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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帝国梦”的陷阱

2020-06-11黄湘

第一财经 2020年6期
关键词:奥斯曼帝国尔多土耳其

黄湘

《埃尔多安的帝国:土耳其与中东政治》

作者:[土耳其/美]索内尔·卡加帕泰(Soner Oagaptay)

出版社:I.B.Tauris

出版时间:2019年9月

定价:27.00美元

本书详细梳理了埃尔多安的土耳其“大国崛起”战略从高调兴起到处处碰壁的来龙去脉。

索内尔·卡加帕索是美国华盛顿近东政治研究所政治学者

在“冷战”刚刚结束不久的1993年,政治学家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提出了著名的“文明冲突论”,对全球未来发展提出了若干预言,其中一项预言是土耳其的伊斯兰宗教复兴运动将会激起公众的反西方情绪,冲撞土耳其精英阶层世俗主义、亲西方的价值取向。

土耳其共和国是土耳其国父凯末尔(Mustafa Kemal Ataturk)在奥斯曼帝国的废墟上创建的国家。凯末尔决定使土耳其成为一个向欧洲国家看齐的世俗化、现代化的国家,通过激烈的政治和社会变革,抛弃了奥斯曼帝国的历史和伊斯兰宗教传统,在外交上也是以西方为中心。沿着凯末尔设计的发展道路,土耳其成为一个中等发达的地区强国,但是在亨廷顿看来,这也使得土耳其成为一个“无所适从的国家”。土耳其早在1963年就表达了加入欧盟前身“欧洲共同体”的愿望,但是迟迟未能获得批准,根本原因在于多数欧洲国家将欧盟视为基督教国家的联盟,觉得作为穆斯林大国的土耳其在文化上不属于欧洲。

进入21世纪以后,亨廷顿的预言应验了。自2003年以来担任土耳其领导人的埃尔多安,是凯末尔之后最重要的土耳其领导人,他不认同凯末尔的价值观,力图把土耳其从一个面向西方的世俗化国家转变成一个面向中东、在政治上复兴伊斯兰宗教传统的国家,恢复昔日奥斯曼帝国的荣光。美国政治学家卡加帕泰(Soner Cagaptay)在《埃尔多安的帝国:土耳其与中东政治》(Erdogans Empire:Turkey and the Polities of the Middle East)一书中,详细梳理了埃尔多安的土耳其“大国崛起”战略从高调兴起到处处碰壁的来龙去脉。

埃尔多安是土耳其“正义与发展党”(AKP)的创始人,该党在2002年赢得议会选举成为执政党,埃尔多安2003年出任土耳其总理。在执政早期,埃尔多安是世俗主义和自由市场经济的拥护者,领导土耳其实现了惊人的经济增长,既赢得了广泛的民众支持,也得到了国际社会的普遍赞誉。

2007年,土耳其全民公投通过宪法修正案,将总统由议会选举改为全民直选,并在2014年举办首次总统直选。2010年,土耳其再次公投通过新宪法。根据土耳其国父凯末尔的建国方略,军队是世俗化、现代化的后盾。在土耳其共和国历史上,军队多次发动政变,推翻放松宗教管制的民选政府,强制实施世俗主义。新宪法则将军队置于政府的控制之下,是一次重大的政治变革。2011年,许多土耳其高级军官被迫辞职。

权力得到稳固的埃尔多安开始显露出他的真面目。事实上,出身草根的埃尔多安在当选总理之前,曾经在1994年至1998年担任伊斯坦布尔市市长,一时颇富人望。但是当他从市长位置上退下来之后,1999年4月,土耳其国家安全法院因为他曾经在1997年12月公开朗诵一《埃尔多安的帝国:土耳其与中东政治》

首含有宗教寓意的诗歌,以“发表煽动宗教仇恨言论”的罪名判他入狱。土耳其主流的世俗主义政治氛围使得埃尔多安在此后10年时间里不得不有所收敛。2011年以后,不再有所顾虑的他频繁宣称土耳其的政治身份是奥斯曼帝国,文化身份是伊斯兰教,公然与国父凯末尔的遗训背道而驰。

奥斯曼帝国(1299年至1922年)是奥斯曼土耳其人建立的多民族帝国,以伊斯兰教为国教。极盛时势力占有东南欧、西亚和北非之大部分领土,其世袭君主号称“苏丹”。从16世纪初开始,奥斯曼“苏丹”兼具“哈里发”的头衔,“哈里发”曾经是阿拉伯帝国最高统治者的称号,意指逊尼派穆斯林的精神领袖。从19世纪初开始,在欧洲国家现代化和工业化转型的冲击下,奥斯曼帝国逐渐衰落,疆域日渐缩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奥斯曼帝国与德国和奥匈帝国结盟,战败后遭到英、法等“协约国”瓜分。此后凯末尔发动国民运动,废除“苏丹”和“哈里发”制度,建立了政教分离的共和国,对于从奥斯曼帝国疆域中分离出去的地区不再主张主权,土耳其的民族认同和政治认同都限制在共和国的疆界之内。

土耳其被压抑的奥斯曼帝国身份的回归,始于1990年代初期。“冷战”结束和苏联解体颠覆了此前的国际秩序,中亚出现了多个新独立的“斯坦”国家,南斯拉夫解体令巴尔干半岛陷入战争和种族屠杀的浩劫,第一次海湾战争改变了中东的地缘政治。巴尔干和中东曾经被奥斯曼帝國长期统治,中亚地区虽然从来不属于奥斯曼帝国的疆域,但是许多族群和土耳其同属突厥语系,在奥斯曼帝国末期,号称“青年土耳其党人”的立宪派曾经发动“泛突厥主义”运动,试图通过一统中亚突厥语系族群来重振帝国。从1989年到1993年担任土耳其总统的厄扎尔(Turgut Ozal)将奥斯曼帝国的身份认同重新引入公共领域,以此重构土耳其在巴尔干、中东和中亚地区的影响力。

厄扎尔的政治立场仍然和凯末尔一样是亲西方的,埃尔多安对奥斯曼帝国和伊斯兰教双重身份的回归则是反西方的。埃尔多安及其幕僚认为,奥斯曼帝国以伊斯兰教为基础,是伊斯兰世界的最后一个帝国,今天的土耳其依然对昔日奥斯曼帝国领土上的穆斯林的命运负有责任。西方化和世俗化的结果导致土耳其失去了历史意识,成为对欧洲亦步亦趋的小国。进入21世纪以后,在经济发展取得巨大成功的基础上,土耳其应当实现奥斯曼帝国的伟大复兴。

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让埃尔多安看到了在中东扩张土耳其势力的大好機会。在这场运动中,在阿拉伯世界根基深厚的反对派组织穆斯林兄弟会扮演了重要角色,土耳其则成为穆斯林兄弟会的大金主。2012年6月,穆斯林兄弟会候选人穆尔西(Mohamed Morsi)成为埃及历史上首位民选总统,土耳其的投入似乎获得了巨额回报。然而,穆斯林兄弟会的衰落和崛起一样迅速,穆尔西上台之后并没有兑现反腐败承诺,而是强行扩大总统权力,推出诸多具有宗教色彩的政策,加之缺乏执政经验,无力提振经济,招致怨声载道。2013年7月,埃及军方罢黜穆尔西。在其他阿拉伯国家,穆斯林兄弟会也都相继失势,土耳其的阿拉伯外交遭遇重挫。

埃尔多安的阿拉伯外交战略的失败,不仅仅是因为在“阿拉伯之春”中押错了宝,更是因为再度激化了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的宿怨。在奥斯曼帝国末期,土耳其民族主义和阿拉伯民族主义同时兴起,帝国的土耳其人统治阶层曾经处决一批阿拉伯民族主义者。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阿拉伯人与英、法合作,发动大规模起义,从背后捅了奥斯曼帝国致命一刀,成为土耳其人的创伤记忆。双方的敌意使得中东阿拉伯国家对土耳其的势力扩张非常警惕。除了同样支持“穆斯林兄弟会”的卡塔尔之外,土耳其与中东阿拉伯国家都处于敌对状态。

埃尔多安的叙利亚政策是站在西方一边,反对阿萨德政权,这使得土耳其与支持阿萨德政权的伊朗为敌。叙利亚境内反对阿萨德政权的力量存在多个派系,土耳其支持其中一派“自由叙利亚军”(FSA),但是将另一派“库尔德人民保护部队”(YPG)视为心腹大患。库尔德人是一个主要分布在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四国境内的民族,近代以来一直有独立建国的诉求。埃尔多安严厉镇压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分离主义者,也将叙利亚的库尔德武装视为威胁土耳其的恐怖组织。然而,随着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极端恐怖组织“伊斯兰国”(ISIS)在叙利亚内战的动荡中兴起,“库尔德人民保护部队”成为美军打击“伊斯兰国”的关键盟友。在美国的扶持下,这一支库尔德武装控制了叙利亚毗邻土耳其的北部边境地区,埃尔多安对此却长期无计可施。

迫于形势,一度与俄罗斯势不两立的埃尔多安从2016年开始逐渐与普京结盟。普京原先支持阿萨德政府,但在阿萨德政府元气大伤的情况下俄罗斯急需新的盟友,而埃尔多安也需要借助俄罗斯来抗衡与土耳其裂痕日益加深的美国。双方在叙利亚做了多次利益交换。然而,埃尔多安和普京的关系并不平等。在和中东阿拉伯国家的关系搞僵之后,土耳其把扩张目标转向了盛产石油的利比亚。政治强人卡扎菲垮台之后的利比亚经过连年军阀混战,形成了两个政权,一是得到大多数国家承认的“民族团结政府”,另一个是得到埃及、沙特、阿联酋等国支持,由哈夫塔尔(Khalifa Haftar)领导的“利比亚国民军”政权。埃尔多安支持“民族团结政府”,而普京先是支持哈夫塔尔政权,为其提供军火,继而在哈夫塔尔政权节节胜利之际,在埃尔多安的请求下,又减少了对哈夫塔尔的支持,以确保利比亚“民族团结政府”不会倒台。普京在利比亚冲突中既扮演纵火犯又扮演消防员,使埃尔多安对他处于屈从地位。

在历史上,俄罗斯帝国是奥斯曼帝国最大的敌人。奥斯曼帝国的许多土地或是被沙俄占领(如克里米亚),或是在沙俄的帮助下实现独立(如巴尔干国家)。如今,以复兴奥斯曼帝国为己任的埃尔多安却要屈从于有志于复兴俄罗斯帝国的普京,这颇具讽刺意味。

2018年12月,美国总统特朗普以恐怖组织“伊斯兰国”已经被消灭为理由,下令美军撤出叙利亚。2019年1明,美军撤出叙利亚北部边境,土耳其随即派兵进入这一地区,清剿曾经与美军并肩作战对抗“伊斯兰国”的“库尔德人民保护部队”。对于埃尔多安来说,这是一次巨大的外交胜利。但是,这也将被美国背叛的库尔德武装推向了叙利亚阿萨德政府和俄罗斯一边,留下了长期的隐患。

解读/延伸阅读

《土耳其:在民主和威投主义之间》

作者:[土耳其]叶谢姆·阿拉特、舍夫凯特·帕慕克

出版社: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本书讲述了自从1980年以来,土耳其的民主政治和威权主义之间、世俗主义和宗教之间的斗争。

《永恒的黎明:凯末尔时代的土耳其》

作者:[美]赖恩·金格拉斯

出版社:Oxford UniverSity Press

本书讲述了奥斯曼帝国末期和土耳其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历史,分析了现代土耳其国父凯来尔的政治遗产。

埃尔多安试图复兴奥斯曼帝国的大战略,不仅事与愿违地导致了外交战略的挫败,也造成了土耳其国内政治的困局。为了把土耳其从一个面向西方的世俗化国家转变成一个面向中东、在政治上复兴伊斯兰宗教传统的国家,埃尔多安采用各种手段妖魔化和镇压那些不愿意投票支持他的选民,让土耳其社会急剧地两极分化为支持和反对埃尔多安的两大阵营,不存在中间派的空间。

2013年明,50名环保人士在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搭建帐篷营地,抗议政府将一所公园改造成购物中心。土耳其警察对抗议者的镇压引发了更大规模的抗议运动,蔓延到土耳其许多城市,数百万民众游行示威。埃尔多安一方面动用军警铁腕镇压抗议运动,—方面宣称抗议者是亵渎宗教的投机者和叛国者,动员支持自己的保守群体组织集会,与抗议者对峙。

2016年7月,土耳其军方内部派系发动政变,试图推翻埃尔多安,但最后以失败告终。埃尔多安随即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并展开大清洗,拘留和开除了数以万计的军人与公务员,解散和关闭了大量学校、新闻媒体与政治组织。2017年,土耳其在紧急状态尚未解除的情况下举行修宪公投,根据这场被土耳其反对派认为作弊因而拒绝承认的公投结果,土耳其从议会制改为总统制,取消了内阁总理,国会没存实质立法权,不能对行政机构有效问责。埃尔多安此前的总统任期归零,可以再连任两次。2018年,土耳其提前举行了原定于2019年的总统大选,埃尔多安再度当选,大权独揽。

然而,在2019年3月的土耳其地方选举中,埃尔多安领导的执政党在第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第二大城市首都安卡拉、第三大城市伊兹密尔和其他主要城市都遭遇了失败。原因一方面在于2018年的金融危机终结了土耳其经济高速成长的神话,另一方面在于原本有着各自不同诉求的反对派终于联合起来挑战执政党。虽然执政党在保守的农村地区和小城市保持了统治地位,但是埃尔多安的权力基础业已布满裂纹。

卡加帕泰指出,埃尔多安的支持者坚信,如果土耳其失败了,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国内外敌对势力在竭力搞破坏。“帝国梦”的一面是自我麻醉,另一面是操纵“仇恨政治”。在埃尔多安的阴影下,土耳其一步步滑向社会分裂和政治失败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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