真的看见小妹。他想,如果小妹在,他就偷偷地看她一眼,只一眼,然后就回劳改农场去;忽而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离奇。哪会这么巧?油田方圆几百公里,有多少个采油队,又有多少井站,小妹怎么会偏偏分到这里?这样想的时候,他又希望小妹就在采油房里,短辫粗黑,刘海齐整,穿一身崭新的工作服……见了他,小妹一定会惊喜地叫一声:哥!

狐狸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三歪隔着窗子朝采油房里看了一眼,然后走到狐狸跟前悄声说,里头有个小妞,好鲜亮的小妞,你在外面望风,我出來你再进去,用不着怕,这里是连个鬼影都看不见的大荒原。

狐狸一时有些恍惚,三歪在说什么他根本没听见,心里老是无法排除在这个井站上值班的是小妹。三歪已经钻进采油房好一会儿,三歪刚才说的话才在耳边清晰起来:里头有个小妞,好鲜亮的小妞,你在外面望风……这个混蛋!狐狸浑身直打哆嗦,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气愤,在采油房的门外只站了十几秒种,狐狸却觉得已经站了很久很久。

哥!

采油房里猛然传出一声哀求,狐狸觉得那真真切切就是小妹的声音。狐狸心里一惊,他推开门走进去,见三歪浑身一丝不挂,正把一个女孩往地上按,这狗日的!三歪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清那个女孩的面孔。

听到门响,三歪回了一下头,见是狐狸,说你急什么,还不快出去望风。狐狸轻手轻脚从墙上摘下一把管钳,怒不可遏向三歪走过去,高高地举起来,举到半空,狐狸的手又放下了,他隐约听到了警犬的吠叫声。狐狸扔了管钳,拽住三歪两只脚拼了命往外拖。眼看猎物就要到口,却被狐狸搅黄了,三歪气得大骂,一边骂一边拼命挣扎,无奈双腿被狐狸提离了地面,有劲用不上。后来三歪就听到了警犬的叫声,老实下来。狐狸本来想看看那个蜷缩在墙角里的女孩是不是小妹的,但他没看,因为那个女孩已经被三歪撕扯得衣不蔽体。

狐狸刚把三歪拽出来,警察就到了。那个女孩当然不是小妹,但她证明是狐狸救了她,狐狸因此立了功。这年秋天,就是那几个乘大依发来我们钻井队找狐狸打架的小伙子走了不久,狐狸就被释放了。

十三

假期超了三天,狐狸没有归队,老白心里像有个事儿。

狐狸劳教释放后,老白就与他结成了帮教对子。老白承包狐狸一个月,果然见效,酒戒了,架也没打。狐狸要回家,找队副请假,许泰没准。按照分工,行政上、生产上的事主要归队长管,如今队上没有队长,因此许泰也就感觉自己就是队长。老白去说情,许泰有点不高兴,但还是给了老白面子。谁知狐狸却不给老白面子,假期超了三天没回来。一早去食堂买饭,许泰看见老白说,狐狸还没回来?老白沉吟了一下说,可能是有点特殊情况吧。话虽这样说,老白的心事却更加重了。许泰没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很轻的“哼”声,明显是不同意老白的说法。

队上三名干部,除了指导员老白、队副许泰,还有一名技术员叫寒武纪。中午开饭前,三个人在许泰宿舍里碰情况。队上拉粮的车回来了,从大队捎回了报纸和信。有一封信是老白的。老白打开信,是狐狸写来的,说他生病住了院,无法按时归队。老白看了,心里宽了一些,他最担心的是狐狸再打架惹事,他把信给队副,言下之意:我说有特殊情况吧,你还不信。队副看了又给了寒武纪。

队副说,什么病?我看准是打架打的。

寒武纪说,这种人一个月没打架,手还能不痒?

老白不同意他们的看法,这不仅是对自己一个月来所做工作的否定,也是不相信群众。就说,结论下的是不是为时过早?我们要相信群众嘛!

队副说,他要不是打架受伤住的院,我到班里当钻工,这个队副让给他。

寒武纪说,你还真相信思想工作有这么大威力?鸡蛋就是鸡蛋,石头就是石头,石头再暖也变不出小鸡来。那时候全国都在学习毛主席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在《矛盾论》中有一段关于“内因与外因”的论述,寒武纪怎么学的不知道,反正他就是这么理解的。

老白当然不服,但他知道现在争也没用,他想还是让事实说话,于是说,不管怎么说,狐狸是咱队的职工,他是鸡蛋也好石头也罢,现在生病住了院,更需要组织的关怀和温暖,我想代表队上去看看他,如果他有什么困难,也替他想想办法。其实老白还是担心狐狸是因为打架受伤住的院。他有前科,要是老账新账一起算,判个几年,这孩子就毁啦。还有他那个寡母,往后这日子怎么过?

队副说,看他?回来先扣一个月工资。

寒武纪说,看他?打架还有功啊?

老白就有点生气,说我以我个人的名义,请事假去看他。

队副和寒武纪有那么一小会儿没吭气。

老白要走,队副突然说,队上可没这笔经费。

寒武纪说,有也不能花在这种人身上。

两个人一唱一合,配合得天衣无缝,这让老白更加生气。

老白说,我有工资。

话说到这儿,门响,进来个人,三个人一看都愣了,进来的正是狐狸。

老白说,山东地邪,说谁谁到,我们正商量着去看你呢,你却回来了,咋这么快就出院了,啥病?好利索没有?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老白说完笑了笑,心想,现在到了让事实说话的时候了。

狐狸看看队副和寒武纪,又看看老白,头慢慢垂下去,小声说我没病,是打架打的。说着撸起左臂上的袖子,露出了缠着绷带的胳膊。

听了这话,老白身上的血一下子全涌到头上,他仿佛看见队副和寒武纪正用嘲笑的目光看着自己:这就是事实。同时他也恨铁不成钢,狐狸对不起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寡母,也对不起自己的一次次苦口婆心,于是一挥胳膊,给了狐狸一个响亮的耳光,口里还吐出一句很脏的话,然后夺门而出。

老白出了许泰宿舍,饭也没吃,回到自己宿舍躺在床上,直喘粗气,后来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后悔。不管怎么说,自己一个指导员,政治思想工作者,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再说,狐狸受了伤,要在过去,不养好伤是不会回来的,现在带伤回队这本身就是进步的表现。他越想越躺不住,坐起来找出纸和笔,打算写个检讨,晚上开个全队职工大会,他要在大会上郑重地公开检讨。正写着,门开了,是狐狸,手里端着一碗菜,碗上面架着一双筷子,筷子上放着三个馒头。狐狸把菜和馒头轻轻放在桌子上,一眼就看见了指导员写的“检讨书”三个字。

狐狸喊了声指导员,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白说,刚才,实在对不起,我……

狐狸眼眶里一下子就溢满了泪水,说刚才队副什么都跟我说了。指导员,是我对不起你……说着,竟控制不住呜呜地大哭起来。

三天后队上收到一封信,是油田会战指挥部交通运输大队写给队党支部的,表扬狐狸在交通车上见义勇为,制服两名抢劫歹徒,受了伤连姓名也没留。他们是做了很多调查工作才知道狐狸在这个钻井队的,打算过几天带着锦旗到队上来,一是感谢狐狸,二是感谢队党支部教育出了这么好的职工,还有另一个意思,就是借此机会教育自己的职工,让他们看看钻井工人的工作环境,体验体验钻井工人的生活,然后在职工中开展一次“我与钻井工人比贡献”活动。信是寒武纪打开的,当时许泰也在。寒武纪看完就默默地给了队副,两个人沉默了许久。

大队政工干事樊思水到队上来了解情况,听说这件事后很感兴趣,回去写了一篇文章叫《耳光》,登在大队政工简报上,樊思水又把稿子投到报社,报社感到题材不错,派记者专程来队上采访,回去后写了一篇长篇通讯,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狐狸就成了后进变先进的典型。

十四

当我们甩完最后一根钻杆,为这口3000多米深的井圈上句号,钻机一下子停下来的时候,草甸子出奇的安静。几只云鹊在蓝天白云下自由自在地歌唱,我们仿佛是第一次听到它们美妙的歌声——从春天到秋天。

老白说,我们应该庆祝庆祝,吃点喝点随便想什么办法乐一乐,总不能像机器一样加上油就转,没了油再加。管理员说,我们整整一个月没要车拉粮了,食堂里除了面粉,连一棵葱都找不到。半个多月前,落雁滩涨了一次大潮,这次大潮不只与一场由台风演化而成的热带风暴有关,与天文也有关,叫天文大潮,风大潮水也大。潮水漫过拦潮大堤,好几天才退下去,草甸子地势高,虽然也进了水,但影响不大,可进出草甸子的路全部被淹,我们出不去,也没人能进得来。而我们每个人的床底下都堆满了酒的包装——高的矮的圆的方的玻璃瓶子。于是,我们仍然只能吃馒头喝白开水。这些年草甸子里狼少了,兔子又泛滥起来,成群结队,肆无忌惮,可我们没有猎枪,又没人会套兔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在我们眼前跳来跳去。

剩下的便只有打扑克了。如果能开个荒原舞会倒不错,不过只有男性公民舞起来也太煞风景。听说我们钻井队曾有个来自青海玉树的藏族工人,说起过藏族的锅庄舞,或者在草地上,或者在院坝里,点起一堆篝火,男人和女人一起,围着篝火边跳边唱。他还炫耀说,有人形容锅庄舞的丰富:天上有多少颗星,锅庄就有多少调;山上有多少棵树,锅庄就有多少词;牦牛身上有多少根毛,锅庄就有多少种舞姿。后来那个藏族工人不知调哪里去了,有人說他去了油田文工团跳藏族舞蹈去了,也有人说他回玉树放牦牛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是笑着醒来的,睁开眼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可爱的阳光从简易房的窗子和墙壁破败的缝隙中钻进来,在我的床上洒下许多漂亮的光斑。草甸子里云雀又在举行通俗歌曲大奖赛,叫声此起彼伏,旋风般在草甸子上刮过来刮过去。我的笑声惊醒了全班所有的人。杨子说,做了什么好梦这么高兴,是不是娶媳妇当新郎喝完喜酒入洞房?我说我真的做了一个梦,咱们打的这口井是千吨井,试喷的时候一开闸门,压力憋得呜呜叫,黑色油柱一直喷到月亮上……说到这儿,我觉得裤头那儿铁皮一样梆梆硬。我无暇顾及这是怎么回事,继续讲述我那个美丽的梦,因为我实在太激动了:这下子好了,草甸子上热闹起来,大车小车一辆辆排开,拉来许多好吃好喝好玩的东西。

正当我说得激动无比的时候,杨子无情地打断了我。他说,我八辈子也不做个梦,怎么做了个梦还和你的一样?是不是我一边做梦一边说梦话让你偷听了去,然后来了个鹦鹉学舌?

我一下子愣住了,什么,鹦鹉学舌?还邯郸学步呢!不,不,不,我说,我的梦的确是这样的,油田从上到下,不是做梦都想在草甸子上打出一口千吨井来吗?说是要向国庆节献礼,还说草甸子下面是古潜山。

我是从一个来我们钻井队视察的领导口中,知道古潜山这个地质学专用名词的。为了弄明白古潜山的真正含义,我去了寒武纪那里,在一本很厚的书上我看到了对古潜山的介绍,说古潜山是地层内外动力综合作用的产物,在地质构造发生大断裂的时候被深埋并封闭,所以一般都会有丰富的油藏,因此是最有希望打出千吨井来的。

这下子全宿舍算是炸了锅,都说,说,叫他说下去,我做了个梦怎么也是这样开的头?叫他往下说说看,后面一样不一样。

我觉得奇怪,今天怎么了,我做了个梦还惹谁招谁了,怎么都跟我过不去?我正要抗议,杨子一个鲤鱼打挺从被窝里坐起来抢先说,什么什么?你们全都做了个这样开头的梦?胡扯蛋!从古至今,抢金子抢银子抢老婆的有,还有抢梦的?这梦是我做的,你们谁也别想抢。

这一说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起来,不知道那个美丽的梦是我做的还是杨子做的,或是他们自己做的,一时都哑口无言。静默了大约有半分钟,李二牛闷声说,我几乎每天都整夜整夜地做梦,好梦噩梦不好不坏的梦,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可只要一睁眼,它们马上就会隐入黑暗,被我忘得干干净净,唯独今天这个梦现在还如在眼前一样清清楚楚,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说那个梦是你们做的。梦中试喷,黑色油柱一直喷到月亮上的时候,我一定跑马了。说到这里,他一把将自己的被子翻过来说,你们看,这上面的地图就是昨天夜里印上去的。

我说,二牛哥,什么梦中试喷,你是不是又梦里会见大翠去了?给大翠试喷了一回?全班人哈哈大笑,一定要李二牛说说他在梦里怎么会见大翠的。李二牛生气了,说去去去,谁有闲心跟你们胡闹?大家说,咦,咦,你还正经起来啦?

不过,刚才李二牛说的的确是一条铁证,因为昨天李二牛把被子拆洗了,晒干后被小白收拾进宿舍,小白答应帮他缝起来,李二牛现在盖的是条新被子。现在小白不只是我们钻井队的卫生员,还成了我们队的兼职裁缝,不管谁的被子要拆洗了都愿意找小白,小白也来者不拒。尽管我们钻井队一般常年都会有一两名临时探亲家属,而缝被子这活她们肯定要比小白更熟练。不过,小白每次为弟兄们缝被子,那些探亲家属都会主动前去帮忙。她们都是一些善良的农家妇女。

听到这里,我猛省裤头那里为什么会铁皮一样硬了。为了证实那个梦的确是我做的,我说,李二牛在被子上印地图,昨天夜里也有万儿八千的革命后代白白葬身在我裤头上。这时候,全班除了我之外的11条汉子全都将被子翻过来,每条被子上新印的地图都清晰可见。

所有的人全愣了,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万般无奈中,一致通过决议,让我继续往下讲。这时候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起初的热情,不过为了证实这个梦以后的发展,是否与大家的梦相同,我还是怀着很大的兴致讲了下去:我们打出一口千吨井,油田决定在草甸子上召开庆功大会。指挥部送来了成片的猪肉、活蹦乱跳的鱼和新鲜的茄子黄瓜西红柿,炊事班忙了个底朝天……

还有啤酒,成箱成箱的啤酒装了满满一卡车。李二牛打断我说。

一点不错!我和李二牛还有其余的人一致肯定地说。

电影队也第一次来到草甸子上,我继续说下去:电影队一下子带来三部片子,还有几部加演片,要为我们放一次通宵电影。当然还有锅庄。为了抵御蚊子的侵袭,我们全都穿上了雨衣和水靴。这时候食堂敲钟开饭了,全队大会餐,菜是用脸盆盛着的,一盆接一盆摆满了整个草甸子。我们一个个装得文质彬彬,人模狗样地品尝着每一种菜肴,只是喝啤酒的时候表现不佳,抓起一瓶用牙啃开了盖,对着瓶子就猛灌起来。不知为什么,灌了一瓶又一瓶总也不过瘾,不知谁提议开展喝酒比赛,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于是我们全都成了啤酒储存罐,一瓶一瓶一箱一箱灌下去……酒足饭饱,我们便拥向早已挂好银幕支好机器的电影放映场……

电影?去它的吧!我们要跳锅庄。李二牛又喊起来。

我有点想笑,这个笨牛,他也要跳锅庄?

对,与看电影比起来,我们更想跳舞。所有的人一起这样喊。

12个人的梦简直丝毫不差!我不由感叹。

然后我接着往下讲:我们拥进电影放映场,天已经黑了,草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等待我们的是刚刚用卡车送来的采油女工,蓝工装,翻毛牛皮鞋,她们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见我们进来,她们以优雅的姿势邀请我们跳舞。开始我们还有些扭捏,后来全都风度翩翩地接受了邀请。我们围着篝火跳啊笑啊,越舞越快,越笑越开心。天空,天空上的星星,红红的篝火,草甸子也与我们一起旋转着,旋转着……

说到这里,我激动得想哭,我极力隐忍着,才没哭出来。我说完了,全班人都坐在被窝里,不动也不说话,就像梦里的事情真的刚刚发生过一样。

十五

今天钻井队真的来了电影。四点班本来该一班上,可一班长的媳妇从农村老家来钻井队探亲,一班长到基地去接媳妇。一个班里缺了谁都可以,但不能缺了司钻,如果没来电影,让别的班长顶个班本来不算难事,可偏偏今天来了电影,找人顶班就有点困难。钻井队半年来不了一次电影,来一次工人们都稀罕得不行,让谁放弃都不好张嘴。正在队副许泰为难的时候,二班长杨子心事重重地说,我去吧。

一班的人没什么可说的,捞不到电影看是因为赶上了,时运不济,可扬子呢,他看不上电影多冤啊!二班的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杨子,三班长岳光则暗自庆幸,今天算是躲过一劫,这场电影看定了。他与自己的班副相互对看了一眼,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问多长时间没来电影了?另一个答:大半年了吧。两个人就像在演双簧,配合得天衣无缝。

到了接班时间,杨子就带着一班的人去井场接班。老白有点不放心,临走的时候他把一班的人堵在宿舍里说,今天杨子就是你们班长,谁敢不听招呼看回来我不收拾谁!又补充说,杨子现在的心情你们也知道,都给我当心着点啊。一班的人应声诺诺。臭手还说,指导员你放心,谁敢找扬子麻烦,不用杨子出头,我用拳头说话。

此刻,杨子的心就像浸泡在中药汤里,已经被泡得发胀,泡得麻木,觉不出苦了,只是感到浑身胀得难受,只想对着青天对着旷野对着草甸子喊几嗓子,只想让自己的身子来一次核聚变,核爆炸。还是去干活吧他想,那些笨重的、冰冷的钢铁,不管你身上有多少力气多少热量,都能让你消耗得一丝不剩。一班的人小心翼翼,跟在杨子身后,脚步都放轻了。杨子本来想装得潇洒点,找个笑话什么的说说,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只好沮丧地作罢。十几个人就像一支巡逻队,沿着苇丛中的羊肠小道默默地往前走。

快到井场的时候,他们视线里出现了一群马,在刺槐林里时隐时现,还有两个骑在马背上的姑娘。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一阵悠扬的歌声远远地飘了过来。

有人说,看把她们浪的!

嘿嘿,嘿嘿……这句话终于引出几声干笑。

一个多月前,我们上夜班,一个叫田甜的放马姑娘到井场找水喝。那时候我们正好刚检修完设备准备下钻,田甜的到來使我们没有急于上钻台,保温桶里还有一些水,杨子就请田甜喝水,喝完水又与我们聊了一会儿。田甜说她是北京知青,刘少奇的女儿曾经与她一个连,叫刘平平,她们还住过一个宿舍呢。后来不知怎么杨子就与田甜恋上了爱。杨子没班的时候,田甜会骑着一匹浑身像黑缎子一样,只有鼻梁雪白的马到队上来找他,然后两个人就骑在一匹马上,到草甸子上的那片刺槐林里去了。这种浪漫让钻井队的小伙子们羡慕得眼珠子发绿。

最近我们打的几口井都是干窟窿,传说钻井指挥部对这里有些失望,要让我们钻井队到外围去搞勘探,可能过了春节就要搬迁,不知道与此是否有关,反正杨子与田甜的关系突然有点降温,田甜好长时间没到队上来了,杨子也一天到晚垂头丧气的,问杨子他不说,后来被问急了才说,人家嫌咱身上臭泥浆味儿。当钻工的,整天跟泥浆打交道,所有的工作服包括棉衣都被泥浆浸透了,汗液加泥浆,时间久了就会变馊,两下里一混合,味道是不好闻,洗都洗不掉。再说班天天上,上了班不是油就是泥,工作服不能天天洗啊!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钻井队要搬迁,人家姑娘有了想法也说不定,找个钻井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没个固定的窝,往后这日子怎么过啊。

接了班,先搞检修,然后下钻。天快黑的时候,炊事员大茶壶送来了晚饭,一大桶面片,半筐馒头。那时候杨子正带着一班的人在泵房里检修泥浆泵,大茶壶说今天晚上是面片,饭放前面了,我先走了啊,电影就要开始了,别耽搁了看电影。又洋洋自得地说,今天电影是《龙江颂》,然后就哼着“大吊车真厉害,轻轻地一抓就起来……”一步三晃地走了。听说是面片,钻工们都很高兴,钻井队里没啥好吃食,炊事员都是钻工出身,年龄大了或者身体有了毛病,干不动钻工了才改的炊事员,根本谈不上厨艺,大茶壶做的面片还算凑合。

听了大茶壶的话,一班的人个个神情黯然,因为钻井队里好不容易来场电影,他们还捞不着看。检修好泥浆泵,大伙洗了手去吃饭,才发现一匹黑马和一匹小马驹已经替他们把饭吃了。面片喝得连一点汤也没剩,只留下一股香喷喷的葱花味儿,还有两堆热气腾腾的马粪,一堆粪蛋子大一堆粪蛋子小;馒头也吃得差不多了,剩下几个也被啃得半半拉拉。

一班的人都不吭声,看着杨子。

杨子气得七窍生烟,一时不知道说啥好。

过了一分多钟,有人说,马是田甜的。大伙这才注意到那匹马浑身漆黑,只有鼻梁是白的,正什么事没有的喷响鼻呢,尾巴一甩一甩的,好像在说我替你们吃了,省你们的事了,也不用感谢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本来就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嘛。其实杨子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他没说。

好,狐狸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大伙一时没弄明白,说什么机不可失?

狐狸说,那放马的妞不是晾咱杨班长的台吗?这回她的小辫攥咱手里了,要报复她到哪里找这样的好机会?不过舍不舍得就看杨班长的了。

一班的人七嘴八舌说,好主意,嫌咱臭泥浆味儿,没有咱这身臭泥浆味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哪个动弹得了?杨班长就看你的了。

有人开始出主意,说,将这匹小马驹扣起来,让她找不到,丢了马看她回去怎么交待?

有人说,明人不做暗事,她放马不好好看管,让马吃了咱们的晚饭,耽误了我们抓革命促生产,上纲上线往连里奏它一本,还不够她喝一壶的?

狐狸说,都什么智商啊?这种报复也太缺少创意了,再说,不就是人家的马吃了咱几个馒头吗,用得着这种小人手段?我看道个歉也就差不多了。

一班的人说,道个歉?你说得轻巧,也太便宜她了吧?

也有人听出狐狸话中有话,说你说怎么个道歉法?

狐狸说,现在就把她找来,让她当着大伙的面,结结实实亲咱杨班长一家伙,必须带响的。

爆炸似的,一班的人轰一声全笑了,齐声说是好主意。当即就有人骑了马要去找田甜。

杨子说,人吃是吃,马吃也是吃,干她什么事?都给我干活去!

狐狸说,哎,哎,杨班长,这马还得吃草呢,人不吃饭怎么干活?人家都要跟你散伙啦,你还心疼个啥?弟兄们替你出出气,也是好意,你就别客气啦。再说今天队上有电影咱们捞不着看,看看你与田甜的“电影”也算是一种补偿吧,可不能扫了大伙的兴。

有人发难,一班的人胆子大起来,对杨子起哄说,对,对,饿着肚子怎么干活?不就是亲个嘴吗?这年头谁还把这当回事?

杨子对身边一个场地工说,你到队上找大茶壶再弄点吃的来,没有面片剩馒头咸菜疙瘩也行。又大声对一班的人说,干活的跟我上钻台,不愿干的回去!说着,大步向钻台上走去。见杨子真的发了火,一班的人不敢再闹了,有点遗憾地向钻台上走去。尤其是狐狸,想想自己这身份,“后进转化青年”,觉得不该带这种头,就有点后悔。这时候,狐狸忽然发现黑马的脖子上有封信,是用一根红头绳系上的,收信人是杨大庆,就惊天动地地喊起来:班长,杨班长,你的信!

杨子以为狐狸又耍什么花招,回过头来,见狐狸手里真的拿着一封信,就走回来,接过信,撕开信封,取出信瓤,见上面写道:

楊子,听说钻井工人四海为家,还听说你们队最近就要走,这段时间我心里特别乱,对我们的事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还是让命运来决定吧。今天晚上如果你正好上班并收到了这封信,就把我送给你的那块手帕系在马脖子上为证,我们就继续好下去,你走到天涯海角我跟着你;如果今天晚上不是你上班,或者你没看到这封信,那是我们无缘……

杨子看完信,从身上掏出一块手帕,还用那根红头绳在马脖子上系好,然后在马背上拍了拍。那马像明白杨子的意思,咴咴朝天叫了两声,撒开四蹄向草甸子深处跑去,那匹小马驹紧随其后。杨子继续向钻台上走,走着,他突然回过头来,对着高天远地大喊了几声,喊声在暮色里飘的很远很远。

十六

不久,杨子和田甜就结婚了。婚礼是在钻井队里举行的,军马场的马团长坐了一辆军用吉普,从孤岛镇专程赶到我们队为两位新人主持婚礼。他不仅带来两缸军马场酿造的高粱酒,还带来了军马场的文艺宣传队前来助兴,节目有京剧独唱,有山东快书,还有一个表演唱,叫《老婆子学毛选》,扮老太婆的是几个放马姑娘。她们头上缠一块白毛巾,穿着带大襟的蓝上衣,扎着裤角,装成小脚的模样,一边扭一边唱道:

俺们老婆子六十三呀,

年纪虽大心不老呀,

下定决心学毛选,

字字句句记心间。

活学活用,联系实际,

彻底革命为人民,

不怕牺牲排除万难,

敢叫日月换新天呀!

哎嗨哟哟哟哟……

敢叫日月换新天呀!

哟——哟——

她们虽然是一身老太婆打扮,但那身材那模样,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十二分动人,钻井队的小伙子一个个都看直了眼。

演出结束,老白宣布酒宴开始。

酒缸的盖子打开了,浓浓的酒香立刻四散开来。

马团长高举着杯子大声说,今天我们军马场的漂亮北京姑娘田甜,与钻井队的英俊小伙杨子喜结良缘,好事!愿我们军马场与钻井队友谊长存,愿田甜与杨子白头偕老。这是我们军马场自己酿的酒,地地道道的粮食酒,大家开怀畅饮,喜酒不醉人,不够了我派人去拉,今天保证管够!

好!好啊!钻井队的小伙子喊声一片,还响起几声掌声。

席间,老白对马团长说,你看我们钻井队的小伙子个顶个都是好样的,就是找不上媳妇……不等老白说完,马团长说,我们军马场有的是姑娘,不过愿不愿嫁给你们我说了不算,现在恋爱自由,我不能包办婚姻。老白说,我们两家要多创造条件,让年轻人多接触,那样才有机会擦出火花。马团长豪爽地说,这个好办,从今天起我们军马场与你们钻井队就是“大使”级关系了,钻井队什么时候到我们军马场来我们都欢迎。老白急忙抓起杯子与马团长碰了个响说,好,好啊,爽快,谢谢马团长!

喝完马团长那杯酒,老白又倒满一杯举起来高声说,同志们,今天只是个良好的开端,希望更多的军马场姑娘嫁到咱们钻井队来!小伙子你们说,欢迎不欢迎军马场的姑娘到咱们钻井队来落户?

欢迎!欢迎!老白的话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两缸酒整整100斤,喝了个底朝天。那天钻井队几乎所有的人都喝醉了。马团长也喝醉了,他是被人抬上吉普车的。

喝醉了的我们回到各自的宿舍后,仍然与往常一样把目光瞄向了小白的宿舍。

自从小白来到钻井队后,每个晚上她宿舍的灯光都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我们就像仰望北斗一样仰望着她宿舍的微弱灯光,心里装满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相信所有的人心里都清楚,小白是天上的一轮明月,我们只能是地上的萤火虫,可望而不可及,但理智又总是常常被感情打败,只要小白宿舍的灯还亮着,几乎没有一个宿舍关灯睡觉。但仰望归仰望,如果不是真的看病拿药,没有一个人会贸然登门造访。那似乎是一种约定,又似乎不是。小白有晚上看书的习惯,她看的书有医学方面的,也有文学方面的,这更增加了小白在我们心中的分量,也更加让我们敬畏。直到小白宿舍的灯熄灭了,各个宿舍的灯才会一个跟着一个黑下来。

过了几天,队上来了一辆送水车。那时候正是中午,没上班的工人吃完饭在宿舍里睡觉,钻井队里静悄悄的。司机是个留着大胡子的东北人,他把车停好,往蓄水池里卸着水,就去了小白的宿舍。他进去不到半分钟,就有好几个工人从宿舍里冲了出来,跑在最前头的是李二牛。李二牛一脚踹开小白宿舍的门,一把就把大胡子提溜了出来,接着十几个小伙子拥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开始大胡子还仗着块头大,想称英雄,拼死抵抗,但一会儿就被揍得趴在地上只有喘气的份了。

原来,大胡子来队上送过几次水后,就打上了小白的主意。经过观察,他发现一过中午12点,钻井工人都睡觉了,钻井队里十分安静,这时候最不容易引起注意。这次送水,他故意中午头上来,进了小白的宿舍。他说感冒了要点感冒药,药拿到手了却磨磨蹭蹭不肯走。哪料到他一进宿舍就被人盯上了,见他把门关上,更引起了钻井队小伙子们的警觉。当李二牛踹开小白宿舍的门时,果然见大胡子正图谋不轨,小白则气得面红耳赤,难以招架。开始,小白觉得青天白日的,队上又住着这么多人,还想劝大胡子终止他的不轨行为,谁知道大胡子以为小白好欺负,更是变本加厉。小白正欲呼救,李二牛就闯了进来。

后来大胡子是满脸鼻血,瘸着一条腿连滚带爬上了他那辆送水车的。

十七

不幸的是杨子结婚那天晚上出了事,狐狸失踪了。

我们打完一口井,没油,钻井指挥部地质部门把我们的钻井资料调了过去,说这口井有可能加深,让我们再往下钻几十米,但还没最后决定,我们就没什么事可干了。正好赶上杨子结婚,晚上本来两个人看井的,狐狸自告奋勇一个人承担了看井任务。第二天有人去接狐狸的班,狐狸却不见了,接班的人也没在意,以为狐狸提前回队了。后来就发现狐狸失踪了,老白派人到狐狸家去打探消息,狐狸母亲说,前几天狐狸回来了一趟不错,因为她身体不好,狐狸不放心,常回去看看,但狐狸只在家里住了一个晚上就归队了。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不见狐狸的踪影。

这些天,我们找遍了井场上的角角落落,找遍了芦苇丛,找遍了柳树林、刺槐林、灌木丛,后来有人在樹林里发现了一把小刀,是狐狸以前防身用的。因为过去狐狸经常跟人打架,担心有人报复,所以身上常带着一把小刀,后来他不打架了,但这习惯仍没改,在井场上吃饭的时候,还经常拿小刀当筷子用。

我们就有了种种猜测。一种猜测是,狐狸旧病复发,又被人找去打架了,受伤住进了医院,甚至是进了拘留所;另一种猜测是,狐狸遭过去的仇人报复,杀人灭尸;还有一种猜测是狐狸一个人看井的时候被狼引诱,遭到祸害,狡猾的狼又巧妙地掩藏起了所有痕迹。我们只好报了案,大队保卫组、钻井指挥部保卫科和孤岛镇派出所的人都来了,什么线索也没找到,狐狸就这样神秘地失踪了。

杨子和田甜的新房设在队部,是老白临时给他们腾出来的。婚礼第二天,田甜就回军马连上班去了,杨子也和过去一样仍然住在我们宿舍。这之后,田甜隔几天就会到队上来一次,来了我们就亲亲热热叫嫂子。田甜是个北京姑娘,却一点也没有大城市姑娘的清高,倒像是一位憨厚的农村大嫂,来了就找出杨子穿脏的衣服去洗,看见我们的脏衣服也一起拿过去,连袜子裤头什么的也不放过,弄得我们这些大小伙子挺不好意思。她知道钻井队的水是送水车送来的,金贵,就到神仙沟去洗。我们夺了几次夺不回来,只好由她去了。田甜再到队上来,我们就嫂子嫂子叫得更亲了。杨子有时候也去军马连,回来的时候,有时给我们带回两瓶军马场酿造的酒,有时是几个苹果或者一个大西瓜。军马连不只养军马,还种了苹果、西瓜和一些农作物,他们是农林牧副全面发展,但杨子从来不在军马连里过夜。我们有些纳闷,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有一次田甜来了,杨子却在井场上班,没别的地方可去,田甜只好找小白去玩。两个人聊了很久,中午小白在食堂打了饭两个人一起吃,等我们下班回来,田甜已经回军马连了。小白告诉杨子说田甜来看过他。我们劝杨子去军马连,去了今天就别回来了,不耽搁明天上班就行。小白说,军马连总共也没几间宿舍,五六个人挤在一间屋里,屁股都转不开,根本腾不出一间房来供杨子和田甜住,她们连长还说男婚女嫁,当然该由我们钻井队提供住房。我们这才恍然大悟。钻井队只有两间临时探亲房,这户家属还没走,下户家属早排上了号,根本轮不到杨子和田甜,钻井队与军马连离得这么近,怎么说也算不上两地分居,事实上两个新婚青年却一直过着分居的生活。

我们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有一次我们班上白班,正要换工衣田甜来了。我们都劝杨子留下来陪陪嫂子,井上有我们就行了,李二牛还要找队副替杨子去请假。杨子说什么也不答应,倒弄得田甜不好意思起来,说你们要这样我就走了,一分钟也不在这待,往后也不来了,我们只好作罢。结果杨子还是去上班了,把接待田甜的任务又一次交给了小白。小白也想过把自己那间房让给杨子住,可钻井队只有她一个女孩子,把房子让出来她去哪住啊?再说她的宿舍还是队里的医务室,虽说简陋,但瓶瓶灌灌的东西也不少。

又一次田甜来了。那是个下午,见田甜来了我们都想离开宿舍,才溜到门口就被杨子喊住了。站住,都给我站住,干什么你们,青天白日的。我们只好回来坐下陪田甜说话。这天我们班上四点班,说了一会儿话,接班时间快到了,杨子对田甜说我们要换工衣了,你去找小白说话吧,不用等我,我半夜以后才能回来。田甜就去找小白。

这时候秋已经深了,草木凋零,芦苇枯黄,大雁南飞,夜里上班必须穿棉工衣。换工衣的时候,杨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他那套棉工作服,他问谁谁说不知道,眼看接班时间到了,杨子急得在宿舍里乱转,一边转一边大骂,说要是查出是谁捣的鬼,非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但不管杨子说什么,就是没人搭腔,也没人知道杨子的工衣去了哪里。钻井队里每人只有一套工衣,冬棉夏单,交旧领新。后来我们就劝杨子,说这可能是天意,你就留下吧,陪嫂子一个晚上,也尽尽做丈夫的义务。李二牛更是拍着胸脯说,班长不在副班长顶上,这可是在岗位责任制上写着的,你怎么就这么不信任我,难道说离了你井就不打了,地球就不转了?你要是不信任我,这个副班长干脆我不干了。

杨子没理李二牛的茬儿,到别的班去借工衣。他想,把我的工衣藏起来也太小儿科了,借套工衣还不简单?也不是杨子不想留下,一个班里两名年龄大的老工人,刘大友一生未婚,另一个老婆在农村老家,长期两地分居,年轻的弟兄们都打着光棍,自己留下也太不够意思了。更重要的是,他是一班之长,俗话说,司钻手里三条命:工人、钻机和油井,责任十分重大,他不去万一出个事,交代不了。此时在井场上班的是一班,除了我们二班,队上还有三班和四班两個工程班。让杨子没想到的是,他在三班和四班共碰了两鼻子灰。三班的人说,上个班我们班下钻,泥浆喷得厉害,我们的工衣全湿透了,正在外面晒着,现在还没干,你穿走了再弄湿,下个班我们穿什么?杨子看看三班宿舍外面的铁丝,上面果然挂着一串湿漉漉的工衣。四班的人更绝,根本没让杨子进门,杨子喊了半天,他们说睡觉呢,公事私事一律免谈。

杨子灰溜溜地回到宿舍,宿舍里空空荡荡,李二牛已经领着班里的弟兄去接班了。杨子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候他看见田甜在小白的陪同下正朝宿舍走来。杨子觉得这事古怪,工衣怎么就不见了呢?见田甜和小白过来,有点不好意思,东看西看仍然装着找东西的样子。进了宿舍,小白说,杨子找啥呢?田姐来了你不欢迎?杨子说找工衣,我的棉工衣找不着了。小白说,李二牛放我那里一套棉工衣。杨子说这混蛋,我就知道是他干的好事,工衣呢我等着去接班呢。小白说,李二牛说让我帮他洗,我已经用碱水泡起来了。又说,人我可交给你了,说完掩上门就回宿舍了。

宿舍里只剩下了杨子和田甜,时间久了不在一起,一时难以适应。两个人愣了一会儿,杨子一把抱住了田甜。他们抱了很久,分开的时候再看对方,两个人眼里的影像都有些模糊,像一幅水墨画。

十八

杨子找了个放马姑娘,小伙子们都羡慕得不得了。只有三班长岳光直撇嘴,说田甜个子矮,不苗条,胖脸像泥捏的,鼻子眼儿的都不清晰。这家伙也太夸张了,我们都说他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

三班长才21岁就当了司钻,因此便有点牛,一个钻井队的人都不在他眼里,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他还常常吹嘘自己是宋代名将岳飞的后裔。

一次,三班上零点班,值班干部是队副许泰。三班接了班就起钻,2000多米的钻具起出来用了5个多小时。起完钻,岳光就带着班里的人下了钻台。他们本打算先过足烟瘾然后再迷糊一会儿,等快交班的时候上钻台收拾收拾,这个班就对付过去了。谁都知道零点班难熬,尤其天亮前的那段时间,由于生物钟的原因,人不仅一点精神没有,还特别难受想睡觉,那时候干活还容易出事故。谁知他们坐下一支烟没抽完,许泰就催着他们上钻台。由于那场大火,耽误了不少时间,今年的生产任务就特别紧张,再说现在队上没队长,正是自己表现的机会,许泰当然不想错过。听队副让他们上钻台,岳光心里十二分的不情愿,但还是懒洋洋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为了争取时间,许泰与副司钻去泵房检修泥浆泵,岳光带人去检修保养钻机。这两样活一结束就下钻。许泰把泥浆泵检修好,上钻台一看,见岳光他们还在钻台上抽烟聊大天,不由火起,就骂开了娘。骂娘在钻井系统也是有传统的,还有句不文雅的话,叫“公鸡压母鸡,一级骂一级”。

不过许泰骂娘好像还嫩了点,至少岳光是这么认为的。许泰26岁,虽然比岳光大了几岁,但在队上资格不算老,还不如岳光来这个队早。岳光当然不吃他这一套,两个人就吵了起来,先是对骂,后来就动起手来。钻台上地方小施展不开拳脚,他们就从钻台上打到钻台下。钻工们本来要拉架的,但是一来看不惯岳光平时的牛气,二来对许泰今天的表现也有点不满,就只看不拉。后来许泰左眼鼓起一个包,岳光鼻子出了血,众人这才将他们拉开。

上班打架,一个是队副一个是班长,这事要是捅上去,许泰这队副能不能干下去都是问题,至少转正的事得放放。好在山高皇帝远,又有老白捂着,这事只在队上让两个人做了个检讨。这时钻井指挥部举办钻井队长培训班,老白就给许泰报了名,让他参加培训班去了,时间是3个月。

钻井队里光棍多,小伙子们都发愁,整日唉声叹气,却又毫无办法。不少胳膊不少腿的,想往后勤调可没那么容易。三班长岳光说,守着个军马连,一个连全是待嫁的女子,光唉声叹气有什么用啊。有人接话说,别光吹牛,你先给我们示范一个怎么样?三班长说,没问题,3天内保证领来一个。这牛吹得有点大,钻工们都笑了。此话正好被刘大友听见,说,我说军马连里光养马不养牛,原来牛都叫你小子给吹死了。三班长做出一副不屑争辩的样子说,3天后说话。

3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晚上吃饭,三班的人买了饭穿着工衣在地上一蹲,刘大友走过来说,三班长,时间可到了,人呢?一定是个漂亮妞吧?大家都嬉笑着看三班长,三班长一点也不尴尬,说对不起,今天她正好放夜牧不能来,明后天吧。大家笑得更欢了。这三班长,除了脑袋瓜子灵,嘴皮子活泛,技术上也有两下子,要不也当不了司钻,不过论形象就有点给岳将军丢人了,人胖个子矮,走起路来像只鸭子,屁股左摇右摆,一点也没有“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气魄。凭这,3天就能勾引到一个军马连的妞?虽说她们是放马的,可全是大城市来的下乡知青,好歹也是个高中生,听说还有大学毕业的呢,虽然时运暂时不济,但一个个心高气傲,怎么会把我们这些钻井工人放在眼里?就说田甜吧,虽然模样一般,可人家是北京人啊,天子脚下长大的。三班长初中都没上完。

刘大友说,明后天,到底是明天还是后天?三班长毫不含糊地说,后天吧。又是一片嬉笑声。

又过了2天,三班下零点班,大家睡醒一觉,果然听见宿舍里有女子的说话声,什么“三面荷花四面柳,一城春色半城湖……”这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就纷纷从床上爬起来,见一个女子坐在三班长床上,两个人正小声地有说有笑呢。见众人醒了,三班长就给大家介绍,说这位叫马芳,军马连放马一班副班长,又不无炫耀地说,家是省城济南的,下乡知青。原来刚才马芳正是在吹自己的家乡泉城济南。然后三班长就挨个介绍自己的兵,什么井架工、内钳工、外钳工、场地工、柴油机司机、司机助手,好像他是个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马芳算不上漂亮,但还端正,只是皮肤有点黑,脸上有几颗麻子,不过对得起三班长。

大家都没了话说,只有服气。

又过了一个星期,三班长的女朋友换了,新换的这个女孩叫巫娟。有人问三班长,这爱情不是海誓山盟的吗,怎么像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是马芳没看上你,还是你没看上马芳?三班长说,她看不上我?你们注意没有,我已经够黑的了,往猪身上一趴,分不出哪是猪哪是我,可她比我还黑,往后我们有了革命后代,还不得成了非洲土著?刘大友忍不住说,你小子别没数,还嫌人家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要是敢耍弄人我對你可不客气,别以为你小子是班长就了不起,我当班长的时候你小子还没生出来呢!大家看看这个叫巫娟的,也没看出比马芳白来。一个放马姑娘,整日风餐露宿的,能白到哪里去?就知道三班长在玩爱情游戏。

又过了一个星期,三班下夜班一回到队上,就见有个骑马的女孩堵在钻井队门口,大家看是马芳,不免有些同情,便很热情地打招呼,请她到宿舍里坐。马芳没下马,说我找岳光有点要紧事商量,又对岳光说你上来吧,我有话说。岳光说我干了大半夜活还没吃早饭呢,马芳拍拍马鞍后面说,都给你准备好了,岳光只好上了马。马芳两腿一夹,那匹枣红马一溜烟向草甸子深处跑去。

岳光牛归牛,可上了马就像黑旋风李逵下了水不再是浪里白条张顺的对手,牛不起来了。那马跑得飞快,岳光感到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从马背上抛起来,四下里腾空,没着没落,随时都有可能摔下去,就是摔不死也得弄个残废,只好死死抱住马芳,一点不敢松手,心惊肉跳,在马芳身后大声喊,停下,停下,你快停下!马芳就像没听见,马反而跑得更快了。

三班长只觉得耳边风声嗖嗖,眼也不敢睁,癞皮狗一样赖在马芳身上。渐渐地,他抱着马芳的两条手臂酸了软了,觉得自己再也支持不住了,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三班长哭了一会儿,感到马跑的速度慢下来,后来就停下了,睁眼一看,四周全是树,原来他们到了一片刺槐林里。三班长擦了擦眼泪说,马芳你这是干什么,把我驮到这儿来干啥?岳光以为,虽然分了手但马芳还恋着他,要最后跟他亲热一回呢。谁知马芳的回答很简单,一伸腿把三班长从马背上蹬了下来。三班长落地的时候,身子一歪,大腿撞在一根树桩上,他用手捂着大腿哎哟半天,本以为马芳会来拉他,甚至哄他,谁知等了好一会儿全无动静,他抬头一看,四周除了树还是树,马芳早已不知去向。

开始三班长还以为马芳跟他开玩笑,肯定是躲在哪棵大树后面了,就喊:马芳——马芳——喊了一会儿不见马芳的踪影。他从地上爬起来,不辨东西南北,在树林里转了许久也没找到出去的道儿,又困又饿后来就在地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等醒来天已经黑下来了,三班长上了大半夜班,又在树林里转悠大半天,饿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想起第二天还要上班,就又爬起来摸着往外走。此时,远处传来几声长长的叫声,像是狼嚎,岳光吓得腿都软了。这时,他忽然看见树梢的缝隙里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一闪,像是井架上的灯,不由喜出望外,草甸子只有我们一个钻井队,岳光以为摸到井场了,奋力朝亮灯的方向走去,竟走出了树林,但那亮晶晶的东西却不是井架上的灯,而是几颗星星。

出了树林,岳光暴露在月光下,怕被狼看见,急忙蹲在地上,四下里撒眸半天,不见任何异常才宽了心。冷风阵阵,他冻得直打哆嗦,眼里又一次流下泪来。后来,他遇到几个打草的农民,已经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睡了,他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就钻进农民的草堆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向农民讨了点吃的,慢慢找回队上来。

三班长身为司钻,无故脱岗,在全队职工大会上作了检讨。往后不仅马芳没到队上来过,巫娟也失去了踪影,从此三班长再也不谈爱情,在别的方面也谦虚了许多。

十九

那个浪漫的夜晚一直让我魂牵梦萦,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她,不管是田甜还是马芳、巫娟,我都曾仔细观察过她们的相貌,认真辨别过她们的声音,努力回忆那天夜里我看到的一切,但是我完全不得要领。

我也曾想向她们打听点相关线索,尤其是田甜,经常到钻井队来,这样的机会还是很多的,可就是不知如何开口。没班的时候,我常常到草甸子上去溜达,希望能与她不期而遇,因为天黑,那个战栗之夜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但我相信我们心有灵犀,只要相遇,就会彼此知道是谁。但这片草甸子实在太大了,我仅靠步行所能到达的范围毕竟有限,马群又是在不停游走,而放马姑娘两三个人一班,每8小时轮换一次,要想在草甸子里遇到她,谈何容易?但我还是乐此不疲。

一天下午,我终于发现了马群的踪迹。当我匆匆赶过去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踟蹰不前。在离我不到百米远的地方,几十匹军马淹没在干枯的灌木丛中,高大而健壮,一边吃草,一边你踢我我咬你地打闹,野性十足。有一匹马看见我这个不速之客,朝天咴咴叫了几声,引得所有的马匹都朝我警惕地看过来。我担心它们向我冲过来,转瞬之间把我踏成肉酱,可我又多么想走过去,走到那几个放马姑娘的身边,说不定她们中就有她。就在我犹豫不觉间,兴许是这片草吃得差不多了,几个放马姑娘前吆后喝,马群如一阵旋风从我面前掠过,消失在草甸子深处。这让我懊悔不已。

更让我担心的是,她作为一名知青,早晚要离开军马连返城,或者去别的地方开始新的工作和生活,因此我必须加快步伐寻找,不能让我与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就这样失之交臂。不上班的时候,我大段大段地给她写诗:

你是一朵云,

不知道飘在哪片蓝天下,

你是一枝花,

不知开放在海角还是天涯,

你是一缕清风,

从我身边掠过就再也不见了……

一个早晨,全班人还在熟睡之中,我悄悄地起了床,穿过大片草甸子,穿过柳树林,第一次摸进了军马连。军马连里静悄悄的,只有马棚里一些马在安静地吃草。这些马都是经过调教的坐骑,放牧的时候主人要骑着它们驱赶马群,只有不放牧的时候它们才可以进食。我来到马棚前,掏出一张早已经准备好的字条和一枚按钉,把字条钉在马棚一根显眼的柱子上,很容易就会被到这里来取马或送马的人看到。字条上写的是:

2月1日零时20分左右,我在树林里丢失重要物品一件,有知情者请于10月6日下午5时在神仙沟旁那棵最高并有老鸹窝的杨树下相见,不见不散。

钻井队

草甸子里杨树本就不多,神仙沟旁的那棵杨树更是绝无仅有,杨树又比其他树长得高,因此神仙沟旁的那棵杨树就十分显眼。也正因为如此,它才被许多老鸹选做安家的地方,上面至少有五六个老鸹窝,抬头一看,黑压压一片。

我相信我写的这张字条十分高明,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当事人一看就会明白,而非当事人看了却一定会莫名其妙。这样既达到了目的,又对当事人起到了保护作用。

整整一天时间我都在激动、期待和忐忑不安中度过。下午4点,我终于经受不住这种煎熬,一个人向神仙沟走去,走到神仙沟大概用了20多分钟时间。为了给想象中的她一个惊喜,我故意在离那棵杨树不远的几棵刺槐树后面隐藏起来。我想象着,她是骑着一匹骏马,还是像我这样一个人走路过来?她长的什么模样?是俊还是丑?一身军装,两个短辨,还是穿便服,留起了长辫子……见了她我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如果她不反对,我们是不是还可以重温旧梦?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我还惊喜地发现一片灌木丛中,有一块平坦的草地,厚厚的枯草就是一张天然大床,简直就是上帝专门为我们今天的重逢准备的。想到这里我热血沸腾……

看着太阳一点点从树梢上落下去,草甸子上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出现。我想我不能再这样隐藏下去了,我的隐藏可能会让对方产生误会,以为我根本没来。我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走到那棵杨树下面。我想这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这样才能证明我的诚意。当我走到距那棵杨树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时,突然看见杨树上有一个字条,也是用按钉钉在上面的。我急忙走過去,把字条取下来。字条还是我用过的那张,按钉也是我用过的按钉,字条上的字写在另一面:

昔人已乘黄鹤去。

牧马人

看着这张字条我呆了很久,直到夜色严严实实地把我包围。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我后悔自己故意藏在刺槐后面,她肯定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来了,留下字条又走了,要不就是为了避开我,比我来得更早。不管是哪种情况,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再也无法见到她了!我又想,她也许已经离开了军马连,并且料定我会去找她,临走的时候才把她和我的故事告诉了一位最知心的朋友,让她的朋友向我传递她的消息;也许她根本就没走,而是永远也不打算让我知道她是谁。这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此生我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了。一种深深的失望感,突然让我泪流满面,继而号啕大哭。

这时候我听见班长杨子说,谁欺负你了哭得这么痛?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原来是个梦。应该是正午时分,大片的阳光从敞开的门和窗户里倾泻进来,把眼都晃花了。我想起来今天下零点班。

我躺在床上,把梦中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这个梦在向我预示着什么。也许梦就是梦,它什么也不能预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我不能像梦中那样用写纸条的方法向她传递消息。因为如果没有熟人或者正当的事由,军马连是根本闯不进去的,整个军马连用木栅栏围得密不透风,不仅有两只狼狗守护,还有一个退伍老兵把门。我不止一次想接近军马连,但不是被那两只凶猛的狼狗吓退,就是被那个退伍老兵手中的步枪吓得撤了回来。

鬼使神差的,这时候我不知道怎么想起了一直挂在床头上的军用挂包。我伸手把它摘下来,发现里面有个夹层,手指接触那个夹层时,感觉里面有纸张一类的东西,我迫不及待地把它取出来,还真的是一封信。

石油兄弟:

与你萍水相逢,提笔真不知从何说起。

我和我的爱人都是北京知青。我是个放马的,我爱人是训马员。我们是两年前结的婚,婚后的第二天,我爱人在训马的时候被马踢伤下身,从此无法生育。但生活还要继续,我们不想老无所依,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与爱人经过商量决定采取这个“特殊办法”,人海茫茫,能与你在草甸子相遇也算缘分。我们这次邂逅,能否成功全凭天意,但不管如何,你都不要再找我了,这样对我对你都好。

感谢你了石油兄弟。

我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很久才恢复了一点点知觉。啊,事情怎么会是这样!震惊?绝望?失落?委屈?安慰?许许多多的滋味杂陈、交织在一起。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此刻的感受,我相信世界上也不可能有合适的语言表达我此刻的感受,为此我大病一场。

当我从病中慢慢缓过来的时候,明媚的春天已经接近了尾声。

二十

初来时,什么都觉得新鲜,在农场的时候我就喜欢写诗,到了这么个世外桃源似的地方,更是灵感不断,有时候下了四点班关灯睡觉了忽然来了灵感,或者脑子里蹦出几个得意的句子,要写不能写,不写又担心明天会忘掉,后来我干脆把纸和笔放在床头上,就是半夜来了灵感我也要摸黑记下来。师傅们听见我摸索着写东西,就重新把灯拉开让我写,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

但是不管多么好的景色,睁开眼是它,闭上眼也是它,最终也会产生审美疲劳。这倒还在其次,这地方闭塞,报纸信件什么的半个月来一次就不错了,钻井队要车拉一回粮,捎带着买点菜至少要吃半个月。因此食堂里不是炒土豆片溜土豆丝就是炖土豆块,土豆放得住不容易坏。上次发生天文大潮,食堂里土豆也没有了,我们整整吃了一个星期煮黄豆。

上海知青小六子经常给我吹上海的外滩、南京路,吹黄浦江。小六子不光给我吹,给谁都吹,干起活来却有点稀松,因此大家都不喜欢他。小白对他也没表现出太多的热情来,在这个队上我是小六子唯一的朋友。小六子一直不安心在钻井队工作,可一时又没门路调到他想去的油田文工团。

有一天小六子找到我,说我们这里离海近,歇班的时候我们抓鱼去怎么样?我问他怎么个抓法,小六子说得头头是道,我就动了心。为了抓鱼,小六子已经悄悄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一天赶上我们两个都没班,我和小六子就行动了。

那天天气绝对好,浮云不薄不厚,匀匀地布满天空,既遮住了刺眼的阳光,又没有那种阴暗的感觉。没有风,潮刚刚涨满,微微喘息着,整个海湾如酣睡过去,只有从它均匀的呼吸中,才能感觉出她生命的律动。

我们的筏子是三只充了气的旧汽车内胎。汽车内胎是小六子跟他一个在运输大队当指导员的老乡要的,一根两米多长的竹竿当篙,另外还有两根红荆条做钓竿用。小六子说选择这个时候下海,是为了少背着筏子跑几里路。我不由佩服小六子的聪明,如果是退潮的时候来,现在海水离我们还远着呢。这里离黄河入海口很近,海水不是蓝的也不是绿的而是黄的,海水退下去后,留下来的也不是沙滩而是烂泥巴。

我们将筏子放进水里,撑出百十米。海水渐渐由黄变绿,我们操作得也熟练了许多,筏子更快地向前驶去。这时候,我和小六子都禁不住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我们钻井队那几排白色的简易房,还有不远处耸立在苍穹下黑乎乎的井架子。就在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眷恋感,好像离开它们后我们再也回不来了。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无边的大海很快就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这里虽然只是一个海湾,视野仍然极其辽阔。远海有白帆点点,水面上不时有白翅膀的鸥鸟掠过,有鱼儿跳起来又落入水中,发出声响。水波荡漾中,太阳在海里碎了,碎成一大堆金子。我们的心情也被这眼前的景色逗弄得从来没有过的好。我和小六子开始整理鱼钩鱼线,鱼饵是我从食堂里偷来的一块咸猪肉,不知道对不对海鱼的口味。偷肉的时候险些让食堂炊事员大茶壶看见,不然,不知道他会怎么收拾我。有一次,口里淡得实在吃不下东西,便趁大茶壶进库房的时候偷了一只洋葱头。这小子像是屁股上长着眼,把我一顿好损不说,还一定要我交一毛钱菜票。

我和小六子将做篙用的竹竿收起来,任筏子云似的在海上漂,就像苏东坡在《后赤壁赋》中写的那样:放之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然后各自将鱼钩挂满肉,甩进水里,手握荆条,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浮子。许久,不見浮子动。小六子说,这里水浅是涨潮上来的,鱼少,还要向前走。小六子说他小时候在黄浦江里钓过鱼。他的话我信,便收起鱼钩去摸竹竿。

我双手握着竹竿,用劲往下一撑,却撑了个空,险些栽进海里,胳膊一软,竹竿悬浮上来。我惊出一身冷汗,大喊:不好!竹竿够不着海底了。小六子放下荆条,接过竹竿向水底探去,湿了大半截胳膊,还是没探着底,脸也发了白。我们呆呆地相互望着,都不说话,再用眼搜寻我们那几排白色的简易房,竟没了踪影,四处惟见海水茫茫,天水相接,水天一色,无边无际。

无边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我无意识地叫了一声:小六子。

小六子平时干活不行,现在倒显得十分镇静。咔嚓一声,他将竹竿折为两截,把其中一截给了我,说,只好当桨用了。我与小六子每人半截竹竿,一起向来的方向奋力划去,划了一会儿,每个人都累得大汗淋漓,却看不出筏子向前移动了多少。我们停下来想喘口气,这时忽感海平面向下低去,我们的筏子如受到什么巨大力量的吸引,向深蓝色的地方退去。小六子说,不好,退潮了,快划!我们耍大刀似的将竹竿又是一阵狂挥乱舞,溅起的水把衣服都打湿了,却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住筏子向深海漂流。我们筋疲力尽,双臂稀软,只有喘气的份了。

筏子更快地向深海漂去,漂向深蓝,漂向未知。

我们无可奈何地丢下竹竿,将生命交给浩瀚的大海。

饥饿和干渴这时也一起跑过来凑热闹。我们是吃过早饭下的海,下午4点还有班,本打算在午饭前赶回去,所以吃的喝的什么也没带,谁曾想会发生这种事呢?不过,我们现在考虑的不是如何弄到吃的,而是希望能遇到一条船,救我们出去。我们在海面上仔细搜索了许久,只能看到几个影影绰绰的帆影,大概是渔船收网归航了。海水渐渐变暗,太阳滑进了地球的另一半,星星从天幕上钻了出来。有风的感觉,风力逐渐加大,海水动荡起来,筏子如一片树叶摇摇晃晃,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完啦!小六子说。泪从他眼睛里无声地流下来。我没吭气。我们都不再说话,每人蜷缩在一只汽车内胎里,各自想着心事。

我想的全是我们那个钻井队里的人。杨子总是沉默寡言像个哲人,不干活的时候除了睡觉就是看书。他两次考上油田职工大学,队上都没放他走,钻井队本来人手就少,何况他又是个班长呢?对此他好像并不十分在意。李二牛快30岁了还没对象,他说大翠虽说比他小4岁,但也不小了,不过听说还没对象。他对大翠仍然没死心,打算春节请假回去一趟,再发起最后一次攻击。我纠正他说应该叫攻势,李二牛说,对,攻势。我默默祝愿李二牛春节回家马到成功。听说刘大友一辈子没结婚,现在50岁了。有一年,钻井指挥部和大队的两名宣传干事来为刘大友写先进事迹材料,当他们听说刘大友一直没结婚的时候,私下里议论“那个”问题刘大友是怎么解决的,两个人就笑了一气……

如果他们中有一个人在跟前,我们就有三个人了。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办法多,胆子也壮。我真想他们啊。后来我又想起了大茶壶,虽然大茶壶给人的感觉总是冷冰冰的,其实人并不算坏。那次他虽然让我交了一毛钱菜票,可他到底没让我把洋葱头放下。那顿饭有了那只洋葱头,我吃得津津有味。后来,我又想起了指导员老白,老白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却显得成熟、老练。想起了卫生员小白,她虽然是个漂亮的上海姑娘,人好又有学问,可是在钻井队这么个狭小的空间里,她又能嫁给谁呢,谁最终能娶到她呢……

你偷肉的时候,以为大茶壶没看见是吧?小六子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原来他也在想大茶壶。其实他看见了,我给他点了根烟,他便没言声。都说大茶壶坏,我看也坏不到哪里去,也就是个顺毛驴,顺着他怎么都行,要是戗着他就一定尥蹶子。小六子说。

海水变成墨黑色了,如一个无边无底的巨大空洞。我们的筏子晃得像一只摇篮,天上仍布着云,星星稀得可数。小六子说,今天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睡吧,小心别掉下去。我们就这样睡了。可我怎么也睡不着,老是想起凶猛的鲨鱼、身形巨大的鲸鱼、身上长满吸盘的章鱼……后来我又想起了海龟,听说海龟专门帮助在海上遇险的人,甚至可以击退鲨鱼的进攻。如果能遇到一只海龟就好了,我与小六子爬上海龟的背,像坐在一只小船上。海龟会把我们驮到岸上,那样我们就可以回到钻井队了……

小六子也没睡着。过了一会儿他说,反正也睡不着,你讲个故事吧,我的事什么都给你说了,你也说说自己,你下乡的地方是个农场?农场一定很大吧?哦不大,我插队的地方总共才10个知青,一个农场怎么也不会只有10个知青吧,200多个?男女知青200多个那多热闹啊,一定会有很多故事,捡浪漫一点的说,这样时间过得还快点,夜里实在太难熬了

小六子说的“我的事什么都给你说了”,指的是他下乡的时候,曾把一个农村女孩的肚子弄大了,却没娶人家。

我说好吧,我给你讲个故事,至于浪漫不浪漫就不好说了。

二十一

有一天场长对我说,去白庄把白会计借的席要回来,该晒棉花了。

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所有庄稼都成熟了,高粱红红的,谷子黄黄的,棉花白白的,玉米腰里挺着个大棒子,像怀孕的妇女,空气里飘散着成熟庄稼的香甜氣息。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在田野里忙着的妇女们头上顶的毛巾是花的,满世界的五颜六色,把我的眼都看花了。我一路欣赏着美丽的景色,一边嗅着好闻的气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白会计家。白会计的老婆听说我是农场知青来拿席,有点不高兴,但还是给了我。我把两张席卷成筒状,向白会计的老婆要了根绳子捆起来,背在身上往回走。

起初感觉还是挺好的,走着走着那席子越背越沉,绳子勒得肩膀生疼,不一会儿汗也出来了。我放下席子歇了一会儿,背起来再走。远道没轻载,这话真是经典。席子渐渐变得不是席子,而成了一座山,死死地压在我身上。我只好走一会儿就停下来歇一会儿,这样的结果是我走的距离越来越近,停下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汗水慢慢湿透了衣服,我不停地用手抹脸上的汗,然后一把一把地往地上甩。

走着走着竟下起了雨。一下雨倒是不那么热了,可席子更沉了,它不再是一座普通的山,成了喜马拉雅山。我累得张着嘴直喘气,一喘气雨就呛进嘴里,呛得我直咳嗽。后来累得实在走不动了,我真想把这两张席子扔掉,好几次我都这样决定了,又无可奈何地否决了。场长让你去要席,你把席扔在路上还想招工?准备扎根吧你。

就在我要死要活的时候,忽然看见路边有个草棚子。我想起来,这里有一片甜瓜地,老远就能闻到甜瓜熟透的香甜味。这棚子是看瓜人住的。看到这个棚子我一步也走不动了,肚子也咕咕叫唤。我放下席子向棚子走去,我希望棚子里没有人,那样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棚子里很暗,渐渐才看清里面有一张快散了架的小床,床上铺着些乱草,一只草帽挂在角落里。果然如我期望的那样没人,我欣喜万分,急忙钻了进去。衣服湿透了,这时候我感到非常冷,浑身不停地打颤。我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想把衣服拧干了再穿上,往身上穿湿衣服的时候,浑身直哆嗦,因为太凉了。

突然,棚子里晃晃悠悠伸进来一根黑乎乎的东西,随即听见有人喊:干什么的?

我浑身一哆嗦。

别动啊,动我就开枪啦!

喊声虽严厉,但能听出是个女孩的声音。听出是女孩的声音后,我不那么紧张了,只是有点难为情,急忙说,别开枪,别开枪……又说,你先别进来,让我把衣服穿上。我三把两把将衣服穿好,说进来吧。棚子里就钻进个女孩来。她手里拿着的是杆猎枪,更准确地说是杆打兔子的枪。进了棚子后,她仍然警惕地把枪对着我。我说我是革命同志,响应毛主席号召,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请你把枪放下。女孩就笑了笑,把枪放下了。

她打量了我一会儿说,那啥,对,五七知青农场,知青是吧?我点了点头。这时候她发现我不停地哆嗦,把枪挪了挪,将玉米秸拢在一起,变戏法似的摸出火柴点着了火,说你先把上衣脱下来,我给你把衣服烤烤。你烤着点身子,别感冒了。烤干了上衣,她让我穿上,又要我脱裤子。见我不好意思,说怕什么,又不是叫你脱光,还城里人呢,脸皮这么薄。被她这么一说,我只好脱下了裤子,下身只剩下一条用花布做的裤头,脸臊得通红。

女孩好像根本没注意这些,拿起我的衣服在火上熟练地翻烤着。火光中我忍不住偷偷看了她几眼。女孩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眉毛,漆黑的眼珠,圆圆的脸蛋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嘴唇有棱有角,厚墩墩的可爱,一双手灵巧地上下翻动着衣服,十二分动人。

我看呆了,被女孩发现了,说看什么看,我们乡下人有什么好看的?

我忍不住大着胆子说,看你长得好。

女孩的脸更红了,说骗人!说着低下了头。

我说,真的,你长得就是挺好看的,像一件艺术品。女孩看了我一眼又很快低下头,说骗人就是骗人,还能有你们城里的妮子好看?还艺术品!

我说,美是劳动创造出来的。城里的妮子不如你劳动多,再说城里的太阳也没这么好,空气没这么新鲜,她们当然不如你好看。

女孩突然把烤好的裤子扔给我,说不害臊!

我穿好裤子。女孩说,天不早了,我给你摘几个瓜吃吧。我想说不吃,可肚子不答应,嘴也挺馋的,就说那可不好意思了。女孩说还不好意思,你们城里人就是不实在,心里根本看不上我们乡下人,嘴上还要说我们好看,还说美是劳动创造的,那你们为什么不在农村劳动一辈子?

说着我们钻出棚子。雨不下了,女孩给我摘了两个大甜瓜,说不用洗,刚下过雨,干净着呢。我掰开一个,狼吞虎咽吃起来。吃完一个,又吃了一个。天快黑了,我还要赶路,就说我该回去了,谢谢你,还没问你名字呢。女孩说,问我名字干什么,还不是转眼就忘了?我说不会的,我要永远把你的名字记在心里。女孩说谁信啊?还是把名字告诉了我。

故事讲完了,小六子说,那个女孩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可爱?我说是啊。小六子说,有小白漂亮么?我想了想说,各有千秋吧。小六子又说,现在你还想她吗?我没理小六子。

若干年后,全国到处传唱李春波的《小芳》: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难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让我度过那个年代……可我真的再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二十二

被阳光刺醒的时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干渴,内脏、鼻子和口中如在燃烧。小六子先醒了,用手指着远方有气无力地说,那里有几只渔船。这个信息一点也没提起我的情绪,因为渔船离我们太远了。小六子摸出装着生猪肉的塑料袋,敞开口,一股子臭味直往鼻子里钻,小六子只好扔进了水里。我们无望地看着远处的渔船,都不说话,也没力气说。

中午的时候,一条不知名的鱼跳进了我们的筏子,可惜鱼太小了。我和小六子撕开,几口就残忍地吞了下去。我们希望有鱼再自投罗网,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守株待兔的农夫,结果我们与那个农夫一样失望。

大约从第3天起,我们开始昏迷,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条泊了岸的渔船上。小六子坐在我身边,见我醒了,把一碗水送到我唇边,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一个打鱼的汉子给我端来一大海碗大米稀粥,一碟咸鱼。不一会儿我就把这些东西全打扫进了肚里。汉子看我意犹未尽的样子说,饿得时间长了,第一顿饭不能吃太多。我点了点头。我和小六子在渔船上住了一夜,第2天船要出海,我和小六子千恩万谢后,怀着死而复生的激动,去寻找我们的钻井队。

后来,队上开大会,老白批评了我和小六子,说我们无组织无纪律,没请假跑出去,四五天才回来。打那起,再也没人提这件事,我和小六子也没向任何人说起我们那几天的经历。

二十三

队副许泰去钻井指挥部参加钻井队长培训,报完到,在招待所住下,买了两瓶酒一条烟和两个午餐肉罐头,去看望老乡关队长。

关队长40出头,部队转业,在部队的时候是卫生员,转业后在钻井队还干卫生员,后来调到钻井指挥部卫生队当了队长。卫生队,现在咋听咋像打扫卫生的,其实不然,卫生队是钻井指挥部机关医院,全钻井指挥部也就这一所医院,下属各钻井大队和后勤单位顶多有个卫生室什么的,卫生队当时只是个四级单位,所以叫卫生队。这种叫法完全沿袭了部队编制。有一年,老关率领一支巡回医疗队到钻井队巡诊,认识了许泰,两个人攀上了老乡,还是邻村的。从此两个人开始了交往,许泰到钻井指挥部开会也好办事也好,都要去看看老关。

这天正好是星期天,老关在家闲得无聊,见许泰来了,十分热情。这一次许泰看望老关是有目的的,他想找老关要个消毒用蒸锅。有一次,许泰拉肚子找小白打针,见小白正用脸盆在天然气炉子上煮纱布和针头。许泰的母亲是个乡村医生,因此他多少懂得一点医疗方面的知识,知道给纱布和针头消毒应该用专用的消毒蒸锅。这事就记在了心里。

听说小白分到了许泰所在的钻井队,老关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又聪明又好学,本来卫生队准备培养她当医生的,有机会就送她出去学习,谁知道她会早恋呢?老关关切地问小白在钻井队适应不适应,嘱咐许泰多关心小白。年轻人嘛,出点差错也是难免的。许泰简要介绍了小白的情况,并说请老关放心,他一定会把小白照顾好。看时机成熟,许泰就说了想要个消毒蒸锅的事,老关满口答应。后来许泰不断把话题往小白身上引,打听小白在卫生队时候的表现,跟谁恋爱,那个小伙子什么样,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还有没有交往等等。老关就听出了点门道。老关对他这个小老乡的想法并不看好,虽说许泰是个副队长,但貌不惊人,只有初中文化,人家小白是上海人不说,而且人漂亮还是个高中生,怎么会看上许泰呢?但是,老关为人厚道,不然一个钻井队的卫生员,怎么可能一下子调到钻井指挥部机关卫生队当队长呢?这其间隔着一个太平洋。当然光凭厚道也不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关运气好。

有一年,老關所在的钻井队在外围搞勘探,一个生产队种的苹果夜里被人偷了,以为是钻井队的人干的。这个生产队靠海近,不只种苹果,还有个捕捞队,下海捕鱼。正好过五一了,生产队给钻井队送来一些鱼,有鲅鱼也有黄花鱼,钻井队就收下了。生产队提出要点柴油,说给他们捕鱼的机动船用,种苹果浇地也要用。钻井队虽然不缺柴油,但那是生产用的,钻井队没权力送人,但为了搞好与当地老百姓的关系,钻井队一般会灵活处理这种事,何况又吃了人家的鱼呢?钻井队答应给他们200斤柴油。这远远没能满足生产队的期望,但钻井队说再多就不行了,因为一个钻井队打多少进尺,消耗多少柴油是有数的,窟窿捅大了没法向上级交代。生产队就带着200斤柴油走了。过了两天,生产队派人来要鱼钱,要的价比市场上卖的还贵了许多。管理员跟来人争执了几句,让队领导压下了,在人家地盘上打井,钻井队不想把关系弄僵,把钱给了那个生产队。现在生产队少了苹果,以为是钻井队报复他们,组织起百十号劳力围住了钻井队。钻井队本来已经吃了亏,现在又遭到诬陷,咽不下这口气,双方先是吵,后来就动了手。

钻井队有两个人挂了彩,但都不严重。一个社员头被打破,血流不止。生产队没人管,他们希望把事情闹大,这样好向钻井队讨价还价。老关看看伤口,知道凭自己这点技术和有限的医疗设备,根本处理不了,简单包扎了一下,二话没说,背起那个受了伤的社员,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山路,送进了当地公社卫生院。后来查明,苹果不是钻井队偷的,而是另一个生产队的人干的。那个受伤的社员幸亏被及时送进医院,保住了性命。不然,钻井队要出一大笔赔偿金,而一个人的生命又是钱可以赔偿的吗?

不久,钻井指挥部一位管后勤的领导到这个钻井队看望工人,听说了这件事,就把老关调到钻井指挥部卫生队当了队长。

老关真心希望他们能成就这段姻缘。老乡找个上海姑娘,咋说也是为家乡人民争光的事。

老关说,我知道你年龄不小了,二十几了?

许泰说26。又说,我倒没啥,家里只要来信就问这事,我娘为我的婚事头发都急白了,可我们钻井队就小白一个女的,平时我们连个女人都见不着,到哪里找对象啊?在农村老家好找,排队等着呢,可我又不甘心。

老关说,你们那里不是有个军馬连吗?

许泰说有个军马连不假,但都是知青,她们能放一辈子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钻井队也没个固定的窝,要是找个放马的,往后这日子怎么过?

老关说也是。

老关留许泰吃饭,许泰喝得头重脚轻,大脑却异常兴奋,回招待所的路上,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当上钻井队长,不然的话老白怎么让自己参加钻井队长培训班呢?怕是上面发了话吧?说不定培训班一结束,自己就能把头上的“副”字去掉……这样想的时候,许泰就很兴奋,小白的身影不停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想象着带小白回家的情景,听说自己找了个上海媳妇,长得又这么漂亮,村里人还不得全看傻了眼啊?一会儿,许泰又十分沮丧,觉得自己当钻井队长的希望不大,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现在的四个工程班中,几乎没有一个班长服自己,能提个副队长已是万幸,怎么可能再让自己当队长呢?再说,来培训班之前还与岳光打了一架,那一架影响十分不好……如果真的能当上队长,岳光这个班长得考虑考虑,整天牛气的,牛什么牛?

刚才喝酒的时候,关队长说了一件事。有一次许泰那个钻井大队的罗大队长去卫生队看病,看完病,找到关队长说他们大队卫生室只有一名医生,能不能再给配一个。卫生队医生也紧张,当时关队长没答应。中午罗大队长在招待所请关队长吃饭,聊起来,没话找话,关队长说到了许泰,说是自己的老乡,住邻村,还随便说了一句请罗大队长关照。许泰如梦初醒,这才明白自己能当上副队长,很可能是老关这句话起了关键作用。许泰喜出望外,当时就提出让关队长领着他去见见罗大队长,一来表示感谢,二来背靠这棵大树往后好乘凉。关队长却拒绝了他,关队长说他当时只是随便说说。许泰就没再勉强,因为根据许泰对关队长的了解,关队长虽然转业多年了,却仍然保持着部队的作风,原则性很强。

回到招待所,乘着酒兴,许泰决定给小白写封信。

白雪颖同志:

你好!

我到钻井指挥部参加钻井队长培训班,因为走得突然,也没顾上给你打声招呼。昨天我专程去了一趟关队长家。关队长与我是老乡,我们认识好几年了,一直保持着友好关系。关队长对你十分关心,问起你在钻井队的工作和学习情况,我向他作了汇报,你的表现还是不错的,很受工人欢迎,队党支部对你也是肯定的。我估计等这段时间过去,你还有希望重新回到卫生队,到时候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找找关队长,让他帮你说说情。我们住邻村,他对我这个老乡一直都非常友好。

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向关队长要了一口消毒用的蒸锅。关队长已经答应了,学习班一结束我就给你带回去。

想了一会儿,许泰继续写道:

小白,我出生在沂蒙地区一个贫穷的小山村。9年前,油田去我们那个地方招工,招工的人住在公社,离我们村有好几十里路。我们村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村,根本不知道油田是干什么的,因此都不敢报名,怕去了油田就回不来了。当时我也不知道油田是干什么的,但我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大,想出去闯闯,就第一个去公社报了名。

在我的带动下,我们村共有7个人去了公社,后来又有3个人半路打了退堂鼓,结果4个人参加体检,3个人合格。经过几年的努力,我入了党,提了干,现在看起来,这些年在油田虽然吃了很多苦,但还是值得的,如果一辈子在农村,能有什么出息呢?尤其是现在认识了你,我觉得更值得了,我觉得我的生活充满了阳光……

小白同志,我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收到我的信,你看了不会笑话我吧?

最后,祝你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第二天,许泰把写的信装进信封,在邮局门口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把信撕了。

二十四

其实,这事太司空见惯、稀松平常、不值得一提了,只是因为撞上北京来的女干部,这事才升级成为“事件”。这实在是抬举了我们,使我们这些为了一时痛快的野小子,品尝了一回作检讨的滋味儿。

那天,实在与前一天以及前一天以前的许多个日子没什么两样。

我们下了夜班,迎着草甸子上初升的朝阳回宿舍。这时候一般来说,我们的心情都比较好,因为下班了我们可以填饱肚子再美美地睡上一觉了,有个美梦等待我们也说不定。在钻台上苦战了大半夜,我们一个个疲惫不堪,满身满脸涂着黑一道紫一道的油烟和泥浆。当我们走过那口千吨井的时候,我们的眼睛都忽地一下子亮了好几度,人整个变得精神起来。这口千吨井好几年前就在这里了,但它只痛痛快快喷了一天就不出油了,压裂、酸化,作业队用尽所有手段也没管用,后来又在这口井附近一连打了好几口井,连个油花也没冒,队伍就撤了。因此我们钻井队可以说是二进草甸子。

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停在千吨井旁的那辆深红色轿车,只看见有几个女人在那口井旁指指画画,其中一个女人非常年轻,装束得非常漂亮。这使我们大为激动,也像过去我们看见漂亮女人一样,每个人嘴里都发出了一种含糊不清而又不够庄重的叫声:

呕——呕——

嗷——嗷——

草甸子被一股炽热的激情点燃。

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天碰到的几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而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是团市委书记,一个毕业不到3年的工农兵大学生,而之前她也曾是一名知青。还有一位中年妇女是北京来的更大的干部。这事很快就被油田知道了,一个比一个更严厉的电话传下来,要彻底查清,严肃处理,绝不姑息迁就。

那口千吨井在一个海汊子附近,就是几年前发生过鲸鱼集体自杀事件的地方,所以那个海汊子附近的井,都称鲸字号井。于是,这件事便被称为“鲸字号事件”。

那天回去后,我们照旧吃饭、擦澡,然后上床睡觉,以积蓄力量下个班继续苦战。我们正睡得幸福无比,被老白一顿臭骂咋呼起来。老白比发生井喷都显得更加着急,调戏上面来的女干部,这顶帽子不大不小,不重不轻,够喝一壶的!我们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这时我们看见宿舍里走进一高一矮两个神色严肃的人,老白介绍说是钻井指挥部保卫科的,我们这才发现院子里停着一辆天津吉普。老白让小白送来两个长条凳,请来人坐,从兜里掏出烟来请他们抽,并不安地向来人抱怨我们钻井队无法提供开水的简陋条件。来人并不听老白的抱怨,他们抽着老白的烟,矮的那位摆出一副审讯犯人的架式来,高的那位则摊开一个记录本看来是要做记录。

我们班的人被召集到一起,有站有坐,一个个忐忑不安。

杨子第一个被“提审”。

矮个子说,听说你就是这个班的班长?

杨子点了点头。

矮个子说,是谁带头喊的?流里流气!

杨子说,人多嘴杂,我也不知道,差不多是一起吧。

矮个子说,一起?喊着口令啊!

杨子没说话。

矮个子问,出了门就尿,看见女人就叫,挖挖思想根源,你为什么乱喊?人没人腔鬼没鬼调,丢石油工人的脸!

杨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喊,猛然看见几个女人,觉得好像有什么憋不住了,就像我们找油,一钻杆戳出口高产井来,一激动就喊出来了,喊的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要说根源的话,根源就是那几个女人,如果……

我们忍不住笑了一下。

矮个子瞪了杨子一眼说,別说了!还是班长,你这班长是怎么当的?真是有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又对我们说,都严肃点。

于是,我们一个挨一个被“提审”。

李二牛说,有大半年没看见女人了吧。那几个女人在看千吨井,正背对着我们,看不见她们的脸,一喊,她们就把脸扭过来了。我,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刘大友平时少言寡语,班里开会发言都脸红,憋了半天才说,看见女人就觉得浑身憋得难受,叫一叫,喊一喊,身上就松快了。

我们死命忍住才没笑出来。

轮到金柱了,金柱把头低着,像只小母鸡在努力下蛋,半天也没问出一个字来。只好作罢。

这时候轮到我了,我实话实说,当时我正打瞌睡,大伙一喊,我的瞌睡便没了,也跟着大伙一起喊,大伙喊啥我也闹不清,等喊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那几个朝我们看的女人。我后悔得不得了,怎么早不瞌睡晚不瞌睡,偏偏关键时候瞌睡了呢?好不容易碰见一次女人,还没看见啥模样。

终于忍不住了,有几个人大笑起来,但很快又刹住了车。

审了一通,也没审出思想根源,矮个子只好收兵,说,抓紧时间写检讨,晚上我派人来取。杨子说,我们都没上过几天学,再说笔墨纸张也不凑手,能否宽限一天,明天再交?矮个子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们一个个正抓耳挠腮,对付面前的检讨书,有汽车喇叭响,一辆深红色小轿车驶进我们钻井队的院子。不一会儿老白陪着两个女人走进来,顿时满屋生辉。两个女人一个50左右,长得普普通通,但打扮得大方得体;一个极年轻,长得极漂亮,打扮得也很时髦。

我们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老白为我们介绍,年纪大的是北京来的女干部,年纪轻的正是团市委书记。她们一边与我们握手,一边说工人同志们你们辛苦啦!握完了手,团市委书记说,工人同志们,检讨都不必写了,要检讨我替大家做。我们又惊又喜,心里掠过一阵说不出来的轻松和激动。

她又说,大家常年生活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连个女人都难得见。但是,搞革命建设离不开石油,支援世界革命也离不开石油。你们为中国革命为人类做出了很大贡献很多牺牲。我代表全市青年朋友向你们表示感谢!她说这些的时候,那位北京来的女干部不停地微笑着向我们点头。

今天,她笑了笑又说,今天我要让大家看个够,只要你们不嫌我丑。说完,她微笑着看着我们每一个人。

我们个个激动万分,都大了胆仔细去看她。今天她的确刻意打扮过,波浪式的长发一丝不乱,涂了唇膏,脸上还淡淡施了粉,漂亮得像个电影明星。我们深深地看过一眼,都不好意思再看,一个个红着脸低下了头。

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她见我们有些不好意思便说,下周末团市委要举办一个青年联谊会。我把市里的青年朋友拉过来与你们一起联欢,主要是女青年。工人同志们,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别不好意思,要大胆表达自己的感情,要抓住这次机会呀!当然,团市委以后还要多多给大家提供这样的机会。说完,她再次把我们每个人都看了一遍。

之后是那位中年妇女讲话,她说石油工人同志们,石油是我们国家的宝贵财富,不仅发展国民经济需要它,我们还要用石油换取外汇,外汇对我们国家太重要了,外汇储备不仅可以稳定我国经济,还可以购买世界上的先进设备和技术,因此你们的工作非常重要,你们的付出也非常值得。你们远离亲人,为我们国家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我代表党中央,代表全国人民向大家三鞠躬!说着她真的给我们鞠了三个躬。

二十五

北京来的女干部和团市委书记走了,留给我们的是无比兴奋和无限期待。

现在我已经当选了队上新一届团支部书记兼组织委员,小白是副书记,金柱是宣传委员,老白就把钻井队与团市委的联谊活动交给了团支部。

说实在的,对这样的活动怎么操作,我没任何经验,小白也一样,金柱就更不用说了。我首先考虑的是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吃饭问题怎么解决?一个钻井队接待能力毕竟有限。我与小白和金柱商量了许久,商量的结果是,让食堂提前蒸出几筐馒头来,到时候热热就行了,听说离我们草甸子30多公里外有个海铺,买些新鲜鱼用油炸出来,等客人来了,把馒头和炸鱼端上,再烧上一大锅西红柿鸡蛋汤,虽说不上丰盛,但也尽了我们的一番心意。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顿饭,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每一步都困难重重。先说买鱼吧,我们钻井队没有汽车,只有一辆自行车,用自行车去驮,路远不说,一辆自行车能驮回多少来呢?跟大队要车,这事与生产毫无关系,大队不仅不会派车,说不定还会批评我们不务正业,扰乱抓革命促生产。这事只好请示老白。老白说这好办,让我骑了管理员的自行车去军马场找马团长求援。

我一大早就骑自行车去了,马团长不认识我是谁。我说我是钻井队的,老白派我来向马团长求援。马团长这才想起来曾经有过的承诺,问我什么事。我说团市委要与我们钻井队搞个联谊活动,我们想到海铺上买点鱼招待客人,可是我们没有汽车。马团长很痛快,立即吩咐通讯员给我派了一辆北京吉普。

自行车怎么办呢?北京吉普放不上去,我让司机开车去农贸市场等我。我骑自行车赶到农贸市场买了西红柿,又买了鸡蛋,然后在商店里买了红纸、笔刷、墨汁。这时候已经下过头一场霜了,西红柿罢园了,没好的,只能将就,然后我把买的东西装上北京吉普让司机开车去钻井队,我仍然骑自行车回去。等我回到队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很久。

第二天,我让金柱和小六子去买鱼。买鱼的事我不能去,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呢。我是这次联谊活动的总指挥。

一大早,金柱和小六子便乘着马团长派来的北京吉普出发了。我铺开红纸开始写标语:欢迎团市委的青年朋友莅临指导工作;向团市委的青年朋友学习致敬;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写好标语,我又去食堂要了些剩饭,与小白一起张贴,忙了一个上午,把钻井队的所有墙壁几乎都贴满了,显得很有气氛。

馒头蒸出来了,鱼买回来炸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在我们的期待中周末终于来到了。一大早全钻井队的人都被动员起来,大扫除,先是各班打扫自己的宿舍。我与小白和金柱一个宿舍接一个宿舍检查,不合格的一律返工。老白说你们尽管大胆要求,谁不服管就去找他,他为我们做主。其实用不着,全队职工热情高涨,干得热火朝天。

后来我又想,既然是联谊会总得有个会场,得弄得像模像样,可钻井队哪来的会场呢?我们平时开会不是在哪个班的宿舍,就是蹲在宿舍外面的院子里。这次人多,宿舍盛不下,只好在院子里联谊。于是,我找来两根杂木杆挖了坑埋在院子里,又找出多年不用的一块用来写会标的红布,写了一个会标横着挂在杂木杆上。我拉开距离看了看,杂木杆一个高一个低,会标也歪歪斜斜,不免有点泄气。

这天所有没上班的工人,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期待着一场激动人心的,兴许会给我们带来某种希望的联谊活动的到来。

快到中午12点的时候,终于有一辆大轿子车开进了我们钻井队的院子,老白、寒武纪、我、小白还有金柱立即迎了上去。我们附和着老白的话说,领导同志们,你们辛苦啦!那些被我们称为“领导”的人欣然接受了这个称谓,还大声对我们说,工人同志们好!工人同志们辛苦啦!那个北京来的女干部没来完全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但是那个漂亮的团市委书记也没来,带队的是市直机关的团总支书记,一个与小白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孩,姓拾。车上下来二三十个青年人,有男也有女。

馒头用一只大筐盛着搬上来了,炸鱼也搬上来了,两只水桶盛着西红柿鸡蛋汤。这些东西就摆在院子里,食堂没有碗筷,我们就把自己的碗筷贡献出来。他们天不亮就从市里出发了,在车上颠簸了大半天,现在早就饿了,顾不上钻井队简陋的条件,饭一上来就蹲在地上风卷残云般吃起来。

他们吃完饭,拾书记说,我们参观参观宿舍吧。按照计划,接下来应该举行一个仪式,但我担心时间不够,就和小白商量了一下改变原来的计划,领着他们参观宿舍。我暗自庆幸自己的高明,如果不是来个全队大扫除,今天这出戏非演砸了不可;参观完宿舍,拾书记说他们从来也没见过打井是什么样子。我和小白又领他们去了井场,钻台、泵房、机房、泥浆循环系统看了个遍。本来我还打算简单地给他们介绍一下打井过程的,但是看得出来客人对我们的宿舍和井场并不感兴趣,就作罢。

这时候有人看到了草甸子里的芦花,就三三两两走进了草甸子。这时候芦苇已经开始干枯,芦花却开得雪一样白,铺天盖地,浩浩荡荡,成为草甸子里的一景。有人拿出了相機,开始自由组合留影,你一张我一张,站着拍完了坐在草地上拍,拍了将近一个小时。我惦记着联谊会怎么开,什么时候开,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路远又不好走,他们今天还要赶回去,就有点着急。拾书记却一点也不急,与她同来的那些青年还在没完没了地拍照。

拍完照,他们又钻进了刺槐林。刺槐已经落光了叶子,厚厚的落叶把地上铺出一片金黄。这时候太阳已经低垂在了西天,如果他们要留下吃晚饭我们可没任何准备,到时候非抓瞎不可,也是急中生智,我对拾书记说,小树林里可去不得,里面有狼,我们钻井队就有人被咬伤过,还险些送了命。听了我的话,拾书记脸色大变,立刻高喊:树林里有狼,大家都出来,快点出来啊!

客人们惊恐万状,从树林里跑了出来,说有狼?真的吗?我说当然是真的,我们队上就有人被狼咬伤过。听了这话,他们连在草地里也不敢待了,纷纷爬上大轿子车回去了。

这场我们热切期盼的青年联谊会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二十六

太阳还没来得及把草甸子暖热,我、李二牛和小六子便悄悄地钻出简易房,迎着凄凄寒风,踏着白霜枯草,向草甸子深处走去。

今天有贵客自远方来,我们要奉献出那个我们珍藏了许久的秘密。一个秘密在心里藏得越久也就愈加珍贵,就像酒在酒窖里发酵,时间越久酒就越香越纯。我们心里就有了一种难割难舍的情愫。

草甸子是由黄河携带的泥沙淤积而成的。黄河完成这片草甸子的造陆运动后,又改了河道,使草甸子成了黄河遗弃的孤女。因此,草甸子下面曾经的大海,下面的泥土中含盐量当然也极高,树木的根一旦穿过黄河淤积的泥沙,就会慢慢枯黄死去,当然每年也会有新的树木不断生长出来,尤其是柳树,每年柳絮飘飞的季节,草甸子里都会像下雪一般,柳树就是这样繁殖自己的后代的。前仆后继,生生不息,也成了草甸子上一道自然界生死轮回的壮丽风景。

第四天文工团没有来。

那几条可怜的草鱼终于臭了,这使食堂养的那头猪开了洋荤。它一边大吃大嚼,一边幸福得直哼哼。

从这天起,小六子变得沉默了许多。他仍然吊嗓子,但嗓子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清亮。

二十七

晚上钻井队开会,老白第一句话就是: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老队长胡海出来了。老白这一说,至少有10个以上的人举手,都说自己也梦到胡海出来了。

记住:这天是10月31日。

雪白的芦花飘尽,夜里再也听不到大雁的叫声,冬无声无息地降临了渤海滩。

我们一向冷清的小院里,常有叫不上名的小车进出,这群人走了,又来一群,我们便再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平井场、擦设备,把院子里的杂草拔得一根不剩。每年一次的岗位责任制大检查开始了。作为对我们付出劳动的报偿,钻井指挥部在我们队开了一个现场会。老白满面红光地向冻得瑟瑟发抖的11个钻井队的七八百号人介绍经验,并在零落的掌声中捧回一面锦旗。现场会结束后,便再没人光顾我们钻井队了。

热闹过去,老白挨屋询问,炉长选出来没有?要注意防火啊!

我们住的这简易房,是以竹竿做骨架,绑上苇箔用泥抹起来的,为了防雨外墙再抹上一层石灰,房顶盖了一层油毡纸。时间久了,许多地方的石灰和泥都脱落下来,干透的芦苇裸露着,就有风肆无忌惮地钻进钻出。检查团到我们宿舍检查的时候,刘大友指着一个墙皮脱落处说,凉快透了,该让房建队重新泥泥,这芦苇见火就着,也危险。检查团的人并不理会,只说,卫生打扫得还算干净,只是被子还要再叠整齐些。部队的被子叠得有棱有角,机器压出来的一样。一边说着,都笑呵呵地走了出去。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秋天,雨一场接着一场。每个雨夜睡觉的时候,我们都像是在打仗。下雨的时候,外面下得紧,房间里下得也紧;外面不下了,屋里还在下。我们把所有可用的器皿全部动员起来,水桶、脸盆、饭碗、饭盒、刷牙缸子,房间里演奏打击乐般丁丁当当彻夜响个不停。每个人床顶上还要吊一块塑料布,睡一会儿就要把塑料布里的水放出来,不然水多了塑料布承受不住,哗啦一声全浇进被窝里。第二天起来,青蛙满屋爬,甚至会跳到床上去,不知什么时候床底下还会钻出几支芦苇来,不由人感叹这种植物的生命力。

房子不分间,一个班十多个人住在一起,完全相通。每个班都砌着炉子和火墙。天冷了,我们便找一只旧油桶,用气焊割去四分之一,下端焊上一个闸门。桶里裝满原油,闸门打开,油便细细地流出来,点着了,火舌嘶嘶响着,满炉膛乱窜,不一会儿就会把炉板烧得通红,弄好了一夜都不灭。取暖、烧擦澡用的水全靠它,没这玩意儿,钻井工人在这无遮无拦的茫茫海滩上是过不去冬天的。只是原油烧起来烟特别大,烟筒常常被堵塞,烟出不去全从炉膛里倒出来,吐得满屋都是。一个冬天过去,被子、床单熏得漆黑,脸也老洗不干净,如果被外人冷不丁看见,会以为我们是非洲来的黑人。

这几日应付检查,天天加班平井场,擦设备,人困马乏,吃过晚饭,牛不吹,扑克不打,天才擦黑就上了床,全队一片寂静。

正睡得香,忽听得谁惊惧地喊:火!火!失火啦!失火啦——

啪!啪!灯全拽亮,十多个人从床上一跃而起。只见刘大友赤条条地站在地上,一只手指着炉子,眼瞪直了,眨也不眨,两条腿却抽风似的抖。我们都从床上跳下来,走近炉子围着看。没有烟也不见火,只有炉板被烧得白亮,如阳光下一块刺眼的冰。这时只觉得大腿和小肚子疼,急忙往后撤,谁的汗毛被燎着了,一股糊味儿在房间里弥漫。

再寻刘大友不见了,门开了一条缝,冷空气刀子一样逼进来,房檐下有软塌塌的放水声。我们顿悟:准是刘大友睡着觉说不定还做着梦给尿憋醒,一睁眼看见烧得明晃晃的炉板,神经紧张,以为失了火大喊起来。

刘大友是全队公认的老实人,也因为是刘大友才没人计较他闹的这出“戏”。大家笑骂了几句也纷纷钻出屋去,在屋檐下站成一排,顿时响声大作。

第二天,这事传出去,乐得许多人直不起腰。午饭时有人笑嘻嘻地问刘大友:刘师傅,听说昨天夜里你去救火,怕你那“水龙带”不够长吧?在一片哄笑声中,刘大友也尴尬地笑。

这天晚上队里召开大会,会上老白把刘大友表扬了一番,说他虽然看走了眼,但这种高度的安全意识和警惕性值得每个人学习。我们都在下面窃窃地笑,刘大友低了头始终也没往上抬。然后,老白又把安全尤其是注意防火的事反复讲了好几遍。

这之后不久的一天夜里,我突然被一股烟味呛醒。火!这个字一下子跳了出来,才要喊,想起刘大友闹的那场笑话,怕是又一次“狼来了”,用鼻子仔细闻了闻,断定百分之一百二的失火了。我不敢怠慢,一边拉灯一边喊,都起来,快!失火了,快救火!随着我的喊声,灯全部被拽亮,房间里烟雾缭绕,一切都看不清,急切间找不到鞋子,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黑色的烟雾中,一条条白色的影子满屋乱晃,如演皮影戏。

只见烟不见火。大家忙乱了一阵镇定下来。杨子说,从里往外搜索。十几条白色的影子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有人喊,别找了,在这里。大家围上去看,原来是谁的棉鞋垫和棉手套干活的时候湿了放在火墙上烤糊了,不起火只冒烟。杨子抓起冒烟的鞋垫和手套残骸打开门扔出去,然后用水浇灭。窗户都打开,烟慢慢散尽,我们也一个个早被冻了个透心凉,瑟缩着钻进被窝,追究起来,谁也不承认火墙上的东西是自己放的。黑着灯闹了一阵,兴趣慢慢变淡,困劲爬上来,仍然睡觉。

朦胧中,一声鬼嚎似的喊声从外面悠悠地传进来:失火啦——失火啦——救火啊——

一阵忙乱,大伙都爬起来,胡乱抓件衣服穿在身上跑出去,只见三班的简易房真的着火了,复又跑回来,抄起水桶脸盆,叮叮当当、咕咕咚咚奔向蓄水池。慌乱中,有人把没倒掉的擦澡水还有泡着的衣物倒进蓄水池里,再从蓄水池里舀了水去灭火。

夜黑,人急,相互乱撞。我把一盆水才朝起火的地方泼过去,不等回头,一盆冷水准确无误地兜头朝我浇过来,水冰凉冰凉,从脖子里灌下去,直流到脚后跟。我一连打了好几个激灵,浑身寒颤不止,急忙躲开,免得享受第二盆。

整个钻井队的人忙活半天,火非但没小,且一跳一跳地上了房顶,油毡纸烧着了,火焰顿时窜起一米多高。四五级偏北风呼呼作响,火便如受到鼓舞,上下跳跃,左右摇摆,作舞蹈状。初时,如探戈、伦巴,越舞越疾,连成一片,如一群醉汉狂跳迪斯科。大伙见没法再救,都掂了手里的物件远远地站了看。只几分钟,一栋简易房就全部化为灰烬。

最后一簇火苗一跳,熄灭了,天立时黑成了一堵城墙。

就在这时,一匹浑身漆黑只有鼻梁雪白的马奋蹄扬鬃,嘶叫着闯进钻井队的院子,奔进院子后它仍然没有停下来,而是绕着我们钻井队的院子狂奔,一边狂奔一边不停地嘶叫。我们知道这是田甜的马,它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我们正疑惑,杨子突然狼嚎似的大吼一声,向三班被烧成废墟的宿舍冲过去。

田甜——田甜——

杨子一边喊一边用双手在灰烬里拼命扒。二班的人先反应过来,今天下午田甜到队上来了,在宿舍里坐了一会儿,杨子就带她出去了,去了什么地方,我们并不知道。大家都预感到了不好,有的人去点火把,有的人找来了铁锹、木棍什么的,与杨子一起在灰烬中奋力翻找,一栋被焚烧过的宿舍,已经没有了多少内容,我们很快就找到了田甜的尸体。她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已经完全炭化。

原来,从自己宿舍出来后,杨子与田甜去了四班。这天四班上四点班,他们一直待到夜里12点多,由于时间太晚了,田甜就没回军马连。四班的人就要下班回来了,杨子让田甜到三班宿舍去睡,三班上零点班。看着田甜睡下,杨子第二天还要上白班,就回了自己的宿舍。至于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没有人知道。

第二天,军马连的人就把田甜的尸体运了回去,马团长也来了。他大度地对老白说,我们的人,后事我们处理。又说,老白不怪你们,是我们工作没做好,你们钻井队条件有限,我们军马场还找不出一间房子吗?老白握着马团长的手,叫了一声马团长,什么也没说出来,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二十八

有那么一阵子,我们突然对地震发生了兴趣。这个奇怪的念头,是当我们得知一颗小行星要亲吻地球后产生的。

那天晚上,刘大友偶然拨弄了一下他那台因出了故障而好久不曾听了的袖珍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奇迹般发出了声音,并告诉了我们这条消息。消息说:

据美联社报道,一颗小行星可能撞击地球,科学家们正在想方设法避免这场灾难。于近日结束的美国地球物理学联合会冬季会议披露,这颗可能撞击地球的小行星直径约1000米,目前距地球约80万公里,为月球至地球距离的两倍。如果发生小行星撞击地球,其撞击所产生的能量,相当于在广岛爆炸的原子弹破坏力的770万倍,地球上一半以上的人口将遭到劫难……

消息播到这里,收音机里滋滋啦啦一阵响,就成了哑巴,任刘大友怎么拨弄再也不出声。那时候,我们宿舍里的12条汉子全体倒在床上正准备关灯睡觉,这条消息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们。

日子平静得就像一口枯井里的水。哪怕从井场跑过去一只兔子,也会在每个人心里激起一层涟漪,可能还有人琢磨公的还是母的,何况是天外来客要撞击地球呢?何况其撞击力量相当于在广岛爆炸的原子弹破坏力的770万倍呢?

我们全神贯注,生怕漏掉一个字,而收音机里的声音又是那样不可思议的清晰。

当刘大友来来回回拨弄开关和转动调谐旋钮的时候,我们依然屏息静气,希望听到下文。而最后终于失望了。

有那么几分钟,简易房里没有一点声响。

突然,小六子高喊起来:万岁,小行星!

我们也都近乎疯狂般地喊起来:万岁,小行星!

顿时,困意溜得无影无踪。我们胡乱猜测着美国科学家是如何发现这颗小行星的,这颗小行星又是如何脱离轨道的,决定立刻召开“小行星撞击地球伟大意义学术研讨会”。论文是来不及准备了,就即兴口头演说吧。以前我们也经常在睡觉之前召开各种“研讨会”,不过话题多半与女人有关。

小六子搶先发言。他说,我上了7年学,当了5年流浪儿,插了8年队,在钻井队里钻了几年眼儿,打的进尺相当于几十座珠穆朗玛峰的海拔高度,打出的油换回的外汇至少可以建设一个中型企业,可我自己却一无所有,28岁了连个老婆也没混上。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牵无挂无妨无碍。能与地球同归于尽,我愿足矣!说到最后,小六子嗓子有点发堵,不知别人作何感想,我心里也热辣辣酸溜溜的。

小六子原来不是我们班的,在最近全队的一次人员调整中调到了二班。与小六子一起调到二班的还有臭手。把臭手调到我们班,是希望他能在李二牛的看管下少惹事生非,表面上臭手不服李二牛,但心里还是有点惧怕。臭手虽然不高兴,但不得不服从。当然我们班也有两个人调到了别的班。我与小六子的经历大致相同,只是小了他几岁,不过我在钻井队里以乐天派自居,对小六子这种消极悲观的论调自然无法接受。不仅如此,还要予以迎头痛击,像鲁迅先生痛打落水狗那样,不使其有丝毫喘息机会。

所以,他发言一结束,我就接过来说,小六子同志面临地球劫难,不但毫无惧色,且慷慨陈词愿与地球同归于尽,不愧为堂堂的七尺男儿,视死如归的伟丈夫。自古英雄爱美人,美人当然也爱英雄,中国的小妞们为什么都不长眼?到目前为止,还让我们这位大英雄打着光棍?

说到这儿,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心想,这会儿小六子那傻鸟不知道心里有多舒坦,有多激动呢,到火候了。于是接着往下说,不过,小六子同志这样去死,悲壮尽管悲壮,英雄尽管英雄,但为了区区一个老婆就大喊大叫去死,这与小六子同志的英雄本色是否有点背道而驰?设若现在有一位绝代佳丽投入你小六子的怀抱,你是否会马上由英雄变成狗熊,携上你的绝代佳人逃离地球?

这一番揶揄,肯定把小六子气个肚皮滚圆,可他硬是连个屁也放不出来。其余的听众则嘻嘻哈哈笑起来,连说,高论,高论啊。

言归正传。我说,接下来才是我的正篇。

咱们弟兄12个人住在这么一栋简易房里,头顶头,脚对脚,人口密度绝对超过日本东京,堪称世界之最。石油工人“头戴铝盔走天涯,云雾深处把井打”,简易房夏不挡热,冬难御寒。可有人论贡献不如我们一根小手指头,甚至可能是负贡献,却住的是高楼大厦,冬有暖气,夏有空调,食有鱼,出有车,舒服得放屁都不想抬屁股。而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怕死,小行星对准地球一个热烈的亲吻,叭一声响亮,就一切都结束了。他们肯定不愿放弃拥有的这一切,至少要提前十天半个月搬进防震棚,呜——呜——呜——也让这些老爷们尝尝小北风的“甜蜜”滋味儿吧,要是再来点“大米白面”什么的——当然我指的是雪,犒劳犒劳他们,他们会更加“舒服”。

现在虽说还没入九,我接着说,但西伯利亚的寒流说来就来,就这种天气,夜里从零下几度到十几度不等,这要看北方南方还是中原大地,也足够那些老爷们喝一壶的了。而我们则可以高枕无忧睡大觉——咱们的简易房,绝对的世界一流防震房,小行星往地球上撞吧,哐——哐——咱们的简易房跳几个高,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保准平安无事,我们该怎么睡觉照样怎么睡觉……

小行星万岁!

再次爆发的欢呼声,把我的演说推向了高潮。

大伙无比激动地狂喊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大家在等待杨子的发言。

也许小行星会给我们每个人都提供一次机会。杨子是这样开始他的发言的。杨子的第一句话就打乱了我们的思维,我们一个个大惑不解地发问,什么?你说什么?你说小行星撞击地球会给我们提供一个机会?什么机会?

杨子则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说下去。他说,小行星与地球撞击后,很可能会把整个地球大陆撞成许多碎块,相当于广岛爆炸原子弹破坏力的770万倍,该有多大威力你们想想吧。大陆被撞碎后,将在大海里重新漂移,重新排列组合,形成一个与原来完全不同的新大陆。经过这场劫难的新大陆不再有国界,甚至不再分为欧洲大陆、美洲大陆、亚洲大陆等等,建筑倒塌,森林焚烧,到处是一片废墟,我们每个人都将成为没有国籍、没有户籍、没有档案的“新大陆人”。在重新建设人类家园的行列中,我们将与所有的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不管他是黄头发还是蓝眼睛,也不管他是大鼻子还是小个子,施展我们才华的时候真正到来了。我们中的人也许会成为国家总理、省长、市长一级的高级官员,有的会成为一个大油田的总工程师、总地质师,当然也可能仍然是钻井工人,甚至成为失业者,成为流落街头的流浪汉,这要全看我们自己,到底是条虫还是条龙……

杨子的发言深深地震撼了我们。他说完好一会儿,我们谁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小六子在反省,他一定感到了自己的浅薄,我也在反省,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和狭隘,其余的人也在思考着什么……

第二天起来,我们每个人的眼圈都红红的,昨天夜里没睡好。

二十九

这之后,我们经常谈论起小行星和地震,可惜刘大友的收音机再没发出过声音,所以对小行星的行踪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只是希望有一天突然感到脚下猛烈地震动一下,我们真的成为“新大陆人”,我们的命运也许由此彻底改变,虽然不敢坐拥天下美人,但至少不会这么老打着光棍。

马团长虽然慷慨,但那些放马姑娘却依然思恋着生她们养她们的城市,除了杨子之外我们还没有一个人得到过她们的垂青。岳光虽然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先后与两位放马姑娘有过交往,但最终还不是被人家像块抹布一样丢掉了?

为了及时掌握小行星的行踪,我们班集体决定把刘大友的半导体修理好,并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我。半条街虽然近一些,但那天我们全班把半条街来回逛了两遍,之后我们也没少去,却没发现有修理半导体的铺子,只有去孤岛镇了。杨子专门给了我一天假,还给我搭了一辆送柴油的车。我这是第二次来孤岛镇了,多少有点激动。下了车,我把刘大友的半导体送到一个无线电修理铺,告诉那位师傅抓紧修,就到处去逛了。没有想到的是我在书店里遇到了陈然,就是我们农场那个喜欢画画的知青。陈然也分到了钻井队,离孤岛镇只有十多里路,陈然说他基本上每个星期都要逛一次孤岛镇。这让我羡慕不已。

中午,我和陈然在一家小饭店里点了两个菜,要了半斤马场酒,一边吃喝,一边述说各自的生活和感受,倾诉分别后的思念之情,打听别的知青的情况。我问陈然还画不画画,陈然说当然画,前段时间钻井指挥部举办工人画展,他有两幅作品还获了奖呢。陈然素描的功底不错,主攻国画,那两幅获奖作品就是国画。陈然问我还写不写诗,我说写,但投出去都石沉大海了。自从来到油田,来到钻井队,我几乎天天都被诗的激情燃烧着撞击着,也没白没黑地写下一行行诗,然后跑到半条街往外寄。陈然鼓励我不要放弃,然后我们相互鼓励,说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情。我们都很兴奋,说了很多话,好像说也说不完。后来我们说起找对象的事,陈然说他们钻井队有个姓吴的师傅,找了个对象是后勤单位的,但女方说吴师傅什么时候调出钻井队什么时候结婚。吴师傅就找大队长,找大队教导员,找管人事的干事,但最终不仅没调成,还成了不安心工作的后进典型。

这事什么时候调出钻井队再说吧,陈然说。一时我们的心情都有些郁闷。没手表,也不知道时间,其实我们也早把时间忘了。后来我想起刘大友的半导体不知修好了没有,这才恋恋不舍地与陈然分手。

取刘大友的半导体,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师傅说半导体太旧了,有几个二极管和三极管需要更换,但他没有货,没法修。我打算到别的鋪子看看,结果围着孤岛镇转了一圈,也没找到第二家。我决定去商店买一台新的,结果商店却关门了,只好沮丧地往回走。那一天真是倒霉透了,我走到钻井队也没遇上一辆车,回到钻井队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

一夜,我们睡得正香,忽听小六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地震啦!小行星来啦!

我们全都一激灵,从睡梦中醒来,果然觉得简易房在晃动。一时间,我们竟激动得忘了开灯,都从床上跳下来,抓起脸盆、饭盒,一阵叮叮当当乱敲,一边敲一边狂喊:地震啦!小行星来啦!万岁!

我们的喊声惊醒了隔壁的老白。他爬起来,一脚将我们宿舍的门踹开,拉开灯,见我们一个个疯了一样,手舞足蹈,又喊又叫,呆立在门口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风带着响声从敞开的门中灌进来,嗷嗷的叫声终于使我们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们停止敲打和喊叫,重新缩回被窝。

老白骂了一句神经病,关上门走了。

我们都极想自嘲地笑一下,最终也没笑出来。

三十

我们每人一大碗面片吃得正香,臭手和小六子被老白悄悄叫进他的宿舍。那时候正是夜里12点35分,我们刚下四点班回来。

花儿来了。老白说。

钻井队在花沟打井的时候,花儿常提个桶扛着一把长柄勺子去井场捞油,那些油是从机器上渗漏出来的,漂浮在排水沟里。隐约记得小六子曾经跟我说过,后来我们就搬到这片草甸子里来了。

听了老白的话,臭手和小六子都一惊,无从开口。老白接下来说,她爹要她嫁人,是换亲,要嫁的那个男人40好几了,还是个瘸子,她不乐意,就跑到咱这儿来了。从孤岛镇下的车,百八十里路两条腿跑来的,不容易。花儿是中午到的,她爹傍黑就骑辆破自行车撵来了,一定要让花儿跟她回去,还说要是再跑就打断她的腿,现在喝多了酒睡觉了。

说到这里,老白溜了臭手一眼,又溜了小六子一眼,又说,花儿说要是跟她爹回去她就死。人家一个姑娘家巴巴地跑到咱这里来,咱能看着让人家去死?再说,她是冲着你们两个孬货来的,你们心里该有数。

臭手和小六子都低下了头。

有什么数?难道老白全知道了?在花沟打井的时候正是春天,小麦要浇返青水,可花儿说分给村里的柴油全被上面一层层截留了,抽水机转不起来。她捞那点浮油还要送到土炼油炉上去炼,根本顶不了啥用。臭手和小六子觉得她可怜,偷偷地给她放过一点柴油。她也觉得臭手和小六子可怜,都20大几了找不上媳妇。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难说谁主动谁被动,反正臭手和小六子都睡过她,还不止一次。现在她却要死。

有一个办法能救她,老白见他们不作声又说,你们两个谁真心跟她好,今天晚上就睡了她,现在她就等在隔壁。老白的隔壁一边是我们二班,另一边是队副许泰的宿舍,今天许泰上零点班。我问了,老白说,她说你们两个谁过去她都乐意。明天她爹看见闺女叫人睡了就没办法了。以前你们两个都睡过她,她不敢跟爹说,说了她爹会揍死她,再说,说了她爹也不会相信,还要逼着她嫁人。明天让她爹亲眼看见,知道生米做成了熟饭,他就只能认命了,也不会再逼她嫁人了。这是件好事,救了花儿也成全了你们自己。你们两个论年龄都不小了,好好想想,娶了花儿,在队上安个家,花儿知热知冷的,往后就有人疼了,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往后也不用自己操心了。不过时间可不多了,我还要睡觉呢。

老白全知道了,看來以往的事他并不想追究,这下子倒可以放心了。今天晚上——就是现在就可以跟花儿睡觉,重温旧梦,来得太突然了。臭手和小六子都有些激动起来,开始捧着碗吸溜吸溜地慢慢喝面片。不知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作怪,他们谁都希望这种好事能降临到自己头上,又不好意思先开口,只是不安而焦急地等待着。

臭手终于按捺不住,担心自己如果不主动点儿,好事会让小六子抢了先。臭手正要说话,老白又说话了。不过有一条,老白说,今天晚上谁要是睡了她,队上给你们开个介绍信,明天就要去孤岛镇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做个合法夫妻,回来在队上举行个仪式,一辈子的大事就这么定了。谁要是睡了人家再变卦,那可不是人干的事,咱新账旧账一起算。过去你们做下的那档子事,告了就是强奸罪,你们说你们谁能说得清?人家也曾是个黄花闺女,现在呢?你们心里清楚,到时候别怪我不够意思,咱法庭上见!

老白一脸严肃,心里却在偷着笑。他这样说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们,今天这事他必须摆平,他知道也一定能摆平。

吸溜声一下子停止了。刚才臭手和小六子以为只不过是与花儿睡上一觉骗骗她爹,谁也没想到要跟她过一辈子。臭手想,睡觉和结婚毕竟是两码事,咱好赖也是个国家职工,找个媳妇是农村的不说,还不是个处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信这辈子就找不到老婆。再说他爹正想办法把他往钻井指挥部机关调,调到机关,他爹大小是个科长,找个媳妇还不是小事一桩。小六子在想,她爹让她嫁人,男人40好几了,还是个瘸子,可怜的花儿呀……

想到这一层臭手心里就有了主意,不能为了一时痛快一辈子都不自在。拿定主意他又吸溜吸溜喝起面片来,喝得很从容很放松。小六子却呆呆地愣在那里,像是在做梦,也像是刚从梦里醒来。

老白说,花儿这姑娘说起来也不错,心眼好,善良,我看过日子肯定是把好手,长相也不丑,风流了一点也是没办法,还不是被穷逼的,再说也是你们使的坏。当初你们稀罕人家的身子,想要就要了,现在人家有了难,以身相许,一个姑娘家百八十里路跑来求你们,你们倒装起王子、王八蛋来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良心别全让狗吃了。人家农村的怎么了?也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花儿哪里对不住咱?

臭手把空碗放在桌子上,说,指导员,我现在正谈着一个,采油队的,她爸和我爸还是同事,现在我们正热乎着呢,怎么忍心把人家甩了?再说我们两家又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不,还用你费这些口舌?

这小子撒谎还卖乖,他谈个茄子!他胳肢窝里有几两灰我还不清楚?小六子在心里骂了一句。不过完全没影的事却被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死蛤蟆说出尿来,小六子也不能不佩服。

你!老白用眼瞪着小六子。

看来老白还真被他蒙住了。

我……小六子一句话还没说出来,门砰一声被撞开,花儿闯了进来,她大大方方看了臭手又看小六子,眉梢眼角蓄满了怨和恨,臭手刚才说的那些话她在隔壁显然都听到了。臭手却不敢看她,小六子也把头垂得更低了。花儿对老白说,指导员,别难为他们了,都怪我不好,我贱,我不要脸,明天我跟我爹走就是了,那个男人我是不会嫁的,横竖还不是一条命,有啥可惜的?说完,她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压抑地抽泣,两只肩膀剧烈地耸动。老白满脸怒气,却不好发作。小六子碗里的面片几乎没动,仍牢牢地捧在手中,在花沟打井时的情景又一幕幕浮现眼前。

半夜小六子一个人看井,花儿来了。花儿没提那只捞油用的桶也没拿那把长柄勺子,还打扮得利利索索。花儿一靠近,小六子就闻到了香味,那是雪花膏味,是小六子回上海探亲的时候给花儿买的。花儿说这么大片地方就你一个人啊,你不害怕吗?小六子说,花儿,你真好看,你真香……

这时候,老白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说,我相信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会怎么做,你现在需要的只是勇气。小六子忽然间像从梦中醒来,但仍不作声,却将头埋进碗里,呼呼噜噜几口把碗里的面片喝下去,一手掂着碗,一手去拉花儿,然后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隔壁房间的门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之后一切都沉入了无边的寂静。

三十一

这事过去不久,一天老白跟我们班上四点班,接完一个单根,从钻台上下来,我们坐在成排的钻杆上休息。老白走过来,给了我们每人一支烟,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听说讲故事,我们一个个兴致勃勃。

老白讲的是个放电影的故事。老白说,第一次单独外出执行放映任务,是到一个钻井前线。钻井指挥部召开政工会,钻井前线的政工组长来开会,会议结束,他到电影队要电影,队长就派我跟他去了。

车到钻井前线,刚好吃晚饭,政工组长特意让食堂给我炒了盘鸡蛋,又从大锅菜里打了个菜。冬天黑得早,吃完饭天已是麻麻花花的了。放电影的地方是片坑洼不平的空地,早已坐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两根杂木杆是工人不久前埋下的,用来挂银幕和音箱。我从机箱里取出放映机,又从一只铁箱中取出装影片拷贝的片盒,打开另一只箱子,这只箱子装的是银幕和挂银幕用的绳子还有电线。箱子打开的一瞬间,我的头一下子大啦!昨天放电影的时候下了雪,银幕受潮,今天拿出来晾,忘了往箱子里装。放电影没带银幕,这可怎么办?浑身的汗唰一下子就出来了。

我没敢声张,怕这么多人太让人家失望,我悄悄地去找政工组长。听了我的话,政工组长也犯了难。我说,如果有大点的床单也行,但必须是白色的。政工组长为难地说,钻井队都是清一色的男子汉,前线机关刚上来,也没人带家属,睡的都是单人床……说到这里政工组长突然一拍大腿说,有啦!昨天钻井队的小蔡刚刚举行完婚礼,新房我参加了布置,两块床板拼成的双人床,床单是新娘从老家带来的,当然是双人床用的,手织的白粗布。

我说,那太好了。

政工组长带我去钻井队借床单。钻井队住的是简易房,本来小蔡新婚可以休息几天的,因为他是技术员,井上出了点情况,天不亮他就被叫到井上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只新娘子在家。说明来意,不知为什么新娘子一下子脸红了,不是微红,也不是浅红,而是透红透红的,像块红布。新娘子红着脸,木木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借吧为难,不借吧又说不出口。看到这种情况,我有点紧张,生怕人家不借,结结巴巴一连叫了好几声大姐,新娘子这才把被子拿开让我们把床单揭了下来。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往回走的时候我感到心里轻松了许多。

天黑谁也没发现什么,挂上床单电影就开始了。我带了两部片子,一部是《平原游击队》,一部是《南征北战》,都是打仗的片子。那时候打仗的片子特别受欢迎,只要一看到带“八一”两个字的五星一闪一闪放光的片头,下面就鼓起掌来。影片放完,快夜里12点了,政工组长对我说,工人有上四点班的,他们12点多才能回来,你看能不能辛苦辛苦,再放一场。钻井工人看场电影不容易,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等工人下班的工夫,政工组长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让我坐在炉子边上烤火,还给我倒了杯热水,说先休息一会儿,辛苦你了啊。我说没什么,工人看场电影不容易。政工组长说,是啊,要不是去指挥部开会,你还来不了呢。平时一天到晚瞎忙,路又远,哪有工夫去要电影啊?

不一会儿工人下班回来了,听说有电影,个个情绪高涨,工作服没顾上往下换,就喊着叫着去食堂打了饭,在银幕前其实是床单前坐了下来,一边吃饭一边看电影。两部片子放完,已经是凌晨4点多了,工人们上了8个小时班,又看了4个小时电影,又累又困,立即散了睡觉去了。我也是又困又乏,刚把放映机收拾进机箱,别的还没来得及收拾,政工组长走过来对我说,给你安排好地方了,天不早了,快去睡会儿吧,剩下的事不用你管了。说着拉起我的手就去了招待所。

招待所也是简易房,而且没几间,主要是招待兄弟单位的,比如说推土机司机、拖拉机手、电工、焊工什么的。实在太累了,进了房间,我往床上一躺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半晌午了,冬天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刺眼的亮。我走出招待所,想到昨天放电影的地方看看东西收拾了没有。大概是昨天睡得太晚了,大家起得都不早,整个钻井前线静悄悄的。这时候,我看见政工组长从另一个方向也朝这里走过来,不一会儿我们都在离床单不远的地方站住了,显然我们的目光都被什么吸引住了。昨天那条借来的床单仍然挂在杂木杆上,旗帜一样飘扬着,床单中心有一片鲜艳的红,像一朵盛开的红梅花。

老白讲到这里,我们笑了一下。

老白接著往下讲:我们什么都没说,但我们心领神会。很多年后,再见到政工组长,我说出了心中的疑问,她为什么没洗呢?政工组长说,她大概想让丈夫看看吧,农村很多地方都有这个风俗,而她丈夫一早就被人叫到井场上去了。

中国许多传统的东西,今天依然值得我们去珍惜。老白说。

三十二

发现飘雪的时候,海滩上已经浅浅地铺了一层白。天很低、很暗,雪却大团大团地跌落着。我们同时还发现天已经快黑了。

我们提着塑料袋、麻袋、尼龙编织袋,惊慌地往回走。高筒水靴里进了水,一走咕叽咕叽直响,粘粘的液体在脚趾缝里冒着泡,这使我们走得更加吃力。

天气骤然转冷,不动声色地朝我们逼过来。抓鱼时,棉衣袖子和裤腿的某些部分弄得湿透了,早已冻得硬邦邦的,砭人肌骨的冷。我们手中的袋子里装的是鱼,起初还能感觉到它们徒劳的挣扎,渐渐地便不动了,整个袋子变得僵硬起来,在背上一颠一荡的,硌得背疼。

在草甸子上漫长的冬天里,我们钻井队吃完了最后一颗土豆,剩下的只有冻得硬邦邦的大白菜了,不管炖还是炒,做出来都酸溜溜的,吃倒了每个人的胃口。这时候,我们看见天不亮军马连的人就向那片海汊子走,回来的时候竟挑回一筐筐两尺多长的胖头鱼,我们便看得眼睛里都长出了舌头。

第二天,没班的工人都早早起了床,吵吵嚷嚷朝十多公里外的海汊子走。老白说,去吧,逮多少食堂收多少,五毛钱一斤,吃不了腌起来,咱不缺盐。碱疙瘩屋子的人就晒盐,他们把海水放进一个平坦的池子里,在阳光照射下,几天时间海水就蒸发了,池子里铺着一层白花花的盐。不过他们晒盐也就是为了自己吃,顶多偷偷摸摸卖给军马连和我们钻井队一些,历朝历代盐都是国家专卖。

原来是海水退出那片海汊子时,留下一条条的水沟,一个个的水窝子,笨头笨脑的胖头鱼没来得及走,正好救济了我们。这种鱼头特别大,身子圆滚滚的,肉厚而鲜嫩。我们不知道它的学名,就根据它的模样叫它胖头鱼。

海汊子不大,几天工夫鱼已经被军马连的人逮得差不多了,我们泥里水里滚了好几个小时,每人不过捉了五六条鱼,只是这鱼个儿大,每条都有一两公斤。这几日天天吃鱼,油炸、红烧、清蒸、炖,几天下来,鲜美的胖头鱼只剩下一股子腥味儿,吃的人直想吐。

雪片更大了,落满了我们的狗皮帽子、棉衣和背上的鱼袋子,白雪茫茫,地上只看见一只只白色的影子向前晃。天很快就黑下来了,海滩上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标志物,我们只是凭着感觉,向着草甸子向着我们钻井队的方向走。

走在前头的李二牛说,早知道今天这样不来了,十来斤鱼五块多钱,累得腰酸腿软,冻个半死,不值不值。刘大友说,别瞧不起这五块钱,金鹿烟买一条还用不完,到军马场去灌酒,能灌好几斤。军马场自酿粮食酒,八毛钱灌一斤。香,好喝。

有人说,不假,在队上待着也是待着。

又有人说,今天就小六子发了财,逮了半麻袋,有七八十斤。

都说,这小子媳妇快到队上来了,他媳妇有福。

小六子调到我们班后与我睡顶头。一天他悄悄地把一个黑皮信封递给我,说,我老婆来信了。小六子说的老婆就是花儿。小六子在他插队的地方,曾经与一个农村姑娘偷偷地好过,还把人家肚子弄大了。招工来油田后,那个女孩给小六子来过信,小六子也回过信,再后来那个女孩就没了音信。那次花儿跑到队上来,老白做主,当晚小六子就睡了花儿,花儿的爹只好认了这个女婿,只是到现在他们还没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原因是那次花儿没有生产队的介绍信。前几天花儿来信了,说她怀了孕,想到队上来生,还说已经在生产队开了介绍信,来了先去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得到这个消息,小六子自然高兴,他打算积攒一笔钱,置办一些生活用品,等过了春节有房子腾出来的时候,就把花儿娶过来在队上安家。老白也向大队打了报告,申请再给我们钻井队盖几间房子,不过能不能批什么时候批还不得而知。

我接过信说,信皮咋这么黑?小六子没言声,示意让我取出信瓤来看。我看了,信中花儿说请村里有经验的人看了,肚子里的孩子十有八九是男孩。还说男酸女甜,现在她就特别喜欢吃酸东西。想着小六子就要当爹了,我打心里替他高兴。要是小六子在钻井队安了家,凭我们的关系,往后吃面条会方便很多,说不定水饺也能吃上。按说面条和水饺都是平常食物,但在钻井队这些吃食也稀罕得很。

这几天小六子抓鱼格外卖力,有时下了零点班也不休息,偷偷地跟着别人一起去抓鱼。小六子把抓的鱼卖给食堂,已经得了200多块钱。小六子说,等花儿生产的时候,他就用这些钱去孤岛镇买鸡蛋、小米、红糖。小六子今天找到一个水窝子,过去从来也没人逮过,一下子就抓了十几条。

雪越来越深了,渐渐没了脚脖子,一走一滑,一走一陷,格外吃力。鱼虽然不多,但远路没轻载,加上我们一天都没吃饭,那鱼越背越沉,脚踩进雪地里,强挣着才能拔出来,都呼呼地直喘粗气。

有人提议说,歇一会儿吧,我实在走不动了,歇歇吸棵烟。

一听这话,我们连步也挪不动了,都一松手,让硬梆梆的鱼袋子从肩膀上滑落到雪地里,腿一软坐了下去。杨子说,都起來、都起来,不想要命了?这么冷的天,肚里又没东西,坐下就起不来了,在部队里听老兵讲……

杨子当过兵,他这一喊我们全都害怕了,急忙爬起来,去捡地上的鱼袋子。

杨子说,路还远,这点鱼我看就算了,背着它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说着,也不捡地上的鱼袋子,径直向前走了。我们都有些不舍,杨子回过头来说,扔在这里也没人捡,这么冷的天也不怕把鱼放坏了,等天好了再来拿还不是一样?我们这才开了窍,丢下手里的鱼袋子去追赶杨子。

空手走路,到底轻快,我们很快就回到了队上。老白正等得心焦,见我们回来,急忙招呼炊事员为我们开饭。我们捧着滚烫的稀饭,每个人喝了两大碗,身上渐渐暖和过来,这才拿了馒头就着炸鱼大吃大嚼起来。李二牛还拿出一瓶军马场酿造的65度烧酒,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对着瓶子喝,不一会儿就把酒喝光了。

吃完饭,烧了热水擦个澡,就往被窝里钻。我钻进被窝,忽然发现小六子的被子还叠得整整齐齐,浑身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大喊:小六子呢?怎么没见小六子回来?

大伙都愣了。愣了一会儿,慢慢地回忆,都说开始的时候还在一起,慢慢地就不见了,但是没在意。一个队的人听到消息,都急忙从床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这时候老白也来了,叫人去点火把。

几十号人举着火把向海汊子方向走,边走边喊小六子。雪仍然在下,半尺多深了,每迈一步都极其艰难。

走不远,见前面一大一小两个雪堆,急忙跑过去用火把照,再用手拨了雪看,大的雪堆是小六子,小的雪堆是那半麻袋鱼。小六子坐在雪地里,浑身已经僵硬了。

三十三

烧了一栋宿舍,现在又死了一个人,老白和队副许泰受到了钻井指挥部的通报批评。

这时候差不多到了春节,新井安装完毕,开钻在即,又是一口重点探井,上级很重视。老白在指挥部召开的钻井队长大会上立下军令状,安全优质快速拿下这口井。我们队由于没有队长,而指挥部又要求一定要正职参会,所以老白只好当了一回钻井队长。回到队上,老白召开全队动员大会。老白说,都写封信回家安抚安抚,今年春节谁的老婆也不准来探亲,扰乱军心!咱们非在这口井上干出个样子来。

新井就开钻了,大伙给家里写了信,没了别的想头,只想着打井,井就打得特别顺利。

这天下午3点多钟,老白一觉醒来见床头上躺着一封信,一看那字和地址,老白就像大冷天有人往脖子里塞了一团雪,禁不住浑身一哆嗦,拆开看了不到一半就“嚓嚓”几把将信撕了。老白像头发怒的狮子在屋里团团乱转,一边转一边一口接一口吐痰。这时候一个工人吸着烟从老白宿舍门口经过,老白喊:烟,烟!那个工人被老白喊得莫名其妙,见老白把手伸得老长才明白过来,急忙给了老白一支,老白抖抖索索把烟点上,一口接一口吸完才慢慢平静下来。

信是老婆写来的,说她带着女儿春节到钻井队上来探亲,定下日子让老白一准去接站。又说是闺女想你了,哭死哭活非要来,怎么也哄不下。信大概在路上多耽搁了几天,老白算算时间,正好今天人该到。

本来老白4点跟我们班去井上接班,只好晚去一会儿了。老白到管理员那里借了自行车出来的时候,杨子正好带着我们去接班,老白对杨子说,二班长,我请一个小时的假,去车站接个人,你多加小心,注意安全啊!

老白说得很平静,就像去接一个与他没多少关系的人。

李二牛说,是嫂子来了吧?

老白说,嫂子?我想你嫂子你嫂子不想我,想我她也不敢来。

李二牛伸伸舌头,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老白自己定的规矩他能自己带头违反?

车站只是一片空地,连间候车室也没有,唯一的标志是栽在地里的半截水泥电线杆子,上面用白漆写着几个字:草甸子车站。这个车站是在我们钻井队的强烈要求下,不久前新增加的。车从孤岛镇方向开过来,没有固定时间,有人要到草甸子来就开过来一趟,白漆写上去不久,白得有些刺眼。

老白老远就看见老婆和女儿在那半截水泥电线杆子下面坐着,刚才强按下去的火这时候又窜了上来。老白的老婆下了车,见连个人毛也没有,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正满心惶恐,看见老白这才松了口气。如果老白不来接她,她到哪里去找钻井队?娘俩吃没吃的,住没住的,不饿死也得冻死。老白的老婆心花怒放,肩上背着手里提着一疙瘩一蛋的行李,拉着五岁的女儿高高兴兴迎了上来。

老白跳下自行车,一股火苗子自口中喷出来:谁叫你来的?扰乱军心!

说完这句话,老白自己都一愣,原来他一不留神,把在队上向职工讲的话讲给了老婆。

此时,老白的老婆正用一张疲惫的笑脸哄着女儿叫爸爸。老白大小是个官,生产任务又紧,一年两年回不了一趟家是常事,女儿虽然想爸爸,却早已不知道爸爸什么样了。女儿不认识这个满脸胡茬的陌生人,怎么也不肯叫。听了老白的话,老白老婆脸上的笑立刻就僵住了,泪水很快蓄满眼眶,终于承受不住,咕噜滚下一串来。见眼前这个男人这么凶,妈妈都被吓得流了泪,女儿便“哇”一声哭起来。

看着这比着制造泪水的娘俩,老白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夫妻俩一年多没见面了,老婆孩子千里迢迢来了,天寒地冻,上车下车的,路上连口热水也喝不上,自己这是怎么了?再说也怪自己粗心大意,本来要给老婆写封信的,但不仅老婆从来没到钻井队来过,而且也从来没说过要到队上来的事,所以信就省了,谁知道她会来呢?再说是女儿想爸爸了闹着要来的,关老婆什么事?女儿想爸爸天经地义,难道自己就不想女儿?许茂和的老婆来探亲,他女儿只要一说话,老白就觉得是自己女儿的声音,明明知道不是,还是忍不住跑过去看一眼,结果当然是失望……

老白很想给这娘俩买点吃的,哪怕是一口热汤一碗热茶,作为对自己刚才不良态度的补偿。她们肯定一天没吃东西了,现在应该是又冷又饿,可老白用眼撒眸了一圈,别说热的,凉的又哪里有啊?别说卖东西的,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只有不远处有一片用泥土和芦苇搭建的窝棚在深冬的寒风中瑟缩着,是打草人住的。

老白说走吧,又不是来吊丧的。

老白的老婆说,你嫌俺俺就走,俺娘们又不是来要饭的。

老白没吭声,一只手抱起女儿放在自行车大梁上,接过老婆手中的行李,大的放在自行车后架上,小的挂在车把上,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老白的老婆在后头跟着。不知道一路上他们说的啥,老白的老婆哭了,老白也流了泪,后来他们又都笑了。

老白一家三口来到队上的时候,食堂正开晚饭,一队人排在食堂门口等待打饭,掌勺的是炊事员大茶壶。

老白一进钻井队的院子就把自行车铃铛揿得叮当乱响,口中大声嚷道:来客人啦!来客人啦!

大伙看时,见是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孩子,都一愣,接着便围上来,大呼小叫亲亲热热喊嫂子。小白则拉起老白女儿的小手,要她叫阿姨,说阿姨那里有大白兔奶糖,叫了阿姨给你拿糖吃。

老白却急了,大声说,嫂子、嫂子,谁是你们嫂子?人家年纪轻轻的,也不睁开驴眼好好看看!老白的老婆比老白小了几岁,果然显得年轻。

这一顿骂,把大伙彻底骂傻了,都站住,看看老白,看看老白的老婆,再看看那个小女孩,一时都迷惑不解。

老白说,一个村的老乡,来探亲找错了地方,到咱队上来了,她丈夫是122钻井队的。这时,老白看见了愣在一旁的小白,说先安排在你宿舍对付一个晚上吧,明天我送她们去122钻井队。122钻井队与我们队是一个大队的,正在桩西打井,离我们队有100多里路。小白答应一声,提着抱着行李领着老白的老婆和女儿去了宿舍。老白又朝食堂方向喊,大茶壶,还有吃的吗?给她们娘俩弄点来,最好来点稀的,要热啊!

大茶壶说,有,有,我给她们煮面条荷包蛋去,宽宽的汤,菜还有,热热不费事。

安排完这一切,老白一手抓了三个馒头,就着咸菜,一路吃着去井场了。

钻井队是三班倒,早晨8点到下午4点称白班,下午4点到夜里12点称四点班,夜里12点到第二天早晨8点称零点班。老白今天上的是四点班。半夜大伙回到队上,如一条条饿狼扑向食堂。食堂值班的仍是大茶壶。

大伙扑进食堂,李二牛嚷:大茶壶,有什么好吃的?饿死我了,饿死我了。

大茶壺说:煮面片,放了姜丝辣椒丝,喝了暖和。

大茶壶说着,就接过一只搪瓷碗来,用勺子往里盛面片。葱花的香味很好闻,大伙都吸着鼻子说,香、香,真香。打上面片的顾不上挪步,就吸溜吸溜喝上了。老白排在最后面,这时说,一个个没出息的,几辈子没吃过饭?像饿死鬼托生的!

轮到老白了。老白打了面片端着碗往宿舍走,走出食堂用筷子在碗里一拨拉,碗里有东西骨骨碌碌乱滚,天黑看不清,就回过头问大茶壶,大茶壶,你给我碗里打的啥?怎么不像面片,是不是土豆掉锅里了?

大茶壶说,土豆,是土豆。我刚才削土豆皮不小心把土豆掉锅里了,明天中午炖土豆块。吃吧,吃吧,削了皮的。天天煮白菜吃倒了胃,老白向军马场求援,前几天马团长派人给我们送来几麻袋土豆。

老白骂道,你个蠢货,敢欺负我,人家都喝面片,叫我啃半生不熟的土豆。肚子却饿了,用筷子拨拉起一个土豆张口就咬,又软又面还喷香,是鸡蛋!老白用筷子在碗里拨拉拨拉,竟有四个,心中窃喜。却想,今天大茶壶犯了什么病?肯给我偷偷煮荷包蛋吃,到这个队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享受如此待遇。

老白想着,并没耽搁吃,一路上狼吞虎咽,回到宿舍时一搪瓷碗面片和四个荷包蛋已经全部打扫进肚里去了。老白将盛原油的铁桶闸门开大一些,炉膛里立刻响起原油燃烧时发出的嘶嘶声和火焰的扑扑声。不一会儿,房间就暖和起来,老白把水桶放在炉子上,烧好水,脱下工衣,擦了澡,准备上床睡觉,看看手表深夜一点多了。

老白这间宿舍还兼做队部,放着报话机,大队下个通知啦,队上向大队要个急需的生产用材料啦,都要用报话机,因此老白从来不锁门。老白走到床前,意外地见床头上躺着一张字条,拿起来看,上面写着:

指导员:

嫂子在我宿舍里等你呢,一定去啊!我上井了。

不用说字条是小白写的。看了字条,老白如冷不防被打了一枪,子弹洞穿心脏,顿觉身体如一具空壳,木然不知所措。想起刚才的那四个荷包蛋,一股热热的东西自腔子里涌上来,身体渐渐恢复知觉,有东西掉在手中的字条上将字洇湿,变得模糊不清。

老白關了灯,躺在床上,四周寂静无声。老白大睁着眼躺着,炉膛里的火烧着,火墙里有热气走过的呼呼声,老白还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许久,吱咛——响了一声,不一会儿,吱咛——又响了一声,不知道是门响还是风声。

三十四

没有风,雪也落得极平静。板房的缝隙里有嗖嗖的冷风钻进来,有雪悄悄地溜进来,小白便感到了无边的寒意,硬邦邦的牛皮工鞋里,脚猫咬般生疼。

我们施工的这口井等待电测。夜里刘大友看井,他嫌一个人寂寞,就喊上小白跟他作伴。能让小白来作伴,也就刘大友享有这种特殊待遇,如果换个人别说小白不会来,就是小白同意老白也不放心,一男一女守着个空旷的井场谁能保证不发生点什么呢。刘大友虽打了半辈子光棍,但他是个老实疙瘩,岁数又这么大了,所以老白才放心。

于是,小白便想起了刘大友箱子里那双摆在所有衣物之上手工做的布棉鞋:厚厚的千层底,雪白雪白,鞋底上布着密密的针脚,用手一触,鞋帮绵软而温暖,新棉花无疑。

刘大友不过50岁出头,却头发花白,满脸核桃般皱纹,看起来像个老头子。开始他还与小白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渐渐就没了动静,蜷缩在板房的另一个角落里,头很深地埋进怀里打瞌睡。小白则毫无倦意,夜便漫长得无边无际。

那双棉鞋里一定有故事,小白想。

毛头,过这个年你几岁了?刘大友忽然抬起头来说。

哦,刘大友没睡着。

21了。小白忙不迭回答。不过,我的名字叫白雪颖而不是毛头。她又说。

对此刘大友毫不理会,只管说自己的,我闺女今年正好也21,也像你这么高,这个胖瘦。

莫不是刘师傅做梦了吧,他不是一直打光棍吗?什么时候有了闺女?还说与自己年龄一样大,要的,还是认的干闺女?小白一时迷惑不解。

毛头,你那件什么颜色的,对,雪青,是雪青——雪青色羽绒服从哪买的?你穿着真好看,我也想买一件给我闺女寄回去。女孩子都喜欢赶时髦,哎,这人呢,该时髦的时候就得时髦几天,太快了,人这一辈子!刘大友继续着刚才的话。

刘师傅就是真的有个亲闺女,他本人长得矮墩墩的,他闺女会像自己一样有一米六五的个头?小白不信,却没说,想笑也没笑出来,就说在油田基地买的,什么时候有便车了去油田基地我给你捎一件。要不你干脆把地址告诉我,我买了帮你寄回去,买了带回来邮寄是个麻烦事。小白说。

嗯,好毛头。那可就省我的事了。刘大友说。

小白有点生气,说刘师傅,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怎么还是毛头毛头的没完?白雪颖,我叫白雪颖,队上的师傅都叫我小白。记住啦?

刘大友像是在想什么心事,许久没有回答,终于慢条斯理地说,我喜欢这个名字,我闺女就叫毛头,我也想叫你毛头,这名字多好听啊。

小白不明白,刘大友为什么把他喜欢的名字强加在自己头上,毛头——多么土的名字啊,不过细细咂摸咂摸,也有几分亲切,既然刘师傅喜欢就随他去好了,反正现在看井没事可做,有人说话总比一个人守着满世界的空荡和寂寞强。

刘大友又把头低了下去。小白怕刘大友睡过去,急忙寻找新的话题,说,刘师傅,你那双棉鞋怎么老也不见你穿?留着干啥,当文物不成?

刘大友眯缝着的眼一下子睁大了,身子也坐直溜了,把头抬起来说,那可是手工做的啊!你没穿过手工做的鞋吧?手工做的鞋才好呢,轻便、软和、透气、养脚。看你那一双双皮鞋,又尖又瘦,脚装进去还不跟坐牢似的,会舒服?纯粹是花钱买罪受,白送给我也不要,我才不让我的毛头穿那种鞋。

小白终于笑出了声。

刘大友没有笑,仍然接着刚才的思路说,她好针线嘞!你还没看见鞋里面那双鞋垫呢,纳得那才叫质量,针脚小得像蚂蚁,要多匀有多匀,纳得又紧又密实,一针是一针,脚心上是一对鸳鸯戏水图,活的一样,有回我一开箱子,溅我一脸水呢。

小白哈哈大声笑了,说,刘师傅你是在做梦吧?怎么没把那对鸳鸯捉出来,也让我们大伙瞧瞧?

刘大友没有笑,像是把自己丢在了哪段久远的往事里,不语。

刘师傅,你说的她是谁?是嫂子吧?小白害怕重新陷入寂寞,急忙又说。对于刘大友的光棍身世小白是听别人说的,真假不知道,今天正好可以探个虚实。

不是她是谁。刘大友说。

脚边的雪越堆越高了。小白想逗逗刘师傅,说嫂子活做得这么好,人也一定很漂亮吧?

我要说她漂亮,不成了王婆卖瓜了?刘大友说。刘大友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里闪现出光彩来,人也精神了许多。不漂亮能演戏么,那年我才23岁,小伙子呢。那时候还没解放,我在玉门油矿,回乡探亲,正好她在我们村里演戏,一根大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把我的眼都甩花了。那唱腔,那台步,那一招一式,把戏中人物演得活灵活现。不怕你笑话,看完戏回去,那一夜我都没睡着。你现在还年轻,对这些不懂,等你有了男朋友慢慢就知道了。在我们村演完了,她又到别的村去演,我天天追著她到各村去看戏,一连看了五六场都没看够。

小白咯咯又是一阵笑。这个草甸子上寒冷的冬夜荡起一波一波的温馨。

风钻进来,雪溜进来,刘大友不语了。

小白说,刘师傅,你该把嫂子她们接到油田来。你这么大岁数了,又是个老石油,该调出钻井队了,在后勤单位找个清闲点的工作,舒舒服服过几年好日子。

刘大友大概是坐累了,身子松弛下去,眼睛里像有什么突然熄灭了,人重新蜷缩成一团。

20多年了。刘大友说。接着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小白静静地等待着。

看过她演戏我就托人去提亲。那时候给她提亲的多着呢,有县里当官的,有现役军官,我们那个村村长的公子也瞄上了她,可她谁也没看上,正为难着呢,一听说我是个石油工人,就爽快答应了。媒人跟我说,我还不相信,谁知道是真的。我们定下春节结婚,我就回了油田。感觉真是不一样啊!回到钻井队我觉得干啥都有劲,使不完。我师傅说,你小子回了趟家就像机器进厂大修了一回。可不大修了一回咋的,不过我不是进厂大修而是被爱情大修了一回。

小白想笑,但怕打断了刘大友,忍住没笑。

她那个村有个汽车司机,在玉门油矿开车,入春的时候拉了石头往油田送,她就搭车来了油田。对我不放心,想来看看。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队上的,她到队上的时候我正在井场上干活不知道,正打听我,几个刚下零点班的工人恰好回来,干了一夜活,不要说身上的衣服,脸也看不见丁点皮肉,一个个黑的跟“老包”一样,她叫了声娘哎回身就走了。

那几个工人见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看见他们扭头就走,猜想一定是谁的对象,或者是谁的媳妇,可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在钻井队里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对象老远从家里来了,面没见上就走了,对不住人啊!有人跑到井场告诉了我,我听说了就去追。离钻井队十多里地有个维吾尔族小镇,通长途汽车,我想她一定是去了那里。我一直追到车站,见她在车上坐着,车还没开。我叫了她一声,她看看我,说咦,你咋来了?我说我来送送你。她就从包袱里掏出了那双棉鞋,从车窗里递给了我,说你回吧,怪远的路。我接过鞋来抱着舍不得走,还想着她能回心转意跟我回钻井队呢。我在车站上转来转去,几次想劝她下来跟我走,就是开不了口,谁知她也铁了心,后来车就开走了,等车开得看不见了我才回去。一路上心里头那个凉啊,如果当时遇到狼,我就叫狼把我吃了;如果碰见一辆汽车,我就往汽车上撞;如果有条河我就往河里跳……倒霉的是我啥也没遇上,平平安安回来了。

嗨,20多年了,还提它干啥?

刘大友哽咽了一下,不说话了。

小白已经是泪流满面。

小白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见刘大友睡得正香,脸上笑眯眯的。她想,刘师傅一定是梦到了20多年前的那个她,和应该21岁的毛头了吧。

三十五

除夕,全队大会餐,也叫吃节余,就是把一年来食堂的盈余全部拿出来,买酒买菜,让工人打一次牙祭。食堂养了一年的猪也杀了,这在钻井队里是个传统,也是工人们一年的期盼。

每到春节,队上都会收到不少信尤其是电报,内容大都是催职工回家过年的。平时工作忙回不去也就罢了,一年一度的春节,一家人总该团团圆圆、热热乎乎过几天了吧?但是钻井队生产不能停,不仅不能停,每年第一个月、第一个季度,从钻井大队到钻井指挥部都要求钻井队打出开门红。打出了开门红,钻井队往大队报喜,大队往指挥部报喜,指挥部往油田报喜。因此越是过年过节上面越是催得紧,每到春节大队还会派出干部到钻井队蹲点,说是蹲点其实是督战,怕钻井队偷懒。

但是职工像牛像马似的干了一年,那些结了婚的职工,老婆孩子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他们回去,那些还没对上象的大龄青年,家里托亲告友帮忙给介绍个对象,就等着春节孩子回去与女方见面呢。钻井队一个萝卜一个坑,人都放走了活谁干?因此,每到春节拿着信或电报找老白请假的就格外多,当然有的是家里真有事,有的只是想回去团聚。请假的人多,又不能都放走,请假就格外难。最终只有一少部分人获得批准高高兴兴回家团圆去了,多数人仍得留下坚持生产。因此,除夕这每年一次的会餐,对工人就显得特别重要。

会餐在我们二班进行,二班上零点班,不用睡觉了,会完餐直接去井场接班就可以了。为了让上四点班的四班也能参加会餐,我们班还要提前去接班。我们腾出几个床铺来,将铺板拼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餐桌,刚炖好的猪肉、新炸的鱼、炒菜,都用脸盆盛着,一盆一盆摆放在铺板上。酒是从军马场买的散酒,虽是散酒,但是纯粮食酿造的,也够年头,味道醇厚,香。酒用陶缸盛着,一缸10斤,铺板底下放了好几缸。酒杯有用刷牙缸子的,有用碗的,也有用饭盒的,这个没规定。会餐开始,老白讲了一通感谢的话,按说这个时候讲的话都是客套话,也叫过年话,老白讲得却很感人,他把自己都感动了,当然也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之所以感人,是因为老白说得实在、真诚,也说到了工人们的心里。他先感谢工人,感谢他们跟着自己南征北战,一年一年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打井;感谢工人的父母,他们含辛茹苦养育了儿女,儿女却不能在他们身边尽孝;感谢工人的老婆,为了让工人们安心找石油,她们独守空房,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一个家……

会餐开始了。老白端起酒杯与工人们一起,敬父母敬老婆,规规矩矩喝了几个,慢慢地就乱了套,全没了规矩。按说上班是不能喝酒的,但是过年了,一年一次,情况特殊,也可以破一次例,但老白还是不时提醒杨子,让我们班的人少喝点,因为我们要提前去接班。后来我感到浑身轻飘飘的,杨子招呼我们换工衣,我站起来一迈步,脚下像踩着云彩。幸好这天我们接了班只是钻进,杨子一个人扶刹把,我们可以在钻台下休息,一个多小时才上去接一根钻杆。

四班从井场回来,工衣也没换就加入了进去,会餐一直持续到夜里2点多,一个个都喝得大醉,全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小白因为被人灌了几杯酒也很快睡着了,后来她又被什么声音弄醒了,但酒意加困意让她睁不开眼,那声音却很有耐心,小白终于醒了。她听到有人在敲她的窗户,窗户是用塑料布钉成的,半透明,睁开眼一看,见外面有个人影。那人影一边敲她的窗户,一边轻轻叫她的名字。她听出来叫她的是三班长岳光。这时候已是后半夜了,小白不知道岳光这时候叫她干什么,是有人喝多了酒出了情况,要她起来处理?还是谁生了急病?可岳光敲窗戶的声音并非像十分着急的样子,而是敲得小心谨慎,生怕别人听到。小白忽然想起来,刚才会餐的时候岳光曾悄悄塞给她一张字条,当时因为小白不肯喝酒,大伙不愿意非要让她喝,字条她也没顾上看随手装进兜里了,等喝完酒她早把这事忘在了脑后。正不知道该不该给岳光开门,忽然听见有人说话,你想干什么?是队副许泰的声音,显然是说岳光的,然后敲窗声就停止了。

不一会儿,小白听见两个人打了起来。你一拳我一脚,拳脚打在或踢在棉衣服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小白十分纳闷,两个人怎么打起来了呢?小白以为他们也可能是酒喝多了,烧得难受睡不着,外面这么冷,滴水成冰的,打一会儿他们受不了就会回宿舍睡觉。但小白错了,他们越打越来劲,小白忍不住披上衣服隔着塑料布向外看,没有月亮,只有淡淡的星光,模模糊糊看见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一团,一会儿你爬起来把我压在身子下,一会儿我爬起来把你压在身子下,谁在上面谁就会抡起拳头朝下面的人猛揍,被压在下面的人则拼命挣扎。幸亏喝多了酒,那拳头打下去软绵绵的,不然非出人命不可。打归打,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都气喘如牛,好像肺要爆炸,心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一样。小白害怕了,她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打下去,这样打下去早晚会出人命。

小白穿上衣服,把门打开,又不能大声喊,让全队职工知道队副与三班长打架了。她轻声喊了声队副,又叫了岳光的名字,说为啥呀,天这么冷,别打了,有话明天好好说。谁知小白这一说话,两个人打得更起劲了。黑暗中,小白只见他们如两口袋面粉在地上翻来翻去,扑通我摔倒了,扑通你又摔倒了,地冻得很硬,现在他们都脱了棉袄,所以人摔在地上的声音就很脆。但他们始终不说话,只有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小白想把他们拉开,又不知道如何下手,再说两个人你来我往,又如何容得她下手呢?

小白隐忍着哭了,哭了一会儿只好去叫老白。老白在钻井队当干部多年养成的习惯,人睡得轻,一喊就醒了。听说队副与岳光打架,老白爬起来往两个人跟前一站,一句话也没说,两个人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乖乖地走了,第二天像什么都没发生。

三十六

刘大翠同志:

你好!

转眼我回油田一个多星期了,你还好吗?身体健康吗?工作顺利吗?本来早就要给你写封信的,但最近我们钻井队搬迁,光忙着抓革命促生产了,没顾上给你写,你不会生气吧?我一想起你生气的样子就想笑,知道你生气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吗?嘴撅得老高,能栓一头小叫驴。开个玩笑,我这人从小就喜欢开玩笑,你知道的。

这次回去与你见面实属不易。接到家里来信,我找领导请假,领导不准,说我是副班长,重要岗位,不能随便走。我都快急死了。当然我不会这么轻易放弃,最终还不是回去了吗?这得感谢我们指导员老白,是他给我说了情。

你是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我很为你感到骄傲。我就想你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样子,一定很威严很崇高吧。这次回去见到你,更是感到你很不一般。你很关心国家大事,还知道珍宝岛事件,知道乒乓外交,还喜欢体育,知道容国团,你真是太伟大了!你的字写得也比以前更好看了,我真想不到你怎么写得那么好,跟机器印的没啥两样。过去我就崇拜你,现在对你更加崇拜啦!我是个石油钻井工人,虽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国家主人翁,很光荣也很自豪,但是我文化水平不如你高,我们打井的地方不是寸草不生的盐碱滩,就是荒无人烟的大荒原,听说还有沙漠戈壁,总之石油是嫌富爱贫,哪里荒凉哪里没有人烟,哪里才有石油。你问我珍宝岛,我以为蒋介石要打回来呢,原来是乌苏里江的珍宝岛。不过以后我也要注意看书学习,多关心国家大事,还要练好钢笔字,不然我这个工人阶级就跟不上趟了。

这次回去时间仓促,因为我们钻井队很快就要搬迁,再说现在全国都在学大庆,农村不是也在学大寨吗?大庆是我们的老大哥,我们更得学啊,所以指导员只给了我5天假期,指导员说这还是特殊照顾呢,要不是看我快30岁了还没对象,一天假也不会给。5天时间平时觉得很长,与你见面怎么就变短了呢?来回路上各除去两天,中间只剩下一天,对你我还没看够,就不得不回来了。在钻井队上的时候,只觉得时间长,难熬,从来也没觉得时间有多么宝贵,这一次可体会出来了,恨不能给时间来个急刹车,让它停下来不往前走,永远与你在一起。你不知道与你分别时的心情,只有一个字形容:疼!在这短短的一天时间里,我们零零碎碎在一起待了几次,更重要的是度过了一晚上的难忘时光。这也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最甜蜜最幸福的时光,才体会出什么叫爱情,才知道爱情原来这么美好,生活原来这么美好。往后我得好好活,要与你白头偕老。

大翠,让我不理解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老嫌我动手动脚的?我喜欢你,已经喜欢这么多年了,看得出来现在你也喜欢我了,为什么我就不能碰你?对我来说,你全身都很神秘,对我都很有吸引力。其实,我并不是故意惹你生气,我也知道那样不好,但是你往那一坐,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是情不自禁,一点也不骗你。大翠同志,我都30岁了,在咱村哪个30岁的男人不是孩子都生下一大串了?你就不想想我馋得啥样?实话跟你说吧,我们钻井队好多年一个女人也没有,后来总算来了一个,人是不错,长得又漂亮,可人家是大城市来的,我看在钻井队也待不长。再说你早晚是我的人,将来我们结了婚,还不是我想咋样就咋样?还有那个麦秸垛那么高那么大,那天晚上又没有月亮,星星也不多,可能是有云彩吧,谁也看不见我们,麦秸又是那样软乎,我就有点胡思乱想了。

大翠同志,本来我还想那样的,你可别误会,我说的那样可不是那样啊,不到结婚我是不会那样的,就是再想我也不会,好歹我也是工人阶级,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我说的那样就是——咱们老家叫亲嘴,说文明点应该叫接吻吧,看你很生气的样子,我就没敢,现在想起来我都后悔死了。但是我一点也不怪你,这说明你作风正派,思想好,觉悟比我高,往后我们结了婚,你教你的学,我打我的井,又不能天天守着你,你这样我工作起来才放心。要怪就怪我自己,是我太心急了。

大翠,你什么时候照张相给我寄来好吗?有了你的照片我就天天都能看到你了,我们班里的弟兄也想看看你啥模样,不让他们看他们就老问。你不知道我们那些弟兄有多好。最后想告诉你的是,我要学好技术,现在我才是个副班长,将来我要当班长,当队长,这是长期目标,短期目标争取年底给你寄回一张奖状,让你娘你爹高兴高兴……

春节前李二牛回了趟家,从家里回来高兴得什么似的。他悄悄跟我说,他追了多年的大翠终于松口了,让我代他给大翠写封信,还嘱咐我只能写好不能写坏,就给我说了大致意思,还有他们见面的许多细节,说让我任意发挥。上面就是我代李二牛给大翠写的信。写完,我念给李二牛听,李二牛听完哈哈大笑,把我夸了一顿。

三十七

这不久,老白到大队开会,用自行车带回一捆报纸和一摞家信,同时也带回一个消息:受九号台风影响,落雁滩可能会遭到风暴潮袭击,而且是天文大潮,要钻井队做好撤退准备。收到家信的急着去看信,没收到家信的都争着去看报纸,对风暴潮的事谁也没往心里去。

落雁滩在渤海湾的滩涂上,一天两小潮,半月一大潮,潮来是海,潮去是滩,家常便饭。草甸子虽然在落雁滩上,但有一条防浪坝隔着,一般情况下还是比较安全的。

李二牛收到一封信,看了直乐。杨子说,是不是那个民办教师有回音了?李二牛嘿嘿笑了。听说那个民办教师来了信,大家都为李二牛高兴,吵着要看信上是咋说的。李二牛也不回避,把信拿出来让大伙看。信皮很厚,是牛皮纸的,信瓤却只有一张,大家你传给我我传给你轮着看了,信里也没什么秘密的话,只说“经过认真考虑,同意继续保持通信联系,希望你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尊重领导,团结同志,注意身体”云云。后面还有一行字:信是你自己写的吗?我看你好像没这个水平啊,要不就是你进步太快了。大伙看了,有的说有戏呀二牛,就等着喝你喜酒了。有的说,字写得满漂亮的,人准也丑不了。有的遗憾地说,怎么不寄张照片来,让我们也解解眼馋?也有人夸我文笔好,不愧是高中生,说李二牛如果恋爱成功有我一半功劳,往后他们找了对象也请我帮着写信。我当然一一答应。

下午两三点钟起风了,风来势很猛,站在井架上,远远看见墨黑色的海水像开了锅,浪却白,有一座两层楼房那样高,一排一排向岸上涌,一排倒了,一排又拱出来,让人想起前仆后继那个词。接着潮就上来了。

老白让大家赶快收拾东西,把井场的设备能封存的封存起来,能装上爬犁的装上爬犁,因为爬犁总比地面高,等上级通知一到就撤。老白守在报话机旁,寸步不离。接到通知的时候,潮水已经没过了脚脖子,那个挡浪坝根本不顶事,风大得能吹倒人。老白一声喊,大家就撤了,走着水渐渐没了腰。见离黄河大堤还远,风越来越大,浪越来越高,老白就命令大家把手里的东西都扔了,不管是多珍贵的东西也不能要。队上唯一的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扔了,技术员寒武纪宝贝似的小提琴也扔了。幸亏扔了这些东西,一队人才顺利爬上黄河大坝。往回看时,只见我们原来住的简易房,树叶一样在水里漂,很快又散了架,竹竿、苇箔,七零八落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都叹说,亏了撤得快,要不就毁了。

老白说,检查检查人吧,看有没有拉下的。一查,不见了李二牛。老白急了,直着嗓子喊,撤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李二牛?一个钻工说,走了十几米李二牛说忘了一样东西,要回去拿,就回去了。老白说,混蛋!他回你就叫他回?不知道危险?钻工说,我说了,危險,他不听,我拉了他一把没拉住,他就回去了。

一队人无话。

风更猛了,潮也越涨越高,浪摔在黄河大坝上,溅起的水珠子撒人一身一脸。大伙抹抹脸上的水,朝来的地方拼命地看,眼终于又酸又疼了。

第二天,风停了,潮水也退下去不少,油田向部队求援,过了两天济南军区派了直升飞机,在这片水域盘旋搜索了整整三天,救上来两个抱着船板的渔民,打捞上来一具尸体,那尸体手里还握着一个信封,是牛皮纸的。

大队派了一辆北京吉普把李老牛从老家接来,同来的还有李二牛的大哥。他们在队上住了一个晚上,老白让食堂准备了酒和菜,但李老牛滴酒没沾。第二天他们就护送李二牛的尸体回去了。

李二牛去了,最伤心的是金柱。他一天没吃饭,两眼哭得又红又肿。

三十八

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

年底的时候,我们队分到一个解决家属的指标,就是说我们钻井队有一个人可以把在农村的老婆连人带户口迁到油田来。这个指标按照钻井指挥部的有关文件精神是照顾队干部的,也就是说是给老白的,当然许泰也可以,但老白说他们老夫老妻了,两地分居比天天守在一起还强,见了面还有个新鲜感,说什么也不要,而许泰还没对象,指标就给了技术员寒武纪。寒武纪也是队干部之一。

寒武纪是个地质学名词,准确地说是一个地质年代名,大约距现在5亿多年,是无脊椎动物和节肢动物三叶虫最繁盛的时代。寒武纪只有小学文化,但他喜欢钻研,刚分到队上的时候,捧着前任技术员厚厚的《钻井工程》《石油地质学》等书,没白没黑地看,嘴里整天寒武纪、白垩纪嘟囔个没完。他本来叫韩文斌,后来大家就叫他寒武纪了。寒武纪其实也不年轻了,27岁结婚,已经与老婆分居了9年,这个指标最终能落到他头上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就高高兴兴让老婆和女儿从农村搬了过来,在一个叫13号点的地方安了家。13号点是钻井指挥部为安置钻井队职工家属刚开发的农业点,最早的时候只有13户人家,现在已经俨然是一个村落了,还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稻香村”。

寒武纪把家搬来,也没顾上好好安置安置,就回钻井队上班了。那地方草创不久,房子是简易房,吃水靠车拉,烧的是原油,一到做饭时间满村子浓烟滚滚,像日本鬼子进了村。没有学校,没有托儿所,上个厕所要跑出去老远。春节了,老白让寒武纪回去看看。那天正好有辆送水车到队上送水,寒武纪搭车到了孤岛镇,然后从孤岛镇搭上长途客车到了基地,在基地转交通车去13号点。寒武纪坐到一个叫牛庄的小镇下了车,从牛庄到13号点还有20多里路,剩下的路就得靠两条腿了。走着走着,天渐渐黑了下来,还飘起了雪花,一大朵一大朵的。寒武纪有浪漫情怀,会拉小提琴,还喜欢古诗词,就想起了李白的诗:燕山雪花大如席。他知道那是艺术夸张,但那天的雪花之大,寒武纪还是第一次见到。

过春节了,大队生活组给我们钻井队送了一些年货。寒武纪要了条猪后腿,有20多斤。此刻这条猪腿已经在寒武纪肩上背了整整一天。

夜很静,除了温和的风声,就是寒武纪的喘息声和脚下吱吱响的雪声。不知走了多久,他听到身后好像还有一种脚步声和喘息声。开始他没在意,以为这只不过是在一个人独处的情况下发生的幻听幻觉现象。后来那脚步声和喘息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真,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寒武纪忍不住回了一下头,还真不是什么幻听幻觉,在离他10多米远的侧后方有条狗,野狗?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不对,这地方哪来的狗呢?细看那物,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拖在身后,眼睛发着绿荧荧的光,十分瘆人。他想起李二牛和老白对狼的描述。难道碰上了狼?想到这里,寒武纪心里咯噔了一下子。

开始寒武纪很害怕,甚至拔腿就跑,跑了一阵,回头看看,那只狼没有离他更近但也没离他更远。他想两条腿的人怎么可能跑过四条腿的狼呢?他镇定了一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往后看看,那物还是与他保持着10多米的距离。他快走,那物也快走,他放慢脚步,那物也迟了下来,他站住不走,那物也停下来,蹲在地上看着他。他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腿开始有点发软,身上到处冒虚汗。寒武纪一天没吃东西,连口水也没喝,又背着条猪腿,体力严重透支,热量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时已是强弩之末。毁了毁了,寒武纪不停地在心里说。

雪越下越大了,雪花变成了霰,这时候他是顶着风走,风虽然不是很大,却很硬,雪粒子更是密得如扬场时洒落的麦粒,打得脸生疼,眼也常常被霰打得睁不开。

今天是除夕,如果不是在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现在早应该是鞭炮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了,有野物也早吓得躲了起来,可是别说这里是离13号点还有不短距离的荒郊野外,就是到了13号点,那里虽然住着几十户人家,但男人大都在钻井队,村里除了孩子就是女人,连个代销点也没有,哪来的鞭炮呢?天不黑,就家家关门闭户了。

又挣扎着走了一会儿,寒武纪觉得实在没力气了。他想如果这时候那物朝自己扑过来,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很可能一下子就瘫软在地,成为那物的美餐。想到这里,寒武纪不寒而栗。也许它是冲着这条猪腿来的吧?这条猪腿足足有20多斤,够它饱餐一顿的了,不如把这条猪腿放下,有了这条猪腿它就会放过自己,这样还减轻了自己的负担,可以走得更快些。一想到家,寒武纪恨不能扎上翅膀,马上回到那个虽然简陋却充满着期盼和温暖的地方。可是放下猪腿,这个年怎么过?妻子和女儿肯定早早就盼着自己回来了,这可是她们来油田过的第一个年啊。她们曾经把油田想得那么好,却到了这么个羊不拉屎狗不撒尿的地方。这,自己没办法,也做不了主,但是難道他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喜悦都不能给她们吗?自己一个大男人也太没用了。不能,决不能。他要把猪腿背回家,今天晚上就把它卸开,炖上一大锅,让妻子和女儿好好解解馋。明天早晨就是初一了,初一的饺子馅还靠这条猪腿呢。

寒武纪一边挣扎着往前走,一边想办法怎么对付这物,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也许是因为想到了老婆和女儿,寒武纪又有了力量。他是沿着一条干涸的沟向前走的,这沟是为了引黄河水开挖的,现在水还没引来,是条干沟。职工家属从四面八方来到油田,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油田打算在这里开发稻田。

寒武纪看见前边的干沟旁有一棵刺槐,刺槐上生着树杈,灵光一闪有了主意。他走到那棵刺槐下面,将猪腿放下,脱下棉袄,好在棉袄里面还有一件破绒衣。为了防寒,棉袄外面扎着一根两米多长带胶皮的铝线。他把铝线双了两双握在手里,现在它成了一个很好的武器。寒武纪想象着当那物朝他扑过来时,手里挥舞着这根铝线抽打那物的情景,竟从心里生出几分豪气。他回头看看那物,那物也停了下来,蹲在地上睁着两只绿荧荧的眼睛看着他。它一定是几天没吃东西了,寒武纪想。寒武纪把猪腿裹在棉袄里包起来,装作要往树杈上放的样子,故意将棉袄和猪腿一起滚进了旁边的干沟里。

寒武纪迅速跳下沟。沟有一米多深,长满了草,还有一层厚厚的落叶,这时候都干了,非常松软。估计那物在沟上面看不清沟里面发生的事情。跳到沟里,寒武纪迅速将猪腿从棉袄里取出放下,用棉袄裹了些树叶抱着爬上沟,将棉袄放到了树杈上。那个树杈有一人多高,他踮着脚将双臂举起来才勉强把棉袄放上。放好棉袄,他又跳进沟里把猪腿抱在怀里,沿着干沟一溜小跑。跑了一会儿,寒武纪气喘如牛,回头看看,那物果然上当没跟上来,现在它可能正在对付树杈上的棉袄。寒武纪笑了。他想,人到底比动物聪明,不然人也成不了这个世界的主宰了。

实在跑不动了,寒武纪把猪腿放在沟沿上,喘了口气从沟里爬上来,沟里不仅有草绊脚,厚厚的落叶一踩一软,跑起来很费劲。这时候他看见了前面微弱的灯光,一点、一点,萤火虫般在雪夜里闪动着,到家啦!到家啦啊!寒武纪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好地喘了会儿气,才扛着猪腿往家走。

寒武纪的老婆叫麦花。麦花见丈夫扛条猪腿回来,欣喜不已,又见寒武纪上身只穿一件旧绒衣,吃了一惊,说棉袄呢?下这么大雪怎么就穿这么单薄回来了?这时的寒武纪整个身体却像个烧开锅的蒸笼,正呼呼地冒着热气,棉裤和绒衣都被汗水湿透了。他不敢说遇到狼的事,怕妻子和女儿害怕。他说你看我冷吗?我都快热死了,快把猪腿卸开,留点瘦肉明天包饺子,剩下的全炖上。

麦花去忙了,寒武纪脸也没顾上洗一把,就拉过女儿要她叫爸爸。女儿虽然只有5岁,却十分懂事,她一边用小手给父亲拍打头上和身上的雪,一边说,爸爸,外面雪下得这么大你咋这么热?寒武纪说爸爸穿的是“火龙衣”,当然暖和啊!女儿不知道什么是“火龙衣”,闹着要穿,寒武纪就给女儿讲“火龙衣”的故事,讲完说“火龙衣”只能大人穿,小孩子穿上就热得不长个了,总算把女儿应付过去。

肉煮好,麦花盛了一大盆端上来,一家三口坐下来开吃。他们吃得满嘴流油,幸福无比。那个好吃,那个香啊!在以后的岁月里,只要回忆起童年,女儿就会想起这个幸福的晚上。

虽是除夕,但整个13号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除了风声还是风声,雪还在下,但雪是没有声音的。风吹在芦苇杆上,吹在茅草叶子上,吹在树梢上,发出不同的声响,像用不同的乐器演奏出来的:

呜——呜——

嘤——嘤——

嗷——嗷——

听到风声,寒武纪又想起了自己的棉袄。棉袄是钻井队发的工作服,那可是他御冷防寒的唯一一件棉袄。一件棉袄要穿3年才能换新的,这件棉袄他才穿了一个半冬天,至少还要再穿一个半冬天才能换新的。如果棉袄让那物撕烂叼走,或者让大风刮跑,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他想出门看看风是不是小点儿了。出了屋门,刚往前走了几步,他就被什么绊了一下,弯腰捡起来,凭感觉他就知道这是一件棉袄,而且是自己那件棉袄。他把棉袄抱在怀里,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十分激动。他向远处茫茫的雪野望去,雪地的杂树丛中两道绿荧荧的光一闪,又很快消失了。是它,肯定是它。是它把自己的棉袄送回来了!它跟了自己这么久,什么也没捞到,自己却骗了它,而它竟一点也不记恨,不知道费了多少劲、消耗了多少力气,才把棉袄从那个树杈上弄下来,又循着气味跑这么远把棉袄给自己送回来。这是以德报怨啊!都说动物通人性,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顿时,寒武纪心里一阵热热的。

那两道绿荧荧的光消失后再也没有出现,寒武纪抱着棉袄心里说不清是惭愧还是激动。他想过年了,人活一场它也是活一场,人过年它也要过年啊。回到屋里,寒武纪毫不犹豫地把那根热呼呼的还带着不少肉的腿骨从锅里捞出来,出了家门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然后用力把骨头向前扔去。骨头冒着热气,带着浓郁的香气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在了雪地里。

寒武纪对着茫茫雪野说,兄弟,谢谢你把棉袄给我送回来,你也好好过个年吧!

过完春节,寒武纪从13号点回来,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们听。

三十九

时间再回溯到秋天,就是老白梦见胡海出来的那天,还有一个与我们钻井队有关的人来到了13号点,他就是我们钻井队的前任队长叫胡海。

故事一开始我就曾提到过他,现在终于轮到他出场了。那天正好就是10月31日。不过胡海出来后没去钻井队,而是回了13号点。

胡海的老婆叫赵杏花,在娘家枣树岭村当民办教师,嫁给胡海后开始还骑自行车去学校教书,后来因为生孩子,很快就被别人补了缺,只好在婆家种地。从上世纪80年代起,油田开始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但是十几万职工,不可能一下子解决,一是人来了没地方住,孩子没有学上,再就是这么多家属来了吃什么?问题一大堆,只好慢慢来。油田制定了政策,先一线后后勤,一线职工先解决队干部,尤其是管生产的干部,胡海就把老婆接到了油田。他接老婆来油田的时候,女儿已经到了上学年龄。

胡海带了一辆卡车,拉人也装行李。听说杏花要去油田,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来送,后来杏花娘家枣树岭村的人也听说了,也有人赶了过来。他们都说杏花有福相,早就看出来了,山沟沟里装不下。说到了油田就能吃上商品糧了,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了。也有人说油田那是啥地方,听说地底下会往外冒油,也肯定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杏花就等着享福吧。好像杏花去的地方真的就是天堂,可以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杏花教过的学生也来了,有的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们拉着杏花的手,一口一个赵老师,喊着喊着竟哭了。杏花也哭了,当初离开学校的时候,杏花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让她教一辈子学她也教不够。

在乡亲们的簇拥下,杏花上路了。杏花与女儿坐进驾驶楼,胡海坐在车厢里押车,其实也没什么家当,除了粮食就是铺盖和一些旧衣服,再就是结婚时杏花娘家陪送的两个桐木箱子和杏花丢不下的几本书。

杏花和孩子都是第一次坐汽车,尤其是女儿更是稀罕得不行。她们怎么也想不到汽车跑得这么快,眼看着路两边的树木和行人、自行车,就像往汽车底下钻,本来还离得很远的拖拉机,眨眼工夫就到了跟前,她们既兴奋又有点紧张。从陕西到山东,从山区到平原,汽车跑了好几天。后来,人家越来越少,这时候小麦已经满地绿油油的了,这里却看不到一点点绿色,到处是白花花的盐碱地。杏花担心起来,地这么碱怎么种庄稼,种什么能长呢?虽然乡亲们说到了油田就能吃上商品粮了,但杏花没敢这样奢望。她想的是人不管到了哪里都要吃饭,吃饭就得种庄稼。她听胡海说油田有十几万职工,加上老婆孩子就更多了,这么多人吃饭,没人种粮食怎么行呢?

汽车还在向前行驶,向北也向东,而眼前的景象也让杏花越来越吃惊。再也看不到一户人家了,眼前是大片荒芜的土地,看都看不到边,一会儿是高低起伏参差不齐的芦苇,一会儿是只剩下光秃秃枝条的红荆条,一会儿什么也没有,一望无际的土地就那么裸露着空旷着。胡海不在跟前,杏花只有问司机,这油田怎么连户人家也没有?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说油田都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说完这句话就没了下文。杏花心里越发沉重,她期盼着再往前走会有一些变化,能有点绿色,能有点人气,能看见个活物,但恰恰相反,越往前走越荒凉,她心里的天堂也开始一点点坍塌。

后来终于有了建筑和街道,但人仍然少得可怜。司机在街边停了车,杏花以为到了地方,司机说要吃饭,吃了饭还要往前走。胡海从车上下来了,鼻子冻得通红,清鼻涕流了老长,用手擤了大把大把往地上甩。胡海告诉杏花这里是油田基地,就是油田最高指挥机关所在地。整个基地只有一个饭店,叫“三八饭店”,听说也是职工家属办的,人称“油大嫂”。胡海要了几斤猪肉韭菜水饺,吃完他们又上路了。

后来他们就到了一个叫13号点的地方。杏花刚到13号点的时候,13号点只有20多户人家,都是钻井队职工的家属,住的是夏不隔热冬不挡寒的简易房,烧饭用的是原油。杏花以前没烧过这东西,好烧是好烧就是烟大,每到做饭的时候,全村都淹没在滚滚浓烟之中。蒸馒头盖不严锅,掀出馒头来都是黑的,吃起来一股油味儿。风大的时候,锅灶还容易往屋里倒烟,墙壁、房顶、被褥,还有人,到处都是黑的。本来脸蛋白生生的小媳妇,在这里住几天就变成了黑脸老婆子。

杏花分了两间简易房。胡海把她们娘俩安顿下就回钻井队上班了,说队上生产紧,过几天再来看她们。

一切都是草创,没有学校,没有托儿所。厕所倒是有一个,用苇箔围起来的,离村一里多路,每天一到傍黑,女儿不敢自己去上厕所,得杏花陪着。苇箔不挡风,一个手没解完就冻得腚疼。说是要建农场种水稻,但那时候满地都是红荆条,长得像树一样高。后来油田派来了大马力拖拉机,不顶用,红荆条的根又粗扎得又深,把犁铧都别断了,只能人工刨。天寒地冻的,一群娘们连个男劳力也没有,一人一把镐头,天天与红荆条作战。刨一天,满手血泡,却没刨下几兜红荆条根来,家属们就灰了心。后来来了一个抓农业生产的副指挥,把家属集合起来开会,从铁人王进喜“宁肯少活20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讲起,讲到大庆油田职工家属的“五把铁锹闹革命”,说石油工人个个都是好样的。我们石油职工的家属也没孬种,我们想夫妻团聚,全家团圆,就得白手起家,在荒原上建设新家园。他说,前几年我们钻井指挥部已经建起了丰收村、幸福村,那里的家属已经基本实现了粮食自给,她们还在盐碱荒滩上种出了蔬菜,还打算种瓜果呢。只要我们发扬“铁人精神”,也一定能把13号点建设得比丰收村和幸福村更加美好……他慷慨激昂,把大家也讲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起来。

家属成立了两个农业队,分别叫一队和二队,选出了队长,天不明就下地,不到天黑不收工,不干别的就是刨红荆条。冬天,寒风呼嘯,无遮无拦,地冻得梆硬,一镐头下去一个白点,手上先是长满了水泡,后又起了血泡……

杏花盼星星盼月亮,以为一家人终于团聚了,谁知道杏花来了没几天,胡海就出了事。

四十

10月31日,是胡海重获自由的日子。一踏进这间离别将近3年的简易房,胡海就感到有股男人的气息在空气里飘荡,这使他对妻子的殷勤感到有点不舒服。胡海不动声色,甚至连眼球都没怎么转动,就像一个有经验的老猎人。他不想这么早就打草惊蛇。

刚才,他敲门敲得有点不耐烦了,妻子才从屋里匆匆跑出来,站在院子里胆怯地问,谁呀?他说我。隔着一道篱笆门,他听到妻子上下牙打起架来,声音也有些走调,嗓门低下去,说你不是还有3个月吗?他没说话。一个星期前,妻子带着女儿到劳改农场去看他,临分手,他告诉妻子再有3个月他就自由了。提前释放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当“政府”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至少有1分钟,他身上所有器官好像都停止了运转。

胡海乘长途客车到油田基地,又从基地转车到牛庄镇,步行20多里路赶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很久。

妻子又想为他泡茶,又想为他端洗脸水,嘴里却说,有煮好的花生米,我再去炒几个鸡蛋,你喝两盅吧。妻子知道他喜欢这一口。

3年没碰它了。一想到酒,他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口水泉水一般涌上来,他咕咚一声吞进肚子里。

胡海的眼球虽然没有上下左右到处乱转,他的鼻子却像狗一样,不停地嗅着空气中那股隐秘的气息。他更加强烈地感到有一股男人的味道在身边飘来荡去。

妻子终于先为他冲好一杯茶,是那种质量低劣的茉莉花茶,茶杯口上飘着几茎茶叶梗,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儿,又为他端来了洗脸水。他把妻子递给他的散发着好闻的香皂味儿的毛巾按在脸盆里,微烫的水温使他感到极为舒服。这就是家啊!3年没享受女人的温存了,血液的流速突然加快起来……

用毛巾擦着脸,他突然看见脸盆架下面有只烟头,虽然熄灭了,但似乎尚有余烟不曾散尽,那烟似有若无,徐徐地飘飞着。这使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时候,妻子已经炒好了鸡蛋。还是那张圆形的小饭桌,被妻子撑好放在屋子中央,摆上了炒鸡蛋,又端来了花生米,酒却只有大半瓶了。妻子将一只茶杯倾满,一股浓烈的酒香立刻使他有些陶醉。他迫不及待地端起茶杯一口就吸进去大半杯,热热辣辣的液体从喉咙滑进体内,立时肚子里如烧起一团火来。这团火勾起了胡海对酒的记忆和强烈的眷恋,他舒服得忍不住“哦哦”了几声。

烟头。他想,是谁扔的呢?这个乘他不在家偷鸡摸狗的东西一定还没机会逃走。呵呵,他在心里恶毒地冷笑了两声。好哇,他在心里说。女人也真是可恶,3年空房竟守不住。今天,一定要他们好看……他不动声色,只大口喝酒,拼命地吞食着炒鸡蛋,把花生米嚼得咯嘣咯嘣响。

喝着酒,他突然看到通往卧室的门下边有一双巨大的黑皮鞋,至少是44码的。鞋底已经开裂,鞋帮也有些变形。这个蠢货,哪里不能躲,偏偏躲到门后头,能遮过谁的眼去?他急忙将目光移开,担心妻子看出他发现了什么。

居然穿44码的鞋子,倒也是条汉子了,不过就是只老虎,今天撞到了老子枪口上,也只好自认倒霉。他想。

他一边若无其事地吃着喝着,一边想如何惩治这对狗男女。他想,现在他们一定胆战心惊,如坐针毡,如热锅上的蚂蚁,那滋味儿肯定好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决不亚于皮肉之苦,好,那就让他们多享受一会儿吧。他吃喝得更加从容更加悠然了。

妻子又给他加了一个菜,是葱烧豆腐。妻子说,秋天,这里又没个市场,这几天割稻子没顾上出门,凑合一顿吧,明天到牛庄镇割肉去。说完,又提来暖瓶为他往保温杯里添水。他看了妻子一眼,想,这娘们整日风里来雨里去的,平地、插秧、割水稻,脸怎么就不见黑呢?皮肤怎么就不见粗糙?人家说这是气死日头的脸,一点儿不假呢。

妻子给他添完水又说,天不早了,你快点吃吧,我这就给你下面条去,擀好了。他在心里说,时间当然不早了,着急了是吧?心里有鬼能不着急吗?我偏偏要慢一点喝,睁大眼看着,瞧你怎么把那个野汉子送出门去。他在门后头站着,一定站累了吧,你心疼了是不是?口里却说,不急不急,面条晚会儿再下,才喝出点滋味儿来呢。

他想吃饱喝足了再收拾他们。先将那个狗男人一顿臭打,好好出出肚里这口恶气,当然女人也不能轻饶……

妻子说,闺女上2年级了,从上星期看你回来,哪天不念叨你?你倒不把闺女放在心上,也不说去看看她。

13号点有了学校,是妻子第一次去劳改农场看望他时告诉他的。

胡海知道,闺女睡在与卧室方向相反的另一间小耳房里。他如果去看闺女,那狗男人一定乘机溜走,这是女人在给他下套呢,想调虎离山,他才不上当呢,便说她睡得好好的,我打扰她干啥?弄醒了她耽搁睡觉,上学起得来?明天看还不是一样?

妻子不言声了,他依然不紧不慢地吃着喝着。

一种什么东西摩擦发出的声音响起来,他循声望去,见妻子坐在一只木凳上,身旁放着一根旧自行车内胎,一瓶胶水,她手里拿着一把木锉,怀里抱着一只雨靴,正笨拙地一下一下锉。雨靴破的地方靠近靴底,銼起来极不顺手,妻子锉得非常吃力。她不停地变换着木锉和雨靴的角度,还是常常不能锉到该锉的地方。她脸上很快就浸出些汗水来,随着她的手动一下,身子也跟着晃动一下,脸上的汗就会滚下一粒来。

妻子似乎感觉出他在看她,说昨天割稻子扎伤了脚,发了炎肿得老高,不能见水,明天割稻子只好穿雨靴了。雨靴破了,我补补。

他的心颤了一下,突然感动起来: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还要天天到田里劳动,谁能帮她一把?去年夏天妻子和女儿去看他,说一天夜里下大雨,房顶到处漏水,她一个人找来油毛毡,淋着瓢浇似的大雨爬上屋顶,刚站稳脚跟,喀嚓一个响雷,接着是一道亮闪,她吓得一屁股坐在了房顶上,半晌没起来……3年了,她都是怎么过来的呢?他看看妻子的脚,果然有一只缠着纱布,刚才她忙里忙外的,心里就生出一些愧意。

他将瓶子里的酒全都倒出来,一口喝下去,声音有些发颤说,你下面条吧,我出去走走,今天的月亮真好。不等妻子答话,就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茫茫大野,静静地躺在月光下,他走着,心也渐渐如这大野一样平静了……

四十一

我分到队上不久,就听到了有关胡海的故事。

我们钻井队在花沟打井的时候。到了年底,我们从一口井搬往另一口新井,钻井指挥部为了创出全年钻井进尺高指标,催着我们开钻。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雪下了化,化了下,井场和通往井场的道路,到处是混合着雪的烂泥和被汽车碾出的污浊的雪水,不管是捷克的太脱拉还是日本的五十铃,都常常陷在烂泥里,只好用拖拉机拖,这影响了我们的搬迁速度。不时有小车到我们钻井队来,车上的人下了车嘴里不停地骂着娘,对我们吆五喝六。对此我们已经习惯了,别看他们现在催得紧,只要我们一开钻,就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踪影。

安装就绪,胡海发现井架的一根大腿有一处严重受伤,需要加固,不然会有井毁人亡之虞。指挥部不同意,因为这样又会耽误一些时间,而这时离元旦已经没几天了,全年能不能创出高指标到了攻坚阶段,钻井指挥部已经扎好花车准备好了锣鼓到油田报喜。尤其每口新井都是创高指标的重点井,地层表层软,只要一开钻,一天就是上千米。钻井指挥部命令胡海立即开钻。胡海以钻井队队长的名义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说他要对这几百万元的钻井设备负责,更要对全队几十条生命负责。双方僵持不下,胡海坚持的结果是他当场被免职,成了一名普通钻工。

我们钻井队在惶惑中开了钻。

井钻到2500米的时候,刚刚起完钻,几百根钻杆靠在井架一侧,整齐地排列在钻台上。夜里两点多钟起风了,初起时有五六级,渐渐增大到了七八级,也许更大。那时候胡海正在宿舍里睡觉,听到风声他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因为他知道钻杆起出来后,将会大大增加井架的负荷,加上钻杆对风的阻力,井架的承受力将受到更大威胁,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立即下钻,只有把钻杆下进井筒,才能减轻井架受力。

从床上爬起来后,胡海就往井场上跑,他想告诉当班司钻要以最快的速度马上下钻,但是已经晚了。当他气喘如牛跑到离井场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时,突然觉得狂猛的风一下子停息了,钻机的轰鸣声也消失了,好像是一下子进入了史前时期,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紧跟着是一阵钢铁扭曲、变形、断裂的声音,那样惊天动地,那样震耳欲聋,那样恐怖骇人。他心里一惊,继续向前跑。这时候他看见昏黄而摇曳不定的灯光下,井架如一条喝醉的彪型大汉,站立不稳,身子渐渐倾斜,几百根钻杆错动着,发出当当的宏大声响,惊心动魄。倏然,井架上的灯光熄灭了,那一瞬间,井架巨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地。井架倒地的时候如发生地震一般,大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井场顿时漆黑一片。

风更加猛烈地刮起来,钻机却永远地沉默了。

这次事故造成两死一伤。

第二天漫天大雪从天而降。

这天晚上,胡海一个人跑到花沟村村长家去喝酒。钻井队每到一地,为了取得当地政府支持,都主动与当地政府取得联系。在花沟村,村长就是政府。钻井队曾利用大队为我们推泥浆池的时候,用推土机为村里推过一个池塘,解决了花沟村人畜饮水问题。在这之前,他们一直喝一条沟里的咸水。钻井队还为村里的群众焊过一些农具,修过水泵,因此胡海与花沟村村长混得很熟。酒喝到半夜,胡海摇摇晃晃从村长家出来,想抽支烟,一摸身上没有,这才想起来两包烟刚才都扔在了村长家,喝酒的时候已经消耗了大半。村上有个代销点,钻井队的人经常来这里买烟买酒买肥皂洗衣粉。代销点这时候已经关门,胡海去敲门,敲了一会儿,有个女孩问谁呀?听说是钻井队的,过了一会儿门就开了,站在门里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睡意浓浓,一只手端着油灯,一只手掩着胸前的衣服。

那时候,胡海的老婆已经从农村老家搬到油田在13号点安了家。花沟离13号点远,交通也不方便,胡海又是队长,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说酒可乱性也好,说胡海饥渴也罢,反正看见那个女孩,胡海就什么都忘了,一下子就扑了过去。那个女孩也没怎么反抗,只是胡海扑倒女孩的时候把脸盆架打翻,睡在隔壁的女孩的爹听到响动,喊:枣花,枣花,你做梦了么?

听到女孩的爹喊,胡海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女孩身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回了钻井队。第二天胡海就被抓走了,赶上全国严打,他以强奸未遂被判了3年半。

四十二

1年时间,队上出了好几起事故。第一起是井喷,价值几百万元的设备烧了个精光,但因为这里是新探区,又遇上了高压气层,还算情有可原,最终认定不属责任事故。第二起是小六子的死。小六子的死不是天灾是人祸,完全是管理不严造成的,钻井队的任务是打井,谁让你去抓鱼了?就是为了改善职工生活理由也不充分,现在就是生活条件再差,也总比会战初期住地窝子,吃胡萝卜,喝低洼地里的咸水强得多吧?第三起是李二牛的死,虽属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但是他如果不回去取那封信,也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第四起是烧了一栋房子,这次事故更是无法推脱责任,也是管理上的漏洞造成的。至于田甜的死,由于她不是我们油田职工,上面没有追究。

不久钻井指挥部和大队派来一个联合工作组,我们队也停产整顿了。工作组由三名成员组成,一个是钻井指挥部宣传科副科长叫蒋为先,任组长。一个是大队安全组的安全员。还有一个是大队政工组宣传干事樊思水。队上没有多余的房子,组长住进老白的单间,另外俩人被安排进工程班里住。樊思水分到二班。我很快就发现,樊思水说话有句口头语,张嘴就是报纸上说啦如何如何。

工作组进队后,分班召开了几次座谈会,了解工人的思想状况,查找分析事故原因,后来就领着我们读报纸,学习岗位责任制。为了营造学习气氛,各班都在宿舍里办起了学习园地,队上还弄了一只烧碱桶,又是用气焊切割,又是用铁锤砸,做成一块黑板,用钢筋焊了个支架,黑板报由樊思水负责出。第一期黑板报出来,因为这在我们钻井队是从没有过的新鲜事,吸引了不少人,但我们看了都有些失望,不说别的,就那个字吧,歪七扭八,也就小学2年级水平。组长看了也很不满意,放了一天就让樊思水擦了,后来黑板报就不让樊思水负责了,稿子由工作组组长蒋为先审定后,我负责往黑板上抄写。蒋为先让我抄写黑板报,是因为他看到了我床头上的一摞诗稿。

我上中学的时候就负责班里的黑板报,后来下乡到了农场,农场里的两块黑板都由我负责。后来农场办了一张油印小报,我负责刻钢板。我不仅能写一手漂亮的字,还能插一些简单的图。我抄写黑板报的时候,为了展示自己的才华,标题字用不同的美术字,文章也变换了好几种字体,还画了个报头,黑板报一出来,虽然用烧碱桶改造的黑板坑洼不平,铁皮也不那么黑,严重影响了效果,但大伙看了还是赞不绝口,说我是个人才。蒋为先看了也非常高兴,当着樊思水的面表扬了我。

我受到鼓励,再出黑板报的时候,我写了一首诗,标题是“祖国交给我这片荒原”,诗在黑板上一登出来,立即引来众多的人围读,后来工作组组长让我用信纸重抄一遍,寄给了油田会战指挥部办的《渤海湾石油报》,报纸上也很快就刊登出来,我也因此在钻井队赢得了一顶诗人的桂冠。

对此樊思水不仅一点不嫉妒,还虚心向我请教,跟着我练习写粉笔字,后来我们两个成了好朋友。慢慢我才知道,樊思水原来也在钻井队,在钻井队的最大难题是找不上老婆,有一句流传很广的顺口溜说,有女不嫁钻井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转,抱回一堆油衣裳。他想调出钻井队,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成功,后来他就给《渤海湾石油报》投稿,一个钻井队,就那么几十号人,生产和生活都千篇一律,能有多少新闻呢?但樊思水每天至少要写两篇稿,完不成任务不睡觉。钻井队住的地方没有邮局,还三天两头搬迁,樊思水隔几天就要请一次假,两条腿跑出十几里甚至是几十里去寄稿件,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让到钻井队送水送材料的司机把稿子捎出去寄。樊思水只有小学3年级的文化,哪里知道什么叫新闻啊,文字水平更是谈不上,一篇百十个字的文章,错别字常常占了三分之一。那时候还是会战初期,报纸对稿件的要求虽然不高,但这样的文章也没法刊登啊。

樊思水不管报纸登不登,照样一个月几十篇的稿子往报社寄,幸亏那时候寄稿子在信封上剪掉一个角是免费的,不然他的工资可能都不够邮费钱。报社终于被感动了,一个负责报纸出版工作的副社长指示,毛主席很早就强调要群众办报。我们有责任保护这样努力为党报写稿同志的积极性,就是重新写也要给他发一篇。就这样樊思水经过大半年努力后,一篇连标题总共只有83个字的文章终于变成了铅字。据说这83个字,有46个字是报社编辑重新写的。就是这篇文章彻底改变了樊思水的命运,他如愿以偿成功地调出钻井队,成了一名宣传干事。再后来,樊思水给一个领导当生活秘書,再后来樊思水也成了一名领导干部。当然这时候樊思水先是函授后来又上了油田党校,已经拿到了大学文凭,这也是20多年以后的事了。樊思水一生热爱报纸,他的那句口头语也就可以理解了。

工作组在我们钻井队待了半个月,写了一份事故分析报告。这份报告上找出了我们队出事故的13条原因,最后一条原因是这样写的:钻井队80%以上的工人是30岁以下的青年人,钻井队工作条件差,生活艰苦,四处漂泊没有固定的地方。工人一年四季连个女人都见不到,加上人们思想上固有的传统观念,油田女职工没人愿意嫁给钻井工人,所以钻井工人找对象难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而20%不到的已婚职工老婆在农村,因此他们常年过着两地分居生活。这些都导致了职工思想的不稳定,思想的不稳定成为各种事故发生的最大隐患……

那时候虽然没有“性饥渴”这个词,但在这段文字里还是明确地表达出来了,只是没有引起上级领导的足够重视。那虽然算不上是一个禁欲的年代,但对于爱情,对于性,人们还是唯恐避之不及。

为了搬迁方便,钻井队工人的床是由一个床板和两根长条凳支起来的,工作组来的时候也带着床板和长条凳。工作组的人要走了,这些东西自然是要带走的。我为樊思水拆床板的时候,在樊思水床底下发现几个崭新的信封,是大队统一印制的公用信封。不是我这人喜欢贪图小便宜,在钻井队工作买个信封邮票什么的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这种上面印着我们钻井大队地址的信封更是不易得到,我就想捡起来留着自己用。谁知我捡起来一看,信封虽是新的,但每个信封都有一处皱皱巴巴的,而且两面对称,里面像被什么东西弄湿过。我想打开看个究竟,打开一个,里面有像鼻涕一样的东西把信封粘在了一起,再打开一个还是如此。我忽然明白了其中原因:樊思水从钻井队调出来晚了,他等不急找了个农村老婆,与我们一样,他也正在被那个“性饥渴”的问题困扰着。

四十三

队副许泰与三班长岳光打架,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还是传了出去,有人说他们是为了小白打的,招致许多人的嘲笑,说他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天没班,金柱的女同学从孤岛镇乘车到钻井队来看他,说是同学,但两个人早已有了那种意思,只是他们年龄还小,不允许谈恋爱,他们就以同学的名义交往。金柱與他的女同学是一个村的,两个人从小就在一起玩,后来又一起上学算是青梅竹马。他们一起来的油田,一起招的工,金柱分到钻井队,他的女同学分到了采油队。离得远,还要倒班,平时两个人见次面不容易。两个人刚坐下,就有人在外面啪啪地用手拍窗户。

金柱,走,撵兔子去了!

叫金柱的是臭手。臭手喜欢打扑克,但是牌技不佳,输的时候居多,人家就叫他臭手。臭手扑克打输了,就在金柱身上撒气,有时候是巴掌,有时候是拳头,也有时候用脚。金柱从不还手。他害怕臭手,这全队都知道。

金柱实在不想去。他在钻井队,他同学在采油队,两个人离得远,交通也不方便,而且今天一个班的人都去了半条街,理发、寄信、买洗衣粉肥皂什么的,他们可以放心说话,来点小动作也没关系。可是他必须去,这是圣旨,而且必须赶快去,不然惹火了臭手又要揍他。臭手打人很高明,脸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好像是在开玩笑,队干部看见了,他就说闹着玩,其实他下手很重。打的白打,挨的白挨,闹着玩既不违国法也不犯队纪。

金柱吞吞吐吐跟他同学说,实在对不起,你在这坐着等我一会儿,队长叫我,我不能不去。不放心,又说你一定要等我啊!

臭手是个狗屁队长,不过一名场地工而已——钻井队里最熊包的工种,当然也是最清闲和没什么危险的工种。金柱之所以这样说,是怕他同学生气:我老远来看你,为了撵个兔子就把我晾这儿呀?金柱说完了,不敢看他同学的脸,匆忙走出简易房,心里的滋味儿实在难以形容。

臭手在前面走,金柱在后头跟。冬天刚走不久,春天初来乍到,草甸子上的风从早刮到晚,从晚刮到明,嗷嗷的叫声伴随着我们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芦苇依然白白的干着,不见半点萌动的迹象;红柳、刺槐也一律在寒风中瑟缩着,没有一丝一毫的青绿。

走着,金柱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不是去年春天来过的地方吗?心跳就失去了节律,脚步就沉。

去年初春的时候,金柱刚招工到钻井队,年龄只有17岁,细溜溜的腰身还显得很嫩。不久金柱与臭手夜里看井,春暖乍寒,夜里很冷,金柱与臭手猫在值班房里打盹。臭手一会儿就睡着了,呼噜打成一片。金柱也上下眼皮直打架,可他觉得担着责任,想睡不敢,就硬挺着,慢慢地眼睛就睁不开了。半夜门响,金柱一惊醒了过来,见畏畏缩缩进来个老头,一看就知道是个农民。这地方除了碱疙瘩屋子一个村,再没别的村庄,碱疙瘩屋子离井场少说也有十几里路。老头在外面冻得久了,浑身直哆嗦。老头进了值班房,脸上僵僵地笑着,说,两位师傅辛苦,打搅你们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瓶酒放在地上,又摸出一个山楂和一个鱼罐头还有一包花生米,也放在地上。

臭手醒了,看见酒和吃食,眼里伸出舌头来。

来,喝两口,暖和暖和。老头又说。

臭手也没客气,用牙啃开瓶盖,咕嘟灌下去一大口,伸出手抓了花生米嚼。吃着,臭手将一把螺丝刀扔给老头。老头一边起罐头一边冲金柱说,小兄弟还客气啥,喝两口,吃,你也吃。三个人就你一口我一口喝起来。一边吃喝,一边东拉西扯聊些闲话。老头果然是碱疙瘩屋子的,家里种着十几亩薄地,全是小麦,这里年年春天旱,用抽水机浇地没柴油。碱疙瘩屋子沾的也是黄河的光,靠黄河淤积的泥沙种点粮食,浇地用的也是黄河里的黄泥巴汤子,但是麦地离河道远,用水得靠抽水机抽。说到这儿,老头抖抖颤颤从怀里抠出两张10元的票子来,说,两位兄弟别嫌少,买包烟抽吧,大冷的天你们也不容易,给我放点柴油,你们平时干活少浪费点就出来了。说完,看了臭手又看金柱,看了金柱又看臭手。

臭手一口把瓶底的酒全喝下去,说,这里我说了算,伸手就把钱揣了起来。老头就对着臭手直作揖。臭手起身,给老头放了油。老头说大兄弟,你真是个好人哪,今天我可遇到活菩萨了。老头提着两桶柴油高高兴兴走了,臭手嘱咐金柱今天这事绝对不准让任何人知道,说完仍然回到原来的地方睡觉。

谁知臭手活干得不利索,放油时洒了出来,油渗入地下,却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痕迹,第二天被队副许泰发现了。许泰先找臭手,臭手牙咬得咯嘣响,许泰咋问也是不知道。许泰又来找金柱,金柱心里本来就不踏实,起初也不想说,可经不住许泰的盘问,后来就老老实实招了。结果,臭手在全队职工大会上作了检讨,还被罚了款。金柱由于是新来的,又认了错,坦白从宽,只在会上作了个自我批评。

事隔不久,金柱正在屋里洗衣裳,臭手来找他,说是刚下了一场春雪,兔子找不到别的草吃,准出来啃干芦苇叶子。

走,撵兔子去。臭手说。

臭手在前面走,金柱在后头跟。雪有半尺来厚,覆盖了茅草、地丁、白蒿、荠菜等低矮植物,只有芦苇独立在静静的雪原上。走进苇丛,来到一处,四周芦苇包围,中间一片空地。臭手站住了,冷笑一声,说,知道今天我为啥请你到这来吗?金柱说不是撵兔子吗?臭手说撵你娘个茄子!说着就用掌、用拳、用脚对金柱一阵暴风骤雨,打得金柱两眼金星乱冒,站立不住最后倒在雪地上。金柱鼻子出了血,把雪地染得一片刺眼的红,之后金柱只要一见血就头晕。

爬起来,往后长点记性!臭手丢下这句话,大模大样走了。

从此,金柱就怕臭手,臭手打输了扑克就常拿金柱出气。后来李二牛为金柱出头,收拾了臭手一顿,臭手有所收敛,但李二牛死了之后,臭手又开始变本加厉。不过现在的金柱已经不是从前的金柱了,经过在钻井队一年时间的摔打,那些笨重的钢铁让金柱的身子不再那么细溜溜的了,而是变得宽肩蜂腰,胳膊腿粗了一圈,胸脯厚了两指,个子又高,出落成一条魁梧的钻井汉子。臭手再欺负金柱,有人看不过,私下里对金柱说,你打不过他?金柱不语,他知道自己不是臭手的对手。

金柱回忆着往事,见臭手站住了,定睛一看,果然是去年春天来的地方,心里一颤。那时候是春天,现在也是春天,是又一个春天了。芦苇长得更加密密匝匝,这里也就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臭手冷笑一声,说,知道今天我为啥请你到这里来吗?

金柱忽然想起来,昨天上四点班,半夜回来的时候,一个个又困又乏,烟都在班上抽光了,都馋烟,问谁谁没有。金柱是个外钳工,一个班都在井口上干活,没多少工夫抽烟,一包烟剩下大半包,掏了出来。大家你抢一根我抢一根,臭手知道金柱不敢不给他留,不来抢,等着金柱亲自孝敬他。谁知分到最后只剩下一根,金柱也馋极了,忍不住放到自己嘴里,单单就闪下了臭手。

见臭手问,金柱说,不就是一根烟吗?回去我给你买一盒。

臭手隔几天不打人手就发痒,这时候正痒得难受,说,好孝顺的儿子,够大方的,可惜孝敬得晚了点,当着全班人出我的丑,胆子不小!说着,一巴掌扇在金柱脸上。金柱半边脸就红了,火燎燎地疼。

金柱正准备着挨第二下,突然发现他同学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正站在不远的苇丛中朝这边看,刚才那一巴掌她肯定看在了眼里。见他同学在一旁看着,金柱浑身的血立时都往头上涌。刚才自己欺骗她说是队长找,现在却跑到这儿挨打来了,而自己连一点点反抗都没有。

容不得金柱多想,臭手第二巴掌又跟了过来,金柱觉得脸上的血管就要崩裂一样,仓促间用胳膊挡了一下。这一挡,臭手不但没得手,还在反作用力下向后一趔趄。臭手没想到金柱会反抗,不由怒起,飛起一脚向金柱踢过来。金柱从没打过架,不知道这一脚该怎么应付,只一迟疑,大腿上便重重挨了一下。金柱一个趔趄,愣了一下,他同学柔情和鄙夷的目光仿佛万支利箭从四面八方朝他射来。金柱两眼就充了血,不等臭手来第二脚,握紧拳头向臭手击去。

金柱虽没打过架,但金柱有一本如何练习拳击的书,是金柱在一个地摊上买的,买回来后他就照着书上的动作天天比划。什么直拳、勾拳、刺拳、摆拳,被金柱记得滚瓜烂熟。臭手还想与过去一样,不紧不慢地收拾金柱,谁知第二脚还没出脚,左胸上早挨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金柱完全没料到,臭手会这样不经打,他更没料到自己出拳是这样迅捷有力。金柱兴奋起来,抖擞精神,直拳勾拳摆拳刺拳,动作优美而潇洒,一记接一记朝臭手打去。腹部、胸部、头部、下巴,金柱一边打一边在嘴里念叨着。臭手哪里躲得及?只几拳,臭手便倒在了地上。

金柱正打得忘情,忽见臭手倒在地上,吃了一惊,他被自己打倒了?金柱不敢相信,看看臭手,确实在地上倒着,满脸惊恐和痛苦状。金柱实在还没过足瘾,无奈,只好把拳头在空中挥了几挥,带出些呼呼的风响。金柱再看臭手,臭手仍在地上躺着,忽然想幽默一下,便如拳击裁判员一样,一只手端在胸前,另一只手前伸,从一开始数,数一个数伸出一根手指头,数到十臭手仍然没爬起来,只是艰难地在地上翻了个身。金柱便不再理他,提了拳头大摇大摆离开了臭手。

臭手躺在地上,忽然听到一个很响的吻。

四十四

工作组一撤,我们就恢复生产了,在草甸子上打出一口千吨井来,后来有地质专家分析了我们队在这口井上录取的地质资料,说我们这口井打在了古潜山的山顶上。

古潜山是一种特殊的地质圈闭构造,埋藏深,圈闭好,石油聚集起来后难以向别处运移,因此一般油藏都比较丰富。这是一个历史性的突破,从此揭开了渤海湾油田在古潜山找油的序幕,而我们钻井队无疑成为了在古潜山找油的最大功臣。由于这口井,指挥部对草甸子又有了信心,重新布置了几口新井,我们暂时不会离开草甸子了。指挥部在我们队召开表彰大会,老白的“讲故事思想工作法”被总结成经验,在大会上做了介绍,还要在全钻井指挥部推广。老白这一思想工作法的成果之一是,狐狸被树为后进转先进的典型。

狐狸失踪了一个多星期后,又回到了队上。事情是这样的:狐狸去看井,他运输大队的几个哥们开车找他帮忙去打架,狐狸不肯,但是他们人多,狐狸硬是被他们像绑架一样弄上汽车。为了表示自己不再打架的决心,狐狸在与他的几个哥们撕扯中扔掉了从不离身的刀子。原来,他的几个哥们因为钻井队搬迁,途中与一个村的农民发生争斗,吃了亏,要找几个弟兄报复。狐狸到了基地,无论怎么动员就是不肯去。他的哥们十分生气,为逼狐狸参与行动,把狐狸反锁在一间单身职工宿舍,两个人日夜看守,但后来还是让狐狸跑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话太有道理了。自从我们钻井队打出千吨井后,来参观的、访问的、学习的不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哪里冒出来一帮衣冠楚楚的家伙,来了你就得好好伺候着。这不,上午钻井指挥部党委书记给老白打来电话,说有个小型国际会议在油田召开,但开会归开会,总不能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开会吧,书记说,开会期间总得安排点别的节目吧,到我们钻井队参观就是这些节目之一。

书记说,明天上午到你们钻井队参观虽说是个临时性节目,但来的都是国际友人,可不能掉链子,要是掉了链子丢人就丢到外国去了,这可是个国际影响问题,当然也是个政治问题。老白这事经得多了,也就没当回事,嗯嗯地答应着,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们一定当一项政治任务完成好,为祖国争光,为油田争光,为钻井指挥部争光。书记突然严肃起来,说你别光说得好听,听说有个什么国际卫生组织成员,是个日本女人,这个人可不好缠,听说她不论走到哪里,第一是一定要看食堂,第二是一定要看厕所,说这两处最能反映一个地方或单位的卫生和文明程度。书记更加严肃地说,别的都好说,你那厕所我可有点不放心,这次要作为重点整改。

自从我们钻井队在草甸子上打出高产井后,来参观访问的多了,钻井指挥部专门给我们装了一部电话,电话比报话机用起来方便多了。

书记这话不是没有根据。不久前书记领着一个什么代表团到我们队参观,一车人已经转了一大圈了,我们钻井队是最后一个点,看完他们就回招待所该吃吃该喝喝,该干什么干什么了,下了车许多人都迫不及待地找厕所。书记就领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进去了。

钻井队就像个游牧部落,谁把厕所当回事呢?苇箔一圈,里面挖几个蹲坑就是厕所了。再说我们队又一直没女工,解决起有关问题来更加方便。后来小白来了,厕所才分了男女。钻井队的人又是散漫惯了的,方便起来也不讲规矩,结果那天书记同志一进厕所就踩了“地雷”,气得他也没在我们队参观,出了厕所把鞋在地上蹭了半天就走人了。

放下电话,老白愣了半晌,心想明天上午客人就到,时间紧任务重,这厕所怎么整改呢?国际卫生组织倒没什么,关键是那个日本女人。早些年小日本瞧不起咱中国人,骂咱是“东亚病夫”,还企图把咱弄成他们的殖民地,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优秀的中华儿女才把小日本赶了出去。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可不能再叫小日本瞧不起咱了。可想了半天,老白也没想出怎么整改来。后来他就给书记打了个电话,可是书记忙,电话老占线,好不容易打通了,老白说还有一个下午时间,我想把厕所改造成五星级宾馆的卫生间,可两手空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书记说办法总比困难多,让我给你去改造厕所?书记又说,别忘了你可是个共产党员,还是个共产党的支部书记,没有困难要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干什么?老白就无话可说了,他叫在家休班的工人挖来新土,把厕所里里外外垫了一遍,将通往厕所的路也修整了一番,可是看看还是不成样子,那些苇箔高低不齐不说,还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破洞能钻进狼去。蹲坑就更没法看了,挖的既不规则,又有许多不雅观的痕迹无法掩埋,老白看着就有些泄气。

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夜里老白做了个梦:在井场上,老白想方便方便,可是到处也找不到厕所,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了,可走到哪里人都熙熙攘攘,都是来钻井队参观的。老白想不是有芦苇吗,不是有树林吗,正想离开井场,一个日本女人身后还跟着个翻译,拦住他问这问那,缠着老白不让走,后来实在憋不住就屙了一裤子。一早老白醒来,想着梦里的窝囊事,觉得这厕所肯定不行,可是他转来转去就是想不出好办法来。就在这时,老白看见围泥浆池子的推土机开了过来,灵机一动,招呼推土机司机三下两下把厕所给推平了。看着消失了的厕所,老白笑了,他想等参观的人一走,把那些埋在土里的苇箔挖出来,一圈,挖几个蹲坑,又是厕所了。

吃了早饭,老白把队部好好收拾了一番,准备了茶叶和开水,还告诉小白,说来了客人让她给客人倒水。由于经常有人来参观,有时候还是国际友人,现在钻井队的条件改善了,大队给加盖了几间简易房,算是一个小型接待室,指挥部给配了桌椅和暖瓶、茶杯,还配了两把电热壶,钻井队有发电机,是生产用的,适当的照顾一下生活也可以。

老白正在队上忙活招待客人的事,这时候从井场气喘吁吁跑来一名工人对老白说,指导员,客人已经到了井场,书记让你跑步过去,给客人介绍我们打千吨井的情况,还有古,古潜山。老白就提了两条腿匆匆忙忙往井场赶,可赶到一半,老白看见一辆轿车和一辆中型面包车从井场开了过来,两辆车从老白身边开了过去,却没停。书记打开车窗,从里面探出头来说,老白,回来,回来吧。老白就转过身往回跑。

到底人走不如车快,老白赶到钻井队的时候,见一60多岁又白又胖的矮小妇人,正向翻译打听着什么。老白虽然听不懂她说什么,但从她的手势可以断定,她肯定是在问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厕所,别的客人也是东张西望难以忍受的样子,看来他们找厕所不是要检查厕所的卫生和文明程度,而是想解决实际问题。老白想,糟了糟了,这可都是些外国人,看模样还大多是欧洲人,老白听说欧洲经济发达,文明程度也高,怎么能让他们钻芦苇丛呢?老白顿时出了一身汗,后悔自己太过鲁莽,把厕所给推了。倒是书记反应快,没用老白指点就带着一群外国人钻进了芦苇丛,还说天然的天然的,绿色环保。外国人不懂书记的话,翻译把书记的话翻译过去,那些外国人不停地耸着肩膀,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虽然觉得十分不雅,但无奈内急紧迫,只好跟着书记钻进了芦苇丛。

四十五

工作组撤回去不久,我們队就接到一个通知,让我到钻井指挥部宣传科帮忙,也叫借调。

那时候很兴“借调”这个词,从基层往机关调卡得严,再说对基层调往机关的人员也得有个试用阶段,因此就有了“借调”这个缓冲期。老白告诉我的时候有几分欣喜,也有几分不舍。

接到通知,我就带上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出发了。没有便车搭,我天不亮就出发了,从钻井队走到孤岛镇用了大半天时间,没车了,只好在孤岛镇住了一夜,第二天搭乘长途客车去钻井指挥部。到宣传科报到,见了在我们队当过工作组组长的蒋为先,现在他已经是宣传科科长了。他说你那首诗写得不错,看出来有点文字功底,现在我们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好好干。他说的那首诗,就是最先发表在我们钻井队黑板报上,后来又上了《渤海湾石油报》的那首“祖国把我交给这片荒原”。一番鼓励,使我受宠若惊。我也不好表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他就带我去了招待所,安排我住下,并告诉我在哪里买饭票。

这次借调到宣传科帮忙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陈然,我们被安排在招待所的同一个房间。与陈然再次相逢,我们都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尤其是一起来到钻井指挥部机关帮忙,虽然前景并不明朗,但隐隐约约命运之神好像在向我们昭示着什么。陈然的主要任务是画宣传画,后来指挥部机关门口搭起一个高高的脚手架,陈然每天爬上那个脚手架,在一块巨大的宣传牌上画一幅“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宣传画。与这幅画对着的还有一幅,画的是铁人王进喜,画的题目是“工业学大庆”。

那时候正是冬春相交的季节,哪个采油厂生产创了开门红,哪个钻井队打出了高产井,哪个单位创出了高指标,都要扎上花车,排起队伍,敲锣打鼓到油田会战指挥部去报喜。还有一些别的重大活动,比如毛主席有了最新指示,也要组织集会游行。有个钻井队一年打了15万米,据说是创造了世界纪录,油田为这个钻井队在基地召开庆功大会,《渤海湾石油报》专门出了号外,全油田上下欢欣鼓舞,一片欢腾。我的工作除了学习写材料外,每当此时,就拿着糨糊瓶和针线,跟在游行队伍后面。春天风多风大,几乎天天都在刮,花车上的花吹落了我就用针线缝上去,标语刮开了我用糨糊重新粘好。陈然除了画宣传画,有这样的活动也与我同去,除此就是指挥部要开会了,布置会场,写会标。我们两个虽然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但至少可以暂时逃避钻井队的艰苦和劳累,再就是我们幻想着有一天也能成为钻井指挥部机关中的一分子,因此我们都很努力。

一天晚上,钻井指挥部机关放电影。那时候油田还没电影院,所有电影都是露天放映。吃过晚饭我与陈然去看电影,宣传科副科长秦松扛着一把椅子迎面走过来,见我们两个没有凳子,就把宣传科办公室的钥匙给了我们,让我们每人去搬一把椅子坐。我们当然十分感激。

椅子搬了回来,要把钥匙还给秦松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和陈然把全身上下都翻遍了也没找到。我们都十分紧张,电影开始了也没顾上看,沿着从放映场到宣传科的路来来回回找,开始天还不太黑,我们是站着弯腰低头寻找,后来天黑了站着看不清地上的东西,我们就蹲在地上找,再黑了就用手摸,反反复复找了好几遍也没看见钥匙的影子,后来实在看不见了,我们又没手电筒只好作罢。电影只看了半场。电影散场了,我们搬了椅子送回宣传科,心里忐忑不安。宣传科的同志听说我们为了寻找钥匙电影也没看好,都笑了,说一把钥匙,明天再配一把就是了,真是的。听了这话我和陈然才略略宽了心。

这时候秦松回来了,他一进办公室门就咦了一声说,厨子门怎么开了?我们看时见放照相机的那个铁厨子果然敞着门。秦松走过去,大吃一惊说不好,照相机丢啦!秦松把那个厨子的门打得大开,里面空空荡荡。我和陈然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报了案,指挥部保卫科的人来了,看完现场,又分别把我和陈然找去问了半天话,结果是:我和陈然不清不白、灰溜溜地回了各自的钻井队。

分手那天晚上,我们买了一瓶酒,又把剩下的招待所的所有菜票都掏出来,买回一大堆菜,我们用各自的刷牙缸子当酒杯,当端起刷牙缸子的一瞬间,我们两个都泪流满面。能调出钻井队,大概是每个钻井队工人都梦寐以求的事,而我们的梦眼看就要实现了,梦醒了却是一场空,我们的心情可想而知。更让我们难过的是委屈,无法证明自己清白的委屈。

不过这次借调宣传科对我来说也不是没有收获。在宣传科的一个资料柜里,我无意中看到了那份完整的油田会战指挥部1968年12月10日印发的《会战通讯》,并悄悄地拿出来带回了钻井队,只可惜李二牛看不到了。这份《会战通讯》保存完好,我把《人与狼的战争》又仔细读了一遍,把李二牛从军马场拿到的那份《会战通讯》中《人与狼的战争》缺少的部分补续在这里:

从此以后,罗援朝昼伏夜出,一连10多天扛着猎枪不停地在孤岛草原上奔波,却没见着那只老狼的影子。但并不是那只老狼有所收敛,从此偃旗息鼓了,而是它一天也没停止过自己的行动。这10多天里,它不仅又杀死了采油队里的一头大肥猪,而且大白天明目张胆地溜到一口油井上,从一个男采油工手里夺走了取油样的桶。它还跑到采油队的一个小站,差点把一个值班的采油女工吓晕过去。有的时候,罗援朝感到那只老狼就在前面的草丛里走,他就在后面紧紧追赶,过土岗越深沟钻树林。他甚至能想象出它行走的姿势,闻到它的气味儿,他追了许久,累得气喘吁吁,以为马上就要追上了,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在罗援朝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发现了那条老狼的藏身之处。从孤岛草原往东走,几里路之外就是寸草不生的海滩,海滩上一年四季都是白花花的盐碱,却有一种不怕盐碱的植物可以生长在海滩上,这种植物叫红柳,老百姓叫它红荆条。在这片海滩上有一片红柳林占地几十亩。红柳属于灌木,但这片红柳长得异常粗壮高大,每棵红柳都有碗口粗七八米高。红柳生得密密实实,在一望无际的盐碱滩上突现出来,夏天一派翠绿,秋天一片火红。出了红柳林再往东就是海了。有个渔民在海里打鱼,中午的时候,想到红柳林中弄点柴做饭,刚进林子,看见一条狗卧在一个铺满了干红柳叶子的凹陷处。那条狗见有人进来,突然跳起来跑了,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那个渔民以为是狗,没往心里去,突然想起来,这地方远离人烟,哪来的狗呢?吓得柴也没敢拣,一溜小跑回到船上。

得到这个消息,罗援朝立即到红柳林进行侦查,用两天时间证明了这个消息的可靠。这条老狼白天躲在红柳林里,夜里出来与罗援朝作对。

为了确保一举将这条作恶多端的老狼除掉,这一次罗援朝没有草率行事。一个早晨,罗援朝带着300多名经过严格挑選,手持橇杠、菜刀、铁锹的工人悄悄地包围了那片红柳林。之所以选择早晨而不是别的时候,罗援朝是经过认真思考的。罗援朝想,这条老狼白天睡觉夜里作恶,早晨正是它劳累了一夜刚刚躺下来休息的时候。这时候它肯定筋疲力竭,思想最为麻痹,因而这时候出击最有把握。

在罗援朝指挥下,300多名工人拉开距离,向红柳林里摸去。这时候,一轮红日正从海面上冉冉升起,将一片蔚蓝的海水染得通红通红。早晨的雾水把多年积下的红柳落叶打潮了,人踩上去,松松的如踩在地毯上。罗援朝与另外两名手里有枪的保卫人员,分别守在红柳林的两头和中间,罗援朝有令,谁发现目标,学鸟叫为号,持枪的人听见鸟叫迅速向目标出击。罗援朝会学许多种鸟叫,尤其学喜鹊更为逼真。罗援朝示范了一下,让那些工人跟着学,结果是各种怪声都有。罗援朝有些泄气就不教了,说学得像与不像没关系,大家尽力而为吧。进入林子不久,就有人发现了那只老狼,但当罗援朝他们赶到时,狼早已经溜走了,之后任他们在林子里如何寻找,再没发现狼的踪迹,而在林子外守候的人员说,也没看见狼跑出去。由于红柳生得过于茂密,人无法进入,给寻找带来极大困难。折腾了半上午,一无所获,罗援朝脸上和身上却被红柳的枝条划出许多道口子来,鲜血直流。

罗援朝见再这样搜索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就将人叫出林子,把林子包围起来,然后一根火柴将林子点燃了。正是初春的天气,海滩上刮着四五级偏北风,红柳干了一个冬天,见火就着,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红柳林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火海。在大火熊熊燃烧的时候,罗援朝与300多名工人,不停地呐喊着,使那只受到灭顶之灾的老狼不敢轻易跑出来。仅仅40多分钟,几十亩红柳便化作一片灰烬。这时候人们看到了那只老狼。那只狼站在海水的边上,海水涌上来的时候已经沾湿了它的爪子。看到狼,工人们举着手里的武器,叫喊着向那只狼扑过去。

这时候,那只狼显得更加苍老了。它浑身精瘦,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身上的毛几乎全白了,而且已经脱落得没剩下几根,风吹着它们一会儿向前倒,又一会儿向后伏。与这只狼斗智斗勇这么久,罗援朝终于胜利了。看到对手的可怜相,罗援朝突然同情起它来。他将举起来的枪缓缓放下,眼睛里慢慢流出些湿湿的东西。这时候,人群已经离那只狼越来越近了,那只狼开始向海水里走,一边走一边扬起头来,向着天空长嗥,像是在与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水渐渐没过了它的腿,没过了它的肚腹,没了它的脊背……终于,它完全消失在海水中,只留下一个漩涡在水面上久久不肯离去……

四十六

春上,芦苇刚刚冒出芽来,我们发现草甸子里来了个牧羊人。牧羊人赶着三五十只羊,有绵羊也有山羊,还有一条狗,一边放牧一边在我们钻井队的院子周围转悠。很快就有人到队上来报告,说那个牧羊人是胡海。这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全队,听说老队长来到了草甸子,在家没上班的人发一声喊全都拥了过去。

很多人争着与胡海握手甚至是久久地拥抱,开始胡海还有点不大自然,慢慢就被浓浓的真情融化了,也与工人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刘大友与胡海握着手就哭了,又有一些人开始流泪,胡海的眼睛也湿润了,不停地用粗糙的手在脸上抹。我们几个新来的知青也受到感动,但只有在一旁看的份。

后来说到了李二牛,说到了小六子,想不到胡海这个铁一样硬的汉子竟泪流满面。当然我们一个个也被弄得泪花闪烁。

情绪宣泄过后,胡海说,听说我出来了,花沟的乡亲们给我凑了这群羊,说等种群扩大了想还就还,不还乡亲们也不计较。我想这也是条生路,就接受了乡亲们的这番好意。本来13号点也是个适合放羊的地方,离家也近,谁知道刚一开春那里就热闹起来了,拖拉机、挖沟机从天明叫到天黑,从天黑吼到天亮,13号点那片荒草甸子要开成稻田了。我只好赶着羊到这里来了,早就听说咱们钻井队到这片草甸子上打井了,我也想大伙啊。到这里一看,这片草甸子比13号点的草更好,还有一条河,更适合放牧。从13号点到这里我赶着羊整整走了半个月。

我们这才注意到胡海满脸的胡茬子已经很久没刮了,裤脚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一双旧皮鞋更是看不出了颜色,鞋底也快磨穿了。

老队长来了,吃还好解决,住怎么办?钻井队里又没有多余的房子,当然可以到别的房间里挤挤,但不是长久之计,再说这样也太委屈老队长了,还有这些羊到了晚上也得有个安置的地方,草甸子里说不定什么时候还有狼出没。在指导员老白和队副许泰的指挥下,工人们很快就行动起来,有人从井场上拿来了铁锹,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开始往下挖,挖出来的土培在土坑两边,一边高一边低,形成一个斜坡。坑挖好后,有人扛来了杂木杆,杂木杆被放在坑两边用泥土培出的斜坡上,杂木杆上面铺上芦苇,芦苇上覆盖泥土,有人抱来干草铺进挖好的坑底,一个地窝子就诞生了。听说1964年渤海湾油田开始大规模勘探开发的时候,荒原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地窝子。

地窝子搭好,胡海第一个钻了进去,把铺盖卷往里一扔,说刚来油田的时候我睡了3年地窝子,这东西好,就像我们陕西老家的窑洞,冬暖夏凉,我一直没住够,想不到今天又住上了。我们几个知青都觉得新鲜,也挨个钻进去,在芦苇上躺一会儿,芦苇带着芦花和阳光的清香沁人心脾。

小白觉得新鲜,也钻进去体验了一回。

住的地方解决了,我们又在老白和許泰的指挥下,在钻井队院子附近用杂木杆围了一个羊栏,还用杂木杆和芦苇搭起一个棚子,阴天下雨的时候也不怕羊挨淋了。羊栏离钻井队这样近,胡海还有一条狗,想必一两只狼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而草甸子里的狼也的确越来越少了。

胡海打算自己开火做饭,老白说你一个人用得着费这个事,尽管到食堂来吃,还怕你吃穷了我们?胡海说,钻井队在的时候还好办,你们走了呢?钻井队能在一个地方待多久?反正这地方不缺柴烧,我打算开出点地来种上菜,一个人的日子还不好对付?等条件好了,我把家也搬过来,就是孩子上学是个问题,不过办法总会有的,这里真是世外桃源啊。老白知道胡海的脾气,不想麻烦大伙,让大茶壶送了些米面来,也就由着胡海去了。

晚上,老白把胡海请到宿舍,让食堂多做了几个菜,加上队副许泰还有刘大友等队上的几个老同志,几个人好好喝了一场。

胡海会下套子,每天都能套住十几只兔子。草甸子里狼少了,兔子成了灾。现在的这些狼是当初留下来的还是又从那个荒岛上跑回来的,谁也说不清楚。胡海套的兔子一个人吃不了,就把剥好的兔子送到钻井队食堂里来,于是我们也可以经常吃到鲜美的野兔肉了。

夜里,我们还经常听到胡海用他低沉而沙哑的嗓子唱出一些苍凉的调子来,调子时高时低,时而高亢,时而缠绵,唱的什么我们都听不懂,后来才知道那叫秦腔。

四十七

春天过得很快,天渐渐热了起来。这时候我们接到了钻井指挥部的命令。

32194钻井队全体将士:

你们远离基地,远离亲人,发扬铁人精神在荒草甸子上孤军作战,圆满完成了勘探任务。为适应我国社会主义建设需要,更好地支援世界革命,我们石油钻井工人肩负着找到更多大油田,打出更多高产井的神圣使命。站在你们现在打井的地方向东眺望,是渤海、黄海、东海,再向东是更加广阔的太平洋,这些蓝色的土壤将是我们未来的主战场。经指挥部研究决定,命令你们钻井队即日起立即做好搬迁准备,撤回钻井指挥部进行休整,准备全队集体参加海洋钻井技术培训,向大海进军。

钻井指挥部

1974年5月10日

当老白把指挥部的命令传达给我们的时候,全队上下一片欢腾。我们就要到海上打井去了,滚滚碧波,鸥鸟飞鸣,令我们神往。一些年轻人真的爬上40多米高的井架,一直爬上天车,然后向遥远的东方望去,蓝天白云下,近海浑黄,再远海水开始变绿,再远就湛蓝湛蓝的了。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要把大海踩在脚下,打出一口又一口油井,让石油像喷泉一样向外喷涌,支援国家建设,支援世界革命,我们都觉得很自豪,很开心。之后,全队紧急动员开始做搬迁准备。

突然有一天,老白把全队人集合起来说,明天省里来人为我们照相,胡子该刮的刮刮,鼻子该擦的擦擦,有好衣服别舍不得穿,在城里人面前丢人现眼。我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然后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心想,省里专门来人给我们照相,这是多大的光荣啊!什么叫国家主人翁?什么叫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这不就体现出来了吗?

一夜无话,而梦是美丽的。

第二天10点多钟,一辆中型面包车钻出开始变绿了的芦苇丛,驶进我们钻井队的小院,省里来的人每人肩上一只漂亮的相机,在钻井指挥部工会主席的带领下从车上走了下来。

老白先把他们请进早已收拾好的接待室,然后指挥我们从面包车里抬出从钻井指挥部拉来招待客人用的黄花鱼、对虾、牛羊肉和新鲜蔬菜。

我们耐心地等待客人抽烟、喝茶。天气晴朗,一朵朵漂亮的白云布在蓝蓝的天空上,没有丝毫杂质,天蓝得更是透明。在这种蓝天白云绿草的衬托下,我们的井架高傲地直插蓝天,潇洒而充满力度。这真是照相的好天气。

当我们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老白来了,脸色不太晴朗,说换工衣。我们都糊涂起来,说从来也没这样认真打扮过,不是白白浪费我们感情吗?老白也不解释,让我们穿上工衣就到那口千吨井的井场上去,省里来的人马上坐车到。我们恋恋不舍地脱下很少舍得穿,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很少有机会穿的新衣服,换上硬铁皮一样的工衣,兴意阑珊地来到井场。我们到了井场,省里来的人也到了。照相机挎在脖子上,像挎着一挺挺冲锋枪,十分神气。

老白说省里的同志千里迢迢赶到咱们钻井队,是想为咱们拍一个用身体搅拌泥浆的镜头,当年铁人王进喜同志用自己的身体搅拌泥浆,争取了时间,保住了油井,大庆人以铁人精神拿下了大庆油田,为石油工人争了光,为祖国争了气。今天,我们仍然要发扬铁人精神,不要嫌拍出的照片不漂亮,这不是让你留着找对象谈情说爱的,而是要登报纸上画报,让全国人民都看见的。

老白说完站在一旁,不看我们也不看省里来的客人。

我们你看我我看你,一脸懵懂。

跳吧,一个挎照相机的人说。

跳泥浆池不是洗海水澡,不是洗温泉。我们一个个缩着脖子耸着肩膀,站在那里说不出心里有多失望。

见我们不肯下,一个省里来的人说,工人师傅们,你们辛辛苦苦在荒原上干,可除了你们的亲人,一辈子有谁知道你们?不知道你们,不了解你们,你们这样那样的困难,这样那样的问题谁来管?谁来解决?只有了解了你们才能理解你们,你们的地位才会提高,你们的具体问题才有希望得到解决。比如说,两地分居问题呀,年轻小伙子找女朋友问题呀……

他的话使我们有些感动,刘大友第一个走出来说,我跳!

这时候队副许泰扑哧一声跳了下去,三班长岳光也跟着跳了下去。

自从老队长胡海离开后,我们队一直没有队长,许泰很早就想把头上那个“副”字抹掉,但总是没有表现的机会,今天也算是一个机会吧。岳光前些日子跟拉水的车跑了趟钻井指挥部,他有个老乡在钻井指挥部政治处当秘书,他的打算是如果许泰提了队长,他也许能弄个队副干干。工作组在队上的时候,许泰和岳光也都表现积极,每人用红纸写了一份决心书贴到学习园地上,表示要在钻井队扎根一辈子。

后来,又有几个人站了出来。他们跳入泥浆池河马一样往里走。省里来的人让我们闪开点,就抱着相机开始选镜头。我们的几个弟兄跳下泥浆池,开始泥浆只有膝盖深,走到中间也不过刚到大腿根。这是因为井打完后,泥浆池被沙子淤起来不少,加之风吹日晒了几天,泥浆浓缩变稠,所以浅了许多。省里来的人说太浅了,拍出片子来达不到效果,也表现不出石油钻井工人的英雄气概和献身精神。刘大友和许泰、岳光他们只得爬上来,裤子湿透了,他们走出来冻得浑身瑟瑟乱抖。翻毛皮鞋里灌满了泥浆,一走咕叽咕叽直响,还不停地往外冒着臭气。

只好另选井场。折腾了一个上午,总算完成了这次拍摄任务。中午,在接待室里,省里来的人大吃大喝开怀畅饮。

省里来的人走了,很快我们就淡忘了这次不愉快。这期间,刘大友去了一趟孤岛镇,他又买了一台新收音机。一回,刘大友听收音机,突然激动地告诉我们: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全国影展上,我们省一幅题为“70年代新铁人”的照片获得了金奖。刘大友说,这张照片上一定有我。又问中国美术馆在什么地方,他想请假去看影展。问了半天,谁也说不上来。我告诉他,中国美术馆在北京,但等你赶到北京的时候怕影展早已经结束了。刘大友非常失望,说什么时候北京发现油田,我们去打井,有人给他拍照片,他一定再跳一次泥浆池。

不久,我们就搬出了这片草甸子。临走的那天下午,我找了根钢锯条,折断,在井架的大腿上用力刻下了我们钻井队所有人的名字,我还想把田甜的名字刻上的,后来想想还是没刻,让她安息吧。

别了,草甸子;别了,李二牛、小六子、田甜……

四十八

钻井队要搬出草甸子的事让碱疙瘩屋子的人知道了。碱疙瘩屋子是多年前移民过来的,当时只有18户人家,现在已发展到了70多户。这里地处渤海湾畔,人稀地广,地是盐碱地,光生盐碱不长庄稼,盐碱地上虽然覆盖着一层黄河携带的泥沙,但只要天一旱,盐碱照样往上返,尤其吃水是个问题,一个村的人畜吃水全靠村头一个人工挖的坑。坑里的水是下雨积存下来的,时间久了就变绿变稠,地里的盐碱往上一返,水又咸又涩又腥又苦,夏秋两季,水里还有许多活物。

去年春天,离村不远的地方来了个钻井队,人喊、车鸣,很是热闹,惹得村人都跑过去看。只见一些身穿杠杠棉工服,頭上扣着铝皮帽子的人把个铁塔一样的东西竖起来,那铁塔就高到云彩里去了。后来,他们又运来许多像房屋一样大的机器,机器转起来,比100头老牛一起吼叫的声音还大,震得地都动了,人脸对脸听不见说话声。那些人就在这种很响的机器声中,把一根根像房梁一样粗的铁家伙捅入地底下,让它飞快地旋转。干一天,烟熏油浸,个个黑得像鬼一样。村人看得眼都晕了,叹息一番,感叹一番,就回了。他们往回走的时候说,这当个工人也老不容易,还是回家该种地的种地,该晒盐的晒盐去吧。后来就工人打工人的井,农民种农民的地了。

大雁走了又回,草枯了又绿。这一天,王坑家养的猪跑没了,满野地里找不见,就到钻井队住的地方去找。王坑早晨喝了三大碗糊糊,今年春上天旱,坑里的水见了底,熬出来的糊糊比放了盐还咸。猪没找到,人却跑渴了,就跟钻井队的人要水喝,人家要去食堂看看有没有开水,他不让,接过碗来从钻井队用钢板焊成的蓄水池里舀了一碗凉水就喝,说凉水解渴,下得也顺当。这一喝,喝得王坑很幸福,也很激动,满脸的麻坑都涨平了,直说甜!清凉!好喝!说着又一连喝了三大碗。

王坑撂下碗,就疯跑回村里去了,不一会儿村里的人就像趕集一样到钻井队来挑水。开始,工人们没往心里去,可人越来越多,大姑娘、小媳妇,腰里插着长烟袋的老爷子,小脚三指长的老婆婆,从钻井队到碱疙瘩屋子排成了一个长队。钻井队的人以为村里失了火,要去帮忙灭火,问了,却不是。钻井队的水是从几百里外用水罐车拉来的,一个星期送两趟,勉强够队上70多口人吃喝用,金贵得很。见来挑水的人不断,老白出来了,向碱疙瘩屋子的人解释半天,又客客气气说,既然来了就把水挑回去吧,不过往后不能再来了,吃点水事小,耽搁我们生产事就大了。村里人答应着,挑着水高高兴兴回去了。

村人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水,蒸出来的馒头不黄了,熬出来的糊糊不咸了,洗把脸也不粘了。他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常偷偷摸摸来挑。有半夜来的,有黎明前来的,也有大白天装着割草搂柴禾打兔子,趁钻井队的人不注意,用塑料桶盛了水就走的。钻井队的水就不够用了,老白天天捧着报话机向大队调度要水。调度说,一个星期送两趟从没耽搁过,注意节约呀老白。老白说,是碱疙瘩屋子的老百姓,说咱的水好喝都来挑,咱在人家这一亩三分地里打井,也得注意工农关系是不是。调度说,送趟水来回好几百公里,咱是打井找油的,可不是叫你去开免费茶馆的,咱也不是慈善机构。

老白放下报话机就派了岗,水池一天24小时有人守着。碱疙瘩屋子的人开始是软缠硬磨,谁知老白派的人个个都不好缠,后来就经常发生冲突,不是村里的人把看水池的人打伤了,就是看水池的人把村里的人打伤了。硬的不行,村人就来软的。他们听说钻井队里只有一个女工,剩下的全是男人,小伙子们找媳妇难,光棍多,天上飞过去只鸟都希望是母的。钻井队里就来了许多妇女,说要给钻井队的人介绍对象,还有鼻子有眼地说村里谁谁家闺女长得俊,村里人是看不上的,想嫁个吃公家饭的;谁谁家闺女手有多巧,描花绣朵的,一心想嫁出去喝甜水。可任她们说得天花乱坠,还是没人答应让她们提走半桶水。

这天中午头上,钻井队的人吃了饭都睡觉了,钻井队里三班倒,除了吃饭,不是上班就是睡觉。村里来了四五个妇女,每人手里提个塑料桶。这天看守水池的是金柱,女人来了就兄弟长兄弟短说好话,金柱脸绷得像关公,任她们说啥也不接茬。她们又问金柱娶媳妇了没有,搂没搂着媳妇睡过觉,这一问,把金柱问脸红了。这时候一个岁数稍大的妇女指着另一个岁数略小的妇女说,小兄弟,你看这位妹子家里正喂着吃奶的孩子呢,没水吃奶下不来,孩子饿得哇哇直哭,你就行行好吧。又说将来你也要娶媳妇的,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要是你的孩子没奶吃你心里能好受?这一说,金柱的心还真的就软了,不过职责所在,硬硬心还是没说话。

几个妇女见金柱不答应,就要上前硬抢。金柱上前阻拦,那个被称为奶着孩子的妇女掀开衣裳大襟,就露出一对白皮葫芦,往前一耸一耸,差点就耸到了金柱脸上。这时,她两手攥住白皮葫芦一捏,两股奶水带着腥香味水枪一样喷射而出,滋了金柱个满脸开花。金柱又羞又气,哪里还敢恋战,拔腿落荒而逃。几个妇女嘻嘻哈哈笑着,灌了水提着就走了。这事后来成了别人跟金柱开玩笑的把柄,动不动就说,柱子、柱子,18岁了还不想断奶呀?金柱也开玩笑说,俺还想吃,你有吗?自从跟臭手打了那一架,金柱明显成熟起来了,臭手也再没找过他的茬儿。

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事,二班上白班,去接班的时候,杨子感到头重脚轻没在意,到了井场症状加重才知道患了感冒,他让下班的一班给小白捎信送点感冒药来。小白到井场给杨子量了体温,留下药就回来了。走到半路,遇到碱疙瘩屋子几个十四五岁的青皮,他们一见是个年轻女工,脸白白的,眼睛黑葡萄似的,脱了裤子挡在小白前面就撒尿。一边尿一边唱:刮大风,下大雨,钻井队来了个大闺女……

小白哪见过这阵势,骂了他们几句。他们根本不在乎,后来小白捂着脸只管哭。他们见小白好欺负,更加肆无忌惮,撒着尿向小白逼近,尿竟撒到了小白的工鞋和裤脚上。后来炊事员往井上送饭,见此放下饭桶,拿起扁担一阵乱抡才给小白解了围。小白眼哭红了,回到队上饭也没吃。队上的小伙子们听说了,个个气得肺都炸了,当即就组织起人来要找碱疙瘩屋子那几个青皮算账,人走到半路,老白听说了,把他们追了回来。

钻工们说,就这样让他们白白欺负了?

老白说,吃点亏人就矮了?

说话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该收麦了,村里人将场压得平平整整,麦收回来晒干就该打场了。场才压好,谁知第二天场上出现好几摊人的粪便,还有一片片黄黄的尿迹。村里人骂到队上来。老白把那天上夜班的杨子找来骂了一通。杨子哼唧了半天说,不是我带的头,是几个小青年干的。老白说,你回班里问问,谁不是吃粮食长大的?谁往后不吃粮食了?

听说钻井队的人要走,有人去找村长,说钻井队的水我们再不去抢,他们走了我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村长就找来了村支书,两个人商量了就让民兵连长通知村上的棒劳力,一共30几个人,又通知了一些手脚麻利能干的年轻妇女,让她们准备好扁担和水桶。吃过晚饭,人都到齐了,村长动员说,要活命的今天就跟我去钻井队抢水,不愿活命的现在就回家守着老婆孩子去。见没人动,村长又说,都是好样的,我们村还没出过孬种,不过大家放心,谁为抢水的事挂了彩,村里包工养伤。布置好了,一群人就呼呼拉拉出了村。

那天正好是个月黑头,天黑得就像倒扣下来的一口锅。一群人摸到钻井队住的地方,只见一排排简易房整齐地排列在那里,却连一星灯火也看不见。民兵连长以为钻井队的人睡觉了,说给我把门堵住。村民就两三个人一伙,手持木棍或铁锹把一个个宿舍的门把守起来。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一点动静没有,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听,里头也没一丝声息。有人就大了胆,用力一撞门开了,打开手电一照,屋里头空空的,鬼也没有一个。就喊起来,黑鬼们都走啦,黑鬼们都走啦。村长心里忽腾一跳,心想,人都走了,水肯定不会给我们留着了,心里就懊丧得不行。心里说,来晚啦,来晚啦。用手电一照,水池却在,村长走过去一看,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满满的一池水,清澈见底。

后记

又过了几年国家恢复高考,小白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医学院,老白给小白写的鉴定,送到钻井指挥部就通过了。

小白走的时候,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在我们钻井队,小白就像一位女神,我们只有仰视的份,敬畏的份,而没有几个人存有非分之想,至于那天夜里队副许泰与三班长岳光打架,有人说是为了小白,这只是一种猜测,究竟是不是只有许泰与岳光自己清楚。现在小白要走了,虽然我们心里充满了失落和惆怅,但又觉得心安理得,理所当然,觉得那才是小白应该去的地方。

送小白上车的时候,老白说咱们钻井队人人都有个外号,大家也给你起了,就是没好意思当面叫,你要走了,还是告诉你吧,也算是一个纪念:一朵花。

小白听了,大哭不止,车也上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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