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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保卫战老兵采访纪实

2020-06-11张定胜

黄埔 2020年3期
关键词:保卫战老兵南京

□ 张定胜

南京保卫战发生在全面抗战初期,战役惨烈,中国军队牺牲巨大。时至今日,在世的经历过这场战役的老兵已凤毛麟角,采访他们对还原真实历史、让后人铭记历史、更好地走向未来都有着重要意义。

我对南京保卫战的兴趣来自于少年时听到的亲历者的讲述。我高中时喜欢摄影,经常外出采风。1985 年5月11日是星期六,我独自骑自行车从南京白下路前往江宁汤山坟头的明初遗迹“阳山碑材”拍摄。骑行过程中遇到的两位老者让我终身难忘。一位是60多岁放牛的农民,他和我提及日寇侵占汤山时,他躲在山上亲眼目睹中国守军与日军坦克激战的场面,我还为他拍了一张照片留存至今。另一位是在“阳山碑材”入口处遇到的一位近80岁的老者,交谈中,老者说他参加过南京保卫战。他为我讲述了中国军队在此地与日军激战,后来又撤退到南京明故宫公园路休整的经过。他还告诉我,当时还有一路日军是从他们背后,沿长江边龙潭那里过来的。我被老者的故事深深吸引,继而对南京保卫战产生兴趣。20 年后,我查阅各种南京保卫战的资料,与这位参加过南京保卫战的老者的回忆对照,觉得他可能是广东83军或66军的一位下级军官。只可惜当时没有留下任何信息,现在想来甚是遗憾。

欣慰的是,近几年,在“南京1213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同盟”的协助下,我采访到几位参加南京保卫战幸存的老兵。下面让我们跟随这些老兵的讲述,穿越到1937年的烽火南京,感受那段真实而又悲壮的历史。

防守南京明故宫机场的老兵

张国荣(1921-2013)

南京七桥瓮张家村人。

1937年南京保卫战期间服役于国民政府航空委员特勤9494特务团。

2013年11月5日采访于南京双桥新村“欢乐时光老年公寓”。

采访人:张定胜、刘康、章健。

整理人:张定胜。

张国荣老人是我在2013年11月初,随江苏电视台拍摄南京保卫战高桥门七桥瓮战场时遇到的。当时,他已是重病缠身,但听说要采访他抗战的事迹时,居然坚强地坐了起来,用一口老南京话讲述他不为人知的军旅故事。

/ 笔者正在采访张国荣。

张国荣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1921年出生在外秦淮河七桥瓮张家村,初中文化水平。他说:“我17岁加入‘南京人民军事训练班’(隶属民训部),主要学习政治思想、步兵操典、防空救护、侦查敌特、野战工事修筑等。我还在这个时候加入了国民党。”我问:“您17岁这么小就加入国民党了?”他说:“国难当头,国家需要民众积极投入抗战。我当年比较积极,就由市党部特批成为党员……几个月训练班毕业后,我来到了当时在农村成立的乡董机构。这个机构负责南京郊区的抗战任务,5个乡为一个保护总体,以小组为单位分摊任务。我们小组主要负责从北圩、过兵桥至营房沟地段的野战工事挖掘工作。我们除了搞工事,还负责当时的教导总队的后勤工作。他们的制服都是我们给做的,冬季全是呢子料,皮鞋都是翻毛的,很保暖……后来上海开战,南京遭轰炸。日本飞机每次出动3架、6架、9架不等。小飞机是驱逐机,大飞机是轰炸机,有时候从西南来,有时候从东北来。空袭警报拉三声:第一声警告,第二声预备,第三声就要跑了。当时我们还编了三句躲空袭的顺口溜:一声穿衣戴帽(准备离开屋子);二声草垛睡觉(室外观察等候);三声立马进窖(飞机来了进入掩体)。后来躲空袭成了习惯,大家就不那么害怕了。”张国荣的老南京话为交谈增添了些许幽默。一时间,他好像忘记了病痛,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第一次,日本轰炸机轰炸大校场机场,来了5架,飞得很低。我们当时在过兵桥梅家廊战沟里执勤,看见其中一架从我们头顶300米左右的高度往机场丢炸弹。河对岸大校场机场那边的高射炮也不是吃素的哦,‘咚、咚’向天上轰,一时间漫天都是炮弹爆炸的黑团子,耳朵都快震聋了。后来得知我们打下日军两架飞机,一架坠毁在机场河湾,一架就落在我们跟前的梅家廊。我们开心地在战沟里蹦啊跳啊!过后去看,死了十几个日本人,都被烧糊了。”

我问:“后来南京被炸的情况是什么样呢?”他说:“第一次飞得低,日本人吃了亏,后来他们就学聪明了,开始往高飞。但是飞机飞得高,炸弹就丢不准。有一次,一颗炸弹丢在老百姓的厨房里,把这家人准备的满满一大铁锅稀饭给掀到天上,连汤带水像下雨一样浇了我们一身。可惜,当时的汉奸太坏,而且猖狂得狠!他们一听到日本飞机的声音,有时候就当着老百姓的面向天上发射信号弹,黄的、绿的,指引日本飞机轰炸。那个时候,我们的高射炮有的是流动的,用卡车拖着到处跑。这些汉奸一看见高射炮卡车就藏在旁边,等日本飞机快到时给他们发信号弹。我们好多高射炮就这样被汉奸毁了。”我疑惑地询问道:“不抓他们吗?”张老摆摆手:“抓也抓,还枪毙不少,没得用。这些汉奸是在飞机飞来时才出现,那时宪兵、警察、老百姓都躲防空了,没人管。而且他们也有家伙(枪枝)。空袭一结束,他们就跑得没影没踪。”

/ 王怀民,1933 年黄埔8 期毕业照。

后来上海战事失利,南京防守更加紧迫。张国荣不愿再待在乡董的民团里,就主动请缨进部队参战,但苦于没有介绍人。这时,他祖母认识军械所的人,让他冒名顶替了一位叫李树堂的逃兵缺,进了当时的航空委员会特勤9494特务团,团长是黄埔8期毕业的河南人王怀民。他们的军装左臂上印有椭圆黑底白字“特”字的长方形臂章。张老说:“我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1月2日入伍的。我们团负责明故宫机场防空。11月21日,接到要沿长江撤退到重庆的通知。23日在下关面粉厂集结时,来了一条火轮拖了四条木船。我们上了木船,当时每人配发中正式步枪1支、子弹20发、手榴弹2个,就这样向上游重庆开去。后来我们一直驻扎在昆明。抗战胜利后,我又被编入曾泽生60军暂编52师,师长是黄埔6期毕业的李嵩中将(湖南人)。我当时是中尉连长。1948年,我跟着曾泽生在长春起义。”

临别时,我向老人敬了个军礼,他躺在床上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并说道:“你让我感受到我的存在,我不想死,我想活!你要常来这看看我啊。”我说:“张爷爷,我会的,过几天我就来看望你。”可是,10天后,我就接到养老院的电话,告诉我张国荣老人与世长辞了。没想到我们这一别竟成永诀。回想起老人敬礼时脸上那焕发一新的精气神,不由暗自神伤。

12月9日,在我的协助下,江苏电视台新闻中心的晚间新闻播出了张国荣的事迹。虽然张老没有见到这份迟到的殊荣,但相信人民对他的铭记与怀念可以让他含笑九泉了!

护送唐生智过江的卫士

黄镇东(1916-2015)

安徽合肥人。

1937年11月,被临时编入南京卫戍军第36师参加南京保卫战。

采访于2013年10月的安徽合肥郊区南岗镇梁墩村。

采访人:张定胜、文心、刘康、章健。

整理人:张定胜。

2013年10月30日,我和江苏电视台记者、南京关爱老兵志愿者一行来到合肥郊区,采访参加过南京保卫战的98岁老兵黄镇东。此时,他正卧病在床,身上插着导尿管,但精神还不错。由于乡音较难听懂,我们就通过他儿子做“翻译”进行交流。

黄镇东,安徽合肥肥东人,1916年出生。其父开明,知道文化的重要性,便一边教他学做石匠,一边督促他入私塾学习。常年的石匠生活,练就黄镇东一副好身板。1934年,入同乡黄埔1期毕业的蔡炳炎组建的安徽保安处当兵。1935年转调上海入伍,被分到上海警备司令部2团5连。1936年升任5连排长。1937年8月,被调入罗卓英的18军67师201旅警卫营1连任排长,旅长是同乡蔡炳炎将军。9月上旬,18军下辖的67师、11师、14师与日军在月浦、罗店南部激战,67师师长李树森重伤(后改由黄维继任),201旅旅长蔡炳炎战死,黄镇东在与日军肉搏时被刺伤手腕。战至11月,黄镇东所在的201旅伤亡惨重。11月11日,67师开始逐步撤退。撤至安亭时,遭遇日军突击队,激战中黄镇东与大部队走散。后来,他遇到七八个合肥同乡,其中包括孙立人税警总团的士兵。他们清点武器,共有两挺“捷克式”轻机枪、千余发子弹、几条步枪,然后就结伴开始沿宁沪铁路向南京撤退。到达丹阳时,他们遇到兄弟部队要收缴他们,他们不愿意,加上拥有武器,对方只能放行。11月下旬左右,他们终于步行到达了南京。

我问黄老:“你们当时怎么会想到撤往南京?”他说:“当时路上全是上海方向撤退的部队和百姓,什么人都有。因为我们是走散的士兵,随时都可能被别的部队兼并,如果不从就会有危险。我们那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自己的部队。我以为67师是中央军,也会撤向南京。结果到了南京,67师根本没在。” 我告诉他:“67师大部分撤至皖南山区,你的部队201旅滞留在宜兴、溧阳山区打游击了。”黄老说:“当时我哪知道呢?部队冲散后,我和部队走岔了,结果到了南京。”

黄镇东他们到了南京后,立刻被编排到作为南京卫戍军总预备队的中央军德械调整第36师师部做警卫工作,驻守挹江门。黄老讲:“师长宋希濂经常来。我们和宋师长讲,我们只是暂时编在你这,一旦知道本部下落我们还是要归建的,所以你们不能收缴我们的武器,宋师长同意了。南京保卫战开始前夕,唐生智对各部队集中训话,内容是激励大家誓死守卫南京。”讲到这,老人激动地捋起袖子挥舞拳头,高喊道:“小鬼子只要来,我们就和他们血战到底,有他无我,有我无他,势与南京共存亡!”让在场的我们不禁为之动容。

/ 笔者(左)、南京1213 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同盟发起人文心会长(右)和黄镇东合影。

过了一会儿,我问:“您老在南京与日军打过仗吗?”他笑着说:“没有,但日本飞机轰炸我亲眼看到过。后来,南京也要撤退。一天傍晚,宋师长找到我,说有大人物晚上要过江,要我带人马上出城到江边警戒。我们当时也不好问是什么‘大人物’。一到江边就看到一条小火轮停在江岸,轮船的上下三层都有武装士兵看守。此时,江边全是到处寻找渡江用具的士兵,但没有人敢靠近这条船。我们上了船开始警戒,等了很久,大约晚上9点多钟,上来一队人,才知道所说的‘大人物’是唐生智司令!”黄老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后来船开到江心时被日本飞机发现了,他们用机关枪扫射。我们拼命保护着唐生智,有惊无险,但是船上卫士被打死了不少。到了北岸后,我们完成了警戒任务,准备再次随小火轮回南岸去接运其他人。此时,宋希濂也到了,对我们说‘你们就不要回去了,带着武器随我一同去徐州吧’。我说那不行!之前讲好的我们暂时是你的部下,现在南京也撤退了,我们要继续去寻找67师。” 我接着问:“那你们知道67师在哪吗?”黄老回答:“不知道,反正我不能跟他们去徐州。最后我们几个合计了一下,合肥还没有沦陷,还是回去再说,有这些武器到哪不都是抗战。这样,我们就回到了合肥,先加入地方抗战组织。第二年夏天,我又加入到当时驻扎在合肥附近的桂军张淦的第7军,参加了武汉会战。张淦军长对我很好,后来还推荐我去读黄埔军校西安七分校第16期。毕业后,我一直在张淦部队参加抗战,直到日本投降,才回到合肥务农。”

采访结束,我告诉黄老:“您是黄埔七分校16期毕业的。我外公是15期的,1937年12月,他作为胡宗南的第1军政训处战地青年服务团的一员也亲历过南京战役。”他听了,高兴地拉着我的手并合影留念。

护卫南京卫戍司令部的亲历者

华宣恩(1914-2015)

浙江宁海人。

1937年南京保卫战期间担任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唐生智的卫士。

采访于2013年11月11日浙江宁波市。

采访人:张定胜、刘康、章健、孔相宗(抗战老兵)、陈刚(宁波地区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

整理人:张定胜。

2013年11月11日,我与“宁波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一起,来到宁波采访参加过南京保卫战的老兵华宣恩。华老当时身体还不错,只是耳背得厉害,我们的采访都是通过画板书写进行。

1937年8月,华宣恩黄埔军校11期毕业后即刻上庐山参加训练,由于是浙江人,曾受到蒋介石召见。后来被同乡陈孔达将军分配到他在湖南湘西的第73军做见习排长。11月,升任南京卫戍司令长官的唐生智准备指挥防守南京,急需一队亲信警卫营。华宣恩所在的这个营正好被唐生智点名征调到南京卫戍司令部。

/ 1945 年,华宣恩在第70 军时留影。

到达南京后,华宣恩直接进入卫戍司令部做唐生智的警卫。他说:“唐生智警卫有两组,一组在外屋,另一组级别较高的卫士(副官)在里屋。我是在外屋负责警卫的。”听华老讲,南京保卫战期间,他一直没有机会到外面走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只记得战役最后阶段,唐生智对战斗的进展日夜操劳,以至于本来就不太好的身体越来越糟糕。12日傍晚,华宣恩执勤时,看见参谋、副官里里外外跑个不停,向唐生智汇报战况。当听到中华门城墙被日军炸开缺口并占领了,88师全线垮下来时,唐生智立马晕过去了,将盛着药的茶碗也打翻在地上。副官急忙从里屋出来招呼华宣恩进去把唐生智扶到桌边,并决定立即撤退。就这样,几个卫士连扶带背地将唐生智弄到了门口的黑色轿车上,匆忙由百子亭向下关挹江门驰去。由于路上不时有障碍和逃难百姓,汽车开得很慢,华宣恩及其他卫士才得以跟上。

他们一行到了36师守卫的挹江门,守门士兵不开城门。副官说:“都什么时候了,唐司令长官在此还敢不开门?”挹江门守卫说:“没有唐司令长官的手令是坚决不开城门的。”但此时唐生智还未完全清醒,副官拉开车门让城门守卫近前查看,但守卫略微看了一眼,仍然坚决要手令。这时,涌向城门的人越来越多,为了安全起见,副官调转车头又往回开,想从另一条路出城。我问华老:“那么,最后你们到底是怎么出城的?”华老说:“我们在挹江门城门口调头后就开始在城内兜圈子,最后出了中华门才到江边。”这让我们在场的所有人愕然,中华门此时正在激战怎么可能出得去?我想也许老人岁数太大,南京会战又过去76年了,记忆误差在所难免。就问:“华老,那时中华门不是被日军占领了吗,你们怎么从那出去的呢?您老还记得出城的情景,城门是什么样子的吗?”华老说:“记不得了,只记得只有一个城门,出去后向左拐,沿着护城河土路颠簸走了好长时间才到江边。”

此时,大家看华老有点累了,就让他休息一会儿。我和大家分析,华老刚才说的一个城门不可能是中华门,中华门有三个城门洞,而且从挹江门到中华门很远。估计他们当时应该是从城西北的金川门、中央门、仪凤门、兴中门、和平门等出去,这样比较合乎逻辑。但有历史资料及照片显示,当时的中央门、仪凤门、兴中门都用沙袋堵塞了无法进出。金川门虽未被堵死,但通火车,城门有铁轨经过,汽车根本无法行走。只有和平门比较符合历史,因为至13日凌晨3时,和平门还开着路灯。

/ 章健、华宣恩、笔者、刘康(从左至右)在华宣恩家合影。

休息过后,华老继续为我们讲述:“到了江边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搀扶着唐生智上了一条小火轮,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站了至少200人。岸边有很多撤退的士兵没有船过江而四处乱跑,一些人用冷眼静静地看着我们上船。不一会儿,船行不远,日本飞机就飞来扫射,子弹击中船上很多人。我当时站在栏杆处,看到飞机俯冲下来,但没地方可逃,一颗机枪子弹打在铁栏杆扶手上,又跳起弹射到我腹部,立即将我腹部以下划开,肠子都流出来了,就觉得钻心地痛,立即就不省人事了。等我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江北野战医院了,简单包扎后转长沙‘湘雅医院’住了两个多月才算基本恢复。出院后就被编入长沙徐琨的警备2团第1营了,经历了长沙大火、第二次长沙保卫战等。抗战胜利后又被编入70军去接收台湾。1950年,我以上校军衔在台湾退役从商。”

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巧合,通过我们的采访,华宣恩与黄镇东两位素未相识的老人才知道,他们当年曾同时同地乘坐同一条船撤退过江。2015年2月下旬,华宣恩和黄镇东两位老人分别以102岁和100岁的高龄先后离开人世,走完了他们传奇的一生。

守卫光华门的教导总队军士营老兵

吴春祥(1918-2016)

江西南昌人。

南京保卫战期间是黄埔军校教导总队军事营第2连士兵。

采访于2013年11月江西南昌西湖区算子桥。

采访人:张定胜、刘康、章健。

整理人:张定胜。

吴春祥,南昌县人,1918年生。参加过南京保卫战、桂南会战、昆仑关战役、湘西反攻战等几十场大小不等的对日战役。

吴春祥自幼读书。1937年抗战爆发前,19岁的吴春祥在南昌电报局工作。抗战爆发后,他到南京加入了黄埔军校教导总队军士营第2连。不巧的是,吴春祥刚刚穿上教导总队的毛呢制服没几天,就遇上日军攻击南京。吴春祥的军士营营长吴曙青率领他们驻守过紫金山、光华门阵地。吴老回忆,当时他们用的武器是德国造79步枪,头上戴的是德式钢盔,脚上穿的是翻毛皮鞋,整体的装备都比其他军队要好得多。他说:“紫金山被敌人攻击时,炮火蔽日,到处都是火药味。炮声对我们这些新兵来说可谓震耳欲聋。我后来打了很多仗,都没有像南京这样激烈,这让我一生都无法忘却。”我问吴老:“你们和日军近距离接触过吗?”他回答:“没有,我们在南京没有近距离看到过日军。因为我们是新兵,都是晚上进入阵地。记得12月12日去增援光华门,长官指挥我们朝城墙下攻击的敌人射击,但我们不知道有没有打死敌人。”采访中,吴春祥至今对南京人民怀有感激之情。他说:“我讲三个例子:第一,日本人快要打到南京时,我们教导总队修建野战工事,老百姓都很积极地参与进来;第二,南京保卫战开始后,我们在阵地上的粮食供给、伤员输送都是老百姓冒着炮火自发给我们服务;第三,撤退到江边时,江北渔民用小船帮助士兵渡江。当时的江边,并不是大家说的没有一条船,这些老百姓的小木船运送了很多我们的人。”

/ 笔者(右)与吴春详在吴春详家合影。

我问:“当时,你们是如何撤退的呢?”吴老说:“哎呀,很惨!12日晚上,我们在光华门接到撤退命令,从太平门出来,然后撤退到江边。到了江边一看,船很少,人太多。我们就用自己的两副绑腿(一副2米长)扎木排,然后抱着木排跳入江中,人就骑在上面。此时,满江几乎都是抱着木头、电线杆、门板渡江的军人和老百姓,都在奋力划水向江北逃生。我们军士营从南京脱险到武汉时就剩150人了,牺牲太惨重了!”

我采访完吴老回到南京,将采访经过通报给“南京1213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同盟”。在他们的协助下,12月8日,吴老再次回到76年前战斗过的光华门战场,祭奠了牺牲的战友。

驻守雨花台阵地的炮手

陈德兴,字佩铭(1919-2015)

湖南长沙县人。

1937年8至12月任中央军第88师264旅527团迫击炮连上士文书,参加上海、南京战役。

2014年11月18日采访于湖南长沙县黄花乡。

采访人:张定胜、刘康、章健。

整理人:张定胜。

陈德兴,1919年出生,湖南长沙人,6岁入私塾读四书五经。1935年春,和表兄董绍芳一起投奔中央军第88师,由长沙经武汉、南京至苏州营房驻扎。3个月军训后,赴安徽青阳参加军事委员会参谋总长朱培德的阅兵操练,随后即入川追击红军至四川夔州、万县等地。1936年春,随部队开回南京担任卫戍任务。6月,广东陈济棠反蒋反中央,陈德兴随88师参加平定叛乱。12月西安事变后,他们驻防无锡构筑国防工事。此时,陈德兴是88师264旅527团的一名上等迫击炮驭手,后被提拔为上士文书。1937年8月,88师第一批军队开进上海,陈德兴随部队参加了淞沪会战。11月撤至南京执行防御任务。

/ 陈德兴在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等战役中使用过的军用饭盒。

/ 12月上旬,日军炮兵部队向南京城内开炮射击,图为清凉门附近烟尘飞扬的景象。

我们见到陈德兴时,他由于上半年摔了一跤,正卧床养伤,身体非常虚弱,讲话有气无力,但思路还算清晰。他说:“我当时是迫击炮手。我们264旅在上海打得非常勇猛,一直打到11月12日才开始逐步撤退。还有我旅524团‘八百壮士’断后掩护我们撤退,他们最后没有归队,他们的壮举非常了不起!后来到了南京,我们就守卫雨花台西部。敌人攻击很猛烈,炮弹如雨般落下,阵地被炸翻了好几遍。敌人冲锋也特别疯狂,我们步兵兄弟猛烈阻击,两边伤亡都很惨重,排长副排长基本都被打死了。后来听说,连我们高致嵩旅长都阵亡了。12日早晨,我们开始撤退。当晚,当我们撤退到城北挹江门,看见路上全是撤退的士兵和遗弃物资,而城门也没打开。我们是从城墙上面用绑腿布坠下出的城。到了江边一看,没有船啊,只能捡木板或者抱着木头过江。江水向东急流,我们随着江水先漂到八卦洲以为过江了。结果一打听,才知道还要再过一道江才能真正到江北。我们在洲上弄到一条船,褪了军装换成老百姓的衣服,再次开始过江。这时,江面上出现敌人的汽艇,但没有开枪。就这样,我们脱了险。我们的迫击炮连原来有100来人,但到了开封收容时,连我在内才归队4人。他们大部分都牺牲或者走失了。太惨了!太惨了!”说完,陈老已经气喘吁吁,连忙闭目休息。

听完陈老的回忆,我问陈老:“在这样血与火的厮杀中,您就不怕随时都可能被打死吗?”他慢慢地回答道:“死,谁都怕。哪个不想活着呢?但当兵打仗就是随时去死的。上海一仗我们的战友死得太多了,前几秒还说着话,后一秒就中弹再也起不来了。到守卫南京时,什么死啊活的,投降是死,战斗也是死,反正都是死。连官长都战死了,战友也一个个没了,我们已经没有生死的感觉了,也就不怕日军什么大炮飞机来攻击了,不就是一条命嘛!”听完,我们都肃然起敬。

根据中日双方历史留存资料,南京保卫战孙元良第88师防御雨花台的守军,是逐步于12月11日至12日撤退的。笔者根据多方资料考证,陈德兴迫击炮连应该是在12日凌晨前后撤退入城,此时中华门城门前长干桥尚未炸毁,但城门堵塞不能进出(附近各城门也是用沙袋堵死的),陈德兴他们应该是从中华门城门下暗道进入市内,才有可能最后从挹江门撤出。

/ 笔者(右)与陈德兴在陈德兴家中合影。

百岁老兵诗人

李昌邲(1915—2015)

湖南平江县人。

1937年8月至12月,任中央军第36师106旅上士文书,参加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

2014年11月19日采访于湖南平江县家中。

采访人:张定胜、刘康、章健。

整理人:张定胜。

采访完陈德兴已近下午6点,我们又驱车赶到130公里外的平江县城,准备采访另一位南京保卫战老兵李昌邲。车子到平江已经是晚上7时40分了,我们简单吃了点东西,找到住处,考虑到晚上老人家需要休息,决定第二天再去采访。第二天一早,我们穿过几条老街来到李昌邲家,见到了身体康健、神采奕奕99岁的李老。

/ 笔者(左二)和李昌邲(右二)在李昌邲家里合影。

李昌邲,1915年生于湖南平江教育世家。1935年11月于江西入伍,在24师当列兵,随部队驻扎在甘肃天水。1937年10月,由第24师补充到中央军宋希濂第36师106旅,任旅部特务排上士文书,随后调入上海江湾作战。他说:“淞沪会战,我们师是早期进入上海的部队,从头打到尾,全师伤亡极其惨重,所属各部建制都被打残了。得到从上海撤退命令后立即向南京转进,我们是两条腿走到南京的,非常辛苦。白天很少行军,因为日本飞机盯着我们公路上的部队。”我问:“为什么是走公路?”他说:“当时的苏锡常地区基本是水田和沟渠,没有船。就是公路也是拥挤不堪,有时一条路有几个部队同时向南京退。曾有一次白天行军,好像快到苏州了吧,敌人飞机发现了我们在公路上密密麻麻的行军部队,俯冲下来射死了我们很多人。当时为了赶路,尸体都顾不上掩埋全部散落在路边,血流成河惨得很!后来基本上就改成黑夜行军。连做饭都是在晚上,为了防止柴火的光亮引来敌机袭击,我们每个连的炊事班做饭,要先挖个洞,人钻进去烧。就这样,大家轮流进去做饭,做好后由各排来取。我当时就负责粮秣军需。记得在洞里面烧饭时,被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

老人接着又说:“后来终于到了南京可以稍微休整一下,但不久又说留下36师守卫南京。我们106旅是驻扎在下关城外江边位置,一直没有进过城。敌人飞机轰炸下关车站、码头,我们前去救过火。”我问:“你们36师是当时南京卫戍军总预备队,驻扎江边随时都可以先撤退过江,可以先弄到船吗?”李老回答:“不对,我们撤退时也没有船。说起来让人气愤,当时好像城已经破了。13号早上,我和我们连长等几个人到下关江边一个英国人开的和记洋行里找过江工具。他们不让我们进去,说这里是英国产权地,属于第三国所有,你们中国和日本打仗不得影响我们的安全。我们连长肺都气炸了,但也没办法。后来一位管事的看到我们,说船没有,厂不能进,但这里有很多木材你们可以拿。就这样,我们就拿了很多木材扎成木筏准备突围过江。我取了一块厚木板用5根圆木将四周及中间钉牢,几个人扛着跳入长江。然后一块木板上坐5个人,中间坐一个,每个角上各蹲一个,这样保持平衡。坐上木板,江水淹到我们小腿。没有浆,我们就找些木条,有的摘下钢盔当桨划,但这些东西划不快。此时,江边人声鼎沸,好像敌人已经迂回过来了,里面夹杂着日本轻机枪的射击声。我们赶紧加快划水频率向江北划,说是划水,其实木板根本就不按我们划的路线走,就是随波逐流地打转。不一会儿,木板又向岸边漂,正好遭到岸边的敌人射击,我们5个人为了躲子弹,又全部跳进江里,每个人抓住木板一角。身边不时漂过尸体。我们在寒冷的江水里从上午9点一直漂到下午5点,才到八卦洲上岸。”我问:“当时这么长时间泡在水里,冻都要冻死了,你们怎么挨过来的呢?”李老说:“当时年轻,体力比较好,所以没冻死。但确实已经毫无气力了,也感觉不到冷,就觉得不能死。到了八卦洲一看,有好多部队已经上岸。在江堤边还有武装士兵警戒江岸防止日本人登陆。我们5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岸,在八卦洲住了两天。后来听说日本鬼子也跟随上岸,被防守士兵回击,鬼子见八卦洲地形复杂,没敢贸然进入。但我们考虑他们还会再来,要赶快离开这个危险地方,就想尽法子弄了一条船到了江北。然后步行顺津浦铁道经安徽滁县扒火车到了河南信阳。在信阳,我们千方百计打听部队,但没有任何消息,最后我们5人只能各奔东西。我从平汉线坐火车回到湖南汨罗,经汨罗回到家乡平江县城继续读书。1942年开始,在平江老家当了一名语文教师,一直到1980年退休。”

李昌邲特别喜欢作诗、写书法。2002年,他还出了一本诗集,取名《窑湾吟草》,收录了老人家不同时期有感而发写的诗词。我当时还和他老人家应了一首诗进行交流。临走时,他高兴地送我们每人一本签名的诗集作为留念。从一首描述日常生活的诗中可见李老的乐观豁达:

斗室堪容膝,

青衫可御寒。

庭前花解语,

春色落毫端。

后来,听说李老于2015年9月8日去世了。回想起他一直面带笑容,用略带急促的话语与我们交流的场景,恍如昨日!

激战光华门的抗战老兵

周广田(1917-2018)

湖南常德人。

南京保卫战时任教导总队军事营代理排长。

采访于2014年11月湖南常德市。

采访人:张定胜、刘康、章健。

整理人:张定胜。

2014年11月,我们在采访中获悉一位叫周广田的曾经是教导总队军士营的代理排长,他在南京保卫战时守卫光华门。19日下午,我们从湖南平江坐大巴到长沙,再转车赶到常德。到常德已经是晚上9点,而周广田居然精神抖擞地等候我们多时了。

在常德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的陪同下,我们在周广田的住所里见到了他。让我们惊喜的是,这位1917年生的96岁老兵健谈风趣,健步如飞。他告诉我们:“你们不要担心我的身体,我好得很!现在我还在楼下经营一个店面,卖我的‘老兵泡菜’!赚得的60%捐赠给抗战老兵。”如此的精力和胸怀让我们只有感叹的份了。

1934年,16岁的周广田在长沙念高中,受到爱国主义思想熏陶,经常参加爱国集会和游行。后来,他瞒着母亲与70多位爱国学生集体奔赴南京,加入了黄埔军校教导总队第1团第1营第1连,成为一位二等兵战士,排长是何维新。在初入教导总队期间,周广田部队驻扎在孝陵卫兵营,即今天的“南京理工大学”所在地。我问:“您为什么要到教导总队,而不进军校深造?”周老讲:“有两个原因:第一,军校要学3年,然后见习,我认为这耽误上战场的时间,教导总队不一样,德国教官,武器全是进口的,学员军事素质高,可直接下队伍作战;第二,待遇好。蒋委员长对教导总队厚爱有加,只要他不忙,每星期都到军营来视察一次。另外,我们每月有10块光洋军饷,别的部队没有这么多,军校也没有。但训练极其严格,每天早上4:30起床,先跑步1小时,然后洗脸,冬天都是用冰块擦脸。入伍不到3个月,就开始拿着步枪进入工事训练,地点就是军营对面的邵家山上。”我们告诉他,邵家山上至今还尚存有水泥碉堡。周广田哈哈笑着用湖南话说道:“要得,要得,山顶有一个大观察哨,山腰周围有碉堡,对吧!”我们说是的,惊叹他老人家居然还能记得碉堡的位置。

/ 2014 年12 月10 日,周广田(左边戴帽者)参加南京保卫战学术研讨会。

1937年12月7日,南京城郊激战尤酣。此时,周广田已经作为教导总队的老兵被调入军士营,任军士营第1连第2排代理排长。10日,光华门吃紧,周广田被派去增援。我问:“你们到那里时,城下的战况是什么样的?”周老答:“10日清晨,我们在城头看见日军坦克1辆、战车4辆,离城门直线距离约200米远。一开始,敌人没有攻击,只是与我们对峙。不久,敌人发起冲锋,敌炮也开始轰击城墙,砖石乱飞,黑烟弥漫。光华门城门口被炸塌,城门被炸出一个能容纳一个人钻进来的缺口。通往光华门城门约200米通道上,约1个排的日军拼命向城门冲过来。我排的4、5两个班利用城墙垛口以几挺捷克轻机枪反复扫射城下敌人,但敌人不顾伤亡,仗着人多还是冲到了城门下。这时候,由于距离过近,机枪无法有效射击,我们就用手榴弹往下扔,他们死伤不少,剩余的又退了回去。但还是有一部分敌人从破缺的城门洞口进来了,我立即命令6班下城墙去,进入瓮城进行阻击。由于洞口小,敌人进来不易,刚进来了4个,就被6班的机枪打死在第一道门的碎石沙袋上。我们的工兵营战士立即用沙袋将城门再次堵死,此次战斗,我们只受伤了两名战士。我在城墙上还看到,城外友军为了配合我们也在对包围我们的鬼子进行打击,这就更增加了我们坚守光华门的决心!谁知道我们刚刚坚定了死守的决心,12日下午6点,就接到连部撤退的命令。我们都感到不解,现在我们和敌人正在近距离对峙,怎么能撤退,而且也没有掩护,一旦敌人追击怎么办?连长的传令兵说‘马上执行命令,立即向下关撤退过江,过江后到郑州报到’。军令不可违,我们就开始穿过城区向挹江门撤退。由于一整天没进食,肚子饿极了,在撤退途中我们就四处找吃的,但很难找到,也因此耽误了很长时间。等走到挹江门时,看到城门半开着,地上全是丢弃物,路灯照着大街,城门附近人很少,我们顺利地出了城。但到了江边举目一看,乱糟糟的全是败兵。好不容易看到一艘铁驳船过来,还没停稳,散兵就一拥而上。眼看船都要被挤翻了,船长立即开船向浦口驶去,没能上船的士兵叫骂着朝远去的驳船开枪射击。我们觉得在这里等船不是办法,就沿着长江向上游寻找。好像走到了汉中门外的江滩,看见很多士兵围在一起烤火。我们问他们是什么部队,他们说是到南京领取武器参加防卫的广东、贵州等地的部队。但还没进入阵地,当官的就跑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聚集在此。我们在汉中门外一条船也没找到,只能折回下关。此时天已经亮了,敌人的兵舰已经开到了燕子矶,我万分着急,见江边地上有一排散乱的竹子,就让士兵捆扎成竹筏。不会游泳的全部上竹筏,约30几个会游泳的脱掉棉军衣涉水渡江。此时,我也脱了棉衣裤将驳壳枪往腰间皮带上一插,找了块大木头就跳入江中向对岸游去。游了200米左右时,被江上的敌舰发现并用机枪扫射,十几个士兵当场被打死,我们排也因此分散了。我扶着木头漂浮穿插于战友尸体之间。一会儿,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水中挣扎,快要不行了。我尽力靠近一看,是一位15岁左右的少年小兵,上身赤膊,穿着短裤。我问他是才参军的吗?他说是的。我说你抱着我这块大木头,我们俩骑上去,就这样我们骑在木头上用手划水。”

周广田老人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刚骑上木头划了100米不到,从下游来了一艘日军快艇,正在用机枪射杀江中涉水人员。我一看不妙,立即用手将小家伙拉入江中。但还是慢了几秒,敌人的子弹击中了小家伙的脖子和腰。他被当场打死了。我懊悔万分!一个和我当年一样参军的少年就这样殉国了。77年了,我还记得他那圆圆的、被寒冷的江水冻得红扑扑的脸蛋,那渴求生存的表情。他太年轻了!”说到这,周老眼含泪水,自责不已。我深受感染,也已经两眼湿润。

周老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大概是13日中午前后吧,我划到了江北岸边,看到江滩淤泥中有很多死去的士兵。他们都是在向岸上爬行时,被敌人汽艇上的机枪打死的。淤泥地不能用脚走,不然会越走陷得越深,只能匍匐爬行。这个江滩好几十米长,我用劲爬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土埂。好不容易上了土埂,四周全是芦苇蒿草。我找了一条棉裤穿上,就坐在土埂上想着等等我的弟兄们,但等了好一会儿,一个人都没有。我起身向岸上走,由于下水时鞋子丢了,光脚走在芦苇荡中,芦苇茬刺得我满脚血洞,像走在刀尖上一样疼得不得了。只能扒开芦苇茬慢慢走,走了约半个钟头才走出这个‘魔鬼林’。我一瘸一拐地在江堤下歇了一会儿。再往上爬时,‘咣、咣’两声,不知何处飞来两发炮弹在江堤上爆炸了,气浪将我摔了下来。好险!如果我不是在下面休息耽误了一会儿,就正好被炸死了。我匍匐着等了会儿,见不再有炮击,这才重新爬上江堤。回头往江南一看,那个惨啊!从汉中门到燕子矶的江面上,漂浮着数不清被日军打死的士兵和难民。日军的兵舰还不时来回游荡射杀我幸存官兵。我当时想,这笔血债一定要还的!就继续向浦口方向走去。由于3天没怎么吃饭,又经历如此磨难,我实在走不动了。看见一个农舍旁的草棚就一头钻了进去,发现里面有一位腹部受重伤的我军战士,喘着粗气,已经说不了话。我也想不了那么多,进去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天亮了,我略微恢复了一点体力,但看到那个友军战士不知何时已经牺牲了。我向他行了个军礼,就踏上寻找部队的道路。”

采访结束后,考虑到周广田与吴春祥都是教导总队的抗战老兵,去年我们帮助吴春祥老兵实现了重回战场祭扫的愿望。这次,我们也希望能满足周广田这个愿望。通过多方协调,在江苏电视台、江苏省黄埔军校同学会、“南京1213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同盟”共同协助下,终于在2014年国家公祭日期间,我们将周广田接到南京,陪同他重回他曾经生活、训练、战斗过的地方。周老激动万分,接受了多家媒体采访。同时,还与南京的专家学者及南京保卫战将领的后代一起,参加了由江苏省黄埔军校同学会主办的“抗日战争南京保卫战学术研讨会”,共同回顾了那段民族抗战历史。

/ 笔者(左)和周广田在周广田的“老兵泡菜”门店前留影。

此后,我与周老结下了不解之缘。除了经常电话联系外,只要他到南京,我必去看望。此外,我在收集到南京保卫战教导总队文物时,也经常向他老人家请教。还记得,最后一次向他请教是在他去世前3个月的2018年5月,他当时声音沙哑,说话不畅,我叫他多喝水,少说话。他说:“要得,要得!多保重啊张团长(指我2014年4月组建的民间南京保卫战战迹寻研团)。”从此成为永诀!

宪兵团李若虞的回忆

李若虞(1920年4月1日—2019年6月13日)

湖南湘乡人。

南京保卫战期间,是宪兵第5团第1营士兵。

2014年11月20日于湖南湘乡市区李若虞家采访。

采访人:张定胜、刘康、章健。

整理人:张定胜。

11月20日下午,我们在当地关爱老兵志愿者的带领下来到李若虞老人家。

李若虞,1920年生,湖南湘乡人。自少年开始习武,喜好舞枪弄棒,也爱读书,十几岁时就长得人高马大,有一股子“蛮劲”,但从不恃强凌弱,而是专爱抱打不平,当时人称“搜山虎”,至今老辈人还记得他的威名。

1937年7月全面抗战爆发,李若虞义愤填膺地说:“乡里不平事我都要问问,小日本来侵略我们,我更要去出一份力,我要去抗日!”那年他17岁,就头也不回地出湘参军去了。到了南京,因体格健壮,最初被编入首都南京宪兵司令部下辖的教导团特务排当兵。

/ 抗战爆发前夕,在紫金山下参加典礼的南京卫戍司令部宪兵团士兵。

李若虞老人回忆:“我们当宪兵要求高,个子都要1米75以上,身体素质、思想品德都要过关才行。我到南京是1937年初,后来就赶上上海抗战、南京吃紧。当时驻扎南京的宪兵部队有宪兵第2团、第5团、第10团、教导团,我们驻扎在南京中华门外西侧的五贵里五贵桥宪兵训练营。我是新兵,被编在教导第5团,团长刘炜。南京作战时,宪兵司令部参谋长萧山令是总指挥,具体指挥是宪兵2团少将团长罗友胜。当时我们的飞机很少,敌人的飞机经常轰炸南京。他们一来轰炸,我们就躲入防空洞。我们的高射炮在中华门、雨花台也打下过2架日本飞机,我们前去打扫过,飞机全是亮闪闪的铝材做的。”我问:“南京作战时,您老人家当时有没有和日军正面交锋过?”老人家用洪亮有力的湖南腔说道:“有啊。我们团就防守五贵里,协助前面孙元良的88师守安德门、邓府山一线。我们在中华门城墙外不远处挖了三道很深的战壕作为纵深阵地。敌人突过来了就机枪伺候,近了就请他们吃手榴弹。12日,我们听说城防司令唐生智跑了,就开始分两部分撤退:一部分向北撤退到下关挹江门,一部分向西南撤退到江边。我们是走西南撤退路线,以排为单位沿长江岸边一边走一边找船渡江。直到13日下午,我们走到了马鞍山采石矶,这时,看见江上有一条从南京过来的驳船,我们把它叫停才过的长江。南京当时苦啊!撤退时,死了很多老百姓和官兵。”

/ 笔者(左)和李若虞在李若虞家中合影。

最后,李老还激动地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我听得热泪盈眶。湘乡志愿者私下告诉我们,李老刚刚确诊得了皮肤癌,为了稳定他的情绪并没有把病情告诉他。听了这个消息,我很是伤感。后来,得知李若虞老兵于2019年6月13日因病去世。

我采访李若虞部队番号时,他说是“教导5团”,团长刘炜,他们归宪兵第2团团长罗友胜少将指挥。而据我查阅,南京保卫战期间宪兵历史资料中没有“教导5团”,但有“宪兵第5团”,团长确实是刘炜,该团归宪兵2团团长罗友胜指挥。资料显示“宪兵第5团1营及重机枪第10连”(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宪兵司令部在京抗战之战斗详报》)。故而李若虞在南京保卫战时应该是由当初入伍的“宪兵教导练习团”调拨到“宪兵第5团”作战的。由于岁月久远,李老年事已高记忆有所误差在所难免。

83 军特务连106 岁老兵的回忆

李益芳(1913—)

广东茂名镇盛镇莲塘田头角村人。

南京保卫战期间,在粤军第四路军第83军军部直属特务连。

采访于2019年9月6日。

采访人:张定胜。

整理人:张定胜。

我4年前就听说了李益芳老兵,但一直没有机会前往广东茂名去采访老人家,为此感到遗憾。去年,老人家106岁高龄时,我终于得以在他家人的帮助下,陆续采用视频的方式完成了采访。

李益芳,1931年出生于广东茂名镇南一个贫穷人家。为了生存,年轻时曾去陈济棠部当兵。后来投靠邻村老乡——当时的粤军独立第4师师长邓龙光(保定军校6期毕业)部队当兵。1935年,原粤军独立第4师改编为第156师,师长仍是邓龙光。1937年10月,第156、154师组建成第83军,邓龙光升为中将师长。该军也立刻被军委会投入后期的淞沪会战。李益芳因为是邓龙光的老乡,当时就被编在军部特务连做亲兵。邓龙光到哪里,他们特务连就跟到哪里。从上海至苏州、无锡,一路边撤边阻击日军时,李益芳他们主要负责军部警卫。

1937年11月下旬,无锡失守,83军即刻调赴南京,编入南京卫戍军参加拱卫南京的任务。12月1日开始,他们在南京东部汤山、青龙山一带滞敌前进,战至12月8、9日开始撤退至南京市区。根据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的命令,他们准备在城破后担负巷战任务。

视频中,李老说:“开始,唐生智要我们渡江,但没船。我们军长说长江这么宽又没船,天气又冷,部队怎么过江?结果就把我们调到了南京城里。我们是从和平门进城的,军部刚安顿下来,就和日军交上了火。这时,日本人把整个南京全围住了……不久就开始撤退。我们是从太平门出去的。当时唐生智指定邓龙光必须从太平门出去,还要他抽调人手守住太平门,这个我知道的。”我问道:“那太平门出来后你们怎样突围呢?”李老说:“我们是断后的部队,从混乱的太平门出来后跟着军长,一路都是跑。不久就听到前面枪声急促,知道是前面的部队和日军干上了。后来,我们突围到一个地方(不记得地名了),被日本兵堵住,他们躲在碉堡里打我们。军长命令我们‘打’。我们就提着驳壳枪打喽!非常激烈,连长莫伟强都被打死了。我头上的伤就是这时被子弹擦伤的。好不容易护着军长冲了出来,但是夜里黑乎乎地看不清方向,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一看,我们没剩几个人。记得只有军长邓龙光、参谋长陈文,还有几个特务连的弟兄,其中有个姓李,但不记得名字了。”随后,李益芳家人向我补充道:“后来,他们继续突围,走到一条河边,是我们家老爷子背着邓军长浮水过去的。”

/ 根据刘绍武和李益芳的回忆,笔者绘制的1937 年12 月12 日至21日,粤军第83 军撤出南京的路线图。

根据83军军部参谋刘绍武(广东兴宁人,黄埔6期毕业)回忆,南京城破前夕,邓龙光带领军参谋长陈文、副官王志以及随身特务连卫士随66军冲出太平门后,经麒麟镇向南边的淳化镇转移,并一度与从紫金山阵地退出的教导总队第3旅旅长马威龙不期而遇,后在穿越被日军占领的淳化公路时走散。到达淳化镇后没有停留继续南下秣陵镇,为了避敌又折向东绕到江宁龙都镇时,只剩连军长在内的三四人。12月19日到达皖南与江苏接壤地界“九十里店”,21日到达皖南南陵上官云相管辖的第32集团军防地,这才真正逃出日军的包围圈。

后记

就此,我结束了对9位曾经参加南京保卫战的老兵的采访。时至今日,随着大部分老兵的去世,这段历史的见证人愈加稀少,而相关资料就更加显得弥足珍贵。南京保卫战虽然由于上层组织不利,导致损失惨重,但通过这一系列的采访,我们看到,大部分的官兵在长官不作为的情况下,仍然一心抗战,身处朝不保夕的恶劣境地还想到要保持部队建制。他们这种不畏强敌、奋勇抗战的勇气和舍身报国的爱国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和传承。南京保卫战至今已经过去83年,为了铭记这些曾经浴血奋战的民族战士,铭记这段历史,我将这些年的采访手记整理成文,以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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