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芭蕾舞剧《花木兰》的舞台转化
2020-06-15
辽宁芭蕾舞团(以下简称辽芭)在原创民族舞剧的创作上从来不惜力气,不走寻常路。选择一个观众认知度高的民族故事,用西方的芭蕾艺术重新演绎和打造,使之成为独一无二的舞台精品,这是辽芭经过多次实践验证的成功方法。多年以来,辽芭创排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嘎达梅林》《末代皇帝》《二泉映月》《八女投江》等原创民族题材芭蕾舞剧,都证明了这一点。
创排舞剧《花木兰》,是辽宁芭蕾舞团给自己“制造”的又一个创作难题。《花木兰》自2015年开始构思,经过三年不断的研究、修改、打磨,到2018年首次登台,至今已经演出了60多场。对于主创团队来说,创作的过程虽然艰苦,攀登高峰的过程虽然崎岖,但抵达顶峰后的欣喜和巨大的成就感令人着迷。《花木兰》不仅在国内,更在国际芭蕾舞台上得到了充分认可,引来了众多业界人士和观众的瞩目。2019年8月,《花木兰》在美国和加拿大进行了为期一个多月的巡回演出,11月又前往毛里求斯进行巡演,每到一个地方,都在当地掀起了一波又一波中国文化的热潮,有的场次演出票还出现了供不应求的情况。这部“以销定产”定位于国际演出市场的芭蕾力作,弘扬了中华传统文化,实现了具有战略意义的文化传播。
芭蕾舞剧《花木兰》剧照
在题材的选择上,辽宁芭蕾舞团可谓匠心独具。芭蕾舞剧《花木兰》以北朝民歌《木兰辞》为文学基础,木兰替父从军的“孝”与为国守边的“忠”,有着呼唤平民英雄、歌颂匹夫担当的精神内核,是中国传统文化家国情怀的体现。她的自强不屈以及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又与当代人的精神追求相契合;另一方面,选择这个深入人心的经典故事,使观众事先就与舞剧建立了一种心理上的认同感,便于更好地融入和理解剧情,为欣赏芭蕾艺术之美扫清了障碍。熟悉的故事题材与新鲜艺术样式的重新诠释是很多舞台剧的主打卖点,观众愿意走进剧场,既是重温带有个人情感的老故事,也是探寻新的艺术样式带来的新鲜感、陌生感和独特性;并且,掩盖少女身份、女伴男装从军的故事本身,就充满了吸引人的传奇色彩,为舞剧戏剧性的营造提供了巨大的可能性。
芭蕾舞剧《花木兰》剧照
一部芭蕾舞剧的品质呈现,是个需要多种艺术手段配合的系统工程。为使舞剧即符合观众的心理期待又感觉独一无二、与众不同,《花木兰》的创作团队在每个环节上都进行了精心策划。编剧兼编导王勇和陈惠芬,与音乐制作刘彤、舞美设计张继文、灯光设计谢尔盖·马蒂诺夫、服装设计宋立、化妆设计李明明等知名专家组成的创作团队通力合作,在原作不到500字的字里行间,放飞想象的翅膀,大胆开掘舞剧创作的空间,有机搭建结构、丰富情节、设计细节、编排舞段,大到一处情节的设置,小到一个指尖动作的表达,都反复推敲。比如,女扮男装的木兰脚尖怎么立?穿什么服装即符合人物身份、故事发生年代又贴近当下的时代审美?木兰与其他士兵的关系如何表现?音乐设计如何与剧情融合并体现人物特点?舞美呈现如何简洁美观又对位舞剧特征?经过三年的艰苦创作,一个新鲜又怀旧,陌生又熟悉的足尖上的少女木兰逐渐清晰,这位有担当力度、有情感温度、坚韧不拔、有血有肉的古代平民女英雄以芭蕾的方式“复活”在观众面前。
芭蕾舞剧《花木兰》以深刻的主题呈现,鲜明的人物形象,唯美的芭蕾语汇,新时代的审美范式,成功地诠释并丰富了这一古老故事的精神内涵,达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有机结合。有专家评价,《花木兰》在舞蹈的精美和戏剧性转化两个方面都有很好的呈现。故事结构、音乐设计、舞蹈段落的编排和舞台美术方面都得到较好的融合,呈现出内容与形式的高度协调和统一。剧中人物的舞段,无论是群舞、独舞、双人舞,在动作表现力度上都很准确很到位,很见排练者的功力。服装设计和舞美设计既体现了故事要求的年代感,又特别符合芭蕾艺术的审美特点。
在结构框架的搭建上,《花木兰》以花将军功成还乡的序幕切入故事,一段舒缓优美,带着人物情感温度的单人舞,巧妙地将观众代入木兰出征前的田园牧歌氛围。舞剧的主体部分以纵向发展方式展开叙事,和平家园的温馨欢愉,战事来临的征兵难拒,家无男丁的困厄,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义无反顾。这部分内容,舞剧处理得简洁干净。接下来,木兰从军之后金戈铁马、边塞十年的军旅生涯,才是舞剧《花木兰》要表现的重点。在这个过程中,木兰的成长曲线具有很高的辨识度,从困窘的新兵到英勇杀敌的将军,从与李朔的战友情谊到萌生恋人情,从受伤暴露女性身份到痛失恋人,从德胜凯旋到看淡功名毅然辞官回乡,舞剧结尾部分与开头完美呼应。观众在跟随大开大合的舞台叙事、大起大落的情感冲击后,对木兰产生了高度的认同感。至此,《花木兰》实现了舞剧追求的主题立意:人物花木兰完成了一次人生传奇,剧情合理可信,厚重坚实,可敬可叹的平民女英雄花木兰的人物形象成功地立在了舞台上。
此外,《花木兰》在探讨舞剧的叙事性上做了成功的尝试。军营生活与战斗场面是舞剧重点铺陈展示的内容,也是观众的期待所在。《木兰辞》中对木兰的军中生活与将士们的关系没有给出任何可资参考的行动依据,那么如何展开或具象或意向的舞蹈叙事成为创作者的重点发力之处。为刻画木兰初入军营的状态,编导安排了士兵训练的长棍群舞,这段舞蹈充满了看点和机趣,人物是活的,节奏是紧的,爽气利落酣畅淋漓,是全剧的第一个高光点,令观者心生愉悦并为之振奋。这一舞段同时承载了几个方面的戏剧任务:一是隐瞒女性身份的花木兰难以言说的困境,她要跟上男兵的训练强度极其不易,因此节奏不合拍,动作不协调,力量不到位;二是新兵木兰与剧中的二号人物——将军李朔的初识和交手,李朔发现了这个尴尬的不合格的弱小新兵,对“他”有不满,有指点也有提携;三是对军营练兵的壮观场面和将士们昂扬的精、气、神做了最精彩的艺术展示。
芭蕾舞剧《花木兰》剧照
《花木兰》发挥了芭蕾舞剧善于抒情的艺术特点,几处关键节点的回忆和抒情舞段,将木兰的主观意识流与客观情境流进行了巧妙的融合,用诗意的表达方式增加了舞剧的浪漫色彩,浓墨重彩地渲染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如首次练兵之后,处境艰难,身心疲惫的木兰遥想家乡和爷娘兄弟,在幻想的场景中与家人温情共舞,表达了弱女子在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中产生的强烈的思念之情,同时也从亲人那里获得了坚守战场的勇气和力量;大雁一幕的群舞和双人舞,展示战斗间隙木兰与李朔遥望天空飞过的雁阵,既表明了战争的残酷不能抹杀对生命中美好的向往,也舒缓了剧情节奏。两人共同思乡,互相倾诉,“友谊”加深并结拜为兄弟,色调明丽轻快的舞蹈,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结尾处,木兰“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之后,思念战场牺牲的爱人李朔,李朔在幻境中再次出场与木兰共舞,回忆的温馨与伤逝的悲痛令观众心潮起伏。
舞剧《花木兰》道具的运用十分巧妙,一把“弓”在全剧中起到了一针穿线的重要作用。从挂在花家的墙上到跟随木兰从军数年,再到得胜还乡后交回亲人手中,编导为花木兰设计了三次开弓射箭,每一次都与人物成长、命运转折密切相关,为剧情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第一次,新兵木兰在李朔的指导下首次试射成功,预告着木兰军旅生涯迈开了可喜的第一步;第二次射箭发生在激烈的战场上,木兰从容拉弓准确射中敌酋,宣告自己成为了合格的士兵,并由此融入集体被战友们接受;第三次射箭设置在全剧的高潮之处,木兰女性身份暴露后的战斗中,李朔为保护木兰被敌箭所伤,木兰愤而开弓,射出最有力量的一记重箭使敌酋毙命。紧接着,她还来不及为胜利而庆祝就陷入李朔牺牲的悲怆之中,弓箭的使用巧妙地融合于剧情的跌宕起伏。
艺无止境,一部好戏必须经过创作、演出、修改、打磨等多次轮转才能达到较高的艺术水准,成为广泛认同的舞台精品。芭蕾舞剧《花木兰》成功入选国家艺术基金的滚动资助项目,说明前期的创作成果得到业内专家和国内外观众的充分认可,也说明国家艺术基金对《花木兰》还有更高的要求和更高的期待,预示着辽宁芭蕾舞团后续的打磨修改任务还很艰巨。要做到进一步的“舞”好看,“戏”抓人,《花木兰》还将在精益求精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花木兰》整体呈现的完整严谨和较高的艺术品格,使剧场观众坐得住、看得住,但舞剧中的一些关键位置还处理得相对宏观,能够带动观众情绪走向高潮的,激动人心的精彩舞段不多,整体感觉还有点“温”,有些关节点有待琢磨推敲,需要进一步运用舞剧语汇增加戏剧性。
花木兰女扮男装谜底的揭穿,是这部舞剧的最大看点,是可以大做文章的地方,也是最难设计的地方。按现在的处理方式,这个关节点有点“塌腰”,有点松劲儿。一是中箭之前的登高看雁是在最没有“戏”的闲笔之处发生,感觉仅仅是为了揭秘身份而刻意安排,与剧情没有必然的内在联系;二是身份曝光之时,医生慌乱捧药箱退下,遮蔽物打开,木兰满面羞愧坐在地上,与前不同的只是一头长发落在了肩上。这一处感觉处理得比较平淡平常,其他的舞台手段也没有在情绪的营造上发挥令人期待的作用,因而缺少引起军中震荡同时引起观众心灵震荡的艺术效果。随后,最有戏的一个地方感觉被简化处理了——李朔无法接受木兰是女郎的事实,在众人离去之后,他也匆匆逃避而去,留木兰一人在台上凌乱无助。剧情在此形成断点,身份揭穿问题后续无话,没有展开,可以出“戏”的大好机会被悬置了。
设想这里应该有个十分精彩的双人舞,展示人物激烈的情感碰撞,形成剧情拐点,重新定位两个人物的关系。木兰掏心掏肺地诉说自己,李朔则经历震惊、无措、倾听、感动、爱恋并支持木兰的情感转变,二人的兄弟之情在这个事件中转变为爱情,形成一个戏剧高潮。李朔的人物个性也可以在这个过程中得以强化,使他有担当,敢作为,刚柔相济的特征进一步鲜明清晰,由此对花木兰的人物塑造形成更坚实的支撑。充分的铺垫之后,接下来的战斗中,李朔为救木兰受伤牺牲才会更加撼动人心,木兰失去爱人而不是失去兄弟的撕心裂肺才有更充分的情感依据。这两个连续的戏剧高潮,必然会引发观众强烈的情感共鸣。
“弓”是全剧着意设计的贯穿道具,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感觉还有进一步的利用空间。比如结尾部分,现在的收官之处,木兰“不用尚书郎”带弓回归家园之时,拂去征战风尘,重着少女美装,伤怀美好爱情,在幻境中以婉约柔美的女儿形象与李朔再次相见,翩翩共舞,展示爱情应该有的美好样貌,抒发永失吾爱的梦碎悲伤,并准备从此回归昔日宁静的田园生活。其父亲与众乡亲相见甚喜,大家欣赏木兰带回的弓以示对木兰战功的赞赏和崇敬,表达重新相聚的欢乐。此处可否再增加一笔,众乡亲纷纷让木兰引弓相庆,再现戎姿,然而木兰睹物思人伤怀李朔,回想12年征战之艰辛,有感于连年战乱给自己和天下众生带来的离乱困苦,最终毅然卸掉弓绳,以象征“铸剑为犁”,希望天下再无战争的大爱情怀。家人和乡亲引发共鸣,在激情欢乐的群舞中全剧落幕。如此,可以升华到进一步反思战争,渴望和平的高度,作品的主题立意和思想高度会更进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