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大跨国假烟案侦破记

正裕

2019年10月31日上午，浙江省衢州市公安局召开“1·01”专案新闻发布会。会上，衢州市公安局党委委员、副局长汪名六通报了“1·01”专案侦破情况。至此，衢州警方已经顺利完成被公安部督办的全国首例境外生产、国内销售的跨国假烟大案侦办工作，彻底摧毁了这一特大集辅料提供、生产、仓储、运输、销售一条龙、全链条式的犯罪组织。

11月29日，首批17名犯罪嫌疑人已依法移送至检察机关审查起诉，涉案总金额达2.1亿多元。

一辆被拦的货车牵出了特大案件

2019年1月1日，随着一辆货车在杭金衢高速被拦截，对上海商人钱某良来说，决定了他的命运走向。而他的命运也和衢州市公安局衢江分局经侦大队大队长黄继伟“绑”在了一起。

元旦，禁燃烟花爆竹的城市，少了一些跨年的喜庆味道。可钱某良的心情却不错，除了过56岁的生日，还有另一件事：作为一个在境外做生意的烟草商，钱某良的一箱“货”，在这一天，也从广州运向上海，眼睁睁到手可见的利润就达几十万元。当天，他的这批货，经由广东一家物流公司，从广东运往上海。物流公司老板特地交代自己的大舅子阿志（化名）押车。这也是阿志一个月里接到的第三趟押车任务。从广州开往上海的高速，有十几小时的车程。就在阿志有些昏昏欲睡时，司机突然一个急刹车。阿志抬眼一看，交警和穿着烟草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向他们走来。衢州市烟草专卖局稽查大队王大队长和交警示意车辆停下。“别说认识我，就说我是搭顺风车的。”阿志赶紧对司机说。

这里是杭金衢高速浙赣收费站，衢州市烟草专卖局正在例行检查。杭金衢高速因为交通地理位置特殊，成了很多假烟贩子运输的必经之路。有关部门的严查，让试图走这条路的假烟贩子感到紧张，但他们往往心存侥幸，因为里面的暴利实在太诱人。他们总会玩花样，如这辆被查获的货车是从广东过来的，故意选择下午4点左右进入衢州，想着交警要交接班，可能不会来查。几天前，衢州烟草稽查大队得到线索，说近日有辆厢式货车要路过杭金衢高速，上面可能有假烟。工作人员查多了，很敏感地觉得这辆车有问题。货车后备厢打开后，阿志押运的绿色编织袋一下映入眼帘。侦查人员一看包装的形状，就起了疑。开车的司机支支吾吾地说不清，在旁的阿志也不吭声。待包装打开后，几百个纸箱露了出来，里面全是某品牌香烟，现场清点共238箱，11888条。后经浙江省烟草质量监督检测站鉴定，该批卷烟均为假冒注册商标且系伪劣卷烟，货物价值166.43万元。“这胆子也太大了！”王大队长愤慨地说。

1月2日，这起案件就交办给了衢州警方。衢州市公安局迅速成立由公安、烟草联合组成的专案组，指挥推进专案侦破工作。衢江公安分局经侦大队大队长黄继伟，自然成了承办案件的负责人之一。经过政策攻心，阿志很快供出了妹夫赵某海。据了解，赵某海在广东做物流多年，送货特别“专业”：每次让阿志押车，直到快进上海时，赵某海才告诉他具体送货点。1月4日，黄继伟收到消息，赵某海可能要出境，不确定是否外逃。层层上报后，警方启动了布控行动。6日凌晨30分，电话响起：“赵某海在广州白云机场现身！”黄继伟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只是他没有想到，赵竟然选择了这么平平无奇的出境方法。在与广州公安取得联系后，赵某海在机场被抓。可是赵到案后，迟迟不愿说出货主是谁，只给出了一个微信号，“江南”。他以为只有虚拟身份，警方是怎么也查不到的。然而，通过信息网络和现代侦查技术手段，不到半天，货主已然曝光：是上海商人钱某良。

>>缴获假烟 作者供图

犯有“前科”的主犯跨国开设假烟窝点

黄继伟分析觉得，钱某良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果不其然，赵某海被抓当天，钱某良刚从国外飞回广州。可他一刻都没有逗留，就搭乘火车去往昆明，再转机飞往境外。难道大鱼这样就溜走了吗？随着春节的气氛逐渐浓厚，钱某良发现没有异样，他决定“拼一把”：回国过年。1月13日凌晨，他刚落地昆明，警察就等在了机场。面对警察，钱某良竟装作若无其事，然而一副锃亮的手铐还是将他的双手铐住。对已经坐过牢，犯有“前科”的钱某良来说，当然不想再坐牢，对付警察自有他的一套办法。钱某良声称，这批货是“阿辉”托人运到广州，再让赵某海交给一个微信名为“东风”的人。其他什么也没说。

鉴于案情错综复杂，1月25日，联合专案组加强力量，衢州市公安、烟草各指派一名副局长负责案件的侦破工作，并由衢州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经侦的副局长汪名六亲任组长，每周召开例会分析研究案情，指挥协调案件侦破。此案引起了省厅的高度重视，派员予以指导，并很快被公安部挂牌督办。

通过对“东风”进行侦查，专案组发现“东风”是销售商元某荣假借一北京人的身份信息注册的微信号，在公安部门的追逃机制下，3月21日深圳铁路公安处将元某荣抓获。“下线”查到了，钱某良口中的“阿辉”又是谁？面对钱某良的“一问三不知”，专案组察觉到背后可能隐藏一张更大的网。钱某良反侦查意识极强，采用多渠道多方式与不同“角色”的人物联系，且团伙骨干核心人员之间大多为单线联系，这为专案组侦办案件增加了难度。

有交易就会有痕迹。专案组通过梳理案件相关信息及进行外围调查，抽丝剥茧，发现一些涉及卷烟生产的原辅材料和生产机器的聊天记录，由此推断钱某良在境外可能有个卷烟生产厂。2019年6月，专案组根据各种线索，已基本确定在东南亚某国有一个生产假烟窝点，和钱某良有关，甚至他就是工厂老板。但钱某良的落网，肯定已惊动了境外。如果民警此时赶去，当地的工厂说不定已经搬迁一空。“更何况，全国警方鲜少有在境外成功打击制售假烟的案例。该如何联合执法、抓人、取证？当时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最大难题。”黄继伟说。

案件似乎进入了“僵局”。专案组决定从外围人员入手。曾在境外工厂做过工的老曾和老谭，进入警方视线。被传唤后二人交代：钱某良是工厂的大老板！2016年，钱在境外某国一个开发区注册成立了“香港道胜烟草有限公司”，生产自己的“大学士”系列香烟，随着生意扩大，还租下了一个厂房，购买各种先进设备，开拓了自己的生产线。两年后，由于经营不善，钱某良开始接受国内订单，生产国内的品牌香烟，收取每50条烟300元或350元的加工费。

这时专案组还得到一个重要线索：钱某良的前妻王某还在境外守着工厂，管理人员张某辉和搞技术的郑师傅等人，也都还在境外生活。6月中旬，境外某国警方通知，王某在去医院产检的路上被拦下。衢州警方很快飞往某国，将王某带回国内，并将她安排进入当地妇产医院，进行监视居住。专案组民警从她那里得知，那边的窝点还没“清空”。这个生产窝点是钱某良在当地开的卷烟厂。

后经警方查明，钱某良从上海一所名牌大学毕业，20多岁就当上了一家外贸公司的副总，2000年时因犯走私罪，被判有期徒刑15年。出狱后，他辗转各地做过很多生意，后来开始做香精、香料生意，这些香精、香料是生产卷烟的辅料。他一年要飞200多趟东南亚。钱某良的真实身份，让黄继伟等感到意外。

>>由张某辉等人提供生产卷烟的烟丝、烟盒、嘴棒等辅料，开始非法生产国内新版“利群”“中华”“芙蓉王”“经典红双喜”等品牌香烟。 资料图

“我喜欢研究香烟的配方。”钱某良后来交代说，他做香烟的香料香精生意后，从对香料配方的兴趣渐渐转到了香烟配方上。因为每种香烟口味都有自己的配方，而这些配方是保密的，他就自己琢磨，打算自创品牌香烟。由于在国内是不能自己生产香烟的，2016年，他去了东南亚某国，开了家烟草公司，东拼西凑地投资了三四千万元，建了厂房，引进了生产线。在这个国家，钱的公司还属于当地的重点扶持企业。这些生产设备是他从国外烟厂进零配件，组装成了一条生产流水线，厂房里还专门设了烟丝配方车间。可他的“大学士”烟在那边销量不好，眼看着要亏钱，2018年6月，有人找到他，让他帮助生产“利群”“芙蓉王”“红双喜”“中华”等品牌的卷烟。就这样，钱某良开始做起了这个买卖。每次订单来了，生产假烟的烟草原料也随后运到，钱的工厂就开工，每件（一件50条）收取加工费300至350元。从2018年6月至2019年1月，共生产上述假冒卷烟3万件，共计150万条，涉案金额达2.1亿多元。假烟生产完后，又通过走水路偷渡的方式进入国内。黄继伟说，本案是一起典型的境外生产、跨境走私和境内非法销售的跨国团伙犯罪。

犯罪团伙作案手段隐蔽且反侦查意识强。在生产假烟期间，钱某良制定了严格的管理机制，与参与生产假烟的每位技术工人签订了保密协议，共同承担风险。生产车间安装了摄像探头，技术工人出入生产车间必须检查，生产后遗留的废次辅料当日进行销毁灭迹。嫌疑人员相互之间联系除了微信，还使用境外zalo、sugram、WhatsApp等多个聊天软件联系。微信联系涉及主要犯罪嫌疑人和假烟品牌时，均采用代号或暗号进行交流，用各种方法逃避侦查，对其执法难度之大实属罕见。

出境“猎狐”假烟团伙被彻底摧毁

在公安部和境外某国警方的多次联系协调下，公安部经侦总局“猎狐办”人员将带队赶赴境外，一场“猎狐行动”由此拉开。2019年6月28日，衢州警方接到通知，黄继伟和衢江公安分局刑技室主任徐进、公安部民警等一同奔赴东南亚某国实施抓捕计划，这次行动只有8天时间，而境外缉捕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勘查现场、取证。”在倒计时的几天里，一切都要万无一失，“因为没有第二次，再去肯定什么证据都没了。”黄继伟感慨道。这次“猎狐行动”的主要任务之一，是抓捕该案的另一名主犯，就是钱某良口中的“阿辉”——张某辉，也是假烟窝点的核心技术人员。

在抵达境外某国首都后，黄继伟一行就立即与当地警方联系，并于第二天一大早驱车七八个小时，马不停蹄赶到另一个省份。“闷得喘不上气，热得汗流浃背，让人愈发心焦。”黄继伟说。这个省人口并不多，和国内的县城相似，却是境外某国经济强省。黄土飞扬中的路边，是破旧的民房。成片的平房中陡然出现的小洋房，是富人区。追捕组没有想到，张某辉已经住上了小洋房，一楼开成了汽车配件店，甚至还有一家塑料厂，发展成为一方势力。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民警远远地观察了一下张某辉的家，这一看，黄继伟心凉了半截——做生意的人，怎么会关着店门？是不是已经出逃？便开车在附近又找了几圈，没有踪迹。

山雨欲来风满楼，气压一直低沉。晚饭时间，黄继伟与公安部同志商议后决定去张某辉的塑料厂看一眼，碰巧的是，那条路正好经过张某辉的家：灯火通明！急刹车，调头，店门口坐着一个男子，店里3男1女正在吃晚饭。徐进下车，靠得更近一些，屋里一男子瘦瘦高高，满脸和蔼笑容，像极了照片上的张某辉。抓不抓？境外抓捕，有时只有一次机会。“可车上只有中国警察，要抓人，必须当地警方动手。”晚饭进入尾声，前方的徐进急得猛发消息：“张某辉好像要出门，你们快一点！”就在张某辉的汽车开始发动时，当地警方的摩托车轰鸣终于也临近了。可惜，就慢了这一步，张某辉的车驶入黄尘中。

接上了当地警方，中巴车紧跟其后。一个夜市前，张某辉的车停了，下来一名女子。黄继伟正准备下车跟随时，尘土再次飞扬，上演速度与激情。从警20多年，从来没有一场追击，能让黄继伟像当天那样惊心动魄！前面的车忽快忽慢，似乎在向他们示威——我发现你们咯，抓不着！无奈之下，中巴车加快车速，超过了张某辉，正在前方靠边停车，准备拦截。谁知，张某辉在靠近中巴车前，突然一把方向，拐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小路。黄继伟跳下车，冲进夜色中。

在热闹的酒吧音乐声里，在漆黑一片的小路上，黄继伟越追越绝望，这不是死路，尽头早已空无一车，只有街边买醉的人们。黄继伟掏出手机，哒哒哒打字：“跟丢了！”还没来得及按发送键，群里跳出一条消息：“张某辉回店里了，速来。”那一刻，黄继伟突然又觉得，街边的音乐都欢乐了起来。七八分钟后，在店门口聊天的张某辉，突然止住了话头，瞪大了眼睛瞧向门外——4个中国人，还有几个穿着当地警服的男子。“我们是中国警察，什么事知道吗？”黄继伟话音还没落，张某辉已经微微点了点头。“晚上一起吃饭的是谁？”张某辉也没有避讳，直接冲楼上喊：“老郑，下来吧。”这正是警方在找的郑师傅。

人，都抓到了。可是，卷烟厂呢？2019年7月1日一早，在工厂门口，黄继伟一行便吃了一个闭门羹。钱某良的工厂在一个正规园区，有专门的保安负责。没有检察机关的搜查令，保安拒不开门。还剩6天，他们绝对来不及申请。这大约也是钱某良手上的“王牌”。一筹莫展时，远在千里在衢州医院受到照顾的钱某良前妻王某松了口。她打电话给工厂人员：“我在国内很好，这里的医疗水平也高，这边的警察对我很好，你配合他们，开门吧！”门开了，眼前的景象让富有办案经验的黄继伟及抓捕组民警大吃一惊：一万平方米的工厂，空调嗡嗡作响，屋顶上装着摄像头。厂内整整齐齐摆满了原材料，还有卷烟机和包装机，这些可以媲美国内正规烟草公司的超先进设备，以及一箱箱已经完工包装好的品牌香烟……现场还查获了电脑、硬盘、海关报关单、中华（硬）小盒条盒样品、评级印章等。

2019年7月5日，黄继伟一行收获满满地回了国。截至9月底，该案已抓获嫌疑人员23人，其中抓获境外烟草公司的生产技术、管理骨干11人，上网追逃4人，彻底摧毁了这一集辅料提供、生产、仓储、运输、销售一条龙、全链条式的犯罪组织。该案也成为全国最大规模的一起跨国制售假烟案。“特别是从原料端，到生产端，再到运输端、销售端，所有犯罪节点全部查清并予彻底摧毁，是全国首例。公安部、国家烟草总局都认为，此案破获，具有重要实战指导意义。”黄继伟一脸兴奋地说。

现经检察机关查实，钱某良在境外某国一经济开发区注册成立烟草公司，开始以生产自己的注册品牌香烟为主。2018年6月起，钱某良与犯罪嫌疑人张某辉等人勾结，商定由张某辉等人提供生产卷烟的烟丝、烟盒、嘴棒等辅料，开始非法生产国内新版“利群”“中华”“芙蓉王”“经典红双喜”等品牌香烟。委托香烟加工完成后，由犯罪嫌疑人钱某良指定专人负责以虚假内容进行报关，走私到第三国，再从广西走私入境，运输到广州中转仓库，最后由犯罪嫌疑人赵某海为负责人的广州某物流公司指定专人偷运至江苏、上海、山东、北京、深圳等地销售。涉案假烟超3万件，涉案总金额超2.1亿元。

2019年11月29日，衢州警方已将首批17名犯罪嫌疑人依法移送至检察机关审查起诉。这些犯罪团伙成员将受到法律的审判和严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