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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杖

2020-06-12无香

椰城 2020年6期
关键词:白河

无香

我已经很久没有留意过,这如荼蘼般美艳的黄昏。

今天,我终于离开了医院。这一次,我在那待了四十多天。

司机把我和徐萃芳还有大包小包送了回来,就马不停蹄地走了,徐萃芳收拾了一下午,也牢骚了一下午。然后她勉为其难地做了两菜一汤,催促我快点吃了,安排我坐到了阳台,她便急急忙忙地开始收拾餐桌。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嫌弃这所房子,因为直到今天她才发现,从餐厅收拾盘子拿去厨房的距离实在太远了,这耽误了她去跳舞。下午的时候,她已经念叨了无数遍:我可四十多天没去跳舞了。

我坐在那里,看着她急躁地嘟哝和忙乱,我已经忘记刚才吃到嘴里的饭菜是什么味道,也想不起来我上次在家里吃饭是什么时候。

阳台外,炽热未散的夕阳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注意力,它在空中不遗余力地洒下来,伴随着满天的霁霞,那些光晕在彩色琉璃推拉门上流淌,虚幻得富丽堂皇。

阳台上,徐萃芳养了一排的芍药,此刻开得非常妖艳。我住院的时候,她也没忘了每天给她的花浇水,而我嘱托她养的一盆普通的金桂,却被放在阳台最边上的角落里,非常缺乏水分地蔫吧着,在群花面前萎靡不振。

那些从防晒棚外射进来的阳光,穿过桂树的粗粝叶缝,几缕光射在我的裤子上,那些光柱里,有无数的细尘,被什么力量吹得飘舞着,翻滚着。

这让我猛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图书馆和白颜。

那年,我成为了村里第一个鲤鱼跳龙门的人。

我的父亲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男人,除了耕种,就是去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打点小工。我早已不记得我的母亲,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随他人而去,从此没有了任何讯息。我东家一口西家半碗地混着长大,早早地开始帮忙农活,还学会了怎么把米和菜弄熟。父亲后来曾先后带回来过两个女人,可是她们都没待多久又走了。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总是长年一副慌张的模样,仿佛手足无措地总想寻找什么,当我把红色的通知书放到他面前,他就更慌张了。不过,他还是东拼西凑弄够了学费,并和我一起出发,去到学校所在B城的建筑工地谋活计。

当我穿着褪色的条纹运动服,踏着破洞的解放鞋,扛着家里唯一一床稍微好一点的秃棉絮站在B城那个伟岸的大理石校门口的时候,许多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有些目光甚至从我鞋子的破洞里透了进去。

我的宿舍有八个人。和他们在一起住了一个多星期后,我还是不明白,他们说的卡拉OK是什么,他们说的溜冰场的滑行又是什么滋味。而我只知道,禾苗在什么时候抽穗,茼蒿在什么时候开花,泥鳅在什么时候出洞,布谷在什么时候鸣叫……我无法融入他们的世界,他们也接受着我的沉默。

半个月后,我发现了一个极好的去处,那里很适合安放我的孤独,那就是学校的图书馆。以前老家的学校也有个图书馆,不过是间废弃的教室,只有两个破烂的架子和寥寥几十本书,大部分连书页都不齐全。而B城的图书馆却不一样,整一栋楼,有大大的三层,每一层都一眼看不到尽头,这让我欣喜若狂。从此,除了上课,我基本上都待在那里,像大旱后遇到骤雨的植物,贪婪地吸收水分。

其中我最爱去的,是三楼的文史类。

管理员是个沉默的女人,我们都知道她叫白老师,却都不清楚她长什么样子,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低着头在看书,有人借书还书也不抬头,只看着书。

一天,当我拿着那本巴顿的自传《狗娘养的战争》去办理借阅手续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来,十分讶异地看了我一眼。她的脸十分白皙,甚至好像是透明的,小嘴小鼻,戴着一幅银丝框边的眼镜,镜片后,青黑的睫毛下,是一双清澈得如幽潭的眼睛。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好像很纯透,却又深不可测,好像很平静,却又让人莫名地伤悲。

她那样的眼睛看着我,让我不敢直视,我便低低地垂下头去,却感到她的眼睛在我的眼睛、鼻子、嘴唇、肩膀一路浏览下去,最后停在我指甲还留有泥土痕迹的双手上。她在看我学生证的名字时停了一下,我的名字很普通,姓全,名丰,父亲可能盼着年年丰收吧。最后,她盯着我,用洁白得透明的双手把书递给了我。

从此,我去图书馆就更勤了。

白颜还是很少抬头,而当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会抬起头看我一眼,好像我的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味,她鼻子略一嗅就知道是我来了。

那是一个午后,考试已过,暑假将要来了,我还是每天在图书馆混日子。闷热的天气,图书馆人烟稀少,阳光从窗户外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光柱里的尘埃也是这般狂乱地翻滚。

白颜抱着一叠书走了过来,蹲下去,往架上放。她的蓝色棉布衬衣被肩部的活动拉扯,裤腰上便泄露出一截白光光的腰来,那道白光纠结着阳光和阳光里翻滚的尘埃,拧成了一股我从未见过的无比的诱惑,我身体的某处,可耻地起了变化。

白颜很快放完站了起来,看到身后呆若木鸡的我,她锐利的目光很快发现了我某个蠢蠢欲动的部位,我彻底傻了,忘了去遮挡裤子某处隆起的那个部位,当我以为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时候,白颜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略走过来一步,便贴近了我,她的手像某个熟稔拥抱的天使,轻轻地抚了一下我坚硬的忐忑,她的眼里闪烁着一种绝望似的渴求。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她的手已经飘走了,带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种从来沒有过的被安慰的温暖一直萦绕着我,我在那个书架前站了一下午,才鼓起勇气去办借书手续。回到宿舍打开书,意外地发现里面有张纸条:晚上来我家。还附有详细地址。

白颜的家就在学校旁边的小区。

敲门之前,我一遍又一遍地捋平衣服上的褶子。敲门的时候,我的手很抖。白颜开了门,我低着头站在门口,只敢用余光去打量一下她。

她的家,小小的两居,客厅里一张木沙发,一个五斗柜,上面放着电视机,用白色的蕾丝布罩着,一台绿色的中意冰箱,也盖着白色的蕾丝布。茶几上,有一只苹果,一个水杯。那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干净的屋子。

见我还是忐忑地站在门口,白颜伸出手来,把我拉进房里,让我坐在沙发上,想了想,去厨房拿了个碗,倒了一碗水过来,然后又去了厨房里。

我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那两间卧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的屁股在沙发上挪来挪去,还是决定悄悄去看一眼。

我首先去了靠近客厅的一间。

门是虚掩着的。那是间大卧室,有一张大床和一个大衣柜,床上却什么床上用品都没有,显然是不住的,只是床头的墙上,赫然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个年轻男人,身着戎装,英姿飒爽,相框的顶上,有一块干干净净的黑绸,从两边垂下来。

我心里一惊,立刻退了出来,仓促地带上了门,坐回沙发,没有再去看另外一间。

一会,白颜就已端了菜出来,我吃了一顿前所未有的齐全的饭,有荤有素有汤。吃饭的时候,白颜除了给我夹点菜,并不说话,吃完收拾好厨房,就去了卫生间,很久,才冲完凉出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白皙美丽的女人。她穿一件蓝色的棉布睡袍,长长的黑发放了下来,肆无忌惮地垂了一背惊天动地的风韵。她过来拉着我,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柔。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如此温暖的物件,那就是白颜的手,她的手拉着我的手,走去另外一个小房间,那里有一张小床,整齐的衣柜,应该是她常住的房间了。我的心像一百只牛皮鼓在没有节奏地敲,乱七八糟,呆站在床前。

白颜看着我,她的眼镜也除掉了,明亮的眼睛更清晰,好像在叹息,却又有种破釜沉舟的凶狠,她靠近了我,轻轻地拥住了我。她太绵软了,温热的身体像秋天傍晚的土地,芬芳成熟又温暖,我像儿时闻到玉米、甘蔗的清香那般,知道我的饥饿即将消失。

我激动得紧紧地拥抱我的土地。

我爱怜又忐忑地轻抚着那神奇的土地,白颜轻轻地贴上我的唇,甘蔗多么甜啊,玉米多么香啊,我们在土地面前变得赤诚。我看着面前的山峰秀丽沟壑迷人,身体像一个杀气腾腾的士兵,却不知道怎样征服我的敌人。

白颜又叹了口气,她拥着我匍匐在她身上的腰,看着我,用一种决绝的口气大声呼喊:给我你的权杖吧!

在她的召唤下,我士气高涨,竖起高高的桅杆,穿过狂风暴雨的大海,彻底地攻陷了白颜的诺曼底。

从此,我迷恋上了那种战争。

太阳又下去一点了,徐萃芳终于收拾好了餐桌,去卧室换衣服去了。早上去医院的时候,她穿的是收腰套装。回家后,换了真丝家居服。现在,她要去换舞衣。

呵呵,换衣服,白颜却并不喜欢换衣服,她总是白色或者蓝色衬衫,简单得像素描,却同样美丽动人。

从那一次后,我像个贪吃的孩子,总想找机会溜到白颜的家里去。

我喜欢枕在她的腹上,那是一片广袤肥沃的平原,它连接着两处美妙的天堂。秋天来临的时候,平原上弥漫着金桂的清香,白颜喜欢桂花,她的阳台上就种了两盆。

我就那样度过了两年多清贫却十分快乐的大学时光,可是,我没有想到,白颜,连雨滴在她身上我都会嫉妒的白颜,她居然结婚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发疯般地跑去找她。到了她家楼下,见一个秃顶的胖中年男子,正指挥人往一辆货车上搬东西。我认识那被搬的所有東西,可是我自卑、怯懦,没有勇气冲上去阻止,只能躲在旁边一栋可以看到她家窗口的房子后面,徒劳地眼睁睁地看着。

搬完了,白颜才下楼来和胖男子告别。胖男子押着车走了,她站在那,朝我躲着的墙这边招了招手,我悲伤地走向她,脚像灌了铅。

她拉着我去了楼上,房间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几件赤裸裸的大家具,没有了任何和她有关的物件。

她拉着我走进那间大卧室,看着墙上的照片,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也是巴顿迷,他走了七年多了……谢谢你,让我告别了过去……好好学习,我走了。”

白颜走了,她留给我一个纸箱,里面是两件崭新的白衬衣,两条海军蓝裤子,还有两双运动鞋。我穿上她送的这些,在空荡荡的校园里迷茫地走来走去,失魂落魄。

而讽刺的是,徐萃芳却在此时注意到我,她后来老是说:那时的你多像个忧郁的文艺青年啊!

徐萃芳好像就住在学校里,后来我才知道她父母都是学校的教授。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关注我,老找借口来系里找我,时常给我带些家常的饭菜。她并不美,当然更比不上白颜,她太平常了,还傻得厉害,但是她特别讲究,衣着新鲜时尚,头发总是定时修理整齐,一幅十分骄傲的样子。

终于在一个晚上,在教室里,我要了她。豆大的汗珠从她脸上滴了下来,我从不知道这事会让女人如此痛苦,白颜明明是释放的,是愉悦的。而此后徐萃芳更迷恋上了我,她开始主动纠缠、索求,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恋爱了。

过了一段时间,徐萃芳却忽然闷闷不乐起来。原来,她父母知道了我们的事,查了我的资料后坚决反对,要她和我一刀两断。

而在这时,我却接到消息说父亲病了。

我无暇安慰徐萃芳,急急赶赴父亲所在的工地,他却已不在那里,说是被送去了医院。我去到医院的时候,他孤独地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自从我考上大学,他跟随我来到这个城市,在工地上做泥水工,收入并不稳定,给我的生活费也不稳定,我只能自己做些家教或者打寒暑工来补贴。但是我知道,他还是经常会去一些暗角找女人,这一度让我十分轻视他。

那时,他躺在病床上,浑身的尘垢,衣服上结满水泥的硬痂,指甲里积着长年的尘,厚而参差不齐。他的嘴唇开裂了,在黝黑的脸上是唯一有生机的部位,它蠕动着,渴求水的滋润。我从开水瓶倒了些水在搪瓷杯里,他渴求的眼神让我来不及吹凉,就给他灌了一些,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清理父亲遗体的时候,我发现他某些部位有些溃烂,散发着腐烂和不满的气息。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眼神为什么总是那样张皇,他也许从未被温柔地对待过,也许从来没有肆意地满足过,我深深地了解了他的伤悲。

把父亲的骨灰葬到故乡的山里,我一手拍圆了他的黄土冢。最后,我匍匐在那冢上,闻着那熟悉无比的泥土气息。晚风渐渐地来了,吹来了山野里各种气息,我闻到稻子绽放、玉米拔穗的味道,我异常地惶恐不安,父亲一走,我也就彻底失去了这曾经拥有过的土地。

我父母同意我们在一起了,当我从老家回来,徐萃芳找到我说。

那时,我必须比以前更为努力学习和认真家教,我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土地,我需要奖学金,需要顺利毕业和优秀的履历来找工作,而我却没想到,我已经让徐萃芳怀了孕。

但是她父母的态度转变之快,还是让我惊讶,我想这不仅是因为她怀了孕。果然,徐萃芳又说了句:只要你答应入赘。

我明白了,低下头去。可是,我别无选择,除了得对她腹中的孩子负责,我也需要她父母承诺的可以让我留在B城工作。

我真的留在了B城的一个机关上班。徐萃芳的肚子在毕业证到手后才肆无忌惮地越鼓越高,她的父亲帮她弄了留校名额,在图书馆上班,就在白颜的那个楼层,从此,我再不踏进图书馆半步。

我每天在图书馆门口接她下班,回家洗衣做饭,给她按摩洗脚剪指甲,徐萃芳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

我们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了,是个女孩。把她抱在手里,我的感觉很奇怪,我没有得到过母爱,也没有一个值得敬重的父亲,而我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做了父亲,我觉得我得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我不想像我的父亲那样,走的时候还让自己的孩子鄙夷。于是我拿出了刚进大学时学习的劲头用在工作上,领导随叫随到,挑灯夜战写材料、做统计,出差的时候鞍前马后,回家的时候鞠躬尽瘁。

“你以为她真的是工作那么积极?”

多年后,当我的秘书李晓莉来家里送了一次文件后,徐萃芳不无不屑又带着些酸楚的味道说:“她不过是看中你全处长手里的权杖,你们最近是不是有个正科的名额?”

徐萃芳一向对我机关的事情了如指掌,我并不诧异。

然后她又说:“李晓莉老公,邢畴,就是你下面一个部门的副科。”

我恍然大悟,难怪李晓莉最近一直在我面前晃悠。

盡管此时我职务已不低,可我还是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地工作,我的心底一如既往地恐惧,没有了土地,我只能紧紧地抓住手里的权杖。也是因为有了那权杖,徐萃芳和她的父母开始对我体贴起来,甚至有点恭卑,家里和孩子的事情再也不用我操心。

李晓莉每次都是谨慎地敲响我办公室的门,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些材料,笑吟吟地说:“全处,这是开会的资料。”

我嗯了一声,自从徐萃芳提醒后,我才观察了一下她。

她化了个糟糕的妆,总是谄媚又小心翼翼地笑着,身体除了臀部浑圆,其他一切都很平庸,却偏要极力地做出一些风情来。

我索性偶尔逗逗她:“小李,今天打扮得真好看。”

她便笑起来,又做着别扭的娇羞样子,一扭一扭地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更勤快地在我眼前晃动,找各种理由,在办公室、会议室,或者机关大院的路上。

一个上午,她又拿了些资料,敲了门进来,把门带上后,恭恭敬敬地含笑放到桌上:“全处,这是你要的材料。”

我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妇人这次却没有接过我的眼神去,而是腼腆地低了头。

我却来了兴趣,说:“小李,怎么越来越漂亮了啊。”

妇人既开心,又紧张,拿起我办公桌上的茶杯:“全处,我给你续点热水吧,快下班了,去哪吃午饭?”

她倒好水,绕过桌子来放在我手边的桌面上。

我说:“不吃饭了,没胃口。”

她便十分急切地说:“那怎么行,您下午还要工作呢。”

我一把揽住站在旁边的她,她顺势跌落坐到我的大腿。

我潦草地揉捏了两把,妇人却绯红了脸说:“全处,不行,不行。”

我倒是忽然来了点兴趣:“为什么不行?”

她低声地说:“来事了。”

一种野性从我身体里骤然膨胀而出,我站起来,把她拉到沙发上。那个中午,李晓莉某处被我折腾得如凶案现场。

事后,妇人心满意足地走了,好像对某种事有了某种把握,她没想到,后来我却没有让她的丈夫提为科长,再后来,听徐萃芳说她丈夫和她离婚了。

为官已数年的我,仍没有安全感,总害怕失去自己的位置,谨小慎微地为人做事,拒绝着各种无孔不入的诱惑。徐萃芳为此总是抱怨我死脑筋,但是那些不会留下证据的购物卡,各种名目邀请的高档消费,我都装不知道,让徐萃芳去享受。毕竟,我是感激她的,没有她,我就不可能留在B城,也就没有这一切。徐萃芳刚好也喜欢这些,今天去某会所做护肤SPA,明天换地做足浴按摩,后天去私人厨房吃个鱼翅捞饭……她的皮肤光滑细腻,她开始主动地蹭我,在夜晚的时候,她彻底失去原来在我面前的那种小姐傲气,我享受着这一切,这让我感到巨大的膨胀和满足。

徐萃芳终于换好衣服出来了。她穿着黑色的紧身V领上衣,金色的大摆舞裙,金色的拉丁舞鞋,隔着一个遥远的客厅,我也能闻到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恋上跳舞的呢?大概是我调去教育部门任一把手的时候吧。

那时我们的女儿已经去了别的国家读大学,我越来越少回家,越来越多的会议考察和学习,空了,我也愿意待在某个茶馆抽烟,看花枝招展的服务员来来往往地穿梭。

我已经许久不碰徐萃芳了。总会有些女人,在出差时、在会议后、在聚餐后,想方设法地爬到我的床上来。她们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有机会的时候,让我把她们的职位稍变一变。从李晓莉那事以后,江湖就开始捕风捉影,她们都上赶着纷纷扑来,求我赐她们我的权杖。

徐萃芳开始的时候倍感不满,已经被我安排提前内退了的她,却不敢发泄任何情绪,她低迷了一段时间,直到她去学拉丁舞。她开始每天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偶尔还能碰到她在家里翩翩起舞,我也不管她,随她去。

后来,我对那些女人也渐渐腻了,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白河。

那是市里的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我照常坐在第一排的中心位置,应付着左右传来的眼神和问候,直到白河上台,那道滢滢的光芒在台上绽放开来。

她跳的是孔雀舞,着一身洁白的吊带舞裙,裙摆处一些羽毛装饰闪闪发光,她的妆极淡,仅口红稍靓丽,她的脖颈如天鹅般修长、优雅,胳膊的线条流畅、柔和而有力,她在台上游刃有余地旋转,腰肢如风摆柳摇,伸展自如。

那一次我没有提前离场,而是观看到演出结束,还提出要上台慰问大小演员。

握住白河的手的时候,她的手指纤长而微凉,我说:“小姑娘赶紧加衣服,不要感冒了哦。”

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她的眼神清澈自如,让我忽然想起,当年白颜看着我的瞬间。她们的眼神同样幽清,只是白河的更为淡然,没有那种空洞,而是充满了盈盈的生机。

我很快知道了她的一切:刚大学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到某幼儿园做英语老师,舞蹈只是她的业余爱好。

我开始有点魂不守舍,坐在办公室无事的时候,总是幻想,那腰肢在我的手掌心滑过,又滑来滑去。后来,在开会时、访问时、坐在车里时、晚上做梦时,都是白河的影子,她和白颜的影子交错着、重叠着,又分开来。

终于,我还是开始行动了。我认为,我一定可以得到她,一个刚出校门的毛丫头,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只要我挥挥手里的权杖,她就会在我面前翩翩起舞。我摸准幼儿园放学的时间,把车停在幼儿园门口,看着她花一样地站在门口微笑,和家长及孩子挥手再见。孩子们走得差不多的时候,花店的人便及时送来一束玫瑰,在我电话的指挥下放在她的手里,她接过花狐疑地四处张望时,我摇下车窗的玻璃,向她挥挥手,看到她惊讶的表情,我胸有成竹地缓缓摇上了玻璃,开车离去。

后来的每一天,我都让花店送去鲜花,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在一个下午的放学时间,我又把车停在幼儿园的门口,让我意外的是,白河在看到我的车的时候,并没有一种被宠爱时倍感殊荣的样子,而是十分地不开心,转身就进幼儿园去了。

难道她不喜欢鲜花?我思考良久,决定改变策略,让人送去各种时令福利水果,购物卡、美容卡、高档时装券,并在里面附上我特意开的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电话号码,署名:爱慕你的愚全。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我等到了白河的电话,尽管她只说了一句话:“今天晚上到陆羽,我们见一面吧。”我还是即刻兴高采烈起来。

我放下手里的那堆材料,急急地回到家,我满心期待晚上的见面,竟像回到大学的时候,每次白颜召唤我去她家时那样。

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进了浴室。

热水洋洋洒洒地喷下来,把浴室的镜子变得模糊不清,镜面上的水汽慢慢地被冷却的水流冲出几道缝,那些缝里,映出一个垂暮男人影影绰绰的身体。

他的头发稀疏,身体肥胖而松弛,没有胸肌,乳房耷拉地挂着,隆起的腹部,是各种山珍海味的尸体的墓冢,连腹股沟也被挡起来了,累赘的腹下挂着一条已经无精打采的东西。

镜子里那影像,着实吓了我一跳。我关了水,用手抹去镜子上的雾气,而浮现出来更真切的样子,让我倍加垂头丧气。我无心再洗,匆匆从浴室出来,在衣柜里精挑细选了一套自认为最适合的昂贵西装,遮住了那身不堪的皮囊后,我来到了陆羽。

白河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手指静静地转着一只白色瓷碗,长发黑缎似的铺在脑后。

我吸了口气,咽了咽口水,走到她面前坐了下来。我忽然想起刚才镜子里的那个身体,它强烈地想占有面前这样生动鲜嫩的身体,这简直是一种罪恶。

白河脸上很平静,没有被糖衣炮弹击倒的崇拜,也看不出感动得即将献身的冲动,她平静得甚至带着点凌厉。

她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从包里掏出来一大叠信封推到我面前,我认得那是我送给她的各种卡。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淡然的年轻女孩,这让我更痴迷她。在各种会議上都淡然自若、口若悬河的我竟语无伦次起来:“我真的喜欢你……你不喜欢这些,我可以给你别的……真的!”

她的眼睛抬起来,轻轻地看了我一下,然后站了起来,说:“我并不喜欢你。”

桌子边上方,她白衬衣里的腰柔软美好,我却终究没能一亲芳泽。

“我走了。”徐萃芳说。

她已经走到门口,我说:“你把喷壶给我拿来。”

她很不耐烦,鞋跟踩得咯咯响,走去厨房拿了喷壶出来,想了想,又在沙发旁边拿起一根崭新的拐杖,一扭一扭舞步似的走了过来,把喷壶和拐杖放在我的椅子边,便一阵香风似的飘走了。

“我走了!”白颜走的时候是这么说的,白河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白河真的走了,辞职离开了她好不容易留下来的B城。

这让我觉得极度挫败。那段时间我像座黑色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谁也不敢靠近。

一天,我给一个女人发了条信息。

那个女人,是一家幼儿园的园长,也是在那次汇报演出谢幕的时候,她满脸热情妩媚的笑容,紧握着我的手不放,后来每次有会的时候,总找各种机会靠近我。

收到我的信息,她立刻复电了,声音简直是欣喜若狂:“领导,来我们幼儿园坐坐吧,考察一下工作嘛。”已下班了,这样的客套也太过虚伪,我却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她。

幼儿园不是太远,我慢慢地走着去了。

矮矮的两层楼,被粉刷得五颜六色,孩子们都已回家,铁门已经半关,院子里只剩下两个房间亮着灯,那园长正站在其中一间有灯的门口,翘首以盼地等着,见了我十分地欢欣,立刻拉着我进了她的办公室。

办公桌上有两台大屏幕电脑,画面分格显示各个教室的实时监控画面,此刻教室都已经关灯,只隐隐约约看得见墙上的漫画、矮矮的玩具架和许多小孩床。

那园长忙安排我到沙发上坐了,又去饮水机边冲茶,边洗杯边回头问:“领导,绿茶?红茶?还是咖啡?”

她穿着紧身的套裙,应该没有生育过的身材,玲珑有致,在衣服里透着各种不安放的讯息,见我扫视着她,她颇为解风情地笑了。

茶冲好端了过来,我们面对面地坐着。

我说:“全园监控啊,硬件软件设施都还不错。”

“多亏领导的支持,我也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啊……”她居然抹起眼睛来:“我自己没有孩子,我把所有的孩子都当自己的孩子呢。”

“自己怎么不生一个?年龄也不小了。”我问。

妇人越发梨花带雨起来:“领导,你不知道,我的那位,是二婚……还是ED……我可能是没法要孩子了……”

我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又递给她点纸巾,那园长就把纸巾和我的手同时抓住了,后来,我们就赤诚相见了。

我看着自己的肉消失在她的肉里,我虚弱地摇晃我无力的权杖,下面那个扭动着的躯体却变得越来越乏味。

电脑屏幕的那些教室里,儿童床里,蓝色的被子上有浪花有鲸鱼,旁边的玩具架上玩具和图书……我恍惚是在图书馆里,恍惚是在舞台下……白颜和白河清澈的眼睛仿佛都在注视着我,让眼前的一切陡然索然无味,我瞬间停了下来。

我走着回了家,徐萃芳却还在跳舞没有回来。

后来,我喜欢上步行,总从机关后门出来,穿过一条小马路,回到大院的家里去。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傍晚,幼儿园园长的二婚丈夫,那个叫邢畴的男人,开着摩托机车,在那条小道,加足了马力,直直地向我驶来。

现在,太阳彻底落下去了,阳台上慢慢地暗了下来。

徐萃芳砰地带上门雀跃地出去了。

我一手拿起水壶,一手拿起拐杖,费劲地撑着站了起来。

我站在那盆从来没有开过花的金桂前,花洒对着它淅淅沥沥地洒下去,一股浓烈的泥土气息被水滴滋润着喷发了出来,我跌坐在地板上,狠狠地闻着。

喷壶倾倒在地板上,水溢了出来,流到了我那条畸形的裤管上。

我无力站起,从邢畴撞倒我的那一刹那,我和我的权杖就轰然倒塌,再也无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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