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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娅重重 :清乾隆时期歙县盐商姻亲关系考论

2020-06-09

安徽史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祭文盐商歙县

(安徽博物院,安徽 合肥 230041)

盐业是明清时期徽商经营的第一大行业,明末之后,“在扬州的徽州盐商尤其是歙县盐商实力最为雄厚”。(1)范金民 :《明代扬州盐商的地域结构及其势力消长》,《徽学》第11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7页。已有的徽州盐商研究成果卓著(2)王振忠 :《明清徽商与淮扬社会变迁》,三联书店1996年版。,但清乾隆初年主持首次接驾的歙县籍总商徐士修,以及歙县盐商之间的姻亲关系,尚未见专文讨论。本文以《祭挽分编》资料为中心,对徐士修在扬州业盐的事迹试作考察,以见乾隆初年歙县盐商的姻亲关系及盐商集团的人数规模。

一、徐士修及其家族

徐士修(1706—1756年),字禹和,号朴村,歙县人。明代以来,徐氏家族在扬州经营盐业。据《祭挽分编》卷前所收翰林院编修赵青藜撰《朴村徐公传》载,明代以来,歙县徐氏家族在扬州业盐,至徐麒甡已历五世 :“徐伟芳侨寓维扬,生嘉玉公,嘉玉公生景京公,号筠轩,公考也。”徐景京,字维镐,曾编纂《傅溪徐氏族谱》,乾隆二年(1737年),盐运使尹会一作序略云 :

广陵,东南水陆之冲,聚百货,通四民,而鱼盐之利甲天下,殆浸浸与吴门、白下埒矣。……顾广陵以鱼盐奔走四方之豪杰,而新安之人十居七八,其间秀异才亦往往而有。余昔由郡守迁淮南转运使,寻奉命督鹾政。近蒙恩优擢,以亲老移抚河南,于是居广陵五年所矣。与业鹾之士,声气相轸接间,尤亲礼其贤哲而悉其生平。徐氏昆弟维镐、赞侯,淮南之望,而新安之杰也。自其祖父侨寓广陵,能不忘故里,一本九族之爱,久而益挚。(3)徐景京编纂 :《歙西傅溪徐氏族谱》前序,清乾隆二年序刻本,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中文图书馆藏本。该谱电子版由黄山学院冯剑辉教授提供,谨致谢忱。

尹会一所言“徐氏昆弟”,即徐景京,字维镐,徐璟庆,字赞侯。据族谱记载,徐景京祖孙三代获诰封正五品衔,这在清初盐商中可能并不多见。徐景京于乾隆十一年将盐政交于长子徐士修管理。

徐士修乾隆十一年(1746年)开始担任总商,乾隆十六年首次主持接驾,乾隆二十一年病故,徽州与扬州士商所作祭文、挽诗编为十四卷,题名《祭挽分编》。(4)安徽博物院藏本扉页有许承尧题记。国家图书馆藏本收入《中华历史人物别传集》第34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89页。安徽博物院藏本有许承尧题记曰 :

徐禹和为扬州大商,邑中巨富,傅溪人,即今路口。曾有大功于紫阳书院,详见《歙志》。今其故宅,横额犹存,子姓微矣。当时祭文、挽诗,全邑人士之知名者几搜集无遗。雍乾间,邑中人才称盛,大可资考证也。丙子许承尧记。

许承尧指出《祭挽分编》的资料价值,祭文作者不仅有歙县绅商,还有扬州府县官吏。

乾隆十六年(1751年),徐士修首次接驾,赵青藜称其“隆恩异数,亘古无伦”。接驾是盐商的集体行动,江春、汪敬亭、黄履暹等参与其中。江春家谱载 :“乾隆十六年春,恭迎圣驾巡幸江南,蒙恩加顶带一级,赐御书、筵宴克食,貂缎、荷包、烟壶等件。”(5)《歙北江村济阳江氏族谱》卷5《世系·桂一公派》“江春小传”,清乾隆四十二年刻本。黄履暹祭文说 :“岁辛未,恭逢翠华南巡,天恩优渥,赐宴赐字,并赉予上方珍物,异数殊隆,亘古希有。”江春回忆汪敬亭生平 :“忆昔辛未冬,相携趋辇毂。坚冰冻人须,积雪没马足。意气顾昂藏,指挥顾童仆。”(6)《新安二先生集》,广陵书社2015年版,第23页。汪敬亭即盐商汪廷璋,字敬亭。家谱与诗歌的时间一言“春”,一言“冬”,当是冬春之交。祁门马曰湘等祭文说 :“所属公事,虽系众擎,而裁决渊通,劳叙特著。翠华南巡,差务纠纷,不动声色,指挥裕如。”首次接驾由徐士修“指挥”。徐士修的儿子徐麒甡所作《行述》记“诸公迎銮”事 :

丙寅正月,先妣弃养。其年冬,院、宪委办总务。辛未春,翠华南幸,与诸公迎銮于直隶厂,蒙赐克食哈密瓜、福橘、蜜罗柑。驻跸扬州,赐御书“福”字,貂皮、合包、摆袋。又于高旻寺行宫特旨 :宣司宪率总商入,锡宴观剧。晚刻又赐克食。圣驾自浙回銮,复幸平山堂,赐鼻烟壶一枚。送驾至红花埠,宣赐大缎一联,官缎一联,合包一对,御赐石刻《冰嬉赋》一卷,《生秋诗》一卷。冬十一月,入都恭祝皇太后万寿,蒙赐貂皮三十张,宫缎六端。隆恩异数,稠叠骈繁,府君惟谨畏承之。(7)徐麒甡 :《行述》,清乾隆刻本,安徽博物院藏。

这里明确“丙寅”冬,由“院、宪委办总务”,即乾隆十一年由盐政衙门任命徐士修为总商。盐商“诸公”迎驾于直隶厂,是清江船厂所属四大漕船制造厂之一,码头位于淮安运河岸边。乾隆皇帝经此到扬州高旻寺接见总商等人,御赐徐士修“福”字、诗卷等物。这段乾隆十六年以徐士修为首盐商接驾的细节史料,未见其他文献记载。

徐士修首次接驾有“锡宴观剧”的情景,演剧戏班是否徐氏家班?《扬州画舫录》载 :“昆腔之胜,始于商人徐尚志征苏州名优为老徐班。”(8)李斗 :《扬州画舫录》卷5,清乾隆十五年自然庵刻本。此“商人徐尚志”是何人?明光认为“可能是徐士业”。(9)明光 :《扬州戏曲文化史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340页。并在《李煦奏折》和《两淮盐法志》中查到“徐尚志”之名,指出“徐尚志于康熙晚期已为有名之总商”。从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到《扬州画舫录》成书,“徐尚志”之名已存在近80年。据此可见,“徐尚志”是徐士修家族的商号名,始于徐景京,终于徐士业。

徐士修病故后,其胞弟徐士业接棒成为总商,乾隆二十七年第三次南巡受到乾隆皇帝奖励。史载 :

又谕 :朕此次南巡,所有两淮商众,承办差务,皆能踊跃急公,宜沛特恩,以示奖励。其已加奉宸院卿衔之黄履暹、洪徵治、江春、吴禧祖各加一级,已加按察使衔之徐士业、汪立德、王朂俱著加奉宸院卿衔,李志勲、汪秉德、毕本恕、汪焘著各加按察使衔,程征棨著赏给六品职衔,程扬宗、程玓、吴山玉、汪长馨俱著各加一级。(10)《高宗纯皇帝实录》卷655,《清实录》第17册,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第326页。

以上获得奖励者共计16人,其中黄履暹、洪徵治、江春、吴禧祖、徐士业、汪立德、汪焘、汪秉德、毕本恕、程征棨、程扬宗、吴山玉、汪长馨等13人,据徽州、扬州地方志,《扬州画舫录》等资料可确证为歙县人。

乾隆三十三年,“两淮提引案”发,龙颜大怒 :“今阅彰宝所奏,则该商人等一切办公物件,均于应交官项内动支,是不但不应加恩,并当查明治罪。所有从前赏给奉宸苑卿衔之黄源德、徐尚志、王履泰,布政使衔之江广达,按察使衔之程谦德、汪启源,均著革去职衔,交与彰宝,严切根究。”(11)《高宗纯皇帝实录》卷813,《清实录》第18册,第988页。公文中出现的人名,前后并不一致,江广达即江春,黄源德即黄履暹,徐尚志即徐士业。江春与徐士业的名字两次同列圣旨中,二人的姻亲关系在祭文中有明确表述。

二、祭文所见盐商人数

徐士修任淮盐总商十余年,祭文所见,盐商间的姻亲关系较为普遍。其中徽州府、扬州府地方官吏作祭文24篇。徽州府官吏祭文主要称赞徐士修为故里平抑粮价、资助教育这两件事。江南督标奇兵营施世泽的祭文说 :“公治鹾务广陵,德业甲于两淮,名望隆于山斗,江广讴歌,口碑载道。历任当事,咸推首重,委办总务,悉得其宜。”扬州一名武官能对徐士修作如此评价,可见当时总商的社会影响之一斑。

徐士修在徽州盐商集团内受到推崇,祭文有云 :“上自朝宁,下迨海隅,闻讣悲号,哀词诔章,充溢梁栋。”可见治丧规模空前。徐士修祭文署名者大多为姻亲关系,笔者统计《祭挽分编》中祭文署名者共计1140人,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列举。从中可见,祭文署名几乎囊括了当时所有徽商寄居扬州者,徐士修治丧规模在清代商人中或为仅见。清代歙县盐商大姓 :江、吴、黄、程、汪、徐、郑、许、曹、宋、鲍、叶均有所见,其中吴89人、汪72人、程53人、黄35人、江32人、郑3人、鲍2人、曹2人、宋1人,可见乾隆初年歙县盐商“傅溪之徐”与吴、汪、程、黄、江五大姓的关系密切。

祭文作者中,江春、汪廷璋、程扬宗、黄履暹、吴山玉、吴邦佩、吴禧祖、洪徵治、汪玉枢、马曰璐等均为总商。徐士修在扬州声誉颇高,诚如洪徵治所言,“桑梓萃处于广陵者,皆乐与游好”。祭文反映了徐士修能胜任总商之职。巴淮说 :“通功江广,持筹登领袖之班;办运淮扬,挟策是帷幄之主。”郑为翰说 :“不独同侪推为祭酒,抑或全淮倚若干城。”许祚永说 :“凡鹾政之因革利益,洞若观火,先后侍御及秉节江淮,无不咨诹投契,奉为指南。”黄晟兄弟说 :“委办总务以来,一时之襄事,诸同辈皆逊谢不及焉。”他们称赞徐士修能力出众,盖棺论定,良非虚语。

徐士修作为首次接驾乾隆的领袖人物,在扬州“华屋悬御书‘福’字,四壁生辉”,极大地提高了盐商的社会地位。徐士修“占籍广陵,卜居邗里”,为徽州的文教事业和社会救济做出很大贡献。清代盐商很多人都是如此,他们出生在外,寄籍淮扬,认同徽州文化,仍与故里保持密切联系。其中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徽商之间普遍存在姻亲关系是其不忘徽州故里的主要原因之一。

三、歙县盐商姻亲关系举例

清乾隆初年,歙县总商之间“姻娅重重”,“萝附丝缠”,姻亲关系加深了盐商之间的联系,增强了凝聚力。现将歙县盐商姻亲关系举例如下 :

(一)江春家族

江春祭文说“令弟建勋,为予妹丈”,其妹嫁给了徐士修的胞弟徐士业。江春单独作祭文,而其他兄弟5人 :江洪、江允暹、江晟、江允暐、江昉及晚辈江振箕、江振绪、江振鹭共同具名。江洪领衔作祭文,有云 :“洪也,昔年舍妹,曾联仲氏之姻;此日片词,莫罄通门之雅。”所言“仲氏”即徐士业也。乾隆《歙县志》载 :“徐士业,字建勋,士修胞弟。凡襄兄善举,精明周匝,阙里祠成,更醵金增置祀产。又增建京师歙县会馆南院屋舍,又独修邑西达休宁孔道十余里。太守何公为记其事,树丰碑于道左。”(12)乾隆《歙县志》卷13《人物志三·义行》。徐士业在扬州建有水竹居园,乾隆三十年御赐诗 :“柳堤系桂艭,散步俗尘降。水色清依榻,竹声凉入窗。幽偏成独善,揽结喜无双。凭底静诸虑,试听石壁淙。”(13)嘉庆《甘泉县续志》卷首《御赐法物》。《祭挽分编》卷6载江春祭文 :

维大清乾隆二十一年岁次丙子夏四月戊戌朔越祭日,宜祀之辰,年家姻弟江春顿首拜 :谨以刚鬣柔毛,清酌庶馐之仪,致祭于皇清诰授资政大夫候选副使道,恩加顶带一级,叙加顶带一级,又加四级记录三次,朴邨徐老姻翁之灵而言曰 :呜呼!予不意姻翁之遽返于真也!予与姻翁,夙昔通门,又忝密戚,令弟建勋,为予妹丈,往来过从,阅有岁时。其间风雨之夕,觞咏之会,命云侣月,相得之欢,中不能测,莫逆之契,口不能宣。比年以来,情好尤笃。

曩昔姻翁留新安旧里者一载,而缄题络绎,未之或间。客春,当姻翁五十之辰,登堂称祝,已而过予,谈谐之余,予笑谓 :“姻翁年届服官,亟宜出而从政,以图报效。政成之后,怡志林泉,以娱晚节。予于是时,白笠青筇,相待瑞草池边可也。”君顾笑而不答。客冬,姻翁偶抱微恙,予每过候,见神明清裕,以为不过霜露之感耳,勿药之喜,不俟终日。孰知改岁以还,渐次加甚,迤逦竟至不起。此真百思所不及料者也!

夫生非汶汶,何患没而无称,且也麟徂凤廲,终为上瑞,转以不恒在世者为希有。以眎龌龊者流,徒知厚自封殖,初未一行其胸臆,即至黄发鲐背,岂得谓之有年也哉。矧嗣君克自树立,将见举吾姻翁之蕴,而未尽试者,大沛厥施。姻翁以九原之身,对扬蜜制,凝神寂笃以培后,此无穷之基,正未有艾。计姻翁身所自树,与嗣君之为姻翁树者,其所历孰长且久,此又不待智者而知之矣。

人生有尽,义问无穷。在姻翁似可以无憾,而予之所不能自己者,亦以与君襟契若此,俯仰今昔,有不觉涕泗之何从耳!至姻翁之孝亲爱弟,累行植德,若拯灾恤患,全活万计;以至新宗祠、储义谷,修创学宫,膳给书院;下至哺麋、建塚、除道、成梁,所费动辄不訾。凡在见闻,悉能言之。国有彛章,人怀旧德。将必俎豆于书院,崇报于特祠者,予固不具述也。

敬庀薄奠,陈之几筵,芜词告哀姻翁在天之灵,庶鉴此微忱,而为之昭格乎。尚饗!

江春祭文从生活细节着墨,写的有情有义,又能站在人生通达的高度看待生死,肯定了逝者的成就,展望事业,后继有人。祭文点明徐、江二姓为“密戚”。他把商人比作麒麟与凤凰,不齿于碌碌无为活到“黄发鲐背”,具有积极的人生态度。追思一年前(乾隆二十年)两人的对话,寿宴聚会,谈笑风生间流露出盐商精英的抱负。当时徐士修“从政”为总商,“姻弟”江春意气风发,徐士修出任总商在江春之前。歙县盐业总商“各姓代兴”(14)民国《歙县志》卷1《舆地志·风土》。,徐士修和江春是其中佼佼者。

徐士修故后次年,乾隆皇帝二次南巡,江春主持接驾,自记云 :“丁丑仲春,恭逢圣驾南巡,驻跸金山,奏对称旨,圣心悦豫,当蒙亲解御佩金丝荷包,面赐佩带,钦赐内务府奉宸苑卿,诰授资政大夫。”(15)江春、江昉 :《新安二江先生集》,《扬州文库》第85册,广陵书社2015年版,第20页。据此可见,徐士修“诰授资政大夫”的头衔早于江春。乾隆皇帝利用赠送私人用品、加官进爵笼络盐商,此后江春以布衣上交天子的名声大振。

(二)汪允信家族

汪允信祭文云 :“余与贤坦,翁婿之谊垂三十余年,余之长孙熙,又为贤坦之半子,姻娅重重,情好最笃。花朝月夕,偶一不见,辄怏怏不自适。今则顿悲永诀,无计招魂东床,丧袒腹之快婿。……痛吾女先婿而亡,距今十载,虽不获再见,而花朝月夕,犹得与贤婿聚首团圞。今则已矣,不可得矣。其何堪此骨戚之变,使我痛深五内耶!”汪允信的女儿先于徐士修病故已十年,但翁婿情深,保持不变。而徐士修的女儿回嫁汪允信长孙汪熙,徐、汪两家亲上加亲。《扬州画舫录》载 :“汪廷璋,字令闻,号敬亭,歙县稠墅人。自其先世大千迁扬州,以盐筴起家,甲第为淮南之冠。……令闻子焘,字春明,次熙,字宇周。孙二 :玉坡、元坡,并工诗画。”(16)李斗 :《扬州画舫录》卷15。此说汪熙是汪廷璋的次子,与汪允信所言“长孙熙”不合。清钱陈群在《式溪汪君传》中言汪熙是长子 :

钱陈群(1686—1774年)此传写作早于《扬州画舫录》,且是专门为姻亲汪焘作传,熟悉其家庭情况,记事相对准确。此处有三点值得注意 :一是可正《扬州画舫录》将汪焘、汪熙兄弟二人长次、字号颠倒之误,汪熙为“伯兄”居长,与汪允信祭文“余之长孙熙”相合,汪焘,字宇周,而非画舫录所谓“次熙,字宇周”。二是所记汪允信祖孙三代事在盐商中颇具代表性,总商家庭“一门食指数百”,主政者“负荷艰巨”,既要为皇帝办差,又要经理盐务、处理家政,协调各种社会关系。三是作者所言“辱与君世交,申以嘉姻”,“申”者,不止一宗婚姻也,钱陈群历任翰林院编修,刑部侍郎加尚书衔(18)《清史稿》卷305,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466页。,反映清代盐商不仅互为姻亲,且与高官名流联姻者为数不少。

汪允信在扬州与女婿朝夕相处,他把徐士修比作书圣王羲之,透露出盐商耽于翰墨的生活情趣。汪允信父子与扬州八怪有交往,高凤翰书札云 :“汪允信,字交如。无号。新安人。自其祖侨居于扬州。同胞兄弟五人,交如居长。家世孝友,一门食指以千计,雍雍肃肃,犹共灶而食。子二,以知名于时。长即令闻也。……品行既端,力又足以周急,故乡党咸称为长者。”(19)转引自徐立 :《〈高南阜集故人书札〉释读》,《文献》2010年第2期。钱陈群说“食指数百”,这里说“食指以千计”,所言并非确数。汪允信长子汪廷璋,字令闻,号敬亭。高凤翰《题画赠别汪敬亭》云 :“云碧霜黄清味殊,淮南秋色落江湖。百年行乐茱萸水,借作沧洲送客图。”(20)高凤翰 :《南阜山人诗集类稿》卷5《鸿雪集下》,清乾隆二十八年刻本。可见,汪允信父子与高凤翰交往颇深。

汪廷璋在扬州“建熙春台(俗称大花台),为众商祝嘏呼嵩之所。飞楼杰阁,上出云际,台后跨水建亭,为平流涌瀑,高下委折,浩淼不穷。其子按察使衔焘暨弟候选道元珽重修。其侄孙四品衔承璧更增廓之。”(21)嘉庆《扬州府志》卷4《巡幸四》。汪廷璋好收藏,孙过庭《书谱》刻石曾为其所藏,“乾隆间此石归歙人汪廷璋,汪氏后人又以赠同里江春,后归历城李氏清爱堂,今藏汪氏。”(22)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卷32《金石考二》,济南大公印务公司印。

汪廷璋既是徐士修的内弟,又与徐士修为儿女亲家,与江春也有姻亲关系。汪廷璋堂弟之子汪義,字质夫,“江鹤亭之婿也。”(23)李斗 :《扬州画舫录》卷15。可见,歙县盐商家族之间亲上加亲的现象较为常见。

(三)吴禧祖家族

祭文为祭奠死者、抒写悲哀而作,百余篇祭文中难免有请托之作及陈词套语,但盐商大都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江春等人有诗文集传世,且祭文作者与逝者朝夕相处、熟识了解,有的写出了真情实感。如总商吴禧祖兄弟五人具名,由兄长吴兴祖领衔的祭文如下 :

呜呼!浮生若寄,自古云然。彭殇不一,物化之常,达观者直可以忘情处之。然遇贤哲之沦亡,则不禁感慨欷歔,尽伤惋惜而不能已,矧其为世姻密戚者耶?如我姻翁之仙逝,兴等不能无恸于衷焉。公系出歙州刺史后,傅溪毓秀,天性真纯。……凡睦姻任卹,利济解推之事,不吝不倦,种种善迹,难更仆数。以故频膺帝眷,叠荷恩纶,乡党以为荣。而公焰然若虚,不自满假,不尤为人情之所难耶?兴忝葭莩,朱陈屡世。兴之姑,公以婶称,兴胞妹,公之从嫂也,兴堂妹,公之从弟妇也。萝附丝缠,恩联谊重。得时觐芝颜、聆塵训。幸望衡对宇,相距仅数武,尝往还过从、盘恒集无间,风雨不计朝昏,蒙礼遇之周、眷注之雅,殷勤恳挚。今阅数十年,恍如一日也。灌佛灵晨,清和令序。红药翻阶,朱樱满树。银鳞入馔,玉笋堆盘。是公抚景闲吟,命酒征歌,舒怀醉赏时也。而竟安往也耶!徒令兴等华屋重过,寝门会哭。缅仪型之寂,若溯謦欬而无从。老泪难收,百酸刺骨!安能矫语忘情,而勉效达观哉?

此文从寿命长短乃“物化之常”的观点切入,通过与逝者姻亲关系的叙述和生活场景的追思,以怎能“勉效达观”的问句结束,前后呼应,结构严谨。评价着墨不多,但仅从徐士修“频膺帝眷”而能谦虚谨慎这一点上,即写出了盐商的典型性格。通篇文辞典雅,四言句式居多。如“朱陈屡世”句,以白居易《朱陈村诗》“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之典,道出徐、吴两姓姻亲“萝附丝缠”的特点。徐、吴两家,几世姻亲,吴禧祖的姑妈嫁徐士修的叔叔徐璟庆,胞妹又嫁给徐士修的堂兄。两家人在扬州“望衡对宇”居住同一社区,数十年生活细节历历在目。此篇文字叙事清晰、感情真挚,非当事者不能为。

(四)吴经邦家族

吴经邦率子廷栋、廷枢作祭文说 :“余之与姻翁也,则缘亲而益之以亲,其悲悼之怀有不由是而弥深之哉!盖余之汪交如大内兄,即姻翁之外舅,而姻翁之令嗣,又复为余之孙婿也。忆自同列一门,密戚往来,过从接觐频殷。维时姻翁年甫冠,辄才品迈众。余早钦而异之,目为瑚琏器,常为余大内兄幸获快婿。……予也,夙叨密戚,今又缔结新姻,亲谊世笃,此所以闻见最深。而值兹典型顿失,晤教无由,殊觉悲悼交集,非犹他人之泛作哀词,而不自禁其泪之潸潸也!”

吴经邦妻子是汪允信妹,汪允信女为徐士修妻,吴经邦孙女又嫁给了徐士修之子徐麒甡,是为“亲而益之以亲”也。徐麒甡父丧后未接班总商,盐业由其叔徐士业主持。他在完成歙县紫阳书院建设工程后,又于“乾隆二十五年以独建‘洛闽溯本祠’,奉部议叙,赐阶三品。”(24)道光《歙县志》卷7《殊恩》。该祠“洛闽溯本”四字由乾隆皇帝赐额,此事关乎宋代以来徽州文化象征的塑造。(25)冯剑辉 :《宋代以来徽州文化象征的塑造——以程朱阙里的建构为中心》,《安徽史学》2012年第2期。徐麒甡数年后作建祠《记略》云 :“先大夫朴村公潜心理学,于三夫子书讽诵不辍,尝念篁墩为三夫子故乡,三贤之灵犹应恋此,而祀之非所,何以尽桑梓之忱,体崇儒之意。”(26)乾隆《歙县志》卷2《秩祀》。徐士修“潜心理学”,捐资建造紫阳书院和程朱阙里祠,并置田租为经常性经费,这是徽商“崇儒”的具体表现。

(五)洪徵治家族

洪徵治率五男吊丧,长子肇根为徐士修女婿(缌服子婿),其余依次为 :肇柱、肇松、肇本、肇鼎。其兄洪效治率“侄男姻晚生” :肇楙、肇模、肇桂、肇楫、肇柟、肇基、肇榕、肇桓、肇櫰、肇梓、肇枚、肇棂、肇桐、肇椿、肇楷、肇柯拜祭。此处可见洪氏家族“肇”字辈21人的名字。洪徵治祭文略云 :

呜呼!日月代迁,春秋迭序。睹人世之非昔,触草木而兴悲。岂此心之多憾,抑天地之无情!……我亲翁傅溪望族,侨居广陵,生于世德之家,长于靡丽之地。少即端重,不为习俗所移。读书明大义,经济内蕴,而任侠外施,以故称其贤能,无有异词。一时桑梓萃处于广陵者,皆乐与游好,而予兄弟尤为莫逆。亲翁不遗葑菲,遂定婚姻之好,以其次女,字予长男。往来衡宇,相距数武,尊酒谈谐,析疑问难,虽晦明风雨,无不永朝夕也。……令媛始归蓬门,豚儿获拜甥馆,未及数日,遂与亲翁永诀,能不痛心疾首、呼号而洒涕也耶!

祭文引经据典,“葑菲”出自诗经,自谦之词。洪、徐两家居住同一社区,往来热络。《扬州画舫录》载 :“洪徵治,字魏笏,歙县人。子肇根,字向宸,肇松,字奎芳,并世其父鹾业。”(27)李斗 :《扬州画舫录》卷10。乾隆十六年,洪徵治参与首次接驾,嘉庆《甘泉县续志》载,洪徵治在虹桥东南始建园,其子洪肇根修,景观名曰“虹桥修禊”“柳湖春泛”,乾隆十六年,皇帝御赐《虹桥》诗云 :“绿波香水饮长虹,锦缆徐牵碧镜中。真在横披图里过,平山迎面送香风。”(28)嘉庆《甘泉县续志》卷首。洪徵治次子洪肇柱,“随慎堂公(洪徵治)后恭迎圣驾,蒙赐朝珠”,“尝侍慎堂公上冢归里,揽胜黄山、白岳间”。(29)吴锡麒 :《中宪大夫候选道洪君墓志铭》,《有正味斋集》卷56《骈体文》之卷23《墓志铭》,清嘉庆十三年刻本。“洪肇楙,时懋,江南仪征籍,歙县人。”乾隆四年,洪肇楙任宝坻县,有政绩,被称作“实心实政,有古循吏之风。”(30)光绪《顺天府志》卷74《官师志三》,清光绪十五年重印本。可见,徽州盐商后裔通过科举入仕已非个案。

歙县总商之间的姻亲关系有利于合作经营及人才培养。清代两淮盐务首总制度,“向于总商中推老成谙练一人为首”,据学者研究,“它的出现至迟不晚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31)王振忠 :《清代两淮盐务首总制度研究》,《历史档案》1993年第4期。徐士修主事时尚未见“首总”之名,但他与皇室、官僚关系密切,并受到其他总商的信任。总商程宗杨祭文说,“人共羡其赞理鹾政,为侪辈愿趋后尘”。“鹾政”由盐运使主持,为首的总商协助代理,其他盐商追随之。陈坦说 :“为盐筴之祭酒,家道素封,总摄鹾政。”吴之粹说 :“授总务于当路,寄猷为于白圭。虽履泰而处顺,恒谦冲以自持。”吴廷仪说 :“算权黌帆,练达无比。酌盈剂虚,运筹有主。祭酒长城,久邀称许。”从中不难看出,“总务”“祭酒”“总摄”为盐商首领之称,“算权黌帆”或指商务教育培训学校。

歙县盐商培养后备人才的机制亦与姻亲有关。吴斯淳等(32)祭文署名 :“缌服愚表兄吴斯淳,愚表弟斯灃,眷弟斯泓、斯淓,率男侄愚表侄家楷、家枚、家桢,愚表甥家桧、家椿、家松、家柏、家棣、家杞顿首。”说 :“内弟为舅父筠轩公冢嗣。……淳年长内弟一纪,晦明风雨,无日不与之偕也。后舅父高年倦勤,内弟接理鹾政。”汪天禄说 :“禄与内弟年齿相若,回思数十年来,幼而嬉游,长而讲贯,何一不在心目中。……禄自浙右奉母迁扬,卜居于舅父宅后,因盐筴需人经理,遂与内弟同习计然之策。”需要指出的是,此所谓“内弟”是指姑表弟而非妻之弟(33)《汉语大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1002页)词条“内弟”只有一条“妻子的弟弟”的解释,没有姑表弟的义项。,“舅父”是指徐士修之父徐景京,号筠轩。表兄弟们从小在一起学习成长,为日后经理盐业奠定了稳定的人脉关系。

余 论

明清徽商与宗族组织关系紧密,“宗族势力促进了徽商的发展”。(34)唐力行 :《论徽商与封建宗族势力》,《历史研究》1986年第2期。清乾隆年间歙县盐商大姓之间联姻,实现了商业上的强强联合,姻亲关系与盐商集团的组织构成关联。盐商家族之间互相帮衬,有利于盐业经营的代际传承,不会因为人事变故而导致家族商业经营迅速衰落。总商徐士修故后,其弟徐士业(江春妹婿)继任并取得成绩就是明证。江春为首的歙县盐商以布衣上交天子,形成“盐业集中淮扬,全国金融几可操纵”(35)民国《歙县志》卷1《舆地志·风土》。的局面,成为当时经济实力最强的盐商集团,与其姻亲组织的凝聚力有一定关系。

徽商及其后裔对徽、扬两地社会经济与文化发展所起的作用与贡献,已有学者进行了多侧面的论述。(36)参见冯尔康 :《明清时期扬州的徽商及其后裔述略》,《徽学》2000年卷,安徽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6页;王世华 :《论徽商对“三农”的贡献》,《学术界》2008年第1期;王振忠 :《清代徽商与扬州的园林名胜——以〈江南园林胜景〉图册为例》,《安徽大学学报》2017年第6期。徐士修率盐商捐助款项,平抑徽州粮价,前后白银达10万余两,又捐款修建紫阳书院,建立助学基金,合计白银近2万两。(37)赵青藜 :《朴村徐公传》 :“歙,山邑也。岁即大稔,人犹艰食。山田高,苦旱,而溪流涸,客米并不得通,公始捐助族中务农者。辛未,捐六百金,为本里平籴,更捐五千金为本邑平籴,又与同乡之在两淮者,倡捐得三万金。壬申,复倡捐得六万金,为阖郡永远平籴,万山中赡百万户,而谷价赖以不昂。乙亥,又捐助疏浚水道之费二千金,嗣助纺绩之费五百金。事之有关于民生者,靡不致力。而要其施之有次第,行之有本末,类如此。……其建紫阳书院新院也,拓地庀材,为堂六,为舍六十余,费不下三五千金,又出万二千金,交郡伯生息,为肄业生膏火。”(《祭挽分编》卷前)徐士修做公益与地方政府合作,抑制粮价、发展教育本应是政府职责,因地方财政无能为力转而由商人捐助,徽州府将“扬商徐士修等赈粜,存剩银九千三百三十四两零,总贮府库。”(38)乾隆《歙县志》卷7《卹政志·仓储》。徐士修主持的赈灾基金在徽州府“万山中赡百万户”,这项有利于民生的事业先有计划、再按次序执行,已非“敬宗睦族”的范围。

明清徽商很多人举家在寄居地入籍,已经从祖籍地缘融入到新的社会圈。(39)参见王振忠 :《明清徽商与淮扬社会变迁》,第58页。徐士修“生之维扬,不忘桑梓”,歙县已不是他的出生地,但他为祖籍地所作贡献值得肯定。其捐助故里公益的目的和动机,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这是利益关系。(40)卞利 :《利益攸关 :明清徽商捐助社会公益慈善事业的目的和动机》,《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7年第4期。一些徽商后裔跟随长辈回到徽州作省墓、寻根之旅,对祖先的崇敬之情、对故里的文化认同之感油然而生,这正是徽州文化的魅力所在。

明清徽商认同徽州文化,眷恋故乡山水人文。清初迁入苏州的大阜潘氏家族后人潘世恩有诗句云 :“近览《皇舆志》,因之念桑梓。江山留胜迹,姓字有余香(自注 :近日恭校一统志,于吾歙山水人物览之尤详)。”(41)潘世镛 :《二十台诗》,清道光刻本,安徽博物院藏。潘世恩或许并未回过徽州,但他认同桑梓,留意故乡山水人物。清代徽商吴邦治寄居汉口,而常言“黄山三十六峰烟岚云树又入吾梦。”(42)吴邦治 :《鹤关诗二集》,清乾隆刻本。民国吴日法在《徽商便览》云 :“故乡大好山水,故无日不萦绕于梦魂中。是以徽商有三年一归之制,游子天涯,赖有此尔。”(43)吴日法 :《徽商便览》,民国铅印本,安徽博物院藏。不难看出,明清徽商善于经营和乐于故里公益的内在动因与其强烈的文化自觉相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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