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权的黄崖洞往事
2020-06-11蒲元蒋晓祥
□ 蒲元 蒋晓祥
/ 黄崖洞保卫战英雄团军旗。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70周年阅兵式上,一面“黄崖洞保卫战英雄团”军旗猎猎飞扬,引人注目。
黄崖洞,原本只是莽莽太行中一个普通山洞的名字,然而这个地名又与中国抗战史和军工史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更鲜为人知的是,黄埔1期生左权也与黄崖洞有着诸多不解之缘。
抗战初期,国民政府对八路军曾有部分武器弹药供应,至1939年10月以后,供应基本中断。八路军总部曾向全军发出通报:“子弹缺乏成为我军目前特别是将来抗战中最严重困难的问题。”(郭清树、李葆定:《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勤史(抗日战争时期)》,金盾出版社1992年版)要求各级以各种方法进行收买子弹的工作,包括“收买散落在群众中的子弹,从敌伪军中收买,向友军收买,在沿海、大城市附近寻找关系收买”,等等。然而,战时购买子弹极为困难,其数量远不敷用。
/ 绝壁之上的黄崖洞。(蒲元 摄)
/ 左权。
/ 左权在黄崖洞工作期间的住所——左权小屋。(蒋晓祥 摄)
时任国民革命军第18集团军(习惯上称为八路军)副参谋长的左权,曾经讲过这样的事:河北任县游击队为了夺得敌人的枪支弹药,派了两个队员穿起了河北妇女的红裤子、绿棉袄,到敌人放哨的地方去种庄稼,日军发现后就来追赶,两个队员学着河北小脚女人的跑法,忸忸怩怩地将敌人引到预先埋伏的地方。如此,方得到两支三八式步枪和少量弹药。(《左权传》编写组:《左权传》,当代中国出版社,2005年版)
为此,八路军的前线指挥员们很早就开始建立小型修械所。后来,这些规模很小、设备简陋、技术落后的修械所被集中起来,成为八路军总部修械所,驻山西榆社和辽县(今左权县)交界处的韩庄镇。但是,随着1939年日军对华北根据地的“扫荡”日甚一日,韩庄越来越不安全。
为此,彭德怀将为总部修械所选择理想安身之地的重任交付左权。左权,出生于湖南省醴陵市平侨乡黄茅岭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他不仅是黄埔1期,还曾在苏联莫斯科大学和伏龙芝军事学院深造,被称为“八路军中学历最高的将领”。
此后,左权多次深入太行山腹地,经过认真的图上勘查和艰辛的实地考察,发现了位于山西黎城县北45公里,居黎城、辽县、武乡三县之间,处在太行抗日根据地腹地的黄崖洞。黄崖洞,又名黄烟洞,是一个镶嵌在海拔1600多米的黄崖峰西面崖壁上的天然大石洞,高25米,宽20米,深40米,这几乎是一个天然的弹药库。而洞外不远,有数十亩山间谷地,一股清泉从山崖下流出,是建厂的合适场地。整个黄崖洞地区四面环山,峰峦叠嶂,北与左会山相倚,东南与水窑山、桃花寨山相环,易守难攻。尤其是东面的主要出入口,是当地人称“抬头一线天,低头难伸拳”的翁圪廊峡谷,堪称天险。
1939年6月,左权陪同朱德、彭德怀来到黄崖洞视察,并结合草图汇报了在此建设兵工厂的设想,得到了两人的赞同。
此后不久,日军对晋东南地区发动第二次九路围攻,进逼韩庄周边,八路军总部修械所紧急撤离转移至黄崖洞。工厂机器的隆隆声便打破了这片山林千百年来的静谧。至1940年,黄崖洞兵工厂不仅能够生产子弹,还在7月试制出吸收了“捷克式”“三八式”“汉阳造”等枪支优点的新枪,被彭德怀命名为“八一式”马步枪。据统计,黄崖洞前后共计造枪9758支,修枪万余支,生产掷弹筒2500个,修炮约千门,生产各类炮弹24万发,手榴弹58万余枚,是八路军名副其实的“武器生命线”。它是华北敌后最大的军工生产基地,被朱德誉为“掌上明珠”。
/ 黄崖洞兵工厂旧址。
/ “八一式”马步枪。
早在黄崖洞兵工厂初建之时,朱德、彭德怀和左权就已经意识到,日军一旦发现这里的秘密,必然要除之而后快,黄崖洞地势虽好,但完善的防御体系也是必不可少的。
为制定防卫阵地及工事设计规划,自1939年冬起,左权开始勘察地形,他跑遍守备区的每一座大小山头、沟壑。担负黄崖洞兵工厂守备任务的八路军总部特务团(以下简称特务团)团长欧致富曾回忆道:“他冒着数九严寒,攀上黄崖山,一个防区一个防区勘察,制图作业。一连几天,他把整个黄崖山上上下下,沟沟岭岭,南北东西,都实地勘察个遍……见他这样忙,我们都过意不去,曾建议他多带几个参谋,和我们守备部队一起,分片勘察,分片制图标图,再由他来综合,进度更快一些……他听了笑了笑,说‘谁叫我当参谋长,当参谋长对整个战区没个立体总图,指挥起来会误事!再说,我不先拿出草图,下一步修改你能提出意见来?’……防御设施反映在他的图上,简直立体化了。根据地形,哪里设置暗堡,哪里应设明堡、暗堡、交通壕相结合,哪里利用天然洞加以改造,哪里筑投弹所,各点的火力如何配置,以形成交叉、直射、侧射、斜射、倒射、俯射等强大的火力网,就连各个射击视线前有什么障碍物,图上也标了出来。”(欧致富:《虎踞黄崖》《黄崖风云》,解放军出版社1991年版)
/ 当年绘制的黄崖洞防御系统示意简图。
1940年9月,黄崖洞兵工厂防御工事全部竣工。
这个过程中,左权还组建了一支由兵工厂工人组成的自卫队,分为地雷班、突击班、侦察班等,各有分工。左权为自卫队上了数次军事课,专门讲解如何利用地形地物进行战斗等。这本是左权为防不测而留的后手,没想到竟很快派上了用场。
1940年10月,百团大战进入艰苦的反“扫荡”阶段,特务团主力调到外线,配合第129师和决死队歼灭各路孤立之敌,以期迅速打破“围剿”,留下保卫黄崖洞兵工厂的只有不足一个排的兵力。恰在此时,一小股日军直扑黄崖洞西北的左会垭口而来。工人自卫队紧急集合,迅速进入阵地严阵以待,最终在左权亲自指挥下,一举击退了日军。
战斗获胜,但日军的动向引起了左权的警惕,日军是否已经发现了兵工厂?他及时请调特务团第1营开进黄崖洞,加强防卫力量。果然,日军又从翁圪廊一线再次发动进攻。这一方向的地形本极险要,不易攻破,然而守军第1营第3连连长看到日军攻势凌厉,又主观认为工厂已经转移,便擅自转移了阵地,致使日军进入工厂区。此时厂区的主要设备虽已转移或掩埋,留守人员也已撤走,但仍有一批手榴弹和子弹被日军发现,十余座厂房也全部被烧毁。而日军因兵力有限,亦未做久留便转往武乡方向。
此事对左权震动极大,一方面为该连的擅自弃守而愤怒,同时也察觉到黄崖洞的防御体系还需要进一步强化。
为将黄崖洞建成真正打不垮攻不破的铜墙铁壁,1941年春,在左权的主持下,黄崖洞兵工厂守备区工事委员会成立,特务团团长欧致富、政治委员郭林祥、副团长陈波、参谋长郭双江、总部炮兵团团长武亭、总部第4科科长朱早观及黄崖洞兵工厂厂长徐长勋为委员会委员。特务团、炮兵团、第129师共同组织施工。
这一次,左权将准备工作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特务团测绘员李忻元回忆:在地形勘察时,左权最初拿的是1:50000的地图,他对团长欧致富表示这个不行,要放大。欧致富即安排李忻元和许德厚去将地图放大到1:25000。不久,左权再次来到黄崖洞实地指导防御工程建设,在地图上对防御的主要方向、兵力部署、火力配置及工事布局进行综合标绘,感到1:25000的地图仍然不能很细致地反映实际的防御情况,便要求再放大到1:5000。为此,李忻元等连续作业两个多月,最终制成9大张地图,将守备区地形全貌,及构筑的暗堡、地堡、交通壕、投弹所、障碍物、各级观察所、指挥员的位置、支援路线和防区的范围,全部标注出来。
这一成果,为守备部队按图施训、组织演习提供了有力依据,更在后来的黄崖洞保卫战中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黄崖洞兵工厂防御工事再建工作,从1941年4月持续到6月底基本完成。整个防御阵地呈纵深、多梯次的环形防御体系,分为7个守备区。大小战斗工事合计150多个,包括掩蔽部、轻重机枪和步枪工事、投弹所、观察所、指挥所等。各种工事都充分利用了地形,建有防跳弹泥土墙和射口护板,做到隐蔽与战斗两用,工事之间连接堑壕或交通壕。左权发现,黄崖洞防御阵地的3个关键地域是翁圪廊、左会垭口和桃花寨,而无论敌人从其中的哪里突破,都必须经过水窖口。于是他指挥施工部队在此以钢筋混凝土构筑了一个核心工事,含水池、弹药库、食品库、伤员休息处、厕所等设施,可容纳20余人。如今,经历了近80年的风雨,这座中央工事仍然矗立在水窖口的高石之上。
特务团各营连的防御地域最终均形成了以地堡、坚固工事、自然山洞为主,结合堑壕、交通壕、投弹所等野战工事,辅以各种障碍物的三道阵地。地雷、步枪、手榴弹、轻机枪、掷弹筒、重机枪、迫击炮,也组成低、中、高,远、中、近相结合的严密的火力网,并制定了射击预案。
尽管如此,由于黄崖洞防区大,特务团兵力不足,武器比较落后,而日军火炮猛烈,又有攻入的先例,一些官兵还是担心守不住,思想上存在顾虑。
对此,左权说,“特务团有些同志总想打出去,不愿守阵地,尤其认为敌人的炮弹可以摧毁我们的碉堡。我们的工事胸墙有两米厚,而日本山炮弹的侵彻力只有30厘米,这是经过科学计算的。敌人6发炮弹打在同一个弹着点上,才能穿1.8米的深度,但是要将6发炮弹打在同一个弹着点上,世界上是没有这样的炮手的。”(《左权传》编写组:《左权传》,当代中国出版社,2005年版)这样一讲,便去除了很多人的忧虑。同时,左权要求各守备区部队根据防卫任务,积极开展实兵演练和各类技术训练,真正做到人与武器、人与阵地的有机结合。左权还专门到黄崖洞查看特务团全团演习,并解释有关战术要领。
1941年夏,日军在与八路军的一次作战中获得了若干“八一式”马步枪。他们对这种新式枪支十分重视,拆解开来仔细研究。日军在其中一支步枪的枪托上,发现有笔画细如蝇腿的三个字:“于水窑。”黄崖洞在当地又被称为水窑或水腰。这三个字应当是兵工厂的工人所刻。这一发现与日军在黄崖洞发现八路军兵工厂相吻合。
1941年秋,华北日军向八路军太行根据地发动“扫荡”,黄崖洞成为主要目标之一。11月9日起,日军第36师团一部5000余人(一说4000余人),进犯至黄崖洞一带。此前,特务团主力已全部回防黄崖洞地区。左权指示,阻击作战的原则是不骄不躁,不惶不恐,以守为攻,以静制动,杀敌制胜,要始终掌握一个“稳”字。日军随即向翁圪廊、桃花寨、北山、左会垭口阵地发起猛烈进攻,并使用了毒气,战斗极为激烈。
在整整8昼夜的防御战中,左权通过电话进行不间断的指挥,虽未亲临一线,但由于对黄崖洞防御体系有深入了解,其指挥能够贴合实际富有针对性。激战至16日结束,日军一度突入黄崖洞腹地,终被守军击退,八路军以伤亡166人(其中亡40人)的代价,歼敌1000余人(一说800余人),取得了敌我伤亡六比一的辉煌战果,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史上书写了亮丽的一页。中共中央军委在《战役综合研究》一书中,评价黄崖洞保卫战为“1941年以来反‘扫荡’的一次最成功的模范战斗”。日军在战史中也承认,这次战斗其“付出了相当大的牺牲”。
/ 作者蒲元(右)、蒋晓祥合影。
12月,左权前往八路军总部特务团召开庆功大会,会上他宣读了朱德总司令、彭德怀副总司令的贺电,代表八路军总部授予特务团“黄崖洞保卫战英雄团”光荣称号。胜利之后,左权依然保持清醒的头脑,在充分肯定此战重大意义的同时,还指出了战斗中存在的失误:“第一,我军对敌人进攻方向判断不够准确;第二,在战斗中机动使用兵力、火力互相支援不够;第三,夜间反击敌人不够有力。”(许德厚:《黄崖洞保卫战始末》《黄崖风云》,解放军出版社1991年版)
从军事角度看,黄崖洞保卫战无疑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山地防御战,但日军这次进犯所带来的影响却没有因胜利而完全消除。在战后左权给妻子刘志兰的信中,便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水窖(即黄崖洞)的保卫战打了八天八夜……在那八天八夜的战斗中,把我今年费了一部精力与时间搞起来的防御工作打毁了一些,水腰被他打进去了,工厂又被他烧了……”的确,这已经是日军二度破坏兵工厂厂区了,厂房被毁可以重建,关键是目标已经暴露,继续原地全面恢复生产,也许会遭到日军的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进攻。
经过反复研究,八路军总部最终决定将黄崖洞兵工厂一分为三:驻在原地的是二分厂,保密代号“黄山”,有车弹带机、弹尾机、套扣机和车床4部,主要对柳沟铁厂送来的炮弹弹体毛坯进行弹体加工成型。兵工厂主体迁辽县河北沟村,为一分厂,保密代号“河北”,辖有机工、钳工、木工、完成4个工作部,机床15部,烘炉1盘,主要生产炮弹。还有一个三分厂,保密代号为“石灰窑”,厂址最初选在武乡县显王村,后因日军在附近设立据点而迁至黎城县漆树沟,主要锻造炮弹尾翅和50炮炮筒毛坯。
尽管黄崖洞兵工厂再也没有恢复到鼎盛时期的规模,但这里的人才和技术,却通过分厂和其他各种途径不断星火播散,成为人民军工事业发展的重要源头。在很多老军工企业的厂史中,都可以看到黄崖洞的名字。
今天的黄崖洞,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硝烟,作为负有盛名的旅游景区,它向游客们展示着八百里太行最奇美俊秀的一面。不过,在黄崖洞风景区深处,有两处地方是一定要去的,一是黄崖洞保卫战烈士陵园,在八天八夜激烈战斗中付出鲜血和生命的烈士们,就长眠于此。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而另一处就是左权小屋了。当年,左权曾多次在这个依山而建不足10平方米的简陋石屋中居住。如今,斯人已逝,小屋依旧,那段惊心动魄的抗战往事仍将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