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与共生:文学与电影的跨媒介关系
2020-06-08林恒
林恒
当代科技迅速发展使人类在一片狂欢声中迎来了由视觉文化主导的读图时代,电影自19世纪末一路走来,经过百年历程,不但形成了具有本体意义的表现风格和叙事方式,而且已成为当下社会的主流媒介。电影作为一门百年艺术样式曾经受到文学的滋养,如今寄生于印刷媒介的传统文学却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荣耀,传统观念中文学与影视的从属关系发生了转变,文学开始让位于影视。在商品经济时代,为了迎合市场的需求,文学创作出现了不可避免的复制性,已有千年历史的文学逐渐呈现边缘化趋势。大众传播逐渐代替文字传播,传播的介质也逐渐由单调的文字符号转变为视听符号。与此同时,科技的发展造就了多元化信息载体,为视听艺术的发展提供了有利的温床,使“电影”这个新生儿异军突起,其发展速度和受关注程度让“文学”先辈望尘莫及。
任何时代都有与之相符合的文化媒介。印刷机统治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人类开始走向理性衰微的时代。电影站在文学的肩膀上成长起来,也开始逐渐高于文学,受到人们更广泛的关注和青睐。但是文学作为历史与文明的继承者,在千年的发展中,早已经形成完整的价值体系和思维逻辑,其内容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因而文学并不会在电影的冲击下走向消亡,而是不断调整自身以寻求与媒介的融合,以适应新时代的节奏和需求。
一、大众传播语境下的文学境况
大众传播媒介的崛起和现代教育的普及使得更多的人能够从事文学创作与生产活动,随着精英知识分子书写话语权的下放,带有强烈商业气息的民间书写逐渐使文学“去精英化”。21世纪,市场经济高度发达,媒介技术的进步使当代文学生长在发达的机械印刷技术与大众传播媒介中。大众传播媒介以其特有的现代电子技术,尤其是依托视觉和听觉的影像技术,以及标准化、同一性的生产方式,一方面瓦解了文学本身所需求的个性特征,另一方面也造就了文学想象虚构的无限可能,为文学提供了多元化的传播载体。文学传播渠道的拓宽和文学创作的自由化使得文学作品极大丰富,受众的选择性加强,人们已经无法像过去一样有时间去耐心品读一部文学作品,因而文学也逐渐落寞了。
在大众传播的语境下,任何艺术都必须面对市场、面对受众,文学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无论是文学创作活动,还是文学作品本身都无法再维持“高冷”的姿态,转而开始迎合受众,增加与受众的互动性。随着电子信息技术的发展,第四媒介——互联网的兴起,网络文学和通俗文学开始不断发展壮大。作家在电脑前叩击键盘,轻点鼠标,边写作边发表,即时地把故事和思想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并能第一时间得到读者的反馈,略过了传统投稿的焦急等待,更没有被退稿的沮丧,文学的传播效率显著提高。然而,正是在这种自由创作、高速传播和批量生产的环境下,文学也逐渐衍生出一系列负面问题:题材单一,内容空洞无趣,缺乏观点,充斥着娱乐浅俗。文学创作也显现出由“去精英化”向“粗俗化”发展的趋势。当代文学正面临着丧失其“自主性”的价值危机,难以创作出如20世纪80年代一般的经典作品。
另一方面,大众传播造就的视听语境也使当代文学面临大量读者流失的尴尬局面。过去人们阅读文学作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文学的“造梦性”,人们可以在阅读过程中客观或主观地参与到文学所书写的世界中去,这一过程需要复杂的抽象思维。现如今电影形象的画面和逼真的音响效果更容易把观众带入梦境,因为电影营造的世界可以被亲眼看到、亲耳听到,5D影院还可以使观众亲身感受到,7D互动影院甚至可以利用虚拟技术迎合观众,使观众成为电影中的一份子,电影的结局可以由观众来决定。电影比之文学更具有代入感,也更具有互动性。电影的视听语言逐渐代替了文学的文字语言,人们更愿意去电影院,在黑暗的环境里享受如梦一般的视听快感,不愿再去琳琅满目的书店静静欣赏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此外,在市场化运作环境下,文学一旦与资本结合,要在商业和艺术两者间达到平衡绝非易事。当两者发生冲突时,迫于出版商和读者的压力,文学的艺术性总会被首先牺牲掉。文学作品的艺术性降低,也使当代文学在大众传播时代陷入被动。
二、电影改编:反哺文学创作
大众传播时代虽然给文学提供了丰富的传播渠道,但在视听语境下,文学仍旧无法具备像电影一样的直观表现力。从表面上看,电影已然取代了文学的诸多功能,导致了文学事业的不景气。事实上,电影从文学中汲取诸多营养并获取荣耀后,反哺了文学作品的创作。
20世纪80年代末,大量的文学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并大获成功。很多本来无人问津的小说,在改编成电影之后,一时间也变得洛阳纸贵。例如第五代导演张艺谋在1987年拍摄的经典之作《红高粱》,根据莫言的同名中篇小说改编,讲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山东高密农民的野性生活以及抗日战争时期浴血奋战的可歌可泣故事。电影和小说都表现了对人性和生命礼赞,电影的成功之处主要在于场景的调度和色彩的运用,而小说的亮点则在于突破了传统文学小说创作的叙事结构。电影在国际上获奖使得莫言的小说得到更广泛的关注,莫言本人的身价也与日剧增。小说《红高粱》成为20世纪80年代中国“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如今已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在全世界范围内发行。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整个中国为此欢欣鼓舞。2013年9月,由郑晓龙执导的电视连续剧《红高粱》,改编自莫言于200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引发了观众的热追。由此可见,“电影热”带动了“文学热”,优秀的电影激发观众到文学原著中去阅读更细腻的描述,也鼓励了一大批影视导演和编剧到文学中挖掘更多的故事,以此作为电影题材的来源,同时也刺激了作家们对文学的创作热情。电影与文学就是在这种互为动力的基础上不断向前发展的。
国内的大部分优秀电影都是根据文学作品改编的,而且基本都是以忠于原著为创作的准则,观众也习惯把电影与文学原著放在一起进行比对,用改编是否贴近原著作为评判电影好坏的标准。2014年由张艺谋执导的电影《归来》,改编自当代著名作家严歌苓于201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陆犯焉识》,讲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陆焉识将近半个世纪的人生和命运。电影《归来》只截取了小说后30页陆焉识回家的部分,将小说的前半部分作为情绪的铺垫。《归来》在国内上映后引发了人们对《陆犯焉识》的阅读,看过小说的人大呼上当,认为电影与小说在故事情节、人物设定上存在诸多差异,小说侧重于对陆焉识的描述,而电影则是以冯婉喻的行动推动剧情的。很多人在电影《归来》上映前,甚至还不知道有《陆犯焉识》这部精彩的当代小说。可以说,电影间接传播了文学,使人们在现如今浮躁的社会中还能静心阅读这样一部具有反思性和启迪性的文学作品。这里还需要指出的是,《陆犯焉识》这部小说在创作中没有采用传统小说的平鋪直叙,而是采用正叙、倒叙、插叙等诸多手法,这些叙事手法早已被电影熟练掌握,在小说创作里却不常见。因此电影在文学创作的结构和叙事方式上,也具有极大的借鉴意义。
文学与电影是相互交融的。文学给电影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使电影从文学中汲取鲜活的人物和故事,将文字符号转化成视听符号,使之更加直观通俗,更易于接受。由文学作品改编而来的电影,首先要经过剧本的创作,使其有利于电影画面的叙述。正是在文学的扶持之下,电影才成长为崭新的艺术样式。在电影事业不断发展和繁荣的过程中,电影也不断地反作用于文学创作。对于电影来说,最大的限制体现在时长上,要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用直观的画面和声音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是非常困难的。通常电影只选取小说中富有戏剧性的情节进行改编,再通过镜头语言加以表现,而省去小说中复杂的人物线索与冗长的情绪铺垫。因此在观众观赏完电影后,会选择从原著中进一步探寻整个故事,或者通过阅读原著来与改编后的电影进行比较。从传播的意义上来讲,电影间接地宣传了文学作品。此外,读者通过阅读发现好的文学作品时,也渴望在电影银幕上欣赏到更加直观的故事场景,也激发了编剧的改编热情。当这些优秀的文学作品在一片呼声中被搬上电影银幕之时,早已形成了观众的“期待视野”,也为电影票房打下基础。
随着电影事业的蒸蒸日上,许多优秀的剧本成为电影的副产品出版上市。电影热映后剧本出版,不仅丰富了出版市场,而且还能畅销,这对文学创作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2012年上映的电影《1942》,改编自刘震云的小说《故温1942》,讲述了1942年河南饥荒,兵荒马乱里的沉重往事。电影一经上映,便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勾起了人们对那段被遗忘的历史的痛苦追忆。原著小说的作者刘震云借此机会,将自己改编后的无删节版电影剧本和小说编辑在一起,出版了完整版的《故温1942》。作为小说的作者和电影的编剧,刘震云指出,原本预计愿意走进影院看这部电影的人,应该是跟1942年这段历史有关联的人,结果他发现大部分观众是“80后”和“90后”。由于放映时长的限制,电影里剪掉了不少内容。好在这本书提供了完整的剧本,可以弥补一部分遗憾。[1]在改编的过程中,刘震云还加入了感性的人物和丰富的情节描写,这不仅是为了迎合电影表达的需要,同时也使整个故事更立体化、情感化,无疑是电影与文学双赢的代表之作。
三、从文学小说到电影剧本
“小说家用文学语言去叙述;戏剧家要注意人物动作的连续性;而电影剧作者则必须懂得如何从无限丰富的生活素材中,发现和选择出那些通过画面(或镜头)的组接而能够清楚、生动地表现他的全部思想意图的形式和动作。”[2]把文学作品改编成剧本,既是对文学的二度创作,也是文学呈现在银幕上的必经之路。剧本属于文学形式的一种,是电影艺术的基础。导演根据剧本进行电影画面的构想,演员根据剧本的描述进行合理的表演。好的剧本,既具有阅读的价值,同时也有创造出杰出电影的无限可能性。但是剧本创作不同于一般的文学创作,无论是原创剧本还是文学改编的剧本创作,首先是为视听觉的表达所服务的。
以电影创作为目的的剧本创作,在写作过程中,具备极为自觉的银幕意识。在写作中会尽可能地避免文学创作中常用的修辞手法,比如说明性、概括性、陈述性、比喻性的文字在剧本中很少出现。剧本的创作比一般文学创作更具有直观性,是一种用文字表达的画面,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能即时构建出一串连续的画面。而文学则不同,文学惯用的抒情描写、心理描述都是为了表现更丰富的思想情感,因此在电影剧本对文学小说的改编过程中,也会自觉省略这部分。电影作为一门视听艺术,有极强的运动性。为了使电影体现出画面感和视觉冲击力,演员多用动作和表情来表达情绪和心理的变化。在剧本的创作中,对白力求生动、简练,并在此基础上延伸故事的发展。因此剧本的创作多偏向于使用电影语言,偏向于“看”,而不是“读”。此外,在小说改编成剧本的过程中,会尽力避开故事主线和主要人物以外的枝节,使场景丰富、人物复杂的故事简约化,使其呈现在电影银幕上能够表达完整的故事和明确的主题。
现代小说倾向于对人物内心感受、精神观念、思维意识等方面进行细腻的刻画,以表现人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小说的叙事一般按照时间逻辑进行,作家可以通过对人物的回忆、想象等内心描写在时空内自由的穿行。电影却必须借助画面和蒙太奇来完成叙事,“蒙太奇是电影艺术家所掌握的最重要的造成效果的方法之一,因而也是编剧所掌握的最重要的造成效果的方法之一。”[3]電影剧本的创作必须借助旁白、独白来完成人物的内心表达,并通过改编小说的故事结构来完成时空的转换,以此表现故事的时间逻辑。莫言在1986年发表的中篇小说《红高粱》可以称得上是20世纪中国最具有电影感的小说。小说以“我”的角度述说我的爷爷余占鳌抗击日寇以及和我的奶奶戴凤莲的爱情故事。小说中我的父亲“作为事件的参与者”,见证了往昔的回忆,“我”作为全知视角连接了历史与现实。小说将主观感受与客观事件进行拼接,跨越了时空的距离感,以此来表达人性和生存的主题。小说《红高粱》可以说是一部意识流电影剧本,颠覆了传统小说创作的线性叙事方法,采用时空颠倒、多线交叉的方法,将毫无逻辑的情节进行故事化处理,打破时空限制以传递思想。虽然电影《红高粱》没有采取小说的意识流结构,而是使用了类似章回小说的直线叙事来阐述影片,但至少可以看出电影创作观念和技法对于文学创作来说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值得一提的是,越来越多的作家参与到电影剧本的创作中,由原著小说的作者出任电影编剧,可以更准确解读小说的思想内涵和审美品格,使受众更易理解小说或电影想要传递的精神,为电影的成功做好了前期的铺垫。但是,作为文学的小说和电影剧本的创作毕竟存在很大的差异。剧本的创作要考虑到电影的表达方式,在改编小说时也要尽量避免旁白、独白等直接表述,力求借用场景、人物等画面语言去描述情感,要求编剧对电影视听语言有极高的掌控能力。电影面向大众,这也要求编剧在剧本改编的过程中充分考虑观众的理解能力,将多面的情绪脸谱化、复杂的故事简约化。为了增强电影的戏剧冲突性,营造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编剧需要对原著小说的情节进行修改,合理删减和增加。有时考虑到电影拍摄的现实性资源,还需向资金、条件等妥协。因此,编剧对于作家来说,在创作中有种种限制。莫言曾经说:“我忘记了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是要在小说中表现自己的个性。这个性包括自己的语言个性,包括通过小说中的人物,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包括丰富的、超常的、独特的对外界事物的感受。”[4]许多作家在写小说时就已经开始用编剧的思维限制自己,首先考虑的是迎合大众感知能力和改编成电影的现实可行性,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逐渐放低作家自身的文学追求,丧失了属于作家的“自我”精神,逐渐开始违抗经典与传统,转而迎合世俗与时尚。他们抛弃文学而向电影献媚,使小说的创作逐渐失去想象力,丧失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这对于文学来说是一种致命的“灾难”。现在有不少学者、作家认为在写小说时,应该以文学的标准来要求作品的质量,不能为了迎合电影而放低自身的格调。作家介入电影编剧工作也不应该仅为了较高的经济回报,而是应该融入社会,重新获取人们对文学的认可,重塑“精英文学”。
结 语
无论是电影还是文学,都有其赖以生存的媒介环境,虽然时下电影艺术掌握了“霸权”,文学不断被“放逐”,但是电影事业的兴起并不意味着文学的消亡。文学的衰落会导致电影落入庸俗和形式化的陷阱。可以说没有好的文学剧本,就无法创造出优秀的电影。反之,文学如果不积极向电影学习,无法融入电影中去寻求更适宜的表达方式,就会被时代所抛弃。电影与文学必须在互相融合与渗透的基础上才能不断向前发展。
当下中国电影存在一定的问题,如盲目追求票房、滥用电影特技营造视觉快感等,忽略了电影所可能具备的思想价值。电影叙事的散乱化、人物的类型化、结局的模式化,使电影观众愈发失望,对提升电影文学性的呼声越来越高。在以视觉文化为主导的今天,改编后的文学原著通过电影的展现,在广大受众心目中已经产生巨大的影响。电影可以成为文学的一种传播渠道,文学创作者也能从电影中寻求切合大众心理和情感的创作题材,借用电影的创作技法将故事融入到文学的创作中,给读者全新的阅读体验。
文学逐渐走入视像化已经成为一种趋势。“读文学”变为“看文学”更符合广大受众的审美取向,把文学作品中艰涩难懂的文字符号转化为绘声绘色的视听符号,更是广大受众所喜闻乐见的。电影艺术已经占领了文化的潮头,文学面对电影的冲击,不应该一味地迎合受众,也不应在文学创作过程中对文字一味地进行视像化处理。同时文学也不能轻视电影,认为电影只是提供娱乐的工业化产品,仍然保持清高的姿态。电影对传统文学不能肆意地娱乐化解構,亦不可一味地追求利益,忽略电影的文学性。电影与文学的融合已成为历史的趋势,两者必须在媒介共融的时代语境中取长补短,共同发展。
【作者简介】林 恒: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中国史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化与传播。
注释:
[1]杨扬:《〈一九四二〉电影热映小说无删节版剧本出版》,http://news.enorth.com.cn/system/2012/12/07/010373791.shtml。
[2]汪流:《电影剧作概论》,中国电影出版社,1985年版,第26页。
[3]〔苏〕B·普多夫金:《论电影的编剧、导演和演员》,何力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80年版,第41页。
[4]王国平:《作家,是否适合编剧这顶“帽子”?》,《光明日报》2011年12月22日。
(责任编辑 刘艳妮)