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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行走

2020-06-12沈娟娟

椰城 2020年6期
关键词:小姑大胡子

沈娟娟

试过用心脏去恨一个人吗?我恨那个我该叫父亲的人,一想着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心脏就会生疼。

他留给我的记忆都是冰冷的。

一家人围着吃饭,他莫名其妙地抄起一只碗朝我砸过来;我帮母亲扫地,我的背后会被突然踹上一脚;母亲帮我梳辫子,他瞪着眼睛从屋里拿出一把剪刀发疯似的绞我的头发。他在醉酒的深夜里毒打母亲,龇牙咧嘴,边打边骂,完全没有人性。母亲身体里的血流到我赤裸的双脚上,那样的温暖。

我恨他,想他在赌博晚归的夜里被车撞死,想他被债主追债砍死,甚至想在粥里下药毒死他。只要他死了,我跟母亲便舒坦了。

但母亲说我不能那么做,我真的是他亲生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所以我不能弄死他。可是,既然他那么恨我,那他为什么不弄死我呢?

最初我只会害怕,拽着母亲的衣角,躲在她两腿间。害怕变成憎恨、变成麻木后,我不再喊疼,不再流泪,声带也随之出现了严重的缺陷,再也发不出关于“父亲”这个词汇的任何声音。

他扬起手卷着冷风刮过来,我两排牙齿紧咬昂着头迎上去,目光似剑。这个时候他反而畏缩了,手在半路萎了下去,只剩了嘴里的骂骂咧咧。

我的眼神越来越像刀子,让岁月打磨得锋利无比,寒光逼人。

他骂了十几年的一句话,骂我是瘟神,让他断子绝孙。他打母亲,抄扁担,拿拖鞋,骂她怎么就只会生个瘟神。我问母亲我如何成的瘟神?母亲说她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得了病,以后不能再生了,而他想要儿子。我又问他,那你再找个女人去生儿子啊?他张牙舞爪地咆哮,娘的,买了你娘,我穷得只剩裤衩,能再找?

十几年了,母亲再没给我留过长发,她怕他哪天绞我头发的时候,剪刀偏了,绞到了我的脖子。我也不知道对他的恨有多深了,在岁月的磨损中,那份怨恨一点一滴地沉掉了。其实不是不恨了,而是恨得太久了,最后,连自己也忘记了最初的麻木了。

十七岁那年,我在地里浇粪,李二狗摸过来,他说我给他摸摸他就带我去大城市找我小姑。

三年前小姑跟李大狗出去后就再没回过村,阿爷死的时候也没回,只有她的钱回来了。他们都说小姑发了,又说小姑给抓了,又说小姑死了。那个我该叫父亲、小姑该叫哥的人,除了有钱来了去取钱,其他就不闻不问。

我想小姑要是真死了,也就只是一个消息而已,传完了,就飘散了。我又想,小姑要是还在家,会不会给他拿去换女人生儿子呢?

我跟母亲说,我想去找小姑,李二狗说他哥知道小姑在哪,李二狗知道他哥在哪。母亲不愿意。我说你不怕他把我卖了,再去买个女的回来生儿子吗?

我执意要走,我给李二狗摸了,在菜花丛里。李二狗当然没那么老实。我藏着把剪刀,锈给我磨干净了。我说只能摸这些,你的话要算数,不然,我迟早剪你那里去。我举着剪刀。我说话一向冷冰冰的,冰钻一样。不是装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暖。我的眼神跟我的音调配合得很融洽。李二狗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出,他可能已经后悔摸了我。

拎着蛇皮袋跟李二狗走的时候,母亲瘫在了门后。

我想象得出她的样子,她可能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我了,就像我小姑,一走,就永远走了。我不回头,只往身后扔了一句话,我说娘,我会回来的,你别死早了。好久没哭过,眼泪都在心里结成了冰,只有血在流,一滴一滴,一路滴干净。然后,我跟那个人再也没关系了。

城市的空气,浑浊,复杂,憋闷,没有我熟悉的青草和菜花的气息,氧气都稀薄了。

李二狗他哥来接的站。我叫,大狗哥,你带我找我小姑吧!李大狗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答了一声,嗯,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声音,脸上没有任何动静。他身上的夹克黑得发亮,好像用猪皮抹过,头发往后梳,一撮一撮地黏在一起,发梢带黄,身上还有种香味,浓得刺鼻。我猜不了他是干什么的,他瘦,也冷,不,应该叫酷吧,冷酷,外面回去的人都这么说,好似会这个词就是出过门,见过世面。

李大狗带我们吃了碗兰州拉面,花两毛钱打了个电话,然后领着我们去坐公交车。

我不知道坐了多远,也不管李大狗是真的带我去找小姑还是想把我卖掉,我就那么麻木地跟着。公交车远比火车难坐得多,我心里翻腾地厉害,直想把那碗拉面吐出来。或者吐完面,还要吐苦胆,再吐血,清干净了,我就能跟大城市融合了吧。

我们下车的地方叫黄城村,车上喇叭报的。跟我一路见过的高楼相比,这里应该算是大城市的乡下。村里的楼房相对低矮,三五层的,在路两旁杂乱地立着,路是水泥铺的,能并排过车。村后的房却整齐,一排一排的,一样高,说是厂区。李大狗的手一直插在裤袋里,他走在前面,我跟二狗走在后面,一路寂静。

李二狗一踏进大城市就不说话了,两个眼睛跟狗似的,躲躲闪闪,偷窥似的发光。这跟乡路上的情景很不一样,在远离大城市的砂石路上,他喷出来的唾沫星子跟地上的沙子一样多,他眉飞色舞地咂巴着他哥和这座城市,仿佛他们是一盘红烧肉。李大狗也不说话,他手插裤袋的酷样跟他的身子骨一样,薄得透风。

一棵榕树旁一栋小三层的楼,门口依着个女人。李大狗手一指,那,到了。然后看了我一眼,是盯,几秒,很漠然的眼神。然后转身对他弟说,走吧。像来时一样,他在前,手依然是插裤袋,二狗在后,拖着沾了黄泥的旧旅行包,像狗叼着垃圾袋跟在主人后面。

我望着他们走出村口才转过身来。

我朝那个女人望去。她也仿佛依累了,直起身朝我走来。那真是我小姑,我看到了她的脸,还有眉心那颗带肉色的痣,绿豆大的。她那么瘦了,圆脸成方的了,可以看出颌骨的轮廓,脸色苍白,没有血色,肚子却凸得显眼。整个正面只见到脸、肚子,还有肚子下面两根棍子一样的腿。

她说,引娣啊。我叫,姑。她嗯。

她也是冷的,沒有我想象的喜气。我也不喜,但却安心了。小姑是我来大城市的希望,像爬山涉水腿酸脚软时,看见一块平坦的大石,终于可以躺下来休息一下。

她说,走吧。我将蛇皮袋往肩上一甩,跟着她朝那三层的小楼走去。

一楼貌似是个杂货店,两排货架钉在墙上,上面有烟、有酒、有饮料、有袋装的小零食。一条通道通往后面的楼梯,阴暗,潮湿。小姑指着坐在柜台前的男人说,这是你姑丈。姑丈偏胖,秃顶,脸白,脸颊下垂,小眯眼。他应该比小姑大许多,或者,是脸部肌肉的松弛使他显老。小姑也显老了,她的年龄我是知道的,这说明她过得并不好,或者说应该受过很多苦。

我叫姑丈。他说,引娣来了,先上去洗个澡吃点东西吧,有皮蛋瘦肉粥。他的脸笑嘻嘻的,比小姑带喜气,暖。我也想对他笑,却只很为难地牵扯了两下嘴角。

跟着小姑上楼。经过二楼时,门是关着的,里面很吵,有人在说话,又有人用东西敲桌子,噔一声,清脆、简短,接着又敲。

我们直上三楼。

小姑拿出一个干净的旅行包,叫我把衣服都放里面,把那沾满黄泥的蛇皮袋塞进厨房的垃圾桶去。她又抱出一堆衣服,说是她以前的,都给我,然后叫我去厕所洗澡。

厕所四壁都是光滑的瓷砖,一块一块地拼着,比河里常年被水冲磨的石板还光滑。那个白色的带坑的椅子叫马桶,一按就能出水,把污秽都冲走。洗脸盆也是光滑的,水龙头一扭就能洗。旁边那些瓶子里装的是洗澡的、洗头的。我记起家里就是一块肥皂,娘舍不得用,总留着给我抹头发。我又想起了娘瘫倒在门后的情形,我捧把水往脸上一抹,娘就又不见了。我还不敢用那个像莲蓬一样一扭就能直接往身上喷水的东西,我按小姑说的,先把热水放进桶里,兑好温度再洗。

我不知道洗了多久,身子开始发红了。我想把二狗涂着口水的脏手洗掉,把那个人溅在身上的唾沫洗掉,把娘粘在脸上的血泪洗掉,把村子的气味都洗掉。最后我不知道还该搓一下哪里了,只是一瓢一瓢地舀着水,举过头顶,叫那水缓缓细细地从头到脸到身子,流过我。水温温的,淋在身上,是阳光的味道,是我躺在菜花丛里望着白云飘在天上的味道。

小姑喊,引娣,洗好了吗?吃粥了。

我套了小姑的衣服出来,我决定把带来的那些东西都扔掉。

我说,姑,别叫我引娣。小姑说,那叫啥?我说,叫个城里的名字,你给取吧。小姑说,引娣是挺土的。我说,不是嫌那名字土,是想改。小姑想了一会说,那就叫美佳,电视剧里的。我说好,就叫美佳,陈美佳。

我吃粥。粥是城里的粥,煮得好看,有皮蛋有肉末,还混着葱花,但味道却假,没有米香,不像是这些东西煮出来的味道,鲜得反胃。

我终于能行走在大城市了,就在小姑家,楼上楼下,烧水洗衣煮饭扫地抹桌子。小姑怀孕了,五个月。她说等她生完孩子我再出去找工作,先在她这里帮忙。姑丈在一楼开店,卖东西是个幌子,实际是招呼客人,还盯一些可疑的人。后来我知道这样的“店”大城市很多,前面卖杂货,后面开赌档;前面是理发,后面搞嫖娼。小姑这店,二楼就是麻将馆,卖东西是为了掩护,也多是卖给二楼的人,多是烟跟饮料。

我拿张小凳守在二楼门后,有人上来敲门就开门,有人喊倒水就拿着茶壶去倒水,喊拿烟就去拿烟,哪桌人散了,就去收拾麻将扫地抹桌台。这楼层有七张台,分成三间。一间是大台,有门,大台里面的人很少喊我。一间有两张小台,也有门。外面就是四张小台了。小姑说她只收台费,大台是一小时十五,小台是十块,按规矩都是赢的主出。

小姑不出门,常在三楼看电视、听歌,要不就是歪在阳台发呆。她跟姑父很少说话,一出声就带骂,瘦瘦的人,嗓门却很大。姑父脾气好,一副嬉皮笑脸样,小姑的骂,就像是重拳打在了海绵上。

我说,小姑,别骂了,都说怀孩子带气不好。

小姑窝在沙发里,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又闷闷地吐出来,然后不出声了。她的表情是坚硬的、沧桑的冷漠。

小姑说,你是不是看着他好?我泼?我心里说是,没出声。小姑又說,你知道我为什么嫁人没给你们去信,倒像死了一样消失了?我说不知道。

小姑说,因为我嫁的是混蛋,我的心是死的,要不是因为孩子,我就死了。小姑将混蛋两个字说得很用力。我瞪大了眼睛,心里一惊一疼。

小姑又说,你以为他是好人、老实人?这楼是他建的,钱是我的,我卖自己得来的。

小姑的手在抖,身子也颤着,她的脸看上去非常狰狞,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给小姑倒了杯水。我觉得这样急促的呼吸同她身体里面的痛苦有关,好像她在尽量通过呼吸排解痛苦,否则就会窒息而死。

我知道了小姑刚来的时候是在这村后的厂子里打工,租的就是这男人的房子。男人原本就是村里的本地人,干不得活吃不得苦,专门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房子以前是平房,四间。男人自己住一间,小姑跟另外一个打工妹住一间,李大狗也在这住。后来同住的打工妹走了,小姑一个人住,男人也只收小姑原来该交的那半份房租。后来,男人把小姑糟蹋了,还逼着小姑不准讲。再后来,男人找了一堆男人糟蹋小姑,还给李大狗找了个有钱的老女人,李大狗就走了。再后来,小姑说不干了,要男人将钱分一半出来,男人不给,小姑跟男人打了一架,头破血流,让男人叫人给抓派出所去了。几天后,男人从派出所得知小姑有了,算出是他的种,又保了小姑出来。小姑出来就寻死,男人倒又舍不得了。男人说以后不让你卖了,给我生儿子吧。男人就用那钱盖了房子,开了麻将馆。可是小姑不想跟他过,把自己摔了,将孩子流走了。男人却良心发现转性做好人了,还是好好对待小姑。那是一年多的事情了。小姑今年又怀了,现在认命了,不再揭过去的伤,将就着过日子。

小姑眼中的泪水已经干涸,只留下纵横交错的泪痕,就好像这张脸此刻已经碎裂。我坐过去握住她的手。讲完了,小姑手一抹,鼻子一吸,脸柔和下来。

小姑其实只大我十岁。我记得毛旺外出打工的时候,她拿着一对鞋,叫我追上去给毛旺,而她躲在大榕树下望着毛旺的背影流着眼泪。小姑是喜欢毛旺的,我知道那鞋她衲了整整一个月。我也知道阿爷嫌毛旺穷不肯小姑嫁给他,毛旺是想挣钱娶小姑才外出打工的,小姑是为了找毛旺才跟李大狗偷着跑出来的。我想问小姑毛旺在哪,我不敢问。知道在哪又能怎样?小姑还能去找他吗?我甚至想,小姑当年不跑出来会怎么样?会不会给阿爷拿去给他儿子换亲续香火?如果换了亲,会不会平平安安过一世呢?或者会好过现在吗?小姑是可怜的,逃到大城市只落得更加凄苦。

再见那个男人我不叫他姑父,我叫喂。我恨他,又期望他能对小姑好,再不欺负她。

他对我的喂好似无所谓,还是嬉皮笑脸的,眼睛小到皮里去了。我以前只看他的笑,眼角那大片的皮缩成一垄垄的,像娘勾的菜畦,暖。现在我觉到那菜畦包裹里射出来的光是阴寒的、诡秘的,令人厌恶。他现在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变了羊心的狼?

小姑生了个儿子,有六斤。掉了这块肉后,她整个人就迅速瘦了下去,衣服穿在身上原先有肚子撑起来,现在没了肚子就显得晃荡。因为产后虚弱,小姑要住院,我每天要跑好几次医院。男人也去,他看他儿子也是那副德行,嬉皮笑脸的,没点眼睛,我想那眼神应该是柔和的,因为男人确实很开心,他每天都叫菜市场的杀鸡婆杀只鸡给小姑补身子下奶水。

家里的场子没断,断了后面就不好再招生意来。没人看门时店门半掩着,老客自己推门上楼,约好了凑一桌自己开台。我煲好茶水放在桌上,他们自己倒。

医生说小姑下周可以出院了。家里这个月都没怎么整理,我趁晚上将三楼好好打扫了一下。

男人从外面回来了,一身酒气,倒在沙发上。他朝我说,美佳,我有儿子了,高兴啊。他们骂我做多了坏事,要断子绝孙。哈哈哈哈,我就生给他们看。他笑了四声。他的脸像充血的猪肝,嘴里喷出阵阵污浊的气味。

我恨酒鬼,老家那个人曾用酒瓶砸娘的头,鲜血汩汩地冒。我冷冷地剜了他一眼,回房掩上门。不久,我听到了从厕所传来的呕吐的声音。我出去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对这个男人,我痛恨、鄙夷,甚至害怕,却又心怀希望,毕竟他现在是小姑的男人,是小姑儿子的爹。

我虚掩着门整理衣物。男人猛地推门进来,像一座山似的将我压到床上。我用手打、用脚踢、用牙咬,我骂混蛋。他用衣物堵了我的嘴,腿压着我的下身,肘抵着我的双手,另一只手撕扯我的衣物。他的嘴胡乱地堵了上来,恶臭的味道让我窒息。我用力挣扎,却觉得眼前越来越黑暗,那黑暗又被凿开了一个洞,我往里掉,越来越旋,越旋越快,随着一阵剧痛,我就掉到了洞底。

醒来的时候,我的身子盖上了床单。那个混蛋蹲在床边,一副似哭似笑的讨好样。

我被这个混蛋毁了,就像多年前我的小姑一样。我看见天花板上一对洁白的隐形的翅膀被折断了。

见我睁开了眼,他说,美佳,我不对,我是混蛋,是畜生,但你别嚷嚷。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他就去摸口袋。我仍旧那样躺着,冷冷的,静静的,心底却有千万个拳头想揍出去,一个个刚愤有力,撑得胸口疼痛无比。我想起我藏在包里的剪刀,在家磨的,起初是为了对付李二狗的。

他又抽回手扇自己耳光。他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怎么都不能动你啊,是不?你喊我姑丈啊,我喝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觉得腰间藏着块烙铁,越来越热,越热越燥,就想干点什么。我喝酒,你姑从来只会骂我。你给我倒水,我就感觉腰间的铁块被水淋得吱吱响,那热气闹腾得我心里痒啊。美佳,我不是有心的。我知道我以前坏,对不住人,被人骂断子绝孙。我都当爹了,我哪能还给孩子造孽啊!美佳,我……我给你钱,你别说出去。

他又掏钱,掏出一把,放在床边。我还是不动,像具挺直了的僵尸。他愣着看我,他说,我再去拿。他出去了。

我把那些钱推在地上,起身把房门砰的一声关上,推上了栓子。我咬着手背撕心裂肺地嚎哭,眼泪悄无声息地在脸上冲出一条溪流,却将所有的声音都吞咽回肚子里。

五点钟,进工厂拉垃圾的车子从楼下经过,罪恶的一晚就这样送走了。瞪着天花板发了一夜的呆,我想起了躺在医院的小姑和小姑揽在怀里儿子。如果没了这个男人,她们又会变得怎么样呢?

放弃了藏在包里的剪刀,起身收拾好衣物,捡起掉在地上的钱,装进包里,打开门,走到小姑的房里。我朝那个混蛋说,告诉我小姑,我跟别人去打工了。对我小姑好点,要不然,我会回来找你算账。

我的牙齿是冷的、利的,它们在相互摩擦打架,它们就要咬人。

拖着旅行包上了车,我跟卖票的说到最远的站下。没有目的,只是想着离开这里,越远越好。车子开了两顿饭的功夫,把我扔到了终点站。

我失魂落魄地浪迹在喧闹的街头。

夜幕徐徐降临。我爬上人行天桥,呆呆地望着下面光怪陆离的灯火和鱼群般穿梭的车流。

夜再深的时候,人跟车都回家了,我还在桥上。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奇装异服的男孩,他们把我包围了,朝我吹口哨,拉扯我的旅行包,想拖我去住宿。

阿妹,你等我很久了吧?你们干嘛?都滚开,这是我妹。一个男子远远地朝我边喊边疾步走来,他應该要比围着我的这帮孩子大。

拉扯我的人渐渐松开了手,他们边走远边回头望,最后散去了。

他也走近了。他对着目瞪口呆的我笑。他说,阿妹,我们走吧。他的笑很调皮,透着狡黠。我不动,我不认识他,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走,即使我没有去处。怎么啦,阿妹?走吧。他过来拉我的手臂。

我没反抗,仿佛一个没有力气的傻子,由着他拽。下天桥,走进胡同,再拐,又拐,最后到达一间小平房。

直到他开了门,我才回过神。我说你是谁?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带我来这?这是什么地方?我就站在门框边,紧靠着门,不进屋,也不让他关门。

他放开我,坐到椅子上。屋子里很简陋,只有床、桌子、椅子和一台发旧的电视机。

他点了烟,吐出一圈雾,用嘴吹散了它,很自然,很顺畅。

我想走。

刚跨出了门槛,背后传来了他的声音。他说都这么晚了,你去哪?不怕再被人围着或者卖了或者轮奸,你就走吧。

我被这几个字撞得心生恐惧。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别无选择,我又退了回来。我说,那你会卖了我或者强奸我吗?

他猛吸着烟,吸到烟屁股烧到手指,扔掉。他说,又不是个个男人都是色魔。不过,如果你愿意,我会强奸你。他又笑,笑得阴冷。

我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强迫自己相信他,给自己一个借口留下来。我真的没有去处了。

我还要搞清一个问题,我说,那你为什么救我又留我?

这次他答得很快,我想培养你,我想你跟我合作。他又继续说,我是一个扒手。我越来越发现一个人,特别是男人,生意很难做,有个女的掩护成功率大很多。我在天桥另一端看了你很久,知道你无家可归,像我当年。一半同情,另一半想培养你。你别鄙视这种三只手的行业,有时候我们也义气得很。你放心,你不同意我不会动你的。现在你留不留下呢?他一口气说完。

我说,好,我跟你干。

他叫吴乐,他的父亲是一个高干,他的母亲却是一个没名分的情妇,迪厅小姐出身。他父亲因为巨额贪污被抓,所有家产在一夜之间被没收。没有经济来源,他的母亲又开始跟各种不同的男人风流。他看不下去,出走了,以扒为生。他做扒手已经三年了。这些话是他躺在地铺上跟我说的,我躺在他的床上。我说我真的叫阿美,你还真蒙对了。从此我就叫阿美,不叫引娣,不叫美佳,也不说姓,就是阿美。

吴乐买了张折叠床,我们睡一间屋。他比好多人都强,这种环境下他没欺负过我。

开始的一个月我们疯玩。吴乐每天跟我说做扒手的经历,教我怎样判断装钱夹的口袋,怎样使用长短不一的镊子和剪刀,怎样咀嚼大小不等的刀片,怎样使用勾针,利用直针。有时候他也会带我出去,我远远地看他怎么做动作,怎么擦碰一下就能把插在牛仔裤里的钱包勾出来。他说这些都是很普通的很易得手的小动作。我们用扒来的钱买很多好吃的,吃完了就看电视、睡觉,又出去。吴乐说我营养不良,应该养丰满些,面色红透,不能给人看出穷酸。我觉得跟吴乐在一起很开心,渐渐感觉到做扒手的刺激和成就,我的身体也在这种新鲜兴奋中慢慢圆润起来。

两个月后,我开始了我的第一次扒窃。头天晚上我跟吴乐叠在了一起,是我愿意的。我笑吴乐,我说你跟我一间屋这么久,真能挺。吴乐说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动你,我老想起我妈跟男人滚在一起,有些时候并不是她愿意的。吴乐的声音让我痛。我说,吴乐,你过来,我愿意。我们就睡一张床了。

我是在公交车上进行我的第一次作案的,选的是最拥挤的一路公交。吴乐说先选定目标,在快要到站的时候下手,下完手就溜,他会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我像一个腼腆的中学生被男人们夹在中间,借助车子转弯时的一点震动,假装站不稳地往目标身上一撞,手中的勾针就已经把他的钱包勾出来了,不过没拿稳,掉到了地上。我趕忙用脚踩着,在到站的那一霎那,假装弯腰系鞋带,抓了钱包就跑。吴乐跟着我下车。钱包里虽然只有两三百块,我们依然很兴奋。我们拿着钱下了馆子,吃饱了就回去做爱。吴乐还分析我的作案过程,跟我讲哪里该怎样怎样。吴乐说多做几次就自然了。

我们的日子逍遥自在,没钱了就出去转转,得手了就大吃大喝,吃喝玩乐后就做爱。

吴乐气喘嘘嘘地从我身上滑下来,侧躺着望着我。他说阿美,其实你挺美的。做这一行,女人比男人有优势得多,我要再训练你,我们要让机会时时刻刻都能存在,都能利用成功。

吴乐带我去酒吧看陪酒女郎用眼神勾人,带我去迪厅看性感舞女贴身扭臀,带我去夜总会的舞场看脱衣舞。

我学会了用自己丰满的胸脯与浑圆的屁股及柔软的指尖从不同的角度去迷惑男人。

在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我打扮得分外妖娆,穿着薄如蝉翼近似透明的网眼裙或丝质七分裤,经常插在那些两眼色迷迷的单身男人的前面。吴乐就挤在他们的后面或站在他们的侧边,用刀片割他们的背包、裤袋、甚到防盗短裤。在公交车上,我站在那些色迷迷的单身男人背后,我的胸脯如同两只沙田柚,在他们的背上摆过来摆过去,他们深吸一口、两眼微闭,我就用刀片划开他们的裤袋。舞厅里,我风情万种,邀请那些戴着颈链、名表的男人共舞,我柔软的指头丝巾一样吊在他们的脖子上,用摄入心魂的目光望着他们,他们心猿意马,我边跳边用剪刀剪他们身上的东西。

我跟吴乐很富有了,我们有钱买高级时装,去海边旅行,吃大餐住酒店。我们不存钱,钱好似来得越容易,花得也越尽兴。

但我开始睡不好了,睡着了都像在瞟男人,跟他们卖弄风骚,心怀鬼胎又淋漓尽致地跳贴身舞。我的梦中出现了戴着各种面具的女人,卷发的、焗红的、长发飘飘的,涂着金色眼影咧着血红大嘴的、素面朝天冷若冰霜的,她们纯情、风骚、性感、妩媚、下贱。她们长得并不像我,但每一场梦醒,我知道她们就是我。

有一天晚上我做梦,梦见我在一辆大巴车上,整车都是男人,他们都是一副拉扯领带宽衣解带的馋样。我贴着他们的身体一路扭过,收获了所有的钱包和首饰。车子开到了菜花地里,我抓着东西跑,又不是逃命那种,倒像在追蝶嬉戏。那帮男人也下了车,他们追来了,却又不是在追我。他们肆意地踩着菜花,碾烂的花汁浸染了花地,像是从我的胸口流出的血。我醒来,摸摸胸口,阵痛后的残余还在。

吴乐很能睡,做爱后,他能像猪一样呼呼睡去。有时我摇醒他说我的梦,他侧身把手盖在我的眼睛上,骂我神经发多了当然要做梦了,然后又呼呼睡着。我经常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那次吴乐盯上了一个男人,男人神情紧张地拎着一个手提包。吴乐说,看那人紧张的样子,他居然将包搂在怀里。那应该是个大货,包里应该很多钱。

我们一直跟着男人,从公交车到商店,看他买烟,看他进公厕,他最后进了一家面馆,坐在过道边,叫了面大口大口地吃,包在桌子下面的脚边放着。

我跟吴乐进去找了个靠里的桌子交换了一下作案意见。我从过道出去,经过他的时候,假装高跟鞋扭了脚,碰了一下他的桌子。实际上我是在用脚把他的箱子勾出来,踢到他的身后。吴乐紧跟着也出来了,走到那人身后,假装不经意地掉了烟盒在地上,在弯身的那一刻,把包带一勾,带走了。我们快速地钻进旁边的大超市,然后又从安全门走楼梯下来,再上了公交车。这么大的一个包,如果真是很多钱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干。我很紧张。

回到出租房打开包,包里是个黑漆的盒子。吴乐抽烟,他说别是珠宝吧?

我把盒子打开,里面一个透明的四方瓶,瓶里是些粉末,瓶上贴着标签,XXX骨灰。

一盒骨灰竟在我的手里。我想起家乡的坟山,一些久没人祭的塌坟里露出的头颅骨,干季坟洞里微微闪动的鬼火,我仿佛闻到了尸體腐烂的气息。我偷了别人的骨灰,让他不能安生,他的阴魂会不会从此缠着我不放?啪地一声,我把盒子关上。

吴乐的烟还没烧到屁股,他吐着圈问我,啥宝物?我不说话,走到窗边,推开,抱紧双臂,使劲吸气。吴乐掐掉了烟头自己开了盒子。他看着我说,这有啥,丢了就是了。他的神情没有他的话轻松。

他把盒子装回包里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他是走远去丢的。

我们用做爱来冲淡这件事。

过后,吴乐拥着我,我望着天花板,我说吴乐,我们不做这行了,去打工吧。吴乐说,打工多没劲,我们能做啥?屁股坐开花还没包烟钱呢。

我知道吴乐懒散,他以前娇惯了,但事情总是能改变的吧。我说吴乐,我最近心里老堵,老做梦,梦见好多人要抓我。吴乐说那是你心理作用,想开就没事了。

我说不行,我手软了,上次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老太太哭得死去活来,我的手就不再灵活了。是救命的钱给偷了,她老头才没的。我又说吴乐,怎么不是我做的,我也觉得像是我做的呢?

我伸出两只手,盯着手心手背反反复复地看,手上的纹络慢慢放大开来,好似一张大网悬在半空中,随时会掉下来。吴乐打了我的手背,他说你发什么神经啊,睡觉,睡醒就没事了。

可是睡醒了还是有事,我失手了。淫荡的笑声、摇曳的身影,还有闪闪烁烁的灯光做掩护,我照样失了手。我把手伸进黄毛的口袋,碰到一个方形的坚硬的东西,像黑漆盒子,像盒子里的那个透明瓶子。我触电似的缩了手。

吴乐跟着我出来,骂我,你怎么了?你这样很危险?我说我没办法,我控制不了,我又看见那个骨灰盒了。吴乐吼我,他说你发什么神经啊?你再看见那个盒子你就没命。我双手掩面,哭了。我说吴乐,我真的做不了。吴乐最后抱了我,说不做就先歇着。

我执意不肯再做扒手。我想我原本是不能做这些昧良心的事的。我决定不再做这行的那天晚上没做梦,睡得很安稳,一觉到天亮。

我偷偷去找了份工作,找好才告诉吴乐。吴乐,我明天要去厂里上班了。

我是看着招工告示走进去的。告示贴在门口,上方挂着“XX劳力输出公司”的牌子。

老板是个大胡子,手下有三个兄弟。大胡子问我要500元押金,我说没有。你从第一个月工资里面扣吧。我穿的衣服很性感,露肩低胸的蝙蝠衫,短裤配网格的丝袜。没办法,那阵我买了些能派得上用场的衣服,价格都挺贵的。我笑的样子也变得虚荡。

大胡子看了我一圈,嘀咕着说我做车间工浪费了。继而大声说,那就先试用吧,押金从工资里扣。

未婚证、流动证、健康证、暂住证,这些进厂必须的证件,我一样都没有,身份证是假的。但这份工作相对比较自由,想做交了押金就做,想走结完工资就可以走,不用任何证件和担保人。但大胡子公司有个规定,没做满一年,走的时候押金就不退。

大胡子把我们送进工厂,按时计工钱。这个月去这个厂,下个月去那个厂,有时只是白天去,有时连着加两三个通宵,时间地点都不定。工资由大胡子跟各个厂结算,然后他再跟我们结算。我们都知道大胡子肯定不止赚他所说的介绍费,但还是选择给他剥削。

做了一个月,大胡子说我走运了,不用天天坐板凳磨手皮,给我一个吃喝玩乐又赚钱的机会。大胡子叫我穿漂亮点,带我去某工厂办公室,路上跟我说是做老板的秘书,陪老板出去应酬,我的工资将按天计,三百块一天,这算高工资了。我能做秘书吗?秘书是什么样的工作?好事会降临在我身上吗?

见到老板,大胡子对老板说,这是阿美。又对我说,叫唐老板。唐老板似笑非笑地盯了我一阵,说,好啊,就阿美吧。正好中午就有个应酬,今天就上班,先练练。

我终于知道秘书是什么工作了,秘书就是跟在老板身边,陪男人喝酒打情骂俏的女人。

唐老板说,这是我秘书,阿美小姐。肥脸老板眯着眼睛凑过来,张着嘴巴半天没合拢。我并不搭理肥脸老板,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说,老板你好。肥脸老板说,嘿,阿美小姐够味道,又靓又冷。然后哈哈大笑。我不喜欢这种笑,我见过很多这样的男人,知道这笑里面的龌龊,我也不喜欢小姐这个称呼,小姑曾说过,别人都管卖的女人叫小姐。

我坐在桌边,冷冷地看着他们虚假又精致地说笑。但饭桌上的男人女人都叫我喝酒,肥脸老板还死黏着凑过来跟我碰杯。看到他要过来的姿势,我先一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灼热的火苗把我的肠胃烧得一块一块地掉皮,肚子里像是千万条虫子在钻腾,就要钻到喉咙里来。我说我不能喝了,好难受。肥脸老板不肯,他说要喂我喝。他拿着酒杯,手却在我肩头上摸,眼睛从我胸口往里瞅。我讨厌他直愣愣地盯我的胸部,一把推开他,说上厕所。

我听见唐老板说,宋老板,别给阿美喝了,她新来的,酒量还没练好,我来陪你喝。我就想这唐老板还是有点人情味的。

以后经常跟着唐老板出去应酬,也不全是吃饭,有时是谈话签合同之类的,我听不懂,就是穿戴艳丽地跟去,一个花瓶跟班。

我再也不上拉做事了。唐老板不叫我上班的时候,大胡子会叫我跟他去各间厂子结帐,当然,做大胡子的跟班,工资是减半的,我也多半是在外面等,大胡子并不想让我知道他跟工厂交易的价钱。

我进劳务输出公司第三个月的时候,吴乐被抓了,还判了刑,要坐一年的牢。吴乐这次不仅是偷,还伤了人。他在街上看见他妈跟一个男人回家,他跟踪那个男人,晚上去偷,还用酒瓶砸了睡着了的男人的脑袋。本来是说要判三年的,他妈求那个男人改了口,把夸大了的伤势跟财物收了回来,减了一半的刑。

我去看了吴乐,乱骂了一通。我说你他妈的要杀人又没胆,你拿酒瓶有个鸟用,拿刀啊。我说,吴乐你就是一个好吃懒做、担心怕事的混球!叫你跟我一起收手打工你不干,你干了不就没事了吗?我不是真想骂吴乐,就是恨,恨什么也说不上来。吴乐最后说,这里也很好啊,不用干活照样饿不死。我说好,那你就在这里待一辈子吧。

走出看守所,我在墙角狠狠地哭了一把。吴乐跟我一样苦,我们都没有家,在这个城市孤苦无依地漂着。我想等攒够了钱,还是跟吴乐一起做点生意,租间屋子,摆个小摊,安稳过日子。

唐老板最终还是出卖了我,他的人情味也是假的,没显露,只是因为先前的诱饵不够丰厚。

那次,唐老板说这次跟肥脸老板的交易很大,叫我应酬的时候做好点,事成之后他会另外给我封红包。

那天我喝得吐了两次,他们还一个劲地叫我喝,连唐老板都一起灌我,后来我就不记得了。醒来后,我竟然睡在了床上,一丝不挂,身上很多抓痕,我旁边睡着那个肥脸老板。

当时我想起了那把剪刀,要能带着就好了,往他的裤裆下咔嚓一下,剪掉这个城市坏男人的根。当我用眼睛扫完了屋子里所有的利器后,放弃了我的想法。我想起了吴乐。咔嚓一下又能怎样?弄不死他,我的下场会比吴乐更惨,弄死了他,我也要在这座城市给他陪葬。

这个城市就是这样,我们都是在边缘墙角爬行的蚂蚁,被人碾死毫不费力。

我穿好衣服,掏光那家伙所有的钱,再把他的衣服从窗口扔出去。干完这一切后,他还没醒。我又冲进卫生间,接了一盆冷水往他身上一泼。他惊起来骂我神经。我摔门走了。

我去找唐老板,我说老板你卖了我,我不会去告你们,但你得给我钱。唐老板变了脸,他说装什么清高,你们这一行不都是准备卖的吗?我不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将所有的屈辱和悲愤都注入眼神里。如果眼神能殺人该多好啊!可能他害怕了,语气软了下来。他说不就是为了钱吗?他拿出几张钱。我没动,仍盯着他。他又拿出几张。我抓过钱,我说是我卖的我就该得。

转身走的时候我回头对他笑,我说坏事干多了会做噩梦的!我不是在咒他,我说的是实话。我突然想到了跟吴乐干扒手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

大胡子信誓旦旦地说他不知道唐老板会那样做。我懒得理。做他这一行的心里咋能没底?我说我结帐,不做了。在这间劳务输出公司做了五个月,每个月都押30%工资在大胡子那里。大胡子很爽快地连扣除的500元押金都给回我。我想他是心虚,他肯定在我身上赚了不少。原先想如果大胡子为难我,就顺手牵羊干一次老本行,我对他的办公室知道得很清楚。看在破例退回500元押金的份上,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好些天我像一只流浪狗,在这个城市游荡。我不会再在晚上出没在一些危险的地方,我躲进那种最廉价的出租房。

我在一家商场门口看到招工信息,应聘货架员。老板说主要工作就是摆放货物,货物缺了就补上。我要一天十二个小时看着这些货架,看着来商场选东西的人,提防他们将货物藏到不该藏的地方再顺便带走。

商场不大,除了我还有一个员工,老板叫她黄嫂。黄嫂左半边脸布上了一块红斑。因为这个,黄嫂只能在货仓看仓,工资也要低很多,但黄嫂却是在这家商场干的时间最长的一个。黄嫂说,下个月她就要走了,她弟弟在东莞开了家卖汤粉面的小吃店,她过去帮忙做点厨房里面的事情。黄嫂说本来是这个月就走的,老板说还没请到员工,扣着钱不给,要再等一个月。黄嫂还说,这家老板良心不好,请到的员工大多做不长,试用期一过就会借机炒人,其实是用一种欺骗的手段低价请人。

我木木地说,哦。只觉得这份工作才开始,便在黄嫂的嘴里抹杀了希望。

工作不累,却无聊,除了偶尔去货仓听黄嫂唠叨几句,我几乎不怎么说话。老板跟老板娘轮着收银。老板瘦竹竿似的,尖嘴猴腮,小眯眼闪闪烁烁的光叫人琢磨不透。老板娘却肥得腰上荡呼啦圈,而且,她嗓门奇大,中气很足,一开口就像是开了喇叭。商场早上和晚上的人多些,正常上班时间多半是没人的。没人的时候,老板就打瞌睡,靠在椅背上,似睡非睡。

我发现老板跟老板娘没事的时候都喜欢盯着我看。老板是在半闭的小眼里偷偷瞟着,老板娘是边磕着瓜子边直愣愣地盯,有时还会嚷一句,货没摆整齐。这是在监视我,看我有没有躲在角落里偷懒或者偷吃。我会在跟他们目光相碰的时候,冷冷地剜他们一把。我知道老板娘不喜欢我,她跟老板说我的眼睛有鬼火,冷冰冰的,准是一肚子坏心思。

后来我发现老板并不只是监视我。我蹲下时他盯我低腰牛仔裤下滑露出的腰;我站在凳子上打扫架上灰尘时他盯我的两腿;我弯腰前倾时他又借机走近来,眼神又想往我T恤大领口里面钻。我知道老板那见不得人的眼光所隐含的心思。做扒手那阵我享受男人的这种眼光,在这眼光中寻找机会。可是现在,我讨厌,恶心,仿佛这眼光穿透我的衣物,蹂躏着我。

黄嫂要辞工的最后一天,老板娘带着黄嫂去选货了,叫我自己去货仓搬货,她说以后货仓也是我做了。

货仓的门很窄,进去后我把它虚掩着。挪好货物转身时,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随后一只手在我身上乱摸乱扯,像骷髅骨夹紧过来。我拼命地推、踢、打。他放开了我的嘴,用手臂箍紧我的腰,将手插进我的内裤,在我下面胡乱地抓着。我不知道这个柴干一样的男人怎么那么大的力气。我扭不动,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趁着他喊疼松劲的那一瞬间,我跑了出去。

我碰到了老板娘。她跟黄嫂的脚下堆着一堆刚卸下来的货,正在那里准备喊我跟老板来搬。她的声音还没发出来,看到头发凌乱的我,嘴巴就张着定格了。

我回来要工资。回来的时候老板跟老板娘都在柜台,他们正吵着。一看见我,老板娘就指着骂起来了。她骂我勾引老板,骂我阴阴冷冷的,一肚子坏水。

被一条疯狗咬着。我只能这样想,冷冷地拿眼盯着她唾沫横飞的嘴巴和似要戳过来的手指。我说,我来要我一个月的工资。我是没有表情的,声音冷得人牙打颤。

老板一直不出声。老板娘又开始骂,骂我还有脸要工资?骂得腰上的肉一抖一抖的。

我冷笑着吐出两个字,泼妇。你骂我是泼妇?她上来打我,扯我的头发,揪我的衣服。我说你就是!我咬她的手背,咬着不放。

老板过来拉我们,黄嫂也来了,黄嫂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走。黄嫂将我拉到一边,说算了吧,走吧,我早说过这两人不是好东西。我不服气,黄嫂怕我吃亏,硬拽着我走了。

黄嫂原先是住在老板的仓库里,她已经收拾好东西,要搭傍晚的车走。我将黄嫂带到我的出租房里坐。黄嫂问我接下来准备做什么?我说不知道。她问我有什么亲人朋友在这里。我说没有。我告诉黄嫂,在这个城市就我一个人。黄嫂叹了一口气,看着我。她看我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娘,我想起我叫她不要死早了,我还得回去看她。

黄嫂说,你一个闺女家,在大城市遭这份罪,也真够可怜的。不如跟我一起去东莞吧,我弟的小店新开张,说还要请个服务员呢,你去,我说说。

这次哭跟以前不一样,我大口大口地哇出来,眼泪是暖的,打湿了黄嫂的肩头。

跟黄嫂走时,我只有一个旅行包,与我来这城市时一样。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我想到了吴乐,想到了小姑,想到了大胡子,想到了老板和老板娘。

不甘心就这样便宜了那对无耻的店主,我对黄嫂说我去打个电话,我还记得收银台旁边贴着的那几个数字。

老板娘的声音从电话里气冲冲地吼出来,仿佛还带着火药味。我真希望我跟黄嫂走后他们能大打一场,最好打得头破血流,砸得商场稀里哗啦。

捏着鼻子,我说,你听好了,我在你们店里的食品罐里安装了遥控炸弹。今晚十二点前,准备好三万,放在路口电话亭的垃圾桶里。否则,你就等着被炸个稀巴烂吧。这是我从电视里看到的镜头。

老板娘应该是被我吓到了,好久才尖叫起来,你是谁啊?你说真的假的?然后惊慌地喊老板的名字。

挂了电话,我得意地往回走,我仿佛看见老板跟老板娘惊恐又颓废地坐在一堆瓶瓶罐罐中间,一个罐子一个罐子地撬,手忙脚乱地寻找。

回去看到黄嫂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一口面包一口矿泉水地吃着晚餐。

我将要跟她去另外一个城市,那个城市会不会也一样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仍是要在它的边缘凄苦地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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