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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生

2020-06-12冯文娟

椰城 2020年6期
关键词:学杂费煎饼村干部

冯文娟

娘在我哥两岁时又一次怀孕了,姥姥偷偷找算命瞎子算了一卦,瞎子说爹娘命里有两个儿子,还说两个儿子将来都有出息,“不愁吃不愁穿,还能出个大军官”。瞎子这么一说,姥姥心动了,颠着小脚来到我家,一进屋就跟爹娘转述了瞎子的话,还说这事得听神仙的,说啥也得把这个“军官”生下来。爹盼着再生一个儿子壮门户,娘觉得一根独苗太单了。于是一家人拧成了一股绳:生!

娘后来跟我说,我出生那年,计划生育抓得正紧,村头大喇叭里支书天天用他那烟酒嗓宣讲计划生育,讲这个村那个寨谁家超生了被如何处罚的例子,句句让人惊心。村委会的人眼睛像黑夜里的手电筒,看到哪家的媳妇计划外怀孕了,就一下子盯上。如果她自觉去做流产也就罢了,如果不去,那过不了几天,家门口就会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载着孕妇的手扶拖拉机就直奔乡卫生院……

鹏鹏家与我家同一个生产队,鹏鹏与我哥同一年出生。鹏鹏娘怀二胎后,为了躲计划生育,从显怀开始就住到了娘家。村干部一趟趟上门做工作,鹏鹏娘死活不表态,到了后来,村干部再去,就关上门坚决不见。村里看这阵势就改变了策略,把鹏鹏爷爷叫到了村委会。鹏鹏爷爷是乡供销社的售货员,虽比不得干部,但也是吃公家饭的。村干部说,乡里定了,你儿媳妇违反计划生育,就是违反国策,就是违法。如果生下来,别说以后你儿子接不成你的班,眼下就要开除你,你的售货员当到头了。鹏鹏爷爷当天下午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亲家家里,据说见到鹏鹏娘就下了跪,任旁人怎么拉也不起来,一直熬到半夜。鹏鹏姥姥看这也不是办法,就劝鹏鹏娘先跟公公回家再说。没想到一进村,鹏鹏娘就被拖拉机带走了。

“八个多月了,像模像样的,我的小闺女啊!”从卫生院回到家,鹏鹏娘就坐在天井里,痴痴呆呆的,睁着一双大眼,嘴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鹏鹏娘的事一出,村里计划外怀孕的孕妇躲藏得更严实了。娘从显怀开始就躲在三姨家,一直躲到我出生。我出生那天,三姨嘱咐爹赶紧去买只鸡给娘炖锅鸡汤,爹看着炕上仰躺着的母女说:“还要喝鸡汤?生个丫头片子有脸了?”

娘对我转述爹这句话时,爹正坐在一旁。我笑着说:“还真没看出来,我爹以前这么重男轻女?爹,你当时真说过这话?”爹嘿嘿笑,眼神躲闪着:“没说过,反正我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爹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村干部到我家收罚款的情形。那天上午我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用地瓜秧做“项链”,呼啦啦一群人进了院子,领头的人一进门就问:“你爹呢?”我对外人天生有一种惧怕,更怕爹娘拿不出钱,上门收钱的人会把我收去“顶账”。我没敢答话,一扭身溜进屋里,钻到床和土墙之间的缝里。

娘闻声从偏房出来,细数着家里的困难。其实不用娘说,都是同村人,谁家情况怎么样,都逃不出大家伙的眼睛。村干部说,家里经济紧张都能理解,但违反了国家政策,就必须交罚款,如果眼前实在交不上,就拿东西顶账,等有钱交罚款了再把东西领回来。娘说,你看看什么能顶账就拿去吧。领头的对身后的人说,去屋里找找!一群人进了屋,吓得我直接钻到了结满蜘蛛网的床底下。最终,爹娘结婚时姥姥陪嫁的挂钟被卸走拿去顶账了。

村干部从我家抱走挂钟那次,也从小转家拎走了两只水桶。

小转是我三爷爷家的女儿,只比我大一岁。三爷爷三奶奶不是小转的亲生父母,小转的父母一心想生儿子,总觉得生不出儿子在村里抬不起头,头胎是个闺女,偷着生了第二胎,又是个女娃,东躲西藏生了第三个,一看还是个丫头片子,没出月子就送给了孩子的姑姑——我的三奶奶。本该叫姑姑的人,小转叫了娘,本该叫娘的人,小转叫了妗妗。

三爷爷和三奶奶已经有两个儿子,小转被抱到三爷爷家时,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23岁,一个21岁,都到了该找媳妇的年龄,可三爷爷家里穷,提亲说媒的寥寥无几。

小转到三爷爷家时才两个月大,三爷爷拿不出奶粉钱,就用开水把煎饼泡开来,给小转一口口地喂煎饼。

给两个月大的小转喂煎饼这事儿,我没见过,那时我还没出生呢,这事儿是娘告诉我的。那时候哥哥还在吃奶,娘看小转可怜,就去三奶奶家给她喂奶,可小转吃煎饼吃得都不会嘬奶头了,嘬半天也嘬不出一口奶来,急得直用牙龈咬,喂奶这事也就作罢。三爷爷和三奶奶白天要下地干活,没人看孩子,三爷爷就用柳条筐挑着小转下地,一个小婴儿,风吹日晒的,一个秋天下来,俨然像个野孩子,回到家也没人抱她,那只筐就成了她的摇篮,吃喝拉撒都在筐里。

小转来到三爷爷家,尽管是抱来的,三爷爷家也算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就得交罚款。三爷爷家穷得叮当响,哪有钱交罚款啊,最后只能拿件东西顶账。

小转比我大,本该早我一年上学,但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要自带桌凳。小转该上一年级时,三爷爷没能给小转打得出一套桌凳,于是小转只能拖到下一年,跟我一起入了学。小转的衣服经常脏得发亮,同学都不愿跟她同桌,老师知道我和小转是亲戚,就安排她和我同桌。我和小转同桌时,我用铅笔,小转用我剩下的笔头,我用笔记本的正面,小转用反面。

那时候还没有实行义务教育,每年都要交学杂费,每到交学杂费的时候,小转就蔫了。班主任宣布收学杂费后,同学们就陆陆续续把钱交了上去,唯有小转,每次都要拖到班主任催要。班主任踩着上课铃声踏上讲台,刚在讲桌前站定,就喊:“冯小转!学杂费拿来了吗?”小转低着头支支吾吾,老师侧着耳朵:“你说什么?大声点!”小转依然低着头支支吾吾。班主任“啪”的一下把手里的课本摔在了桌上:“冯小转!到讲台上来说!”小转低着头慢慢吞吞地走到讲桌前。班主任再一次发问:“学杂费拿来了吗?”小转低着头,两手搓着衣角:“俺娘说,吃了午饭就交……”“吃了午饭就交,你昨天就是这么说的,前天也是这么说的,你们家就从来没吃过午饭?”班主任的话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小转依旧低着头,搓着衣角抽泣起来……

小转五年级没上完就辍学了,后来辗转到了县城毛巾厂当了学徒工。

鹏鹏娘是我们村远近闻名的漂亮媳妇,乡亲们一提起鹏鹏娘,都赞不绝口:“模样长得真俊,看那水灵劲儿,十个村八个庄都找不出来!”鹏鹏娘长得漂亮,鹏鹏爹能干,鹏鹏爷爷又是供销社的正式工,相比村里其他人家,鹏鹏家的条件那是到天上了。可自从引产后,鹏鹏娘就跟掉了魂儿似的,整天六神无主,家里的活不干,地里的活不管,每天在家闲坐着,嘴里嘟嘟囔囔的。

我不知有多少年没见到鹏鹏娘了,最后一次见她,还是我五六岁的时候。路过她家门口,大门突然打开,鹏鹏娘几步跑出来,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手抚摸着我的小辫儿,脸蹭着我的脸颊,还不时地亲我的脸蛋,“我就喜欢小闺女,我那闺女在的话也像你这么大了。”她紧紧抱着我不放,我很不自在,像浑身扎满了苍耳,可又挣脱不开,直到娘喊我,我才使劲儿扒开她的手逃走了。

鹏鹏娘进了好几次精神病院,每次都是刚住进去,她就和正常人一样,一出院,就又变了样。鹏鹏爹再也受不了了,提出离婚,鹏鹏娘没哭没闹答应了。鹏鹏爹把家里的五间瓦房留给了鹏鹏娘,带着鹏鹏到县城卖奇石去了。

离了婚的鹏鹏娘自家不做饭,肚子饿了就出门到哪个邻居家坐着,一直坐到人家把饭菜端上桌,吃飽了抹抹嘴就走。时间一长,邻居远远看到鹏鹏娘就咣当把大门一关。可是,若是男主人单独在家,鹏鹏娘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一进去就不见人出来……

鹏鹏结婚后,在县城买了新房子,把他娘接到了县城。鹏鹏娘一走,村子似乎少了一大块。街上妇女们的骂声、哭声、打架声似乎突然消失了,鹏鹏家的门楼塌陷了一角,只有瓦片间的枯草在风里摇曳着。

2010年,小转的儿子出生后,三爷爷走了。爹告诉我三爷爷去世的消息时,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能这么突然。爹说,你三爷爷喝农药了。三爷爷半身不遂好几年,行动不了,躺够了只能在床沿儿上坐坐。我想不出压死三爷爷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

三爷爷出殡那天,小转跪在三爷爷的灵柩前哭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也是在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小转的儿子。我替小转抱着孩子,这个五个月大的孩子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从他黝黑的瞳仁里似乎看到了超生的我,看到了超生的小转,看到了鹏鹏娘,也看到了三爷爷……

又过了五年,我们国家实施了全面二孩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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